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六點半,床頭的鬧鐘準時響起。
何凡茜從被窩裡伸出手關掉鬧鈴後,慵懶的坐起身來「唔嗯——」的伸了個大懶腰,她抓了抓有些凌亂的薄荷色短髮,睡眼惺忪的她移動到床邊站起身來,打開房門跟在客廳看報紙的阿公、以及在廚房準備早餐的阿嬤打招呼後,便走進洗手間開始每天的梳洗流程。
不一會兒她從洗手間走出來,打了個大大的哈欠後回到房間,手腳俐落的換上學校制服,外頭剛好傳來阿嬤的呼喊聲。
「卡緊來呷早頓喔!」
「好!」她小跑步的來到客廳,今天一樣是烤吐司夾荷包蛋與火腿,是何凡茜最愛的組合。
她一邊咬著早餐,一邊解鎖手機想看看有沒有什麼漏掉的訊息,排在所有通知第一順位的是Line的訊息,姓名大大的寫著:談笑松。
何凡茜雀躍中帶些緊張的點開了通知,進到了與談笑松的聊天室中,訊息的全文寫著:
『下次見面要不要去爬山?有一座我小時候常常去玩的山喔要不要一起去!』
是早上五點發送的,談小姐真的很早起床呢。
「爬山啊......。」何凡茜咀嚼著吐司喃喃自語,單手在鍵盤上敲著字:
『沒問題!正好明天是禮拜六,我沒有其他安排,如果可以的話就在你家門口的集合,你想要幾點出發?』
全部打完後,她的手指頓在了發送鍵上面幾秒,隨後果斷按下。
談笑松收到訊息時她正好在打哈欠掃自己家門前的庭院,偶爾因為看見幾名國中小屁孩從她面前戰戰兢兢地走過而感到好笑。
清晨的霧氣尚未散去時的街景溫和又朦朧,涼涼的薄霧附在皮膚上的感觸讓她在掏出手機打字時感覺自己的指尖也有些僵硬。
在假日還強硬的讓人在太早的時間會有罪惡感,於是談笑松一手拿著掃把,單手緩慢的打著十——點——好——了——這幾個字,然後用了一個黑心骨董商送她的埃及人微笑表情貼放在句尾,也送了出去。
她們似乎已經習慣這樣臨時的約定,而談笑松在把手機塞回口袋之後就繼續看著三三兩兩經過她面前的國中生泰然自若的掃地。
沒辦法,她戴墨鏡看起來太像個黑道相關人士了,還開當舖,一般人會怕她根本情有可原啊。
何凡茜在仔細的選了一張可愛的貓咪OK貼圖,發送給了談笑松後,便匆匆忙忙的出門了。
時間過的很快,在經過星期五一整天的期待後,一轉眼就到了約定的時間。
何凡茜準時出現在了清言當舖的大門口,手錶上顯示著09:59,提早到達是何凡茜一向的習慣,談笑松應該不會介意吧?關於讓自己等待的這件事。
由於今天要去爬山,何凡茜找出了衣櫃裡最適合登山的服裝,是一件保暖防風衣,其餘的就只是平常的裝扮。
背後的迷彩背包裡頭則裝著水壺、手帕、毛帽與圍巾以備不時之需。
她戴著藍芽耳機,閉著眼享受最近無限循環的幾首歌曲,忍不住輕輕哼出曲調。
若是經過她面前的行人,都會回頭多看她幾眼,可惜何凡茜迄今仍然沒有發現自己的魅力比想像中還要高出太多。
談笑松大概沒想過對方會提早到——所以當她拿著安全帽打開大門時立刻稍稍吸了一口氣。
語氣控制在普通範圍內,至少她的反應並沒有太突兀。
「早安,如果妳先到了的話可以傳訊息啊,進來坐著一下再出門也無妨。」反正那座山不遠喔,爬起來也不會累喔。她在遞出黑色安全帽時俏皮的眨了眨單側眼睛,不確定這種幅度對方看不看的到,但她還是兀自笑出聲。
然後在轉身時偷偷地想哎呀、美人啊、無懈可擊——而這樣的形象早就在經過那麼多相處之後又多了一層可愛。
談笑松的打扮幾乎跟平常差不多,頂多多揹了一個後背包,牽著摩托車到何凡茜面前時一屁股直接坐了上去,拍了拍後座後便對何凡茜開口。
「我有帶午餐,可以直接上山邊看風景邊吃,所以等一下就直接上去了喔!」
何凡茜聽到談笑松的聲音後睜開眼睛,快速的取下了藍芽耳機放進充電盒中,才伸手接過對方手中的那頂黑色安全帽。
「我也剛到沒多久。」何凡茜回以微笑的說著,一邊把安全帽給扣上。「想說反正時間也快到了,所以才沒有傳訊息。」
她跨上了摩托車,雙手往前伸環住了對方的腰,從小到大如果爸爸騎摩托車載自己,何凡茜總是像這樣緊緊的抱住對方,如果不這樣抱的話總覺得沒有安全感。
只是在今天以前,會騎摩托車載自己的只有爸爸,而今天的對象卻是談笑松,何凡茜雖然意識到了這一點,身體卻不聽話的自己動了起來,只希望對方不要介意吧。
「我也有帶午餐,是阿嬤幫我做的肉鬆還有鮪魚飯糰。」不過何凡茜還是比較想吃談笑松做的便當,如果可以她也願意跟對方分享那個簡陋的飯糰。
差點咧到耳根的嘴角是真的,談笑松只能慶幸對方現在已經坐到自己的身後而看不見她的表情,而安全帽果真的很安全的擋住她的臉。
女孩子的手臂能環在自己的腰上是極大享受,但當鋪老闆最後也只是憋著悶笑了幾聲。
「那我們可以交換著吃啊。」而且阿嬤的手藝總是安心信賴品質有保證——雖然她沒有吃過自己外婆煮的飯啦。
談笑松在愉悅的心情之下發動機車,避震器讓摩托車在稍嫌顛簸的柏油路上也不顯得太過不適。
道路兩旁的住家越來越少似乎是前往登山步道的標準程序,而途中經過一兩座墓園似乎也是不變的行程。
談笑松最後停下來的地方是個不大的停車場,零星幾個旅人正在前往步道,此處的人煙昭示著這個地方並不會有讓人難受的人擠人。
重點是從這裡往稍微低一點的城市看去就已經能看到部分的美景。
「到了!」談笑松停下機車,轉頭對何凡茜笑著說。
何凡茜鬆開原本環抱的雙手,摘下了安全帽四處環顧著,本來只會在旅遊節目或是雜誌上看到的風景,此時此刻卻出現在自己的眼前,讓何凡茜頓時看得有些入迷。
「這裡就是談小姐小時候常常來玩的地方嗎?」何凡茜回頭看著笑盈盈的談笑松,這兒距離當舖雖然算不上太遠,但也不是靠走路就能夠輕鬆到達的地方,又或許是常與家人一同前來?
