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路經此地又是兩個秋季,付喪神,你到底要去哪裡?你迷路了嗎?」
沒有回答泡在湖泊裡的巨蟒,張形看著比上回消瘦,但眼神卻堅毅不改。
巨蟒在路上行走不易,他化作人型,鳳眼中一池春水,可張形始終不被他的魅惑與美貌吸引。
「你變得不禮貌了,小傢伙。」輕輕抬手,那無形中的妖力彷彿巨蟒的分身一樣,將張形纏緊,再重一分幾乎要壓斷肋骨,肺部受壓迫的感覺很糟,張形這才將注意力放到對方身上,忽道:「原來這才是你的巔峰,還以為你只是個四處給大妖怪拉皮條,獻媚領賞的野獸。」
「我本來也是一方大妖怪,統治著一座山,若不是人類把我的礦給挖走了,我怎會汲汲營營,四處蒐集金銀財寶。」
男人走到張形面前彎腰,媚眼如絲,冰涼粗糙的指腹滑過張形的臉頰,似是心疼地說:「這麼多年,四處都有傳聞說,一個沒有妖力的付喪神,遺世獨立,不入群妖。」
「我尋到恩人們的後代,只能遙拜祭奠,人類轉世太多次,世間變化過大——我要回家。」張形最後四字透露出的執念,極為森冷,甚至非人地到了可憎的地步。
「你的家早就沒囉!瞧瞧,果真是異類,沒有妖力連腦子也不好使。」蟒妖還不曉得張形的妖力為何,只是蹲下身,而張形同時被捲著懸空,無能為力地被奪走一雙草鞋。
「嘖嘖,這麼漂亮的腳底板全都是血泡,虧你還能走得那麼快,可是你走遍世間,也回不去從前時代,做妖要向前看啊!」
兩片蛇鱗覆蓋在了腳背上,隨後蛇蛻將雙足纏起,蟒妖說:「這座山林都是我的東西,留下來,我好不容易遇到熟人,你且珍惜吧!」
張形陷入沉默,他看著山頂,只道:「你的家得而復失,恭喜你。可有人在等我,他等太久,我得去找到他的轉世,我要報恩。」
「罷了,穿著我的蛻,你去哪了我都知曉,我隨時都能將你帶回來。」
雖然看起來是個俊秀公子,但他沒忘了蛇妖的狼顧鴟張,就怕對方再次回到需要利用張形的境遇。
路經破敗的四十八神社時,張形忽然有感而發,看向了遠處的山頂,東方的山頂一片靄靄,張形唇齒微張似是放鬆,待他再也走不動時,他已經腳踏凍土,俯視彩霞。
「果真只是個小妖怪,還是這麼羸弱的付喪神,腳下踏著蟒鱗,是何方大妖怪派你來?敢踏入我的地盤,卻不懼東方山脈的主人,你可真是異類。」
冰雪颳起,張形站定之時,看見了一襲黑衣的斯文男人,他鮮活地站在自己面前,忘了有多久,張形只知道旅程結束,他終於找到當年的世外桃源。
金澤敏郎的轉世,一如當年的盛名,獨居看不盡的冰凍山脈,瞬息間他能殺了千千萬萬個張形,但張形卻揚起了嘴角,冰霜中美色不改的付喪神,風骨冷冽毫無膽怯,眼中溢滿無盡相思與哀愁。
「我只為你而來,敏郎,我想你了。」
東北險惡,登山飢寒交迫中,張形死過數回,又在雪墓爬出,張形嗓音顫抖:「金澤敏郎,你曾說我也有家了,死後我丟失了你,縱然理不開虧欠——也不能剪斷!」
「蛇鱗是南方熟識的蟒蛇強硬覆上,我削得掉血肉,削不去礙眼妖力。」張形艱難地向前踩雪,在金澤敏郎的面前,他沉重叩首,良久不起。
「縱我妖力微薄,往後餘生,我只跟隨你。」
「我是山神群首,要你何用?難不成你是想學仙鶴織布嗎?」
