「莉莉，是妳回來了嗎？」

　　她原本打算逃走。

　　一定是呼喊的聲音太溫柔。
　　才會讓她停下動作。

　　看見，比起頸脖的鐵鍊、圈養的籓籬、苛薄的傷害、反覆的暴力，更加難以脫身的急促與悲傷。

　　離開焚燼的村落，翻越幾座山嶺。
　　踩著時間的尾巴在喧嘩與寂靜中輾轉、遷徙。走過春的恬然、夏的茂密、秋的淒冷、冬的深沉，不再只有泥土果腹，多了潺潺流水能飲、酸澀果實可嚐，一切都新鮮到美好。

　　但下雨或下雪的日子，或貓頭鷹啼咕的深夜，濕冷寒意降臨時，她想過劃亮火柴，最後總是放棄。

　　熊熊燃燒的大火，是難辭其咎的罪。
　　無論去到哪、走到哪，都如影隨行。

　　被她吞食的磷火，時時刻刻在體內升溫、灼傷，提醒自己不能遺忘、不該拋棄。
　　必須向光明走著，在黑暗窒息。

　　來到別處村落，本來打算掩人耳目，迅速離開。然而，經過一棟屋舍時，小小的紙頁突然飛出窗扉。
　　直直黏貼在她的臉頰上。

　　她撕起小人形狀的紙片，感到疑惑，順著風吹來的方向一探究竟，踮起腳尖、趴在窗台。

　　用剪紙建構出的世界。
　　房間打掃到一塵不染，但裡面住的不是人，是一個個栩栩如生的作品，小至動植物，例如蓊鬱的樹、爭妍的花、流動的水、蜜蜂蝴蝶、鹿與兔；大至未曾見過的建築物，典雅壯麗。

　　明明所有的紙藝，都以平面姿態安靜地躺著，地板、桌面、床鋪，注視久了，竟然會產生他們都在動作的錯覺。象徵時間的齒輪轉動，獵人在森林裡挽弓，群鳥齊飛——

　　衝動使然也好。她想親近那些景緻。
　　一如將火吞入的義無反顧。

　　手撐在窗台施力，發出不小的聲響，但順利翻進房內。剛才所見，不過是發生在偌大世界的片段。
　　她看到高聳的尖塔上旗幟飛揚；小紙人們圍著太陽、月亮手舞足蹈；游魚逆流而上、躍出水面……
　　更多她道不出名諱的事物。

　　「莉莉，是妳回來了嗎？」嗓音溫柔懇切。

　　她手裡還捧著小紙人。房門被嘎吱推開，人說話的聲音讓她渾身僵硬，反射性想從闖入的地方離開。

　　「……莉莉、是妳嗎？」
　　也許下一秒就會潰堤，顫抖明顯，連她都能輕易察覺。她轉頭，看著年輕的少女手裡拄著木杖，邊叩響地板，邊緩緩朝她走來，少女雙眼無光、缺乏焦距，空洞的向著窗。

　　她當然不是莉莉。
　　只不過是一個沒有名字、沒有家人、沒有歸處，還恣意活著，湊巧經過的怪物，怎麼可能會是？

　　未料，少女堅定地走上前，和所有見到她就逃跑的人不同，丟下引路的木杖，伸出骨瘦如柴的兩條手臂。
　　手足無措，既猶豫又小心，在空氣裡抓撈。
　　鍥而不捨地呼喚，那個同樣的名字。

　　莉莉、妳就在這裡對吧？
　　……我一直在等妳回來啊、

　　她愣愣的看著，有那麼一刻，思念裡傾訴的人，跟她重疊在一起，明明她知道那不是自己。
　　吞下無數火焰的咽喉隱隱作痛，撕心裂肺。

　　不曉得第幾次撲空。
　　她忍不住伸出手，接下那個擁抱。

　　「……歡迎妳、回來。」少女抽噎著，斷斷續續。相擁的手先是輕輕觸碰，隨後加重力度，緊擁寶物。
　　跟火，完全不一樣。不是要摧毀一切的熱度，是非常細膩柔軟的，溪流那樣逐漸流淌過來。
　　直到她的身體、心臟，也享有同樣的溫暖。

