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二文女站在斜影劃分明暗分界的巷弄中央,撫過右側牆面自濃稠黑影豎立的根根尖刺,他食指閃爍帶有唐紅烈光的痕跡,似乎使用陰陽法術與影潭裡的生物交流。
他再向陽光灑落那處摸,像是碰觸到盡頭般,烈光沿一道圓弧線緩緩發散成螢火蟲一樣的光斑,似花火餘燼落地。
「哇、這我進得去嗎——」
按理來說他無法輕易進入由神靈怪異的房舍,畢竟是「人類」嘛,但是身上又有陰神的氣息,是否能被接受呢?
他嘗試跨入那層保護古董店的結界……!
不二文女順利地進到結界內,他勾起滿意的笑容看影子深處悠哉游泳的式神。
「哇,還真好運喔……沒被擋住。」
連他使役的影鱷也能進來,說明他那兩份對神的心願是虔誠的吧。
他筆直地往古董店,暫留在入口敲敲門框、主動向店主打聲招呼——
「不請自來的打擾啦~」
他站立在門口正中央,環視古董店內陳放許多琳瑯滿目商品的櫥櫃,真是來對地方了。
聽見店門口的動靜,坐在櫃檯的堊抬起頭正要招呼,卻先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來者是客,這是他一直以來遵守的信念。
但對方身上的氣息讓他不得不緊繃起來——那是前陣子在龍泉邊感受到的兩股殘留的痕跡。
旁邊的史也跟著露出些許警備的模樣。
有些失禮地盯著來客一陣子,堊才緩緩開口。
「——歡迎光臨。請問客倌想找什麼嗎?還是想先自己看看?」
姑且先相信對方不會在自己的陣地裡輕舉妄動好了,他知道的陰陽師都是謹慎的。
他戒備我、他也戒備我、還有一個不作聲但大概也會戒備我,以及零星幾個意識並未全能塑形的存在,像是進到了寶藏窟的不二文女先是細數室內的氣息,在店主招呼以後才踏開步伐,直直來到您們面前說:
「我想找一份給小情人的禮物喔!還有……呃、啊……就是啊——」
他又發懶似的趴臥在櫃檯,鼓著臉頰胡亂發出幾個音節,才又振作起精神。
「說出來多少有點奇怪,畢竟你們感覺起來挺厲害的,環繞滿滿~的上位神靈氣息,應該多少知道我是什麼吧?嗯?」
就算不說,看衣服也明白他是來自六生書院的人,可不同於十紋,六生制服無明確的階級標示,難以確定他是個打雜的學徒、還是接近陰陽師位置的權博士,所以他決定自報家門……嗎?他在心內嗤笑一番。
「不二文女,史上最強的陰陽得業生,除了給小情人的禮物,還想找能儺祭神靈的神器,您是店主嗎?幫我介紹介紹吧?」
上位神靈的氣息……?
堊微微挑眉。
說到底自己也只是個面具化形的附喪妖怪而已,實在稱不上是神靈。
但他隨即想起近日以來作為藥物服用,龍泉水凝聚而成的蜂鳥羽毛,和身上配戴著的之前沼御前送來的珍珠頸鍊。
或許是這些東西和店內其他頗具年歲的物品才讓對方這麼想吧?
