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噢，小情侶。」是她在這兒偶然認識的一對小情侶，年齡不大，也正是因為年齡不大，才會這麼激烈的爭辯吧。

位處於溫室角落的她就著翻趴兼偷窺看好戲的姿勢看著站在溫室邊的兩人，閒散的注意力也因此集中到兩人身上。

對於結識三百餘年的情侶而言小吵架其實不是什麼嚴重的事——話雖如此，每次發生時依舊讓人心裡一揪。
為避開校內人潮而特意早起的約會就訂在溫室，泰羅與薩歐攜手同遊，口中談著各種這樣的話題時有笑聲。然而話題來到種族時卻產生了磨擦，彼此抱持意識形態去擠壓想法可稱不上是溝通，音量逐漸放大到最終才驟然停止。

「……我要冷靜一下。」拋下這句話的泰羅轉身離去，而諳知情人需要空間的薩歐只是驀然矗立在原地，看著人的背影垂下眉眼。頰側兩隻小蛇安慰他似的蹭著男人的臉，然而似乎並不起效用。

百花蝶托著腮，黑金色的眼睛目送著其中一方離去，她沉吟半晌，隨手像是指揮一般舞動著，讓身邊的蝴蝶一搖一擺地晃去那粉髮的孩子旁邊。

「怎麼啦？孩子。」她悠然地維持著同樣的姿勢，漫不經心地用手指彈了一下旁邊搖曳的小花。

薩歐的眉睫在語音灑落時才得以微微顫動，靜止的時間於此被劃破，悵然若失的神情在抬眼望向人時悄悄地被掃去。

「早安，讓你見笑了……」比起答覆他選擇先打招呼，儘管盡可能提起精神卻仍顯得無力——大概、方才的鬧劇早就被見著也說不定，那麼再裝作無事的模樣只會顯得滑稽。
「如果說只是小吵小鬧，大概也沒什麼說服力吧？」

「早安。」百花蝶沒有遺漏那紫晶色眼瞳中的悵然情緒，她那雙金黑色的眼眸微微彎了起來。

「是呢，在我這種人面前，別說謊。」她從地上爬起來，踏著悠緩的步伐走到薩歐面前：「發生了什麼？」

薩歐淺淺地苦笑著搖頭，他從未想過要欺瞞，只是或許仍舊斟酌著不知如何開口。平時總掛在嘴邊的那人那事，此刻卻如此令人不安。

「唔、真要說的話，也算是老問題了……」或許是感覺到主人些許緊繃的情緒，小蛇們的眼神有些警備。

「……泰羅他，對人類還挺有敵意的吧。我是說、這是完全能夠理解的事，和他的成長過程有關——只是人類，人類啊。」

「人類，到底是什麼？」

眼前的男子面露難色，到頰邊的小蛇們的眼神，都在傳遞著「這並非一個外來界者需要探詢的事情。」

但百花蝶可不在意那些，她好奇的，自然得尋一個解答。

沒想到眼前的孩兒竟還將問題拋還給她，惹得那女孩外貌的外來界者噗哧輕笑。

「人類？只是浩渺洪流中的一粒砂石罷了。」她以袖口掩唇，低低地笑著回應：「爾等的感情就被一粒砂石所阻礙？」

刺耳的話語用輕鬆的語氣說了出來，似也不管對方會做何感想。

薩歐本就慣性蹙起的眉似乎被人的反詰給壓得更低，心頭被石塊壓得沉沉的。恣意地交融著情愛，熱衷於煩惱自己的過往今來——撇除腦殼旁的兩個赤色小傢伙，他究竟與人類有何異呢。

「……那麼，」男人那張口一開一闔久久吐不出字句，本想替他發言的小蛇被他所制止。

「在你眼前的，是否正是一粒砂石呢。」假如答覆並非如此，至今為止他的自我認同便會受到質疑；倘若回應是正面的，那麼阻礙他們情感的存在就是自己了……好吧，自己的感情自己擋，好像也滿有道理的。

百花蝶抬頭看著那名為情所困擾的男孩，抬手輕撫著自己的髮尾，「是呢。」

她不在意眼前的人會怎麼想，或許說，他怎麼想，還真不關她的事情。

「對我來說是，不過對那孩子來說就不是了。」她活到這把年紀，不管是泰羅、還是薩歐，更甚是她那個世界的大部分生命，在她眼裡都是時間中的砂石，會被磨平、也會在時間下改變形狀

「只是因為他喜愛薩歐，而你喜愛泰羅，而相守。」

百花蝶低笑著，金黑色的眼瞳微微瞇了起來：「跟種族有什麼關係？」

──果然是孩子，所憂慮的事情還真微不足道。

男人聽到自己的心臟熱烈鼓動。
早已知曉無論得到何種答案都會令他精神騷亂，但在真正聽聞時卻又感受到那麼一絲可笑——就算得到面前之人的評斷，泰羅的態度都不會因此而有所變化。

