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日似沙漏般轉眼流逝,下週即將舉行拍賣會。對獵人、對大部分的收容人來說,這是脫離苦海的一日、是能轉變人生的鑰匙,對阿道夫而言,他們的舞台並不在歌劇院的廳堂內,而是外頭深不見底、不知去向,不知是否為陷阱的深山林內。
被帶到此地時還是蒙住雙眼的狀態,根本沒有看過外頭的景象便要設法離開。迷茫的雙眼望向窗外,下起了綿綿細雪,彷彿是在甜點端上桌之前灑上最後的糖霜。
音樂會結束後他在熟悉的走廊上穿梭,本該寧靜的道路中泛著微微燈火,那是提著燈的人影,熟悉的黝黑皮膚與白皙長髮,踏著威嚴無比的步伐,是會長克里斯多夫。
「嗯?晚安,是來道別的嗎?我正要開始巡展示房。」
「拍賣會的三日前是禁止和凡派爾會面的,司書或收容人都不行,我會一一確認凡派爾的狀態。接下來展示房就只有拍賣會當日才會打開,現在的話還能隔著柵欄聊聊。如果有特別在意的對象,就好好說說話吧。」
克里斯多夫掛著一抹溫柔和煦,知曉阿道夫的性格懦弱,蹲低了姿態,細心的替他解說一切,停下腳步的少年唯唯諾諾點了點頭,撇開的視線被解讀成警戒心,分神的心卻是在想他真的是壞人嗎?明明是這麼的和善。
狡猾多疑,他是否懷著惡意?如果可以他也不想對那張無害的笑臉提防和猜忌,不過現如今,他也戴著擔心受怕的面具。
「那個是......?」他左顧右盼的目光發覺一扇扇的展示房門上,在門框的周圍停著一隻又一隻的白色紙蝴蝶,赤紅的眼眨了眨,帶有些疑惑。
「嗯?那個蝴蝶嗎?」克里斯多夫轉過身,立即理解他的提問。「那是由岡薩雷茲整理貴賓們的意見後貼上的。在貴賓們中意的凡派爾門旁貼上紙蝴蝶,所以蝴蝶越多的門,就是越受歡迎的商品喔,要放到最後壓軸才行。呵呵,或許也是有單純想要分散競爭者的貴賓吧。」
「喔......。」一提到岡薩雷茲,少年憶起前幾日被要求轉交的紙條,他沒有什麼理由主動和克里斯多夫談話,更怕舉動太多於明顯,現在便是把紙條交出去的最佳時機了。
「沒什麼問題的話就晚安吧,希望你做個美夢。」笑成彎月的眼睛閉上,給予睡前的祝福,總是只有一方維持的對話落下尾聲,本該不告而別的少年向前踏了一步,拉了克里斯多夫的衣角。
突如其來的舉動也讓眼前的人詫異,任誰眼中的阿道夫都是戰戰兢兢、飄渺恍惚,卻做出了意料之外的肢體接觸,緊皺的眉頭有著困擾,抿住的嘴有話卻無從傾訴。
「那個......溫柔先生。」阿道夫如小孩般垂頭,緊張兮兮的抬起臉,游移的瞳孔在觀察臉色。「我一直都很感謝您......給了我這麼多照料,但是我的嘴太笨了,不敢開口。」
「我有一件事必須跟您說,可是我太害怕了,才拖到現在......」支支吾吾的人摸進口袋,拿出紙條胡亂塞到對方掌中,緊握的手頻頻顫抖,他吞嚥口水。「這是有人託我轉交的,很重要,希望還來得及。」
「給我的?」克里斯多夫愣了愣,收下了紙條,試圖了解鮮紅瞳孔裡的來意,可裡頭只有如往常的手足無措。「我知道了,我工作結束後回去再看。謝謝你。」
「嗯,那麼......晚安。」倉促結尾,少年點了點頭道別,頭也沒回的離開了克里斯多夫的視線。
等待克里斯多夫巡視完附近,他來到韓道森的門前,瞧見門上停著零星幾隻紙蝴蝶,他也詳細地端詳了隔壁幾間展示所,同樣停著幾隻蝴蝶。
公開展示被騷動喊停,沒有多少買家能參觀完,門上的蝴蝶都不多,卻也有佇立於鮮花中的佼佼者,停滿了想要摘採花蜜的蝴蝶,不知裡頭的寶石有多鮮豔、美麗動人,他撫上木門,尋思用價值去衡量比重有多愚蠢,那些自恃甚高的人有什麼資格競標他人?