不過在陰陽師面前揭自己的底並不是聰明的舉動,所以堊也沒多說什麼。
「您想找什麼樣的飾品?這兒有項鍊、簪子、耳環和胸針,款式從華麗到素雅都有,您隨意挑就好。」
至於祭神的物品……
堊偏頭想了想,還是決定先問清楚對方想祭的是什麼再說。
神明大抵上都是任性的,奉祀的東西一個沒搞好不知道會牽連到哪邊去。
堊可不想因為這種事情而遇上池魚之殃。
「您想祭祀的是哪邊的神明?」
「不說喔……」
對於店主沒有自我介紹,或多說自己的身份名字,文女似乎有點失望地垂下眉毛、語調有氣無力。他又望了望另一名少年,他對少年倒是有點印象,混雜在那處生態異樣的荷花池邊也有些許少年的氣息,看來與陰神共享嗅覺,還是有點好處的——他嗅到了某些因緣際會。
「飾品的話,不要髮簪,因為他是短髮;也不要胸針,因為他穿著制服,我不希望他弄得太顯眼、花枝招展的……」
不二文女挑起一支金色雙股簪,幾顆小小的淺藍水晶與具霰石光澤的花邊交互點綴,充滿優雅氣質。他撫摸叉尖,想著鐵定適合極了那擁有淺茶色長髮的師父。
他又看上一支整體銅色、只幾朵透明紅花造型的髮簪,應是象徵梅,且毫不猶豫地從袖袋中拿出乾淨的絹巾覆在掌中,好小心拿取兩份美麗的飾品。
「哦~我還以為您會勸說祭神不就是虔誠心最重要,哪還要什麼寶物諂媚呢!這樣的話!」
不二文女輕笑了幾聲,店主有沒有猜到其他關於儺祭的事他不清楚,只是謹慎地先確認他究竟要面對何方神聖,再決定應以何種物品上供……看來他們不是守著那股氣息濃郁得不行的上神、就是與神靈之間有所互動,是否現在就默默地傳遞「法陰陽者追儺神」的訊息了呢?是不是該敲響心裡生鏽的警鈴?
文女搓搓下巴思考,想著還是別太過警戒,他已不像從前隨便、輕浮、不顧後果。
「我喔,在找願意重複締結契約的那種心胸寬大的神明,也在找願意看求念心強烈而施捨的神明,還想找不願意計較前嫌的慈悲神明……啊、等、等等!」
他嘴上慌忙,瞇細的眼仍看不清楚此對耳環的模樣,黑底與模糊如絲綢織錦的繁複花紋、接近花葉枯朽如金屬的精緻鑲嵌,好像西洋那兒來的古董飾品,尺寸迷你,就算執勤也能配戴吧。
「啊……我要聲明!不接收要用人類獻神這種喔!也不接受以鮮花送禮!」
不二文女還是沒有明白講述他要祭拜的神明真身究竟是何方,且以兩項條件試探店主吧,他是這樣莫名狡猾的怪奇人士。
說來這裡,其實就連對方是不是真實存在,他也還保有一絲疑惑,畢竟傳承或轉移氣息這種事情還是做得到,他就曾經為掠奪力量協助獵人砍去河神佈滿鱗片的腿,用以製造滿懷豐沛生命之力的刀刃,借此轉移了河神的氣息……所以未見正體的神靈,他還真有點難以確定祂是否還是「本尊」,只怪那裡太難接近了,讓他無法查明真相。
「是個~嗯~能救世人的慈悲神靈?會要食血的殘虐神靈?覺悟自醒的護法神靈?這麼說,你能猜到是誰嗎?是個在山上可能群居,也可能不是群居的蛇吧~!」
他開始有義無義地繞圈子,也在古董店裡走動,四處看賞。
「客倌是六生的話,應該也清楚八百萬神明司掌不同職責,也各自擁有相異個性這點吧?」
堊瞇著眼,視線隨著對方在店裡到處晃悠。
「要是獻上對方中意的供品,不管想求什麼都好說。而相對的——」
叩地一聲,堊將手上拿著的煙管倒扣在煙灰缸上,將裡頭的煙灰倒出來。
「若是獻上的是對方討厭的物品,當心被記恨跟作祟哪。神明大人有不少都很任性的。」
聽著陰陽生列出的條件,他忍不住皺眉。
他還真沒有聽過同時符合這堆特質的神靈。
但旁邊的史內心喀登一聲。
慈悲、能救人、會食血,住在山中的神靈——
就他的認識來說只有一人符合。
亢袱?他要找亢袱?