不一樣,果真前生的人不在了,金澤敏郎的轉世認不出他,心底涼颼颼,張形只道:「那便容我報恩,獻禮斗篷予東北最強妖怪。」
待張形遠去,山頂回歸寧靜寒夜,斯文俊逸的青年撫摸下巴,思索道:「小付喪神腳上的標記妖氣——他竟是從西南戰場一路尋來?」
前世之說聽來何其荒唐,倘若屬實也都已過去,他現在是東方山脈的主人,不是守護渺小付喪神的金澤敏郎。
尊貴的大妖怪轉瞬就忘了付喪神,在漫天大雪中,他無需吃喝,與永壽山靈為伴,崇敬山者得以越過此山脈,可妄圖征服山者,不論是人是妖怪,全都被他變成了冰柱。
直到一日暴風雪,聽著山下妖獸吼聲不斷,他才踩在鬆軟的雪地行走,腳底所踏之處均有一層薄冰浮現,使他不會下陷。
中途找到了一處荒廢多時的獵戶住屋,屋外掛著許多新鮮獸皮,剝製得還算不錯,它們將會成為上好的皮革。
「原來你決定落地生根?看來東北多了罕見的付喪神,只是不曉得,能待上多久。」青年斯文紳士地斜倚房門,俊美無儔的面容,被飄逸的烏黑長髮襯出高雅風範。
見到對方現身,張形本大喜過望,聞言遂即收斂喜色。
角落擺著不少浸灰生皮,初學的張形反覆重製,畢竟皮匠是賤民行業,就算打造出張形這樣極致的作品,匠人也無能面見士族,只能透過僕役拿回少許黑米,作為最高恩賞。
製作皮革並不順利,他偶爾會斟酌錯誤溫度,又或者是忘記清洗直接脫毛,而被石灰傷了雙手。
削皮、拉伸、磨平……等數十道工法,每一個步驟都源自當年自己被製作時的記憶,可惜他的手藝不如創造者,最後強化成功,使用上防濕熱,卻稱不上完美的皮革有許多。
大妖怪忍不住笑出聲:「見你長得嬌氣難馴,倒是個不怕吃苦的小少爺,有這樣固執的鶴妻還挺可愛,準了!許你喚我金藏大人。」
金藏是仙鶴報恩中主人翁的名字,張形無可奈何地苦笑,至少對方沒帶著惡意,在極端地形打獵的苦難,張形幾乎遺忘,眼下獨留對於手藝的自責。
斗篷風格本就硬實,很少有人能夠駕馭,張形當年超越古人平均身高,但金澤敏郎足有六尺高,斗篷披風剛好垂在膝蓋下緣,看起來英氣勃勃。
「你只留皮草,其他全拿去進貢給妖獸,讓他留你在地盤,可——如此柔弱,你都是怎麼過的?」
「雪女。」張形讓雪神後裔入門,飲煮化的雪水,雪子也被張形妥當地照料,美艷絕倫的雪女養足精神,聽聞他身居的緣由,露出哀愁的面色。
她欲將指尖的碎冰放入張形眼中,雪女便是出生極致的愛恨中,她認為張形應該走生路,而非是去往山頂的死路,然而張形的眼神森冷,直言:「男子漢有恩必報,縱萬人棄我不顧,遇子弟背叛,我亦行自己的道。」
「若是不能完成責任渡化業火,我將不斷復生,嚐盡世間苦果,直至成功即可坦然迎死,免去寂寞苦,深居簡出直至世間妖力潰散。」
遂他與雪女達成了共識,雪女告訴張形冬眠中的野獸何在,而張形則教了雪童儒道與佛學,何謂東洋的大男人主義,女人舉守護道義,男人當給予的,是以尊敬生母為重,待手足友愛,攜妻相守白頭——家中人人盡忠職守。
他選擇要走的是從前苦路,張形隻身一人,當年圖他美色的金澤敏郎——已不復在。
「雪女搜刮山下男人的靈魂,她補充精氣,雪童就由我照顧,附近的山童也會尋來此處,據說是有法力強大的般若出沒山腰,嗜食孩童,連小妖怪也不會放過。」張形清楚若沒有妖獸庇護,他所在的木屋早已是般若的冰箱。