　　「莉莉跟妳一樣，也是不會說話的啞巴。」
　　「有一天，她獨自跑去森林，好像想帶東西回來給姊姊，然後就消失不見了，再也沒人看過。」

　　「聽說被魔女拐騙，以為有治療眼睛的魔法。」
　　「大概是去那片終日瀰漫霧氣的大陸吧。」

　　人們看見她與少女生活，反而鬆了口氣。
　　帶著憐憫、同情的笑容。

　　「妳看起來是個好孩子，兩個人一起生活正好。」
　　「……這樣，席維亞肯定也不會那麼難過。」

　　「我們會經常送東西來的。」

　　她聽得似懂非懂。
　　只知道，這裡的人不討厭她。

　　反倒自然而然，接受她留下的事實。
　　一起說著一個，能隨意拆穿的謊言。

　　沒關係、不要緊。
　　反正跟人類相比，怪物的時間多到不可思議。無數個獨自走過的春夏秋冬，假如有其中幾回，跟某個人相伴，那也是，一件難能可貴的事。

　　只是存在，就能讓一個人露出笑容。
　　或許『活著』這種單純的贖罪，更有意義。

　　於是，她成為名為莉莉的啞巴。

　　跟席維亞在一起，她開始能『擁有』。
　　有地方住、有衣服穿、有鬆軟的被窩、依偎的剪紙、比野果好吃很多很多的食物。她不單外貌是人，而是真正跟人類生活在一起，學習所有簡單、基礎，能讓『姊姊』開心的事。

　　莉莉、莉莉。
　　大家總是熱切的喊她，而她回以笑容滿面。假使村裡有誰需要任何幫忙，她便率先衝過去。

　　因為她知道，回頭的時候。
　　會有人，笑著歡迎她回家。

　　枝微末節的小事，都能讓她開心整天。
　　而她最喜歡，在有著懶散陽光的午後，和席維亞手牽手，走到離『家』不遠的草地散步。

　　明明看不見，席維亞卻能教她剪紙。
　　一開始她不擅長，老是剪得歪七扭八，還會剪到手；後來才慢慢剪出一些簡單的圖形、生物，少女會輕撫過歪斜的輪廓，然後笑著摸摸她的頭：
　　「莉莉，做的很好。」