他也是被販售為僕的,能理解被當作物品的心情,因此,即便曾經憎恨,他也不願意以此獲利。
搖了搖頭,他吞下不愉快的情緒,想起歌姬最後的傳話。
『頭上是北方,跟著同一隻蝴蝶的方向,直直的飛翔吧。』
蝴蝶......這個主意是岡薩雷茲準備的,裡頭必定暗藏玄機。
繞了附近一圈,他尋找蝴蝶們的共同點,笨拙的腦袋不停運轉,最後發現每一扇門上都會有一隻蝴蝶在固定的位置。頭上是北方,那麼蝴蝶們指向的位置是──東南方。
是這樣解答沒錯嗎?
他前些日子才畫了簡易的地圖,思索了下機關東南方位有些什麼設施,從地下室延伸出去通往湖面,在音樂會後的自助餐會時看見許多人進出過的,廚房儲藏室的後門。
以及會長克里斯多夫的房間。
點到為止,他的心頭涼了半截,驚慌失措再度竄上,儲藏室後門也就罷了,他也想過從那裡脫逃,但會長的房間又是什麼意思,俗話說最危險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太不可理喻了。
推開大門,他立即走向柵欄,看著因聲響睜眼的凡派爾,他輕聲跪下。
「韓道森,我不能進去了,接著的三天更是連這裡都進不來,伊司也不行,克里斯多夫會親自來確認,你一定要小心。」他皺起眉宇,臉色久違的惶恐不安。「我剛剛把紙條交給他了,他沒有起疑......。」
語畢,牢房一如既往的清冷,即使他露出如初生孩兒地膽怯,刻薄的凡派爾也文風不動,他知道對方鐵定也焦心、緊張,卻從來不暴露自身的情緒,深呼吸一口氣,他伸出雙手。
「......請過來吧,我替你稀釋手銬。」
阿道夫再一次打破靜謐前來,時間已經到了最緊迫的時刻,他緩緩伸出了手,木製手銬在空氣中搖晃碰撞出沉穩的聲響,碧綠的雙眼看著重沉沉的手腕即將迎接迫切期盼已久的時刻,解開了這個——他便贏了一半。
稀釋劑染得木頭深沉,深呼了口氣,除了柵欄的味道以外那最具刺激性的玫瑰香已在手銬上蕩然無存,他扭了扭脖子動了動手腕的關節,這幾周以來從未如此舒坦,他似乎漸漸掌握回身體的主導權,昏天暗地之唯一的暢快終於讓他之奪回。
他透過阿道夫每天的回報掌握了機構內的人流與設施配置、道路與樓層,並在短時間內將之盡數收於腦海,且試圖找出突破口,同時需得考慮前些時候阿道夫所說的那句暗號與逃出路線有關,方位與行動,只差將其字字破解。
「你找到北方了嗎?」低聲問著,他曾交代阿道夫注意有方向巧合性的人事物,即便他再如何施力,落坐於牢裡的他是無法去直接確認的。
「嗯,現在每間展示所門上都貼著紙蝴蝶,說是越多隻越受買家歡迎......這是岡薩雷茲的主意。」他簡單的帶過概略,再讓凡派爾聽見有關買賣自己性命的言論,怕不是又要大發雷霆了。「每間門上都有同個方向的蝴蝶,大概就是北方吧。」
「之前和你說的儲藏室的後門確實是出口。」少年垂下的頭難掩面容上的蒼白,呼了一口長氣,減緩自身的焦慮。
「但那個方向還有克里斯多夫的房間。」如此說著,他抬起頭來,手伸進柵欄內唐突的握緊雙手,木銬撞向柵欄,隨著令人詫異的內容起了一波漣漪,不算大聲的碰撞讓他縮緊了身子,施力的手不肯放開。「我不懂......為什麼會有這個選項,雖然說會長房裡有捷徑滿有可能的......?」
「我好害怕,如果是陷阱該怎麼辦?」他顫抖的唇齒開合,驚慌失措的臉湊近,想要逃跑的心思被一層未知的恐懼覆蓋,他好想打開眼前的柵欄,獲得一份安慰,可惜就算敞開了大門,裡頭的人也不會給予自己依偎。
「......你要選哪條路?」挾持的雙手不肯放開,哪怕透過欄杆只能接觸到一根指頭,他也蹭了蹭反感的手,痛楚與少年的纏人不知哪個更讓凡派爾火大,阿道夫將最終的選擇交給對方,無憑無據,但他也只能信任眼前人的聰穎。
朝著同個方向被安排好的路線,是指引、還是引誘,兩扇不同的大門,究竟哪個才是逃脫之路?抑或雙雙都是死口呢。
