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自己面前的那杯拿鐵加了六、七匙糖，正盤算著要向店員多取一顆奶油球的群青抬眸瞥了眼對座的人，這才罷手闔上砂糖罐，主動打破了這詭異的沉默。

「想說什麼？」

這話自然不是毫無來由，群青總覺得今日丹的模樣有些不尋常，彷彿有話哽在喉頭，顯得欲言又止。

聽到這句話，青年原先正拿著茶壺的手指略微一緊，不過他還是在將茶杯注滿熱茶後才放下東西，看向對面的少年。
「果然沒瞞過你。」無奈地勾了勾唇，丹一手橫放在桌上，食指曲起點了桌面幾下，思考了會才小心翼翼地開口，「不考慮試試看繼續畫畫嗎？在現實。」

這件事浮現在他腦海中已有一段時間了，但在群青開口前，丹其實都還沒決定是不是真的該把話講出口。
照群青在海涯上時常寫生這一點就可以看出來他還是喜歡著繪畫，因此他不確定為何對方似乎沒有在現實中動筆的打算。
是不願意去嘗試、還是有什麼理由而不能嘗試？若是前者的話他倒是可以理解的，因為這情況換成他自己的話可能也會選擇放棄。
必須花更多時間才能撿回興趣，甚至無法恢復巔峰時期，怎麼樣可能都會有些痛苦吧，因為擋在前方的那堵高牆是過去的自己。
就像是在嘲笑現在的自己是個失敗者一樣。

只是他多少還是替群青感到可惜，明明其實渴望著畫畫，而且按對方的天賦，重新開始大概也還是能比自己厲害。
正因如此，才讓他難得升起了探究他人之事的念頭，儘管他不覺得這舉動會正確。

丹的話令他攪拌著咖啡的手不自然地停頓了一會，他不禁聞聲抬起視線，在一片氤氳熱氣中看見對方唇邊的一彎弧度，試圖在對方的面龐中找尋更深一層的心思。

這個念頭並不是未曾在他的腦中浮現過。
只是重新執筆的想法，每每都在紙上那笨拙的筆跡下灰飛煙滅，最後隨著揉皺的紙一同被扔入垃圾桶的邊角中，不見蹤影。

「……不考慮。」沉吟片刻這才道出答案，他在丹的目光中斂下眼睫，端起面前的飲品啜飲一口，補上說明：「手感不對，回不去過去的實力。」
無論加了多少糖仍然掩蓋不掉咖啡本身的苦澀。
再怎麼嘗試，非慣用手的右手也無法恢復原先左手的實力，失去的手感宛若眼前輕煙一般消逝，他明白多試只是徒勞，只會換得一次又一次的失望與挫敗。

他不是會多做多餘事的人，既然明知會失敗，便不再需要費心嘗試。

「但你喜歡畫畫不是嗎？」聽到這樣的回覆他並不意外，因此丹在群青話語落下後就繼續開口，「沒有東西是一開始就能上手的，要適應筆畫方向的改變也需要時間吧？」
既然話已出口，他就不再猶豫是否該多管閒事，而是照著原先的的打算去做。
但對於自己的話是否會引起群青的反感他沒有把握，畢竟經歷這些的不是自己，自然不會清楚群青是努力了多少次、又是考慮了哪些事才選擇放棄，他自認他的話語其實與風涼話相去不遠。

這只是他的任性而已，因為他忘不掉初次在現實碰面、群青原先想拿筆畫畫卻在想起此處並非海涯時僵住的反應這一事。
明明並不是真的完全放下畫畫，而是被身體設限，但也並非毫無轉圜餘地的不得已。
他清楚重拾繪畫這過程不會輕鬆，只是可以的話，他還是會希望對方能掙脫這個桎梏，去擁抱自己喜歡的事物，僅此而已。

喜歡畫畫嗎？聽見這個問題時他收緊了藏於桌底的左手。是的，他比誰都清楚自己對繪畫的喜愛度，儘管起初執筆的理由僅是為了消磨時間，但隨著長久的磨練下來，這項興趣竟也開始在心中佔有不可抹滅的一席之地。
或許正因如此，他才會在失去一切後，仍然選擇在海涯裡畫畫吧。

明白丹的話十足正確，但他卻只是任由著沉默蔓延，然後伸手推開了過於苦澀的飲品，猶豫了會後這才拿起桌上的筆，在紙巾的一角留下了個歪扭得不成形的圓。

「懂了嗎？」平淡的嗓音不見其應有的失落，彷彿已對這番現況麻痺了般，徒留清冷淡然，「已經看不下去……這種一敗塗地的樣子。」

每一次的嘗試都是失敗的積累，都是對自身的折磨，一次次消磨掉心中殘存的熱情。
殘破的圓彷彿是對這殘破身軀的諷刺。

他自然知曉成功並非一蹴可幾，熟練後紙上的圓或許終有一日會變得完整，但那卻沒辦法完全還原過去的頂尖實力，終究只是虛物，只是追著過去的自己的倒影而已。
儘管明白丹的心意，但在海涯時的成功僅僅是水中幻影罷了，那是早就葬送在三年前那日，再也回不去的他的未來。