「其實我沒有爬過山,所以我很期待這次的出遊。」有話直說的何凡茜完全不覺得自己突然迸出的這兩句話容易讓人出戲。
「第一次爬山的經驗可以跟妳一起真是太好了。」她開心的笑著。
「那麼安全帽要寄放在哪裡呢?還是說就直接掛在手把上?」她雙手拿著安全帽,帶點傻氣的問著對方。
「給我吧。」談笑松接過那頂安全帽,掀開機車座椅後將帶子勾在不顯眼的掛勾上之後便一把扣下。
然後接著顛跳了幾下讓後背包隨興的調整到比較舒適的位置後朝何凡茜笑了一下,「這是我的榮幸,妳以前沒有在其他地方爬過山嗎?」沒有嗎?總覺得作為一個時常往大自然跑並且動不動就動隱居念頭的人來說很難想像。
而談笑松在一面顧著對方步伐一面往前走時不久就走到附近的登山口。
何凡茜跟在談笑松身後,離開了停車場來到了寫有登山口的牌子前,在牌子的旁邊有一間小小的、用石頭打造的小廟,裡頭安放著一尊土地公的神像。
「談小姐你看,這裡有一座土地公廟。」雖然對方肯定看過很多次了,但她還是想跟談笑松分享自己的發現。
何凡茜研究抱持著萬物皆有靈的態度,她雙手合十且閉上雙眼,恭敬的拜了三下,讓她想起了之前第一次去到談笑松二樓看到神桌時,也是一樣的舉動。
在何凡茜完成動作之後,卻發現身旁的談笑松沒有任何動作,讓她不禁感到有些驚訝,但她努力的吞下了想問出口的衝動。
「以前總是會一直問外公這間廟是哪來的呢。」
談笑松簡單的笑了幾聲,似乎並不覺得自己不雙手合十拜拜有什麼問題——反正人生當中這二十幾年也沒少拜,這次就偷懶一下也沒關係吧。
然後她在與何凡茜一同前進了沒幾步之後就後悔了。
幹。作為一個表面上以及內心都挺優雅的女性,談笑松很少在內心罵髒話,但此時因為不知道什麼不可抗力因素導致她主動牽起何凡茜的手時仍舊讓她罕見的破功了。
「啊……」這種感覺有點熟悉,像是外部的『神奇』因素加上她自己內心本來就有股想牽手的想法,於是她選擇不告訴何凡茜這個怪怪的感覺,就只是不好意思的轉過頭,再乾乾笑了幾聲。
「這樣跌倒的時候我們可以互相抓?妳不介意吧……」
「我不介意。」何凡茜搖搖頭。「只是沒想到談小姐會這麼主動。」
何凡茜的內心確實在兩人的雙手交疊的那瞬間產生了動搖,不過她趕在臉上顯露出任何表情之前,很快的穩住了自己的心神。
才剛出發沒多久,何凡茜便又有了新的收穫,她發現步道沿途都開著五顏六色的野花。
「談小姐你看!好多漂亮的花。」她拉著談笑松在路旁蹲下,何凡茜突然想起小時候在瑞典,母親曾經教過自己編織花朵手環的方法。
她鬆開了與談笑松牽住的那隻手,從根部摘下了大約十幾朵野花,又折下了一段攀附在樹上的翠綠藤蔓,沒花多大功夫,何凡茜就利用這些材料完成了一個漂亮的手環。
「來。」何凡茜把手環小心翼翼的套上了談笑松的右手,隨後故作驚嘆的說:「哇喔......很適合談小姐耶。」
在這一系列的動作完成後,她又重新牽起了對方的手,並且傻氣的笑著。
要不是現在牽著手沒辦法做出太激烈的反應,否則她就衝回當鋪撫摸現在碰碰跳的胸脯了……與剛開始的疏遠反差實在太大,而談笑松發誓就算這個手環就算枯萎了她也會好好夾在書本裡當書籤收好……
「謝謝,」她舉起手仔細端詳了一會,將手腕特地擺在何凡茜面前,好讓自己可以正大光明的透過手環看對方的眼睛,「妳手很巧呢,我很喜歡……該怎麼說……收到這個好開心哈哈。」
差一點就要無法維持平時的優雅讓她的嘴角勾起的幅度有些過大,但即便有墨鏡遮著她想自己的開心也能傳遞給對方。
然後她一轉頭往前走了沒幾步就被一堆亂七八糟的東西糊了整張臉,隨意的用手揮了幾下之後談笑松便吐了吐舌頭。
「好像撞到蜘蛛網了……妳還好嗎?」這種感覺真的很差,就跟她在打掃爺爺的儲藏室時是一樣的感覺……還好此時沒有蜘蛛。
——但她發現自己一轉頭就看見一隻只有在外面才能看到的鮮豔人面蜘蛛。
「我沒事......。」話才說到一半,何凡茜卻忍不住倒抽了一口氣,因為那隻色彩鮮豔的人面蜘蛛就垂吊在自己與談笑松之間搖晃著,並且八隻腳不停的揮舞。
何凡茜倒不至於像大多數女生,只要看到昆蟲類的生物,第一個反應就是尖叫,她只是小心翼翼的推後幾步,接著猛然揮手,一巴掌把那隻蜘蛛打進附近的草叢裡。
「妳沒事吧?有沒有受傷?」何凡茜緊張的看著談笑松,她感覺對方似乎也受了驚嚇,但其程度應該與自己差不多。
明明剛才已經有許多人比她們更早進入了步道開始登山,沒道理他們可以完美避開蜘蛛網才是。
但談笑松在看完何凡茜這一連串的行動之後,大概有好一會都是發愣的狀態,直到對方問她還好嗎。
她本來只是想搖搖頭說自己沒事,但看著對方過於擔憂的面龐,她只能夠在最壓抑的狀態之下舉起手掩住自己的嘴,讓沒被墨鏡遮掩住的眼角彎起弧度控制在最低限度的範圍內。
——然後不知道是感到窩心還是感到好笑的抽氣了幾聲。
「沒——事,蜘蛛被妳揮掉了,我沒有受傷的機會喔。」而且蜘蛛會有實際受傷的殺傷力嗎?不清楚,她能想到的頂多只有過敏。
於是談笑松便就著這個心情輕鬆愉快的狀態轉過身,緩緩的牽著何凡茜的手繼續往前走去。
腳下的道路在不知不覺中已經從原本的石階,變成了燈山區最常見的木頭步道,由於高度逐漸提升,兩旁也多出了保護性的扶手,以防登山客一個不注意導致跌落山坡。
原本一切都是那麼的美好。
雖然距離登頂還有好一段距離,但是已經能夠從步道眺望城市的美景,何凡茜忍不住靠近欄杆試圖遠眺,當她把手放上扶手時從掌心傳來的觸感讓她下意識摒住呼吸,再一次。
她緩緩地抬起自己的右手,一坨粉紅色的口香糖正連接著自己的掌心與扶手,像是一條紅線牽起了這段孽緣。
「那個......我好像忘記帶衛生紙了......。」她緩緩轉過頭,寫滿無辜的眼神努力向對方求救著。
談笑松這邊倒是幾乎沒什麼狀況,扶手很棒,全部都很棒,直到她在何凡茜叫自己時扭頭過去看對方。
「……天啊。」她倒吸一口氣。
口香糖幾乎可以堪稱災難了,談笑松立刻從背包後面抽出一瓶水,然後牽著何凡茜靠著步道邊蹲下。
「妳先把那個東西抹在步道旁邊的草叢裡,我再給妳沖水。」談笑松同時也從外衣口袋裡抽出一包衛生紙。