然後他想起那晚在山中感受到的不友善氣息。
基於被亢袱幫過一次,史一瞬間對在店裡亂晃的陰陽生冒出了厭惡感。
堊吸了一口煙管,徐徐吐出帶著甜味的薄煙。
「不過,山上的神嗎……敝店或許有,您先等等。」
他轉過頭,向史交代了幾句。史瞥了站在架子前的文女一眼,走進了櫃檯後方的小房間裡。
冬去春來
3 years ago @Edit 3 years ago
不二文女直直站著一體架前,間隔薄薄的白手絹揉揉掌內他方才挑選的飾品,他活動指節、飾品相互碰撞,發出細小的鏗鏘銳響,好像在模仿干戈兵器。
隨後將寶物挪移到左手掌中,等甜氣瀰漫而來又遠去、等少年似是要去後面尋什麼特別的器物而暫離,他才聲如蚊蚋地說:
「……我再清楚不過了。」
事到如今,文女也不反悔呢,明知再繼續奉獻的話,遲早都會送——自耳蝸深處的竊笑私語讓他睜開一雙幾乎喪失視力的眼,無法痊癒的傷到底會不會痛,他也記不得那是什麼樣難受的感覺了。
「不二文女想……店主也認為我是準備去殺那個盤踞在明丘湖水的龍神。」
他沒有擦拭如淚垂在臉頰邊緣的血,轉頭向獨留的店主說話。
靠近神所在之地有你、打鐵鋪有你,搞不好自己與打鐵怪異的對話全都被你聽得一清二楚,如今自個兒找上門,可正擺明有所意圖,他信你有所察覺。
「吶~我說、外面的結界是你張開的嗎?是的話……你也沒必要害怕我啦!」
他笑著說,一番難以言喻的邪氣不停自他耳上那對紅寶石模樣的耳環散發,使他本來釋出善意的表情也變得可怕。
不二文女知道擁有力量的難能可貴,於是對於他能洞察的每一分氣息都擁有深刻的體悟,所以他討厭書院,那裡很少人能追根究底地明白自己到底在操弄天地自然的什麼。
當然,他也是不曾知曉的愚者。
「我不會做什麼出格的事情,所以你大可放心,頂多就是記住了……呃、你們的行蹤,像個跟蹤狂似地追你們沾染的味道,如果你們也有某種會飛的、長的像鳥的信物,就表示我沒來錯地方喔!」
不二文女笑嘻嘻地偏頭,像在凝視架上陳列的許多物品。祂們有濃郁危險氣息,如果都是店主他一人鎮壓的話,那當真是相當不得了的存在……不得真正面容的外貌,說不定也是束縛的一種呢,不二文女好奇起來。
「連我都注意到了,你身為非人的那一方大概也會注意到,帝都竄入許多包涵上位神靈氣息的鳥型信使,你說祂到底在做什麼呢?我又千方百計找祂做什麼呢。」
他想,或許店主猜到了。
廣施恩惠的道理不二文女懂,可是透過過於濃烈的神力結晶傳佈又是為了什麼?不只遍佈山幾處村落,民生市街、鍛造武器的地方、神秘的古董店,就連十紋都有神的氣息,他越是想尋找這方神靈,就越是感到疑惑。
他邊說邊伸出右手,想拾起一枚架上帶有危險氣息的形似蓮花的胸針——
堊愣了一下,才意會過來對方先前說的神靈指的是誰。
微微瞇起眼,他吸了口煙,再吐出。
「弒神……現在的人類還真是膽子越來越大了啊。」
反正對方都點出自己是非人的那一邊,那麼堊也懶得繼續用人類的口吻跟他說話了。
站起身,他走向臉頰上垂著血淚的陰陽生。
「外頭的結界是我布的沒錯,不過我會怕的不是你。要殺掉一個人類很簡單,但要連身上的『東西』一起處理掉那很麻煩。」
