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感到憤怒，亦無法抑止缺堤的快意。

他想看見的就是這個。
對啊，沒錯，理所應當。

不論遇上何事皆顯得雲淡風輕，稚嫩端秀卻比任何盛年男子都更加剛毅的面容╱被落下的淚所打濕的臉龐。

立於國家的最頂端，俯視著底下朝自己行跪禮的臣民兵士，被一場又一場的勝利妝點得風光無限的模樣╱頹然地跪倒在地，任誰都能加以嘲笑的凄涼身影。

被人們所仰仗，屹立不搖的程度足以讓群山和太陽為之羞愧的亮眼身姿╱連她的劍都無法握穩，連他的劍都無法抵禦的軟弱窘態。

是的，是這樣，正是如此。
這就是他想要的。

一次又一次的被擊飛至空中，一次又一次的被撂翻在地，為鎧甲所武裝的嬌小身軀被無數次的擊倒，然後依賴像是即將喪失所有力氣的雙腳重新支撐而立。

搖搖欲墜。

這才是對的。
這才是正確的。

意志也好力量也好，全都擊碎得一點都不剩。
被撕扯去所有的光鮮與榮耀，徒留下軟弱無力的內在，唯一還能做的事就是難看地對他嘶喊對他質問。

──你∎∎∎恨∎嗎？∎友──

這樣就能感受得到了吧，這樣就能明白了吧，為了成就屬於你的輝煌，到底掉落過多少眼淚，扼殺了多少個自我。

──不惜∎∎都∎恨∎嗎？湖∎∎∎──

你就用盡所有去感受吧，吞下這股排山倒海的怒意去理解吧，為了你而糾纏了大半生的苦惱，連最後的餘生都沒能止歇的哀愁，他人的痛苦，他人的慟哭。

他人的罪。

——如此一來，你也就能……

♞

世人說他們是完美的一對。
理想的國王，騎士的楷模。

世人說他們是完美的一對。
應被全國男性立作榜樣的君主，能被全國女性視作典範的王后。

曾經他亦是這樣想的。
儘管土地因失去神秘的庇祐而變得貧瘠，對外還有來自各方的蠻族虎視耽耽，但這全都不成問題。

因為有他們的王在。
只要王還在，蠻夷就無法入侵這片國土，農耕也好畜牧也好，收穫和生計活都能獲得改善，國家的未來一片光明。

因為亞瑟王是光輝之王。

最初他只覺得這種想法還挺好笑的。
可能是因為他來自於其他國家吧，也或許是蒙受過湖中仙子養育之恩的他並不會去盲目崇拜非人之物的緣故，魔術師的預示他會記掛在心，但不致於會去視作神諭。

王就只是王而已，做為一國的精神領袖確實重要，但卻不是無可替代的，說到底國家要變得富強，除了要經由賢明的君王引導，腳踏實地從事各種基礎行業的人民才是真正不可或缺的吧。

——這種主張是愚蠢的。
當他親眼目睹少年在戰場上策馬奔馳，用著與那具矮小身軀不相符的力氣奮勇殺敵的背影，他的所有固有成見全都遭到了顛覆。

以一名騎士來說，少年的手腕太瘦弱了，但比別的騎士顯然要細上一圈的這隻手，直到奪得勝利前都不曾放下過手中的劍。

以男人來說可以笑言是纖纖弱質的身板，既沒有作戰所需的重量，亦沒有足夠壯實的四肢，卻像是在行使奇跡似地一一扳倒了體格壯碩上數倍的敵人。

那柄被授予了祝褔的聖劍濺滿了鮮血，可揮動著它的少年眼中卻不存在戰勝比自己強大的敵人的成就感，不存在將一切屠戮在劍下的優越感，就連被胸中熱血所點燃的亢奮感亦無從覓見。

那雙眼眸閃爍著光采，映照出的事物只有一樣。

無可動搖的意志。
不是為了飛奔到他人只能抬頭仰望的高處，他是攜著人民押在他身上、名為祈願的賭注，為了守護這一切而戰鬥至今的。不只是以戰鬥的技藝來表現，少年的每個指揮、每個決斷，無一不在對戰場上的所有訴說著他的誓言，鏗鏘有力。