這種情況就算浪費水也要處理好,不然光是想想她自己就快爆炸了,更何況何凡茜。
「好、好的!」何凡茜慌張的轉身,找到了一個看起來比較適合處理的草叢,試圖將口香糖抹上樹葉,也許是老天爺捨不得看她繼續受苦,何凡茜算是順利的把口香糖從手上給去除掉。
「我把口香糖抹掉了!」她呼叫著談笑松,並且伸出自己的右手。
雖然的確有點浪費水,但是這附近沒有任何洗手台,兩個人所能夠想到的也只有出此下策了。
談笑松立刻將何凡茜的手拉過來,用水好好的沖一沖之後再用紙巾擦乾,對方的手就又恢復成剛開始乾爽的狀態。
「好了!」她把水壺以及衛生紙收好之後拍了拍何凡茜的掌心,勾起笑容時還帶點鬆了一口氣的情緒,牽著對方站起來時便繼續往前走。
越往前走樹木越茂密,但腳下的步道不變,反而讓人有餘裕在悠閒散步時抬頭看看四周。
談笑松在毅然決然往岔路的右手邊走去時微微側過頭對上何凡茜的雙眼,本就淺淡的薄荷色髮絲配上眼角餘光漸漸佔據整個視野的墨綠樹蔭讓人在視覺上覺得舒服。
於是她在現在陽光不烈的情況下嘗試性的勾下墨鏡,並在雙眼並不會感到刺痛時把整副墨鏡摘下。
「我可以問問妳為什麼想戴紫色隱形眼鏡嗎?」她這麼問並非惡意,所以接在後頭補上的那句話充滿了笑意。
我覺得很好看。
何凡茜聽見了談笑松的提問,她跟著停下了腳步並望向那雙總是隱藏於墨鏡之後,獨一無二的酒紅色眼眸。
她首先是保持沉默,看起來像在思考該如何開頭,過了幾秒她深吸了口氣,再緩緩的吐光後才終於開口。
「我以為,不會有人去注意這件事。」何凡茜語氣平靜的說道,在她的臉上也找不到任何一絲情緒,就像是當初談笑松第一次看見她的時候。
每次只要一被談笑松注視,總是處變不驚的何凡茜,也會變得無法隱瞞任何事情。
她從自己的口袋中拿出隱形眼鏡盒,鬆開與談笑松牽著的手,低頭將那兩片紫色隱眼給取下並放回盒子裡,這是她第一次在外面拿下隱眼。
何凡茜的雙眼不再是大家熟悉的紫色,她的左眼是有如歐美人湛藍漂亮眼眸,而右眼卻是東方人擁有的咖啡色瞳孔,只有在虛構作品中才能看到的異色瞳,卻真真實實的發生了在她的身上。
「這樣子,談小姐也覺得好看嗎?」
任何人在另外一個個體面前袒露自己的秘密時心情大概差不了多少。
談笑松靜靜的看著何凡茜做著這所有的動作,並在她這麼問時淡淡地垂下眼,接著輕輕的笑了幾聲。
「人類就是因為會去害怕跟自己不一樣的『特殊』,才會讓這個世界擁有『歧視』以及『霸凌』這種詞彙啊。」
她用單手撐住自己腰側時仍舊笑的溫柔,而那雙眼也因為笑意而微微瞇成彎月形,除此之外便再沒有其他過多的表現,更遑論驚愕或是嫌惡之類的情緒。
「如果過往那些我所不知道的經歷足以讓妳美麗的面容蒙上一層灰,那我可以自大的說出想為妳擋下那些惡意嗎?」這話大概就是間接表明談笑松的意思了——不管其他人說了什麼,好看就是好看。
而何凡茜在她眼裡永遠都會是何凡茜,今後無論發生了什麼,都是。
何凡茜聞言卻愣住了,她的眼淚不自覺的奪眶而出,過了幾秒才回過神來。
「咦?為什麼眼淚......對不起,我怎麼會......。」她一邊急忙擦拭著眼淚一邊慌張的道歉。
從小因為雙眼的關係,不管是在瑞典還是台灣總是被同齡的小孩譏笑欺負,但她都忍了下來,她沒有告狀、沒有揭發,只是不想給爸媽添麻煩。
直到她發現升上高中第一天,發現學校允許學生戴隱形眼鏡之後,放學後她立馬衝到了家附近的眼鏡行,買了人生第一盒紫色的隱形眼鏡。
當晚,何凡茜的爸媽理所當然的詢問為什麼何凡茜要戴隱眼,在長年的忍耐之下何凡茜一口氣說出了那些年的事情。
爸媽非常的生氣,氣的是那些霸淩者。
同時也感到心疼,心疼的是自己女兒。
從隔天開始,除了家人以外,再也沒有人看過何凡茜那雙異色的眼眸,她本以為這輩子不會再讓任何人發現,直到今天。
談笑松緩慢的伸出雙手將這名跟自己差不多高的少女環在自己身前,沒有過多的接觸讓她在拍拍對方的肩膀時顯得特別小心翼翼。
她幾乎沒多說什麼,或許淡淡的陪伴才是最適合現在的舉動。
而她大概能理解為什麼何凡茜會有這種反應,自大的說自己曾經也有過這種經驗太過冒犯,自大的說些道理只會讓人覺得厭煩,所以她選擇維持那張淡然的微笑等待何凡茜抬起頭。
「還好嗎?用面紙擦比較不會傷到眼睛喔。」談笑松將那包面紙伸到何凡茜面前,嗓音也保持在不會驚動旁人以及只有她們聽得見的程度。
何凡茜只是點點頭,從談笑松手中抽了幾張面紙把眼淚擦拭乾淨,隨後重新拿出了那副紫色的隱眼,迅速的放回眼中。
「謝謝。」何凡茜抬頭看著對方,基本上已經看不出來曾經哭過的痕跡,她後退一步並重新牽起對方的手。
這下子,她們都得幫對方保守秘密了。
大概是她想再多走幾步路,當她踏上岔路的木頭階梯時坡度改換成一路向下,而她就在走到幾乎沒什麼遮蔭的地方時往旁邊看去。
山腰處能看見遠處的城市,尚未過中午讓她還能夠直接迎向陽光,於是談笑松將墨鏡戴了起來。
「有的時候會覺得墨鏡後面的景色太過刺眼,然後就會想大家平常熟悉的光亮跟我看到的世界究竟有沒有差別呢。」
她舉起手蓋在自己的眉毛上方,轉過頭隨意的講了短短這段話後便又繼續向前走,輕鬆的態度好像她沒有任何特別的意思——實際上也是如此。
「我想應該是有區別的。」何凡茜絲毫不猶豫的開口回道。
「不過或許沒有人可以比談小姐更加了解墨鏡後的世界了。」
自從岔路的木頭階梯變成往下之後,何凡茜總覺得身旁的景色越來越熟悉,一直到走進兩旁由各種樹木交織而成的隧道中,她才發現兩人似乎又回到了不久前的地方。
「嗯?這裡好像剛才來過了?」何凡茜沒有停下腳步,只是簡單四處張望,不停地往綠色隧道的出口前進。
在兩人走出了隧道之後,何凡茜選擇了與剛才不同的方向,腳下變成木頭階梯也間接證明了自己選擇的的確是正確的上山道路,階梯的坡度並不大,對於何凡茜而言爬起來算是輕鬆寫意。
空氣中飄來一股淡淡的檀香味,何凡茜閉起眼睛仔細聞著,這股味道與當舖二樓有些相似卻又不盡相同,在這裡聞到這股味道就代表......山上有寺廟!