韓道森將雙手抽離,自從他們發生過關係後對方向著自己的觸碰越發越頻繁,只可惜韓道森對此依然感到作嘔,但如今的他並沒有餘裕去思考這些暫時無關緊要的事情。
他的推測總是會採用最糟糕的打算,如果他是策劃這一切的岡薩雷茲定不會留下任何可能的證據,所有的使用痕跡定當全數銷抹,不論是「人」、 還是「凡派爾」,如果如他所想那兩扇們都會是陷阱吧,「接應的人」不難想像是消除痕跡的獵手,正大光明的機構出口、危險詭然的會長房間——想必獵手是在那扇出口,他憑著反派勢力總不會直白大膽的出現在會長大人的房間附近的這種猜測想到。至於為什麼亞斯德斯克會長房間的這個選項呢?大概是誘答吧,讓他們不敢前行,選擇反方向,他們預計採取行動的時間點會長照理來說是在處裡拍賣會的,可誰知道他會不會突然回來將他們逮個正著,又或許在那個房間他們和克里斯多夫會一同遭到岡薩雷茲的陷害。
死胡同。
北方是個巨大的陷阱,韓道森不禁勾起嘴角發出了不合時宜的輕笑 ,開口露出銀白的獠牙。
「——去會會克里斯多夫吧。」恣意張揚的聲線只在兩人的距離之內泛起波濤,他做出了危險的決策。得利最巨大的謀劃總是伴隨著更大的風險,經驗告訴他選擇平穩的路線只會被風雨侵蝕,這本就是場豪賭,那他就做出選擇吧,選擇他能手握更多籌碼的一方。
連責罵都沒有得到,他無助的瞳孔直視冷冽的人,痛苦的心臟跳痛,抓住胸膛的布料,遏止過多的情感湧現上來,秉持著感性行事是不可行的,冷靜、冷靜,既然要賭就該賭最大的,只希望遞上的紙條能夠避免生命威脅。
「......好吧,我相信你。」事到如今除了信賴雙方外還能有什麼方法呢?他站起身來貼向柵欄,給了對方一抹微笑。「九點整。我會在展示所前面,時間一到就出來吧。這幾天好好撐著。」
凡派爾再度沉默,壓抑自身的坐立難安,這三日不知還有何挑戰,是否會在與克里斯多夫單獨相處時被識破手銬的解除,備份鑰匙是否會被察覺,計劃是否會被打亂。
阿道夫在寂靜中環視了一圈連扇窗戶都沒有的牢籠,如第一印象孤寂沉悶,能在這裡待了兩月依然堅毅,韓道森真是不同凡響。
「韓道森......我還有件事要告訴你,是我的私事。」停留許久,他知道這種非常時機,對方才沒有興致去理會私人情緒,卻不顧一切的開口,並從口袋裡拿出了一枚懷錶。外表雕工細膩,設計華美復古,可惜指針沒在運轉,連外殼都有些老舊損毀,能看見上頭一塵不染,像是每天都被愛惜的擦拭。
「你還記得這個懷錶嗎?」少年將它捧在手心上,看向疑惑的凡派爾,這昂貴的機械怎會在不合襯的奴僕手上?又為何要現在給他過目?
韓道森從椅子上起身,靠近柵欄伸手接過那份老舊的物件,鏽蝕的表面,毀壞的鐘錶,確實看上去是昂貴之品,但韓道森絲毫沒有見過這樣東西的印象。
「不記得,沒事就趕快滾吧。」韓道森挑起眉宇,阿道夫又在說些什麼莫名其妙的話?但他並不想理會,如對方所說自己的確對他的私事一點興趣也沒有,只要看著這張臉孔多一秒憤怒都要衝上腦門,只不過是為了當前的目標控制自己罷了。
「哈哈,你確實是不會記得這種小事的人,這是你送我的。」他靠上柵欄,開始傾訴埋在心頭的往事,即將重生的轉捩點,好不容易得以進行的平等對談,沒有比現在更好的開口時機了。
時間與機會不會等人,他算是在這種湖上的圖書館堡壘學會了表達吧。
「八年前,我剛到宅邸工作時,在某位夫人面前犯錯被當眾羞辱還差點被處死,是你帶我走的......。雖然你只是想給跋扈的夫人下馬威罷了,說著要讓我成為血奴就將我帶開,我根本不知道那是什麼意思,只知道得救了。」
「你可能覺得嚎啕大哭的我很煩吧,隨手翻了一個不想修理的懷錶就送我了,哪有人送壞掉的東西給小孩安慰的啊......」
「可是我卻留到了現在。」經過少年的闡述,被忽略的細節漸漸湧現在腦海裡,凡派爾漫長的生命、競爭迭起的環境下他要留意的事情太多了,怎會記得這種小小的施捨?