睨了嬉皮笑臉的青年一眼,他嘆氣。
「跟蹤狂就不叫而已了吧?再說敝店最近才被跟蹤狂騷擾過,拜託別再來這種的了。」
堊會離開櫃檯跟到他旁邊主要是因為看對方有意無意地越來越靠近放著「危險品」的架子,他得盯著。
果不其然,對方伸手欲觸碰架子上一只貼著符咒的蓮花胸針。
「別碰。」
啪的一聲脆響,堊直接拿著煙管用力拍開對方的手。
「您想隨意拋棄自己的性命那請便,但別死在敝店裡面,少給別人添麻煩。」
堊的眼神跟語氣一樣森冷,他最忌諱別人隨隨便便碰他收得好好的東西。
與此同時,史拿著一個透明的玻璃瓶從內室走了出來。
就算我再怎麼討厭犬神,好像也輪不到你說祂僅僅是個「東西」啊……你要也是怪異,就給我多留點同胞愛,帝都有多少偏執的十紋拿著武器像瘋魔一樣地要殺光你們——不二文女腦內對於店主的話有諸多反駁的意願,但他不想挑起爭端,他不想死在這裡也不會死在這裡。
不二文女收起笑容,垂下嘴角、凝視靠近的店主,果然他就喜歡挑戰底線,想知道眾心到底能為什麼動怒,就像他三番兩次撥弄師父的道德底線一樣,最後他也目睹師父歪斜扭曲,證實師父隱瞞在拯救大願底下的醜惡——蓮花讓他想起很多與師父的往事,所以他才想碰觸,也沒太顧忌上頭貼了張符咒。
一瞬間尚餘溫的煙管罰了他放肆的手。
「啊……」
文女愣愣地感嘆,又灰又白的眉目擠弄起來,看著少年的身影再出現,他甚至放大音量地開始誇張。
「啊……啊!你!右手!!你打我右手!!哈啊——??怎麼可以打我的右手!!」
不二文女按著一片紅印的右手手背,語帶些許哽咽與疑惑朝著店主嚷嚷。
這傢伙也是男的吧?為什麼敢打我右手?偏偏是那麼重要的右手?萬一廢了他整組都會變成廢物的啊!不二文女焦躁的心情倒是相當真實,他仰賴右手刻劃咒印是有原因的,要是沒了右手他真的就打算拼命、死這裡,給店主添永遠清不掉的麻煩……!!
「骨折了啦!骨折啦!」
他痛歸痛,演歸演,沒預料到被店主打倒是真的,所以他訝異地繼續叫嚷。
「我也沒幹嘛吧?你自己說隨意挑的欸!你又沒說不能碰!你又沒說——你怎麼可以犯規!怎麼可以打我右手!你是男人吧!」
看對方反應大成這樣,堊也呆了一下,開始思考起自己打太大力的可能性。
捧著玻璃瓶過來的史瞄了一眼對方的手,然後嫌棄地嗤笑一聲。
「哪有那麼誇張?骨折了你手才不會還保持著原本的樣子啦,少裝了。」
堊深深吸了口氣,再緩緩吐出。
不知為何,青年鬧脾氣撒潑的樣子讓他想起沼御前,另一個讓他頭疼得要死的人物。
「……我等等幫您搽點藥當賠罪吧。但是——」
雙手環胸,堊看看架上每個都貼著符咒的物品,再看著大呼小叫的青年。
「這些東西是哪裡看起來能碰了?願聞其詳。」
而且這跟自己是不是男人有什麼關係啊,做錯事就該罰不是天下的定理嗎?
再說自己是附喪妖怪,硬要說的話是沒性別的——只限本體。
堊感受到對方是很重視他的右手的,大概是有什麼術式得靠右手發動吧,但這不干他的事。
接過史手上狀似洋酒瓶的玻璃瓶,堊輕輕摸著上頭綁著的神結。
「然後這是客倌您要找的祭神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