那個有稜有角的「圓」落在丹的眼中，顯得有些刺目。
這不只有載體是不適合繪畫的紙巾造成的問題而已，自然也包含了繪畫者本身是用非慣用手下筆的部份。
群青所想表示的事情他懂，熱情一次次被現實擊垮的滋味想也知道不好受。

或許放棄才是對的——然而終止說服的念頭在看到那雙平靜到彷若死水般的墨瞳時嘎然而止，隨後自心底湧現而出的是不知從哪來的怒氣。
是因為那種對自身的漠然，還是放棄貶低自己的態度？
丹不確定，不過他的確是不想看到這樣子的群青。

——少了執著的東西，就像是行屍走肉一般。

沒有立即開口，丹斂起眸，拿起自己前方還冒著煙白熱氣的茶盞輕啜了口。
溫熱的液體順喉而下，沖淡了那股忿然。
「這樣子就放棄了才是一敗塗地吧。」放下茶杯，丹再次看向人，終究還是把話說出口，「你不用去複製原本的你所走的軌跡。」
拿過去的自己當標竿反而是限制了現在的自己的發展，成了另種固步自封。

輕輕拾起丹話語中的真意，他沒有因這段話而動怒，只是瞥了眼難得執著起來的青年，接著緩緩將視線落點置於那枚拙劣的圓上。

怎麼樣算是敗者？是以這殘破的身軀繼續在繪畫這條路苟延殘喘，還是屈就於殘缺的現狀果斷放棄？他在丹的話中重新思考起失敗的定義，最後在對方的第二句話中抬起視線。

「那是……」原本的自己是什麼？是真正的自己、完整的自己，還是早該被抹滅的存在？
話語脫口而出時他突然陷入懷疑之中，只留下了不成句的殘缺字詞，平穩夜色混入了一絲動盪，最後隱於眼瞼之下，歸於平靜。

不必成為過去的自己，不必與過往的自己比較。
談何容易。
因為那就是，形塑現在的他的一切，他無時無刻都在追尋的影子。

「那是，我想成為的人。」回望著對座之人的雙眸試圖維持堅定，像是極力褪去先前的猶疑與不定，「『完好無缺的我』才是實物。」

他不需要，也不容許破碎的虛物玷污過去的自己，所以才選擇放手。
他十分明白自己在做什麼，所以從不後悔，也不曾迷惘過。可不知為何，他卻忍不住開始思考起：現在的他在丹眼裡是敗者嗎？

他的勝利是否僅是一廂情願？

原先稍微平穩了些的心境再次因群青的話語翻湧起巨浪，帶動的怒氣幾乎要讓丹失去冷靜對談的控制力。
他不記得自己上一回如此憤怒是什麼時候，但他倒是頭一次氣到很想對眼前的少年狠狠揍上一拳。

「所以我喜歡上的、交往中的，只是個幻影虛物？」冷笑地回了句，隨即注意到了自己情緒的失控，丹的視線略微撇開，深呼吸幾次試圖控制自己暴起的怒意。
他實在是無法苟同群青那一句否定了現在自身存在的話，也無法理解為何要否定現在的自己。

他可以理解累了不想再次站起來的想法，但不管如何，現在的「群青」就是存在於這裡。
抓不到已經逝去的過去泡影，而選擇否定現在，如果不認同自己的話，當初又何必竭力抓住那道生機？

在桌下的右手手指曲起，拇指指甲狠狠地在食指上留下幾道痕跡，帶來的疼痛稍稍遏止了丹的怒氣。
「那麼，你滿意嗎？現在的活法。」再次看向人，他的語氣趨近於平淡，出口的是詢問，也是質問，「甘心嗎？」

如果這回群青的答案還是不變的話，他就放棄了，或許他一開始就不該多此一舉地干涉人。

他在那帶著冷笑的尖銳問句面前啞然失聲，丹的怒氣似乎也隨著語句溢出，燒上他變得冰冷的指尖，不存在的痛感似乎也扎入心底，狠狠搖碎了試圖趨於平穩的湖面。

這兩年的他究竟是誰呢？是依附於「群青」這個假象之上的，過去的他的殘影嗎？抑或是被埋於深不見底的潭底之中的，真實自我的一部份？
丹接二連三的問句更加深入了他所未探究到的內心，甘心嗎？，他無法回答，所有的話語彷彿皆成了沉重的石塊，積壓在心上令原先堅定的意念變得破碎不已。

——這樣也算是活著嗎？

他不由得止住呼息，好似這麼做能讓他更加肯定現在的自己只是一具死屍，只是理想的空殼。他不禁將視線落至藏於桌底的左手，無數的問題自已然不再平靜的心底翻湧上來：他究竟是為了什麼而選擇活下來的？活成行屍走肉的模樣就是當時的他想要的嗎？既然已決心放棄，又何須在海涯踏上虛幻的道路？