「我......一直不覺得你是很壞的人,確實,我因為你的暴力產生了很多陰影,才會想反抗你。但是這不是你的錯,是那些煽動的人、那些挑撥的人的錯。畢竟你是救過我的人,對吧?」
「所以我一直騙自己......總有一天會過得很好,才撐了下來......」
那挺身而出的背影太過於高大,讓稚子燃起了敬佩、尊重,一心一意的追隨,儘管是一廂情願也無妨,然而隨著時間卻完全變了調,為什麼?是從哪裡出的錯?
「為什麼要對我動粗,是因為遷怒?因為我有紅色的雙眼?還是對你來說,毆打人出氣是很正常的事?」
「為什麼要這麼做。如果沒有被逼上懸崖......我才不會犯下這麼多錯誤。」
少年沒頭沒尾的話語夾帶哭腔,仰著脖頸阻止淚水落下,坦露的真話在為自己打抱不平,在對天訴說苦痛,又或是在懺悔自己的愚笨。
意外的是,阿道夫並不像初次到來般用力地咆哮與宣洩,反而是忍著自己的情緒在對談,讓神情深鎖的凡派爾陷入膠著更加不解,現在的自白有什麼含意,他想要什麼?道歉?辯解?求饒?
面對突如其來的情感韓道森只是再度煩躁不已,大事當前,這些與計畫毫無相關的舉動對他來說一點意義也沒有,阿道夫柔弱的樣子甚至帶了點氤氳的淚,沒骨氣到讓他想吐。
不過對方用隻字片語所闡述的過去碎片倒是讓他隱約起了點印象,八年前,奴僕們改動了配置,他的宅邸多了一個人類毛頭小子的事。
韓道森為什麼會忘記這個懷錶呢?因為在記憶之中阿道夫從來就不是他的重點——還記得那是場由法蘭提斯家的女主人舉辦的盛宴,身分高尚的貴族們八方遠道而來,看在女主人的面子上交際、縱情歌舞。身為新任家主的大哥尚未娶妻,父親留下來的女人們在種種詭譎的事件之後只剩下了跋扈驕縱的瑪麗安夫人和韓道森的母親特里妮緹,瑪麗安手握了前所未有的巨大權利,他的母親只能如同陪襯般的受盡打壓,韓道森怎麼可能忍氣吞聲?
所以他決定在眾人面前給那位夫人一個當頭棒喝。
是他故意讓僕人中最年幼的男孩犯下錯誤,使男孩手上的湯撒了夫人一身,受不了羞辱的她展現了歇斯底里的樣子怒喊著要殺掉那名幼童,可是孩子多令人心疼啊,韓道森要做的事便是以男孩作為血奴將其救下,在貴族們的目光下成為善者的形象,將夫人的氣焰一腳踩下。
是他策畫了整件鬧劇,反倒被阿道夫視為拯救者了?