何凡茜重新睜開眼睛,回頭興奮的看著談笑松問道:「妳也聞到了嗎?是香的味道。」
一個外國人對於這種味道感到興奮確實有點奇怪,在印象中似乎還沒有踏進過廟宇之類的場所,但教會倒是去了不少。
「——聞到了。」談笑松在深吸一口氣之後微微泛起滿足的笑容,與何凡茜稍稍對上視線後便牽著她的手繼續往前行。
清言當舖裡頭會隨時擺放檀香,其中一個原因或許就包括了她自己也很喜歡這種彷彿要將塵世間種種全都昇華到天頂的沉穩香氣,而她爺爺也喜歡,所以就這麼留著了。
小時候沒少去過的山頂佛寺即便去了好幾次仍舊值得探訪,而佛寺內寥寥數人的僧侶總是親切。
而談笑松果真在目及那間灰撲撲的彷彿要與山林雲霧融為一體的素樸寺院時瞧見千年如一日的氛圍,僧侶灑掃地面的景色就像直接將人帶回古老的歷史洪流裡。
——比起她所愛的當舖還要更老、更遠。
於是談笑松也跟何凡茜一樣,禁不住愉快的情緒,拉起她們兩人相牽的手比了比佛寺大門。
「既然來了就去看看吧?」她想對方肯定不會拒絕。
不遠處的僧侶似乎也注意到她們,持著掃帚往她們那處方向行去時周身似是自有禪意,單掌行佛禮時也穩重如斯。
「阿彌陀佛,」那名僧人朝兩人行禮,即便看見那手牽在一起也僅只是勾起更加淡然的微笑,「兩位施主同攜緣分來此,要進來看看佛祖麼?」
這言下之意似是在說她們正牽著手,歲月靜好。
「啊,阿彌陀佛。」何凡茜用力的點點頭。
她隨著談笑松進入了寺廟,看見主殿那尊數公尺高的木雕大佛,雙腿坐於蓮花上,雙手交疊自然放下,雙眼似閉未閉,沉默的俯看著兩人。
「好大啊......。」何凡茜還是頭一次看見如此巨大的佛像,她不禁連連讚嘆,抬頭仰望著那尊釋迦牟尼佛。
相較於身旁的人從小看到大,反應自然是沒有何凡茜那麼激烈。
而兩人原本緊牽著的雙手,也在觀賞大佛的過程中不知不覺鬆開。
「嗯?」何凡茜雖然在鬆開的當下便立馬察覺,但讓她猶豫的是該不該繼續牽上去,已經牽了一路,對方是不是會感到厭煩?
啊——想不了那麼多了,一直猶豫下去的話機會可是不等人的。
她重新伸出手,輕輕握住了談笑松的手並且十指緊扣,並且有些不好意思的偷瞄著對方。
「不會......造成妳的困擾吧?」她小聲的問。
這下子她們牽手的原因不再是那個莫名其妙的力量了,談笑松在微微閃現了點驚訝的同時感受到僧人溫馨的視線,羞恥的同時卻也覺得溫暖。
於是她搖搖頭,「不會。」
她們又站在原地好一會,直到兩人都看夠了,心滿意足的準備離去時才得了僧人像是祝福的雙手合十以及頷首,接著踏往下山之路。
離開寺廟之後,何凡茜覺得自己的腳步似乎輕快了不少,能夠獲得僧人的祝福對她來說絕對算是意料之外的小確幸。
兩人來到了一個小廣場,四處都架設著公園就能看見的運動器材,也有不少老人在此運動,這其中最冷清的設施莫過於單槓了,就算是年輕人都未必能輕鬆吊上去,更別說眼前的老人們。
何凡茜卻顯得有些躍躍欲試的說:「我去試試看!」說完後便自顧自的跑到了單槓前,雙手舉高抓住了單槓後,一口氣便引體向上了足足十九次
何凡茜鬆開雙手雙腳落地,當她臉不紅氣不喘的轉頭看著談笑松時,才發現自己好像有點興奮過頭了。
她有點尷尬的跑回對方身邊,低著頭說:「不好意思我有點太興奮了......。」
此時旁邊的老人們皆以說有多吃驚就有多吃驚的眼神盯著這位異國少女。
談笑松承認自己的心態應該跟旁邊的老人們差不多,但看著這名與她同行的少女做出如此引人注目的行動之後,除了看起來好累啊好吃驚啊之類的想法外,肯定還多了點其他的情緒。
她單手環胸,另一手掩著嘴笑了起來,直到何凡茜跑到自己面前時才擺了擺手。
「不會喔,沒關係啦。妳在學校有固定的運動嗎?」看這個樣子肯定是有,而她這個只會爬山散步的初老集團就算了,果然還是年輕真好啊。
「我是拳擊社的社長。」何凡茜故作俏皮的眨了眨眼,「雖然穿著衣服看不出來,但其實我還是有練的喔。」
何凡茜毫不猶豫的拉起上衣,向對方展現自己結實的六塊腹肌「怎麼樣?還不錯吧。」她帶點自豪的笑著。
身為一個清楚知道自己的性向落在哪個性別的人會產生這種想法大概是人之常情,但談笑松仍舊為自己那一瞬間的思想感到愧對天地。
她想摸何凡茜的腹肌——而那絕對不能說出口,不能。
於是她就這麼一本正經的將自己的手舉起來掩住嘴,站姿看上去就像是在端詳這結實的腹肌,實際上卻是以看風景的心態在欣賞。
不可取,不可取。
拳擊社社長的資訊此時才緩緩的輸入她的腦袋,談笑松後知後覺的擺出讚嘆的神情,發自內心的笑點綴在句尾後頭聽上去頗像個得知偶像重要資訊的粉絲。
「——真的嗎,好厲害,我打從心底覺得有身材的女性都很好看——雖然妳早就已經很好看了啦哈哈哈。」
「謝謝妳!」何凡茜開心的接受談笑松的稱讚,絲毫沒有理解出其他意思。
她鬆開手讓上衣自然落下,恢復到原本的樣子後順手拉了拉下擺讓衣服看起來不至於皺巴巴。
這裡的器材跟健身房比起來有著明顯的差距,只適合老人伸展筋骨,並不能鍛鍊肌肉,除了單槓以外何凡茜基本上沒有什麼興趣。
「如果妳沒有其他想做的事的話,我們就繼續往前走囉?」
「好,沒問題。」
感謝上天她的奇怪心思並沒有被看出來。
談笑松呼出一口氣,微笑著與何凡茜點點頭之後便與其肩並肩繼續前行。
她們在經過一小段樹林之後走到在幾乎每個觀光地區都會有的紀念碑面前。
但即便談笑松早已習慣使用手機,她仍舊不太習慣拍照——上次在這塊地方留下紀念照似乎還是爺爺出國前替她跟自己拍的。
但現如今身邊陪著她的人換了,那麼便又有一個新的理由能夠拍照了吧?