　　村人說，剪紙是緣於懷念。
　　想像現在的莉莉看見什麼風景，想像有一天，莉莉穿過這些風景回來。屋裡太過空蕩，需要被填滿。

　　席維亞一日都沒有停止過剪紙。
　　即使拿起剪刀的手，越來越不穩。依舊在喚她為莉莉的同時，喀擦、無數刀剪下，愈加剪不斷根深蒂固。

　　春的恬然、夏的茂密。
　　秋的淒冷、冬的深沉。

　　目視同樣的四季。輪迴、推移、更迭。
　　然後再一次。新生、衰老、死去。

　　那天，再也剪不了紙。
　　撿不了任何遺落的時光。

　　席維亞躺在床上，側著臉微笑。
　　「……對不起。我一直都知道，妳不是她。」
　　「但是，對我來說，妳已經是莉莉了。」

　　如果存在，是為了感受活著的疼痛。
　　那笑著目送別離，是否算得上贖罪？

　　為什麼，怪物跟人類相比，要擁有多到泛濫的時間？為什麼，不能讓某個人，再多經歷幾次春夏秋冬？

　　「……不要緊。」曾是少女，後來變成女人、老人，漸近死亡的席維亞，用佈滿皺紋的手輕撫她的臉。
　　說：和妳一起的時候，我很幸福。

　　……？

　　燈塔綻放艷紅色光芒，像鮮花在時節盛放。
　　森林裡，名為光采的香氣擴散開來，或許還會傳到更遠的所在。

　　消磨漫長、無用、孤獨的時間。
　　終於，她來到這個地方。

　　她拿出早已剪好的紙人。
　　力所能及，最精緻的模樣。

　　火柴在闃寂森林裡點亮，藍色的火焰迫不及待，將熱度帶到小紙人身上。漆黑人形輕巧地落到地面。
　　旋轉、擺晃、悠然起舞。

　　小小的、黑色毛茸身影被吸引，穿梭樹林間、快速移動，時不時睜著骨碌碌的大眼睛往這裡窺視。

　　她忍不住笑了。想起曾經的自己。
　　蹲下身，她朝不知其名的生物笑彎起眉眼，手抱著膝蓋，唇瓣歙張，發出久未使用的聲音——
　　曾經為了某個人沉寂的聲音。

　　「莉莉，這是，我的名字。」
　　模仿人類，怪物笑著，透明淚液卻不斷從眼角滾落。席維亞說，這個叫做哭泣，她正感到悲傷嗎？

　　她不知道。只是繼續笑著，繼續流淚。
　　柔軟的聲音變得哽咽沙啞：
　　「而我在，尋找一個叫莉莉的人。」
　　「假如，你遇到她，能告訴，我嗎？」

　　莉莉。
　　我想讓妳知道，有個人一直在等妳回去。
　　那是件很幸福的事。

　　在等待妳的，是個非常溫暖的人。那份對離去者的愛，甚至不吝於分給一個陌生的怪物。

　　那個人，是我的朋友、我的姊姊、我的母親、我的祖母。也是，我在這個世界上，第一個學習去愛的人。
　　現在、以後、永遠，我都深愛並感謝她。

　　妳知道嗎？我為妳保管了一個名字。
　　儘管她認為那已經屬於我，但我知道，有個位置、歸處，呼喊的柔軟、美好，始終屬於妳。

　　我想找到妳，歸還給妳。
　　然後，成為獨一無二，

　　能夠去愛，
　　也能夠被誰所愛的——

　　活蹦亂跳的紙人突然脆化。

　　變成粉末，漫天飛去。鮮紅色燈光照拂整片大陸，細碎的思念，亦飄向所有那個人可能存在過的足跡。

　　生物嚇著了。發出低沉吼鳴後消失無蹤。

　　『莉莉』放聲大哭。
　　如同剛出生的嬰孩。

莉莉中的文筆行雲流水柔似詩
好喜歡剪紙的形容，特別是映在屋子一隅的場景。

還有四季的對句，看莉莉中描述的四季荏苒變換，卻依稀能嚐出幾絲落寞。中之也曾描寫過四季對句，當時想的是海中生物因口耳相傳而嚮往陸地美景的雀躍，兩造看來情境非常不同，實在覺得非常有趣。

從其他景物敘述，感受氛圍營造和角色心境，非常深刻的細節。

是誰為莉莉保管了名字，這時候的莉莉又是誰 ，期待後續故事。

看得超感動 席維亞對不是真正莉莉的女孩說得話，還有尋找真正莉莉的那些話看得差點噴淚～氣氛塑造真的很好，很快就陷進去了

原來「莉莉」這個名字是這麼來的
莉莉中的文筆真的好細膩，不論是在描寫剪紙的景物，或是感情的刻畫QQ 席維亞最後對她說的話真的好暖QQ
很喜歡最後讓紙人去尋人時的對白 把那份美好物歸原主後，這個莉莉也可以再次展開屬於自己的人生吧QQ

Onlineproject:
謝謝喪鐘花中的誇獎…莉莉中都要原地起飛了
行雲流水什麼的真的不敢當，你在我心中才是神仙（？
好想知道喪鐘花中筆下的四季又是什麼感覺噢！
從海中生物切入，一定別有一番風味吧
莉莉中會努力加油的…！（希望後面不會繼續卡嗚嗚

allworld:
謝謝烈日中！
能讓你有感動的氛圍，我也要感動到哭了嗚嗚（？）
這邊才是覺得烈日中好會營造場景跟描寫對話，讓人很投入…！（怎在這說
席維亞跟真正的莉莉，對現在的莉莉，都是影響很深並且很感謝的人，如果能寫出這樣就太好了，謝謝你嗷嗷！

anja0311:
是的！除了『莉莉』外，莉莉也會擁有屬於她的名字，而在那天到來之前，她會帶著這些溫暖繼續走著
謝謝鉑金中的喜歡 趁機偷表白鉑金中的文字好細膩又好精準，看的時候都會有直擊心臟的感覺……
然後也很謝謝鉑金中看出最後是在透過紙人尋人 一直覺得那邊很難表達，但又不知道怎麼寫比較好

這麼晚回覆很不好意思
我也好喜歡四季的對話和剪紙的描述，還有「莉莉」和席維亞的相處

看到席維亞最後說的話和「莉莉」尋找莉莉那裡就很想哭⋯⋯二人都很溫柔，直接戳到心房最軟的地方 好期待後續⋯⋯

Juin_M:
噢嗚、這邊非常謝謝青中的回覆的！您太客氣了…！
謝謝您的喜歡…！想試著不用太多篇幅，用簡單的敘述寫出莉莉眼中的以及她經歷過的世界
想到後面怎麼書寫的話會努力詮釋的…！
也很敬佩跟期盼看青中對故事的鋪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