真是可笑。
「別自以為是了。」斬釘截鐵,不曾柔軟的韓道森今日也是如此,冷冽的目光,低沉高傲的語調,從來不通一點人情,他曾經不是這個樣子,可惜那都是在阿道夫無法體會的悠久過往之中,阿道夫所視的韓道森就該只是個惡人,事實也確實如此,他不會為自己找藉口,低賤的僕役本就屬於他的主人,暴力相向、為主人排憂又有何不可。
「也別把你幻想的故事交付予我,你要做的事只有乖乖聽從指令罷了,這樣才能從這裡出去。」除此以外的他不需要,多餘的事不會有一點用處。
「韓道森,你真是個爛人,落到這般境地簡直剛好。不過,我也是。」在複雜且混濁的心中,揭露內心的他略為舒坦,他不再是那名匍匐於地面上苦苦求饒的孩子,他是人,有自己的情緒和意識。
他勾起一抹無奈的微笑,擦拭眼角的濕濡。若韓道森是惡人,那阿道夫呢?同樣卑鄙、做盡醜事,他在別人眼裡也該是個壞人,更是最為狡猾的那類。「我說出口不是想要得到什麼,只是想說......」
「即便如此我也依然崇拜你。」
少年的真情意切只是讓默然不語的凡派爾更加一頭霧水、摸不著頭緒。他往前邁出一步,伸出雙手穿越欄杆,給了愣住的對方一個意外的擁抱,碰得一聲兩具軀體貼上欄杆,吃驚的人渾身僵硬,木欄漫著淺淺玫瑰香氣,被束縛的手沒辦法掙脫,這個擁抱讓人不爽、疼痛、厭惡,像是要把他溢滿的不明情感強制加諸於人。
「我只講一次。」青澀的嗓音在耳邊纏繞,抗拒的凡派爾只想立刻掙脫,可是他明白過多的聲響會引來外界的注目。
「我愛你,韓道森大人。」
混亂,他所說的話簡直無稽之談,驚詫的沙弗萊對上真摯的火焰,摟著身軀的手鬆開,識相的拉開彼此的距離,冰冷地空氣依然凝滯,他的心底卻格外舒坦。
「希望你明白,我的忠誠不是突然倒戈的......不論對我伸出援手的你有何目的,你一手打造的瘋子只為你行動,可不能丟下我喔?」
隔著柵欄生硬的擁抱太過突然,他匡噹一下地撞向木桿的同時也因太過靠近那刺鼻的玫瑰香氣薰得再次頭暈腦脹,自從他們交換合作的約定至今他所有的隱忍就像爆發了似地,滿腔怨憤爬上震怒得扭曲的臉,咬牙切齒的他使力伸手揪住阿道夫的衣領,這些朝他排山倒海而來的情感只讓他覺得荒唐作嘔,從少年嘴裡述說著的愛在他看來是多麼畸形,多麼醜陋無比。
「放開——」
緊抱的雙手在凡派爾的怒焰傾瀉之前離去,他猛地站了起來也往後與柵欄拉開了距離,和平不過幾日這些頻繁的觸碰就已讓他不堪其擾,如今他終於瞧見其中的緣由,竟說是因為情愛?韓道森確定了對方就是個情緒不穩的瘋子,就連這些經歷都能讓他曲解成如此的感情,如此歪斜、偏執、混亂無章,那顆人類頭顱裡的大腦定是被腐蝕了吧。
由他一手打造的瘋子早已失去控制,那他又要從何確認一個瘋子所承諾的忠誠?
「我再說一次,要我們共同離開這裡就要確實的劃清界線。」盈滿憤怒的沙弗萊耀著森冷的閃光,疾言厲色的樣子看似又要將這段合作關係付諸於水,他卻深呼了口氣再次將所有不甘吞下,握緊拳頭將多餘的自尊緊攥而不張揚。
他知道自己不能再讓阿道夫成為絆腳石,這些天數以來除了頻繁的觸碰以外對方幾乎是對自己百依百順。
在離開這裡之前,他只有再三讓步。
「別對我做這些噁心事。」
「我理解。」像個調皮的孩子,屢試不爽最終得逞的竊喜總是甜密不已,掩住口鼻的修長雙手遮掩了他的輕微紅潤,笑成彎月的眼楮與爆炸邊緣的人形成對比。他瘋了,卻非常滿足,畢竟韓道森除了縱容自己外再無方法離開,他甚至將此認為是特別的寬容,韓道森沒有少了自己的生活辦法,而他也沒有少了對方的生存手段。
然而,得寸進尺的糖是有底線的,他立即收起心態,收拾完畢後退到門口。
「再見了,韓道森,希望我們能成功。」扭開門把,他忽略了對方的厭煩和躁怒離開了籠子,邁開補足勇氣的步伐,坦承內心後的快活讓他暫且澆熄了即將面臨窘境的畏怯。
他還想,他想要更多的觸碰、更多的回應和快樂,這份愛是如幼年時的敬愛嗎?還是已經在攪和一切思緒後混淆了成別的情感?他只期望幾日後的自己還有任性的權利,到手的事物,他不會再次放手。
三日後便是拍賣會當日,兩個月的時間比想像中過得還快。