他知道的，全都明白的，他比任何人都不甘心，都更不想這麼不堪地活著。

「……不甘，」隨著嘆息流出的是少有的無力與疲憊，指尖施了點力，將那烙著失敗的紙巾壓出破痕，擠出的嗓音微弱不已，「……但我沒有選擇的餘地。」

眼前少年難得的頹喪隨著話語流露而出，展現出未曾表露過的真心。
丹不禁無奈地嘆了口氣，面對這樣子的群青，他實在是沒辦法繼續苛責人。
畢竟他也清楚每個人總會有一兩項不願去深思探究之事，他本也不該多管閒事，去硬干涉群青的決意。
只是他還是存了私心，想讓人重拾繪畫時的光彩，而非擁抱現在的沉悶。
這樣子太不適合對方了。

「你有。」丹伸出手覆上群青正在撕扯紙巾的右手，斟酌著用詞緩緩說道，「你想畫什麼、要練多久，我都陪你。」
「我知道你可以的。」停頓了下，他又補上一句話。
相信你可以辦到，所以你不要放棄自己。

非原慣用手又如何？按對方的天賦，他就不信群青練個十年甚至二十年，會依舊沒辦法畫出完美的圓、達到過去的高度。
過去成就無法複製，但是可以走出不同條路的。

屬於人的、屬於丹的溫度自發冷的指尖傳來，稍稍驅逐了那彷彿死屍特有的冰冷，沒有抽回自己的手，他在微怔之後這才一句句拾起丹所說的話。

那是他未曾思考過的道路。
或許是直到此時，他這才緩慢地、遲鈍地，意識到自己已然不再是隻身一人，不再需要孤軍奮戰，而在這條滿是險阻的崎嶇道路彼端，也存在著新的意義。
他忽然地，想起了過去之所以堅持畫圖的理由，因為那是他與這個世界產生聯繫的方法，是他進入這巨大洪流的入口，更是活著的證明。

丹話語的重量沉如巨石，足以將他積於潭底的不安與躊躇翻騰起，儘管無法完全抹滅，卻也令深潭得以容納更多的選擇。
像是，失敗的存在，以及第二個人的存在。

他陷入沉默，僅是靜靜地看著兩人交疊的手，不斷思考著那些富有重量的話語。群青無法確定自己能夠恢復以往實力的幾成，也無法保證能夠回應丹的期待，或許他仍會敗得狼狽，落魄得難堪，但那條道路末端究竟存在著什麼，他確實是想一探究竟的。

許久，他這才緩緩呼出一口氣，並翻過右手、五指輕輕扣進對方的指縫中，以小小的回握作為答覆，接著便快速地抽開，改拿起桌上那杯苦韻猶存的咖啡。

苦澀仍在，但添入糖與奶精後卻有了截然不同的風味。
這回就，相信那傢伙所堅信的未來吧。

撫平情緒的嗓音終究主動打破了沉默：「……待會，美術社？」

等待回應的時候若說沒有絲毫緊張是假的，不過丹也不催促，僅僅看著眼前的人思索。
他從一開始就打算這麼做了——只要群青願意嘗試再次執筆作畫，那他就陪著對方練習，直到對方能夠接受自身畫作為止。
儘管素描與水墨畫的技術方向不同，但這樣才好，他想的就是讓群青能有其他比較對象，別再執著用過去的自己當作唯一標準。
反正多學一點，於他也是無影響，就當打發時間了。

心中的大石在群青翻過手回握時終於落下，見人隨即抽開手，拿起杯子裝作無事的舉動，丹的眼底浮現些許促狹笑意。
相處得久了，他自然知道這是對方害羞時的反應。
明明坦率點也未嘗不可，不過他也不會硬要對方去改變調整。
現在這樣子也不錯，他覺得挺有趣的。

「沒問題。」輕笑應下，在啜飲各自飲料的同時丹也同時拿起手機搜尋起附近的美術用品店，並在腦海中規劃好路途。

「走吧。」

怎麼又吵架 （並沒有吵架

並沒有吵架 群青同學比某人好處理多了

好喜歡群青情緒翻騰但表面上還是好平靜的感覺！！！
那種細膩的被翻起來的感覺好棒啊！一直以來就都是好喜歡兩位對話雖然看起來字少少的但當中情緒卻好深沉的fu，最喜歡細水長流！
然後群青要重新開始畫畫啦唷喔喔喔喔喔喔喔！！！（搖旗吶喊

jinjaandtera: 耶謝謝若虛無中的喜歡的稱讚 總是可以收到這麼用心的感想真的好開心……！也好喜歡刻細細又幽微的感情！（於是就超絕爆字數的群青中
哎呀都要感謝丹丹和丹中的努力 該頒個好人好事獎給他們

jinjaandtera: 我也好喜歡群青情緒與表情分開的感覺XDD，群青中好會寫，我直接被拖進描述的情感漩渦裡 期待群青能夠再次享受自己喜歡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