或許他只是在茫茫之中渴求著那份認同。

「我……我愛他。」細小的語音如蚊蚋低鳴，薩歐幾乎是咬著牙在說。明明再清楚不過的事實他卻道地戰戰兢兢，彷彿說錯一個字這段關係就會有所損傷。下意識舉起的手湊近嘴邊，唇尖最終輕輕碰觸無名指上冷硬的金屬。

「無論我是誰、無論他是誰，都不想因此而分離。」

聽見他那帶著輕顫地回應，不是在跟她說話、也不是在跟自己說話、更像是某種宣示。

「......唉唷。」百花蝶雙手抱肩，搓了搓自己的雙臂，順勢抖了兩下：「真是肉麻，吾真是許久未聽見這樣的話了。」

「所以啦，這樣還有吵架的理由？砂石都已經被沖刷走了。」

『常常、聽！』
『肉麻！』

將女子的動作與話語都映入思緒中的小蛇們破壞氣氛地搶答道，可見這兩個人平日簡直黏膩到令人噁心的地步。而耳邊小生物們的大音量將薩歐的意識拉回，這會他倒少有地紅了臉，停頓片刻不大肯定地搖搖頭。

「吵架不是一個人的事，就算我這樣想也……」抬眼看向對方，薩歐笑得雖說無奈，卻不及先前那般苦澀。

「說不定那砂石從來就不是在我這也呢。」

繡著奇異花紋的袖子往外一攤，劃出一抹弧形：「吾不知道。」百花蝶不妄自揣測。

「所以？汝要去找他？還是在這裡憂慮。」她垂眼定定地看著薩歐。

薩歐怔怔地望著面前的人，或許正是對方答覆作風是如此直率，他才能無多保留地將私事給攤在陽光下。按常理而言此刻受鼓勵的他應當要就這麼表示同意並去追尋愛侶，男人卻搖了搖頭，步履卻紋絲不動。

碰、碰、碰。

噸位十足的生物所製造出的腳步聲從遠處徘徊越發接近，薩歐不用回頭都知道是誰。是啊，簡直是過於熟悉了。

「……呃、你們……」
泰羅最終在薩歐身後停了下來，視線在情人與女孩之間來回流轉，似乎在試著釐清自己不在時發生什麼事。

「唷呼。」

帶著戲謔的眼神，百花蝶身邊開始騰起豔麗的蝴蝶，轉瞬間她便消失在原處，但仍能聽見她帶著輕輕的笑聲，彷彿將兩人的感情當成了戲劇在看。

「砂石呀，可得搬開囉。」百蝶散開，百花蝶回到了不遠處的角落，繼續維持趴姿，擺明就是要看兩人接下來要怎麼處理。

赤髮的男人短暫回過頭，再次望向前方時那女性早已不在原位——本來還悄悄期待著對方能替他們化解爭執過後首度談話的尷尬的。不過俗話說解鈴還須繫鈴人，自己不開口也不會有人替他發話。

「砂石？」黝黑而木訥的那人發出破壞氣氛的提問，薩歐最終還是輕輕笑了出來。他的指尖搔過小蛇的腹部，像在撥弄著鬢髮卻逗得動物咯咯笑。

「沒什麼。泰羅……泰羅……」

沒有像方才那樣真摯的宣言，他甚至什麼都沒說。張開的雙臂就這麼箍住比自己高大許多的身軀，而被摟的那位一愣，同緊緊地回抱住對方。

少女拖著腮看著相擁的兩人，腦中有些畫面因眼前的畫面而浮現，被掩藏在腦海中的記憶讓她不自覺也勾起唇瓣。

"啪"。

少女指尖摩搓，兩人所站著的地上嫩芽破土，悄悄地長成無數的花卉。

「不可以再吵囉，小孩子們。」她輕聲說給自己聽，倒也沒想讓兩人聽見、中斷他們甜蜜的時刻。

身穿制服的少女任由蝴蝶掩蓋住她的身體，等蝴蝶再散去、悠然地飛到泰羅頭上、薩歐肩上、甚至於是小蛇上之時，那黑髮的女孩已經不在溫室角落裡了。

細碎的青綠圍繞，最終孕育出朵朵嬌豔的花蕾，淡薄的芬芳顯得恰到好處。

「薩歐，我——唔、」看透情人想開口道歉的小心思，薩歐伸出的指尖早一步抵住對方的薄唇，連帶讓他把話都給嚥了回去。這從來都不是誰的錯，又或許問題根本也未曾有過。

不大顯眼的角落似乎曾有誰矗立於彼處，如今已經空空如也。
餘光中落英繽紛，蝴蝶來回穿梭，漆黑的指爪輕輕擦過蒼白的頰側。

當身姿帶上的溫度傳遞給彼此之時，砂石也不復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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