準備工作也到了尾聲,在繁忙的時段裡終於有了一絲空閒的早晨,雖然永夜下的早晨看上去與深夜並無差別,外頭還是與往常一樣暗濁。
他的桌面不外乎都是關於拍賣會的文書信件,但他都處理完了,甚至有幾份是被額外拜託處理的檔案。
在簡單的漱洗後他如往常一般梳理著自己蓬鬆的頭髮,拿下掛在門邊的白色外套深入袖口,扣好扣子再別上胸針、接著是手套。一切準備就緒後他疊起桌面上的所有紙張,拎起皮箱關上了宿舍房門。
在拍賣會結束之後,應該會被調回市中心一陣子吧。
他步在長廊上、數著文件的數量一邊想著。
稍微有點想念了,那間佇立在繁華街道正轉角的咖啡廳,平時習慣的座位能從窗口清楚看見來往的人流,他總是固定在那個位置上。
他還是會繼續待在亞斯德斯克吧,畢竟這裡是他的歸屬。
抽出文件交遞其他司書們、他簡單的交代文件的工作後便離去,轉身前往熟識的門號,阿道夫的房間。不用多問也知道,對方該做的的行動、得考慮的事情都已經下好了決心吧,他知道對方在這個時間點早就醒來,伸手敲了房門。
「阿道夫先生,早上好。」
「早安,伊司先生。」
推開房門的人衣衫整潔,看起來格外清爽,雖然眼周還掛著些許暗沉,卻也比兩個月前更人模人樣。
他邀請伊司進來坐坐,明明離拍賣會還有三日,房間內部卻已經收拾的差不多了,他本就沒帶任何物品到來,所有目前珍惜、愛護的東西都是伊司或是機關準備的。
「啊......雖然帶不走,但我還是整理了。」他搔了搔頭,不好意思的開口,老實說他很捨不得,真想連同這房間全部帶回去,可是這都是他人施捨予自己的,總有一天他能憑一己之力買回身邊吧?就當做是短期目標如此規劃了。
伊司笑著點頭回應後進房,對方看來精神不錯,他也安心了些,接著開玩笑的說道「沒有的事,這還讓我多省了一項工作呢。」
「我會替你保管好的,下次見面時順便帶給你。」說到"下次"這兩字時,他有意無意的加重了語氣。他是相信著阿道夫能夠離開機關的,也深信著他們能在機關之外碰面、說上更多話。
「比起這些,你還好嗎?」他拉開椅子坐了下來,與阿道夫交疊著視線。「還剩下三天,會緊張嗎?」
「下、下次嗎?真的?」聽到對方要幫自己保管,他的目光又回到剛來到機關時處處都是驚喜和難能可貴的神采,同時這句話也代表著伊司對自己選擇的信任,他相信自己會成功,被信賴的感覺真好,垂下的面容掩飾不了竊喜。
「啊......說不緊張是騙人的。」他抬起眼眸,現在的他也能毫不掩飾的向伊司告知自身的秘密了,這算是朋友嗎?應該是?「我比較擔心展示所......畢竟在克里斯多夫的眼皮底下。」
「但我也相信韓道森。」他給了對方一抹不要緊的微笑,那可是意志力非同小可的凡派爾啊,他會容許自己出錯嗎?
「是啊,到時我會親自登門拜訪的。」他瞇起眼睛表示他對阿道夫的認同。
「嗯......計劃鄰近前固然緊張,你可以像平常一樣大膽的行動,但切記不要魯莽行事。」伊司收起一如既往地微笑,對阿道夫投以認真的眼神。委婉地告訴他,不要隨便的去送死,過去血淋淋的場面他依然沒有忘記,他相信阿道夫是有記在心上的。
「是啊,相互的信任是必須的。」 他苦笑一下。需要堅定信任的人可不只是阿道夫一人,韓道森他一直以來的接觸都不算多,他是怎麼想的並不確定,這是在擔心嗎?
——是的,他很擔心、他擔心阿道夫的一廂情願會換來更大的、無法收拾的悲劇。
「對了。」差點就忘記自己過來的目的,他從箱子裡掏出了小巧的黑色圓盤,順著桌面遞到阿道夫眼前。「這是指北針。帶著它離開會更容易些。」
說著他一邊拉開椅子起身,單獨的會談在緊要關頭中會顯得可疑,提示點到為止,剩下就是當事人要面對的了。
"人類與凡派爾應該是為了相互依附,而不是為了相互仇視而存在",韓道森那時有聽進自己想傳達說的話嗎?他不確定,希望有吧。
他離去前在門邊向阿道夫點頭致意,勾起嘴角笑了起來,那個總是制式化的笑容在阿道夫面前變得簡單了許多,或許他也被對方的直率改變了嗎?
是的話那他更要成功才行,為了不辜負期待、為了能達成冀望、為了即將升起的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