「山童收集有些我能食用的藻類,暴風雪時他們便會進屋,聽我熬湯說故事。」張形彷彿經營著曾經在美國的寺子屋。
「一人得活的金藏大人,還有任何疑問嗎?」放下手中裁製好的皮革,火缽旁的一碗果酒,降溫得正合適,端給金澤敏郎時未說,那本是張形入夜飢寒,用來取暖的飲料。窗外雪童偷窺至此,忍不住和山童們交頭接耳,嬉鬧間玩起雪球。
「我只記得我便是我,你對我的前世這麼執著,莫非魔障了?」金澤敏郎將暖酒一飲而盡,似是感覺還少了什麼,雖然他用不著進食,但還是毫不客氣地把山童送給張形的橘子拿來吃。
「不過,鶴妻你瘦了。」
「是,是瘦了。」張形攏了攏自己的和服外套,他記得金澤敏郎頭一次看見自己取井水淨身時,那眼神像針刺,此後鍛鍊修禪與淨身,張形都迴避著金澤敏郎。
他忽然感到羞愧,金澤敏郎前世並非是覺得他病態噁心,而是更加細心照料,設計符合士族規矩,又能長肉的菜色,可最後被養得白白胖胖的張形,卻讓自己活活餓死在對方的屍身上。
「你這般柔弱,要想報恩,過午不得親自辦事,否則我——我不高興。」金澤敏郎放下酒碗,正視著張形雙眼,與那對同樣色彩的菊花耳環。
菊花,最初在士族之上,象徵著完美堅韌,其力量便是不老長壽,一如張形的妖力。
「地盤外的事一向與我無關,可你若是因著我為由遭難,我可不能不顧自己的名聲。」金澤敏郎將散髮梳攏耳後,慢條斯理看著木屋的內景,荒廢的痕跡殘存,小孩子的破玩意也有,張形身處其中卻不顯不倫不類。
「金藏得珍惜新娘子不是嗎?當然,我不會偷窺你織布。」
東方山脈壓根不適合張形這樣的妖怪居住,人類也只有獵戶才會逼不得已,將此處暫時作為避難處。
可金澤敏郎踏入這片雪地,張形見到了前生對方所說的世外桃源。
暴風雪不再可怕,日光暖暖,被雪封埋的樹褪下凍雪,連著數日都有飛鳥在此休息,儲藏的食物也不再凍硬難嚼。
「新娘子,大妖怪親手做的飯菜,可不能剩下。」
付喪神一族有醉生夢死的盛名在外,可張形吃慣清淡食物,瞧著眼前珍貴厚實肥肉,他深呼吸一口氣,將油脂吞下。
「肝啊,多吃些肝補充營養,你看屋外小童們,連骨頭都沒放過。」
面色窘迫的張形開口:「但為我洗衣做飯的事,怎麼會是由您來做,這樣本末倒置了。」
「你既與我成了夫妻,我不妨礙你揉製皮革的興趣,同樣的,我要想做的任何事,誰也不能阻攔我!」
然而,甚至張形就寢時,屋中竟然出現一床被舖——這裡可是荒山野嶺。
少了一分沉穩,卻多了一些張揚,張形記憶中的金澤敏郎,似乎開始模糊,眼前的轉世不再只是轉世,而是被張形視作獨立完整的另一個大妖怪,正如張形失了忠厚敦仁,帶著最原始的優雅高貴,眼中滿是笑意,深處雪山卻如當年廊下少年,看著女侍輕歌曼舞,滿庭春色。
「金藏大人,古時人鬼妖魂繁盛的平安,是否與現下相似極了?山童獵來的雉雞,味道極好,您也嚐嚐。」古代禮儀嚴苛,可現下一點規矩也沒有,張形想起了早年的妻子,是個出了名的美人,圓臉豐滿,品味出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