於是談笑松拿出手機,將手機放在手中敲了幾下之後回過身看向何凡茜,神情有點靦腆,但至少輕鬆不做作。
「我想拍照。」她鮮少如此直接主動的表達自己的訴求,此次願意直接講那代表她得有多想拍。
何凡茜有些驚訝地睜大眼睛,她第一次聽到談笑松如此直接了當的表達自己的需求,既然對方都已經講得這麼明白了,不接受未免太說不過去。
「沒問題!」何凡茜上前,走到談笑松身旁。
「想用自拍模式還是請路人幫我們拍?」她偏了偏頭看著對方。
自拍模式雖然看起來能夠更加親近,但無法照到全身以及讓身後的紀念碑完整入鏡,而請路人拍的話唯獨不能保證照片可以達到兩人的期望。
非常不習慣自拍的談笑松覺得不管誰來拍肯定都比她還要好。
「請人幫忙拍。」她瞇起眼笑笑,隨意的抓了一個路人請對方幫忙之後便把何凡茜一起拉到紀念碑前。
「Cheese——」對方很好心的幫她們配了音效,並在連按了好幾張之後將手機還給談笑松,而對方自己就在原地待機看兩人是否還需要加拍。
「再麻煩你把照片傳給我了!」何凡茜笑著跟談笑松說,到時候她肯定要把照片給設成手機桌布,但如果被對方看到了會很不好意思呢......。
「確實是一座很有特色的紀念碑。」何凡茜轉過身伸手撫摸粗糙的岩石表面,雖然看不懂上頭的書法字,但這並不影響自己欣賞眼前的事物。
即便對面幫忙拍照的是個感覺不應該對電子產品熟悉的有點年紀的姊姊,談笑松在接過手機查看照片時仍舊覺得對方拍得很好。
「沒問題啊。」談笑松眨眨眼比了個OK手勢,然後在何凡茜轉身去摸石碑時也跟著轉身。
石碑後頭的大片山景很適合拿來當背景,難怪拍照起來會很好看。
「台灣有很多這種紀念石碑啊,有機會都可以去走走。」從小看到大幾乎都要看到麻木的談笑松委婉地表達自己的意見,不過聽上去仍舊維持在很樂意聽對方說話的範疇——實際上也是,而當中還藏了點什麼心思就不清楚了。
「嗯――」何凡茜點點頭,看起來應該是能夠理解。
兩人離開了紀念碑前的廣場,繼續朝著下山的方向前進,就在剛離開廣場沒幾分鐘後,空氣中傳來了陣陣的香氣,而且似乎以前在哪裡聞過......是燒烤的味道!
再繼續往前走,身旁的人明顯變得越來越多,而且前方步道的兩旁出現了攤販以及此起彼落的叫賣聲。
第一個攤位是個在賣彈珠汽水跟各種口味養樂多的阿婆,感覺十分和藹可親,在兩人接近攤位後才慢慢抬起頭來,瞇著眼看著眼前的客人。
「是彈珠汽水耶。」何凡茜忍不住湊近,想看個仔細,汽水的口味相當的多樣,除了經典蘇打,還有葡萄、青蘋果跟熱帶水果口味。
「我想喝蘇打的。」她拿起了那瓶外包裝與自己髮色相似的彈珠汽水。「妳呢?今天我請客喔。」她笑得比今天的陽光還要燦爛。
談笑松發現自己已經漸漸的可以在不動聲色的程度之下靜靜的看著對方的笑容,然後在簡單的回應時絲毫不露出馬腳。
她也回以一個淡淡的笑容,語調因為那句我請客而有些輕佻,「那就麻煩妳了喔。」
她從那堆彈珠汽水裏頭拿出一瓶熱帶水果口味,手掌心在接觸到冰冰涼涼的瓶身時感覺就連整個身體一起變得涼快。
「總共是40元。」阿婆操著一口濃厚的台灣國語說著。
何凡茜從背包裡挖出錢包,拿了四個十元給對方。「給妳。」
正當她準備轉身離去時,阿婆又出了聲:「那個.....。」聽見呼喚的何凡茜轉身看著阿婆,正疑惑是不是自己錢少給了的時候,對方遞出了兩隻冰棒,是淡橘色的,何凡茜伸手拿了其中一隻,另外一隻則留給身旁的人。
「這個是今天才開始販賣的冰棒,剛好小姐你們是我今天第一組客人,這也算是一種緣分,請當作是試吃吧。」阿婆笑容可掬的說明。
「謝謝妳!」何凡茜又驚又喜,完全沒想到可以拿到免費的冰棒。
她在接過那根冰棒時有種在對方身上看見爺爺影子的錯覺,即使她的爺爺根本就不是賣冰棒的。
那種台灣國語啊、在這種古早味攤販前會有的老舊氣息,讓人在接過冰棒時彷彿也被套上一層老舊照片的濾鏡,有點恬淡,然後有點微風和煦。
「謝謝。」談笑松在拿過這根冰棒的同時,另外一手也掏出手機拍了個冰棒攤的邊角,然後再緩慢的將手機塞回自己的口袋裡。
她想她就是個適合活在古早味裡頭或是更久遠的古早年代的人吧,直到此時此刻,就連她的爺爺也沒有硬要她繼承下當舖的現在,她也依然喜歡並且願意經營下去。
這大概就是最好的證明。
在謝過對方之後,兩人都成了一手拿著冰棒、一手拿著彈珠汽水的模樣離開攤位。
「待會找個地方吃飯吧?」何凡茜舔著冰棒,回頭看著談笑松。「畢竟只有冰棒好像沒辦法填飽肚子......。」話音剛落,她的肚子就發出了咕嚕咕嚕的聲響,聲音的大小有

,讓何凡茜感到有些難為情。
她先是四處張望,發現在一整排的攤販之後有大片平坦的青草地,似乎是個不錯的地方。
「妳覺得那裏怎麼樣?」她咬著冰棒抬了抬下巴示意著方向。
「好啊。」向來沒什麼意見——除了剛才那個自主要求拍照之外沒什麼意見的談笑松回以一個一如既往的笑容後便一大口啃掉冰棒往那處走去,但在回頭看向何凡茜時悄悄的用口型說了一句我沒聽到,接著以兩指塞住自己的雙耳後才若無其事的轉頭。
如果她一直都蹲在家裡當個古董宅的話就很難看見這樣的景色了,在那個小庭院裡頭曬到的太陽根本跟這邊的沒法比。