啊啊——

騎士。
王。

從那一刻開始，他明白了這兩個詞的真正意義。
也是自那一刻起，他斂下了所有的驕傲自滿，立誓要與不列顛的人民一同追隨這名騎士王。

人們所能想像的極限，人之願的結晶，從幻想走進現實的君王。

只要跟隨他，再強大的敵人也終可戰勝。
只要跟隨他，眼下不如意的一切都會步入佳境的。

只管跟隨他，他們無所不能。

王總是正確的，選擇這般跟隨他的他們也自然是對的。

到底是有多麼愚昧，多麼醜陋，多麼自私自利，才會認為那是對的。

他不是嘲笑過了嗎，只是一國之王而已，怎麼可能依靠一人之力讓這片土地重拾豐饒。

他不是視之為笑談過了嗎，只是一個矮小的少年而已，能頂替他的有能之士要多少有多少。

就因為他一直默默肩負著一切，所有人都覺得事無大小通通由他一個人來承擔是理所應當的。

就因為再怎麼去責備他，他都會照單全收老實道歉，連作物欠收、野林產出不如預期都變成了是他的錯。

那麼可笑那麼荒唐的事情，卻被所有人奉為道理，甚至還在面對王充滿冷靜且自恃的應對時，滋生出了不安恐懼。

到了最後。

「王並不懂人心。」

挺身斥責這句話的人，居然一個都沒有。

因為王並未為此動容，認定他對此毫不在乎。
因為王泰然自若的反應而感到懼怕，把他孤立至空無一物的懸崖上。

因為王並沒有被這句話刺傷，而不斷地用這句話去傷害他。

對他予取予求的他們，何來自稱騎士的資格。
為甚麼，當時的他們誰都沒有發現這點啊。

年少氣盛的時候擅自對他抱著期待，直到不再年輕、氣燄也不再高漲的時候擅自心生質疑，到了沒辦法再承受這一切的時候擅自從他身邊逃開。

即使有了改變的是他們，而他的存在方式從一開始就沒有改變任何。

所以他感到憤怒。

對把所有的一切推到少年的頭上，讓他一個人肩負著整個國家的人民。
對發誓向少年獻上忠誠，又辦不到獻上信任的所有騎士。
對放任人們不停向自己灌注祈願和惡念，讓事情演變至此的少年本身。

對這個為了少年——不，為了少女而感到憤怒，卻毀滅了她拼盡一生去守護的寶物的自己。

甚麼理想的國王，騎士的楷模。
這種關係，打從一開始就是錯的。

甚麼男人的榜樣，女人的典範。
用各種各樣推卸而來的責任把兩名少女的人生榨取殆盡，以此來維繫的國家有甚麼好值得驕傲的嗎。

為了述說這些，化作了不通言語的野獸。
為了把那道身影從永垂不朽的神座上扯落，連身為人必須擁有的理智都完全捨棄掉。

原本就污穢不堪的靈魂徹底墜入瘋狂，曾經效忠的對象也視為應當廝殺的仇敵。

我都做到這個份上了，為甚麼您還要……

——這麼懇切的、笨拙的想要告訴我，我並沒有錯啊。

我想讓你落淚，但並不是希望你是為了我感到難過。
我想讓你嘶吼吶喊，但並不是希望你指責你自己。

我卻，還是不肖地為此感到了喜悅。

您亦是，會因為悲傷而流淚的啊。

——真想讓大家都看一看。

要是在那時候，有任何一個人曾經看過您的這副模樣，還會對您感到懼怕的人，肯定馬上就一個都沒有了吧。

一定會變成那樣吧。

只要您開口為自己抱怨一句，我們這群騎士就能為您化身為盾，粉碎任何狂言。

只要您向我們展現出憎恨之情，就算您要我們二人以死謝罪，我們亦能夠坦然赴死。

只要你對我們說留下來，哪怕是餘生都要面對全世界的指責抵譭，我們都會留在你的身邊，哪裡都不去。

是啊。
不知道跨越了百年還是千年，在這個只能互相殘殺的舞台上，你還是不願意怪責我，而是說著要對我贖罪。

要為了這種理由，再一次追尋全能的聖杯。
而無為的我卻能像是個忠誠的騎士一樣躺在你的懷裡，在你的陪伴下安穩逝去。

我啊，連為你拭去淚痕也辦不到。
那時也是，辦不到。

掙扎得再難看，到了最後仍是一事無成，到頭來也只知道讓心愛的女性慟哭哀傷而已。

到頭來，只能和我所不忿的人們一樣，於此向您祈願。

拜託您，請您落敗吧。
誰都好，請把您擊敗吧。

光輝之王，永恆之王，不滅之王。

我祈求您。
——我詛咒您，直至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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