談笑松隨便找了塊空地坐下,便把包包裡的東西拿出來等何凡茜也跟著坐下。
「我以前都會記得帶野餐墊來鋪,只是今天不知道怎麼搞的,居然會忘記了......。」如此說道的何凡茜只好以盤腿的姿勢坐在青草地上,意外的感覺還不賴,空氣中瀰漫著青草的氣味,她不討厭這個味道。
「噹啷!」何凡茜拿出便當後放在自己的大腿上,在打開便當盒的同時她刻意發出了罐頭音效,笑盈盈的看著談笑松,「我阿嬤真的超會做日式飯糰的喔,雖然裡面包的都不是酸梅就是了。」
「這三個是包肉鬆的。」她用手指著便當盒裏頭,其中三個包裹著海苔的飯糰,隨後他的指尖移動到盒子的另外一側「而這三個是包鮪魚的喔,談小姐請挑自己喜歡吃的口味吧!」
應該沒有人會不喜歡吃飯糰吧?即便真的有,何凡茜也希望談笑松可以不在那類人之中。
談笑松在聽見何凡茜發出的罐頭音效時掩著嘴低聲笑了起來。
太過可愛!跟今天的天氣很搭,也跟這一大片的翠綠草地很搭,她想要不是晚點會變冷,她大概可以待在這個漂亮的風景裡頭待到半夜,連星星一起看完。
「我不怎麼挑食喔,能夠難得吃到日式飯糰也不錯啊!」她也接著拿出自己的便當盒,因為是要跟人分食所以躺在便當盒裡的食材並非一般的便當。普通的三明治、普通的水果、普通的傳統點心像是麻糬。
談笑松把自己的便當盒擺在何凡茜的旁邊,雙手合十微一低頭,「いただきます!」
她隨手拿起一個肉鬆飯糰,沒怎麼多加思考的咬下,盤腿坐起的姿勢彷彿就是把這一整片當作自己家的客廳一樣。
「好吃嗎?」何凡茜眨了眨眼,雖然不是自己親手做的飯糰,但也會想聽到對方說一聲好吃,阿嬤如果知道的話一定也會很高興的,畢竟可是來自於料理好手談笑松的肯定。
「那我也要吃吃看妳的便當!」她搓著雙手,興奮地說道並拿起了一個三明治,能看到裡面有一層火腿、一層煎蛋,之間鋪著小黃瓜絲,樸素的外表看起來跟早餐店賣的相差無幾。
「我要開動了。」她咬下了一口三明治,超乎意料的味道讓她忍不住睜大雙眼,恰到好處的火腿鹹度,以及充滿鼻腔的煎蛋香,而小黃瓜也讓三明治變得更有口感。「好誇張......明明只是普通的三明治......。」
何凡茜一邊咀嚼、一邊盯著談笑松不放,眼神中寫滿著敬佩。「不愧是談小姐。」這是她吞下最後一口三明治後所得出的結論。
什麼叫做明明只是普通的三明治。
談笑松忍不住因為這句話而笑的更加大聲,還塞在雙頰裡邊的飯粒以及肉鬆被她用掩起嘴的手掌給擋住。
她也正大光明的回盯著對方,視線游移在對方的雙唇以及雙眼之間,像是要隔著那層墨鏡將人看出一個洞般的直接。
「妳再繼續誇下去我會膨脹成可怕的氣球喔,」她抬起沒有拿著飯糰的那隻手,在何凡茜面前彈了一下響指,「等一下就爆炸給妳看。」但談笑松面上的神情比起被稱讚到不行的羞赧,果然還是神采奕奕的自信居多。
好吧,她想她大概知道為什麼很多男人會很享受被女人追捧或是崇拜的眼神了。因為這真的很爽。
然後她在彈完響指後也把另外一隻手舉起來,「飯糰,當然也好吃。妳的奶奶很厲害喔。」簡單的肉鬆也能做成這樣,厲害厲害。
「真的嗎!」何凡茜像個在很難的科目考了一百分而被老師稱讚的國小生般,滿臉都寫著雀躍兩個字。
在把最後一口三明治塞進嘴巴時,何凡茜伸出手戳了戳對方的臉頰,「談小姐沒有變成氣球呢。」她一邊輕輕戳一邊這麼說。
「而且如果會爆炸的話,以後我就得減少稱讚的次數囉?」何凡茜歪著頭,無辜的看著對方。
這就是台灣人經常說的"賣萌"吧?果然還是會想要親自嘗試看看,但是對於嚴謹的談小姐會成功嗎?她在心裏如此暗忖。
成功,當然會成功。
談笑松彷彿是用行動在表達這無聲的激動,被戳臉頰的觸感好到讓她幾乎想要抓起對方的手親上去,但不行,這樣會被當成變態的,不行。
不過談笑松仍是在用手抓下那隻在自己的臉頰上作怪的手時稍微技術性的捏了捏何凡茜的掌心。當然,不帶奇怪意義的。
「頻率減少一點,讓我有漏氣時間,這樣就好。然後妳說的爆炸……」
「這樣才是爆炸!」談笑松邪邪的笑,舉起雙手往對方的腋下抓過去時沒用多少力,但卻同樣的用技術性的技巧刮過脆弱的皮膚。
——好吧,還是變成變態了,但不管了,反正她就變態。
「咿呀!!!」何凡茜不由自主的發出了奇怪的叫聲,隨後她滿臉漲紅,雙手緊緊地抱住自己的身體。
何凡茜有些不敢置信的看著談笑松,她完全沒有料到對方會做出這種事情,因此絲毫沒有任何戒心,正因為沒有戒心,受到的驚嚇也加乘了不少。
「談、談小姐......。」她輕輕喘著氣,勉強擠出笑容說。「以後出手請先告知我一下,不管哪裡都可以讓妳摸,唯獨腋下我會怕癢的......。」
何凡茜越說越小聲,頭也逐漸低了下去,給他人的感覺很像是說出了什麼會令人害臊的真心話。
「可是說了就沒有爆炸感了啊。」她說的這話好像是很正常的發言一樣。
談笑松雙手撐在何凡茜雙臀兩側,這樣的動作讓她看起來就像是隨時都要再舉起手襲擊對方一樣。
但最後她還是只輕輕的拍拍對方的頭,咧開一個不怎麼帶有奇怪動機的笑,然後坐回原位繼續消滅便當盒裡的東西。
「嘿,不過既然妳都這麼說了那我不會讓妳困擾的……但哪裡都可以摸,妳是認真的嗎?」
談笑松後知後覺的才發現剛才那句似乎有點不妙。
不妙啊……這女孩真的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跟一個已經表明會喜歡上女孩子的人這麼說會讓人誤會的啊,真的。
「是的。」何凡茜抬起頭來看著對方並點點頭,絲毫沒有察覺這句話的嚴重性,再度重複了一次:「因為我的腋下很怕癢......所以除了那邊,不管哪裡都可以摸。」
「因為我很喜歡談小姐,所以對於肢體接觸不會覺得反感。」她天真地笑著,可以說是完全沒有邪念的笑容,想法如此單純在高中裡面可以說是稀有動物了。
「而且......。」何凡茜突然停頓了幾秒才開口繼續問「其實我很早就發現了,談小姐經常不發一語,默默的看著我,可以告訴我妳的心裡都在想些什麼嗎?」
她挪了挪屁股,比原本坐得更靠近對方一些,並且伸出手輕輕捏了捏對方的臉頰。「如果說謊的話,我會用力捏喔。」
所以這到底對她來說算不算威脅啊……
談笑松有些口齒不清的嘻嘻笑,半是無奈半是驚恐,剛才那些發言顯然需要一點時間消化,儘管現實大概只過了幾秒,但她內心已經跑過無數個疑問。
對於肢體接觸不會反感?這不行,呃、不對,是她自認為的不行,至少她覺得自己是個需要被防範的存在,但既然身體主人都這麼說了那她就接受吧。
然後她就維持這個有點尷尬的姿勢咬下一口飯糰。
最近都在看著何凡茜?好吧,這她得承認,但究竟該如何在說謊跟說實話之間取得平衡可是生意人的拿手絕活,於是談笑松在把食物吞下去時乾巴巴的開口。
「……妳對於自己的姿色沒有自覺嗎?」愛美之心人人皆有,而她只不過是在這茫茫人海中也被何凡茜的姿色吸引的其中一人,儘管她清楚明白自己心裡想的肯定不只這樣,但在朝對方重新看去時仍舊平穩。
「姿色?」何凡茜對於這個詞感到有些陌生,似乎在國文課的時候有聽過,過了幾秒她才總算反應過來,她隨即開口:「是指我的外表嗎?」
「自覺的話......確實常常被師長或是朋友說,走在路上很輕易就可以認得出我,雖然是混血兒卻完全沒有東方人的感覺,就是一副標準的歐洲長相。」她摸著下巴,一邊回想一邊把所想到的全都說了出來。
「啊!我曾經聽過班上的男生喃喃自語,說我雖然長得很正,但對異性的態度實在是太冷淡了,給人感覺就不好追求。」她苦笑著,搔了搔頭後繼續說:「畢竟我對男生是真的沒什麼興趣,總覺得他們很吵又不成熟,相處起來一點都不有趣......。」
話還沒說完,何凡茜突然發現自己一股腦的說了一堆,她眼神中帶著歉意地看向談笑松。「抱歉,我好像一下子說得太多了?」
「看來妳有自覺啊,哈哈!」談笑松抱著胸緩緩地笑了幾聲,大概是因為能夠知道她所不知道的對方的另外一面而開心的笑。
「的確,冰山美人總是讓人感覺氣場很遙遠啊,我以前讀書的時候班上也有幾個這種女孩子,稍微跟她們說上幾句話我就覺得賺到了——然後就會慶幸自己是個女生,可以跟自己喜歡的漂亮女生們毫無芥蒂的相處。」
雖然大前提是建立在她沒有把自己的性向爆出去,而且自己也沒有喜歡上任何人啦。
「還有很多男生很無趣這我也認同喔!除了很吵之外還很幼稚,掛在嘴邊的爛玩笑只會讓人想揍他們、嗯、這或許可以當作我會喜歡女生的其中一個原因?不過要說好男人我也認識一些喔,真的都是一些很好很好的男人,只是早早就死會了哈哈哈哈哈!」
「比起帥氣的男孩子,帥氣的女孩子更能夠得到我的喜愛。」何凡茜一邊說一邊點頭,就像是在認同自己說出來的話一般。
「不過,我也似乎在無意中成為了一個帥氣的女孩子呢?但......僅限於雙方還不熟的情況下。」她像個小孩一般傻傻的笑著,讓人忍不住回想剛認識她的時候,給人一種不苟言笑的印象。
「那......談小姐比較喜歡原本冰山美人的我,還是比較喜歡現在這樣開朗的我呢?」何凡茜再次故意做球給了對方,她也知道自己今天一直想確定對方有多喜歡自己,至於究竟為什麼?
何凡茜的心底似乎已經有了答案。
談笑松原本還笑哈哈的,聽到那個帥氣男孩子與女孩子的發言她大概也只當作對方單純的發言。
畢竟研究顯示女孩與女孩玩在一起,男孩與男孩玩在一起其實也代表了一點愛慕之心在裡面,人沒有所謂的真正的異性戀或是同性戀嘛。
但是下一個……應該說下下一個問題讓她有點維持不住笑容。
倒不是說意識到了那個問句是一顆球,只是在早已把性向開誠布公的跟對方講明白之後,她會變得更謹言慎行。
……她好歹也是有遇過那種笑著打哈哈說不要喜歡上對方的人,而她不想讓事情變得很難看。
有的時候表現出喜歡是會讓人困擾的。
只是她又不想說謊,那該怎麼辦呢?
「我覺得能認識褪去冰山外殼的妳很好,因為不是誰都有辦法看見妳的這一面,但是——要我選就有點難了,因為兩個都是美人啊。」談笑松半開玩笑的說,語氣或多或少夾雜了一點逃避成份。
何凡茜能感覺到談笑松盡了全力在逃避自己的問題,所以才給出了「兩個都是美人」這個看似稱讚但實則沒有回答到問題的答案。
你要說何凡茜沒有察覺到自己喜歡談笑松這件事?或許剛開始是如此,然而在兩個人一起牽著手登上山頂的佛寺,聽見僧侶的那番話之後,再怎麼遲鈍的人都應該要領悟了吧?
何凡茜已經喜歡上了談笑松,也不僅僅是朋友的喜歡了。
但是她隱約能感覺得到,自從談笑松向自己表明性向之後,談笑松對於喜不喜歡自己的話題可說是避之唯恐不及,或許她也跟自己一樣,深怕對方其實沒那個意思。
所以何凡茜才選擇主動出擊,哪怕只有一點點也好,她想讓談笑松感覺到自己的心意。
何凡茜傾身向前,一改剛才的嬉鬧,認真的看著談笑松,再次問道:「所以,妳喜歡我嗎?我想問的......不是朋友的那種喜歡。」
妳不知道的是,我也喜歡妳啊。
她在那一瞬間感受到前所未有的窒息感。
窒息到她下意識的想把頭扭開,卻因為何凡茜那率直的眼神而移不開眼。她想她總以為自己很成熟,但或許在感情這一塊她始終不敢真實的面對她的所有愛戀。
她至今尚且沒有真的喜歡上任何人,所以她發現自己竟然害怕到想要咬破自己的嘴唇。
談笑松不想說謊,但如果不說謊代表的是這一段關係的終點——那她只能接受了吧,哪怕接下來所有的結果是她從來沒有體會過的波濤洶湧。
反正以前也很孤單,最糟的可能只不過是回到原樣而已。
回到那個輕鬆過生活並且只有自己一個人的世界而已。
談笑松苦苦的勾起嘴角,隨後發現自己笑不太出來之後便嘆了口氣,雙手十指相對,盤腿並且認真的與何凡茜那雙紫色眼眸相對。
喉頭的聲音彷彿被卡住了,但她還是在吞了幾下口水之後扯著嘴角開口。
「嗯,喜歡。」
喜歡到我想說愛妳。
以前在書上看見兩情相悅有多感人多美好,何凡茜總覺得無法理解,不就只是兩個人互相喜歡,有必要故意描寫得那麼誇張嗎?
然而,此時此刻的她反而覺得,即便把看過的所有敘述全部加起來,恐怕都無法形容她當下的心情。
原來能從自己所愛的人口中聽到「喜歡」這兩個字,是這種感覺。
「談笑松小姐,我想我必須要跟你說......。」何凡茜故意板著臉開口,在深呼吸了幾次後,從嘴角咧開了一個大大的笑容,並且撲上前雙手緊緊抱著談笑松不放,像個小孩子似的撒嬌說道:「我也最最最喜歡談小姐了!」
一個人的世界肯定很寂寞吧?
偌大的古宅卻獨自一人確實寬敞,但填滿寬敞的卻是孤獨。
這是何凡茜第一次想闖進他人的生活,她想讓談笑松不再獨自一人,她想讓談笑松的生活充滿歡樂,她更想讓談笑松能夠有個依靠。
這輩子,就跟談笑松一起走完也不賴,你說是吧?
談笑松原先緊張到手都在抖,蔓延的沉默感覺重的讓她想咬舌自盡,然而最後她等到的卻是何凡茜主動朝她張開的雙手。
——她剛剛、聽到了什麼呢?
那堪比天籟的話語幾乎要將她融化,她卻發現自己只能仰望著天空並且在顫抖著雙手同樣環上對方時發出一聲近乎哭泣的哼聲。
為什麼、為什麼眼前的女孩如此溫柔又如此溫暖,願意捧起她這個幾乎沒人要的灰塵而將她擁入懷中呢?
如果可以的話就獨自一人過下半生吧,如果可以的話她願意祝身邊所有人幸福,因為她已經很幸福了,但這股即將讓她喜極而泣的感動卻是如此真摯並且強硬的推翻那些不願面對的想法啊。
喜歡、好喜歡,而她願意在何凡茜朝她伸出手時用力的以她這雙早已布滿風霜的手握上去。
「我也……我也喜歡妳。」她現在終於可以正大光明的說出這句話而不用怕被討厭,即使那當中帶著濃濃的鼻音以及泣音。
何凡茜能感覺到對方緊緊地抓著自己的手,加上那充滿濃濃鼻音的告白,都讓何凡茜覺得可愛不已,她是認真的想喜歡對方的一切,不論好壞她都會盡全力去了解、去接納、去深愛。
「妳這麼感動害得我都有點不好意思了......。」何凡茜鬆開了雙手,有些不好意思的用食指磨了磨人中,隨後她表現出了猶豫又十分害羞的樣子,看著談笑松的雙眼開口說:「而且......我認為只是單純口頭告白的話,似乎還不夠有誠意,所以我決定......。」
她用雙手捧起了談笑松的臉蛋,說時遲那時快,何凡茜閉上雙眼,傾身向前,雙唇輕輕壓在了對方的嘴上,維持了不到一秒便分離開來。
隨後她滿臉脹紅,輕聲說道:「這是我的初吻,我選擇把它交給妳。」何凡茜用手背遮住自己的下半臉,並且青澀的別開了自己的眼神。
談笑松在何凡茜親上來的那一刻瞪大了眼睛。
即便她有戴著墨鏡,但在如此距離之下那雙血紅色的眼睛仍舊帶有幾乎要衝破了那層黑幕的震驚。
然後她在傻住後的片刻,看到何凡茜離開,她還來不及感受這個吻有多香甜美好,就這樣看著對方脹紅著臉把視線移走。
隨後她的臉也跟著泛上一層淺淺的薄紅——比起羞赧更多的是開心的神情讓她幾乎沒辦法擋住自己的笑容上揚,單手壓住自己的嘴角時甚至能感受到那該死的傻笑正違背她的理智而恣意的展開。
「妳真的……哎呀。」她發現自己似乎說不出什麼有建設性的回應,於是她在發自內心的又低低笑了幾聲之後,伸出手拉開何凡茜的手。
「我知道了,我收到了——我確實的收到了。」她,談笑松,確實的收到何凡茜的心意了,而她就在這笑容之下同樣將自己即將滿溢而出的心意以一個同樣輕巧的吻回給對方。
上天啊,她是多麼幸福啊。
何凡茜在談笑松準備吻上來時閉起雙眼,把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了雙唇上,好去享受對方充滿愛意的吻。
隨後何凡茜睜開眼睛,正好看見談笑松對著自己傻傻的笑著,她能感受到那個笑容,是發自心底快樂的產物,這讓何凡茜忍不住被談笑松感染,也跟著傻傻的笑著。
但是她們可不傻,能尋見並把握住這七十八億分之一的機會,對彼此來說,她們都是最聰明的人。
然而何凡茜的肚子卻不爭氣地發出了咕嚕咕嚕的聲音,何凡茜愣了幾秒後忍不住笑出來:「妳看我都開心的都忘記要吃飯了。」
「先吃飯吧!不填飽肚子可是什麼事情都做不了呢。」她拿起了便當盒裡其中一個鮪魚飯糰,對著談笑松比劃著,飯粒差點兒就要甩到對方的衣服上了。
談笑松也跟著笑了起來。
不是剛才那個幾近哭泣並滿溢著幸福的笑容,而是平淡如斯的穩重笑容,代表著她那平靜如水的日常的笑容。
她在同樣拿起一個飯糰時這麼想。
——想必之後的生活仍舊是日常,只是那當中的身影不會再只有她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