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不動行光分別後並未特意再去尋找對方的蹤影,而是決定先掌握所在之處的地形、建築位置,以及敵我人數、戰力的差距。
在情況未明的狀態下也將身影藏匿起來,避開所有巧遇之人。
虧得這副身驅體態及身手在隱密行動上具備優勢,幾個時辰下來仍算順利。
依照太陽位置及草木生長態勢辨認方位,以和不動行光相遇處為中心先行向北探索。
寬廣田地顯然有人每日辛勤照料,種植區塊劃分整齊,作物長勢看來也相當不錯。但此刻可沒有悠閒觀察植物的餘裕。
雖然已近黃昏,天光仍是大亮,沒有遮蔽物的田野反倒容易使自己成為目標,泥土也會留下足跡暴露行蹤,橫越田間是不明智的做法。
打算先到看來應是馬廄的屋棚,卻在半途被人喊住。
照對方的出現地點來看似乎是主動從躲藏處出來的,懷抱希冀直奔而來一一
那模樣,就像在陌生地方看見可以信賴並依靠的對象一般。
不孰悉的面孔準確地直呼自己的名,除了心生疑惑也使警戒心更加提高。
步伐停在微妙距離,帶著黑色手套的手搭上腰側短刀,是顯而易見的備戰姿態。未感受到敵意,更甚至有股親暱感從對方身上傳來。
壓低重心,保持在能隨時拔刀行動的姿勢。這般模樣對方也能感受到我方的戒備而駐足吧。
淺紫色的雙瞳直視:「何人!」
「是、是我啊……後藤藤四郎吶,你怎了?」
沒漏看那充滿敵意的架式,可比起那些自己仍是沒打算放棄溝通。
攤開了雙手擺出沒有敵意的模樣,或許是有了先前骨喰藤四郎的異狀,對於眼前這情況莫名的就接受了。
不過對方看來並不如兄長穩定……還在思量間注意到對方明顯不自然的臉色,心底揚起一絲不安。
「難不成……藥研你受傷了嗎?」
「別動!」又喝了一聲。刀尖位置提高,已然瞄準脖頸。
——為何。
為何是如此反應?
這人自稱後藤藤四郎,以名來看似與自己來自同個刀派,然腦海中卻沒有任何與之相關的記憶。
額際隱隱抽疼,也覺得腦袋發脹,卻神奇地感受到對方的關切是貨真價實、發自內心的。
說來也是個難以解釋的奇怪感受。好似有什麼事被自己遺忘了。
自認非難以相處之輩,然身為被織田信長隨身佩帶的短刀卻也不是任何人都能順利親近的。
面前這有著一頭暖橘色髮絲的人,那份自然熟稔的態度,宛如長年並肩作戰的戰友,情感甚至堪比兄弟。
眉頭更加深鎖,見對方打消靠近念頭,主動向人開了口,用的是肯定句:
「你知道我。」並且關係似乎不一般。
「這是何處,隸屬誰的勢力?」
「這裡是我們的本丸,算是……時之…政府的勢力吧?」
被人這麼一問瞬間猶豫了起來,勢力若說是大將的話,是不是太自以為是了呢?
「還有,就算忘了聽名子也該知道吧,我們都是粟田口的刀刃,是吉光親手打造的兄弟!」
藥研雖然反應奇怪,但還不至於到無法溝通,或許多說一些過往的事情就能讓他想起來了,於是便試著努力與對方交談,但那充滿警戒的模樣,就怕自己不小心碰上了逆鱗難免有些小心翼翼。
本丸。
下意識地認為自己理當熟悉且安心,細想卻無法憶起其他相關資訊的詞彙。粟田口的兄弟亦是如此。雖然知曉對方存在,但彼此關係應無現下這般熟捻。
這麼一想來瞬間使自己悚然,在這陌生境地,竟如此安然無覺,究竟是被什麼影響了才這般順從,輕易接受了現今處地。
無法掌握現況的混亂及自各處襲上的違和感令人焦躁,尤其在與面前這人打上照面後迅速加劇,在心底掀起巨大波瀾。
「我不信任你。」對方詞句裡包含過多無法理解的事物,「這裡,究竟是何處?」
至此,刀尖再度提起。
那句回應讓眉頭微微皺起,心情感到莫名不悅……原來若是被遺忘就會有這種心情嗎?
這狀況正好與骨喰哥不同,自己反而是沒被記住的那一邊,比起當時的錯愕慌張,現下擁有的是截然不同的感受。
「既然都說不信任我了,那麼不管說什麼你也不會聽進去吧,笨蛋——!」
那股不滿怨氣就這樣對著人直白地喊了出來,並不是沒有察覺到那股殺氣與劍拔弩張的氛圍,被說是太過魯莽的也不為過。
現在的狀況若是少去握在手中的危險刃器,就只是普通兄弟間的對話,雖然也只是腦中閃過一瞬的念頭,但要若用平時的態度去應對的話,或許能讓對方想起些什麼……吧?
過於直白的詞彙使他楞怔一瞬,隨後勾起嘴角,帶著幾許被挑釁及感到可笑的意味。
這般任性的用詞,就彷若在向兄弟鬧脾氣的孩子啊。
「沒錯。」
握緊刀柄,方才笑意不復。
「我有要完成之事,若是阻擋,便不手下留情了。」
是覺得自己被挖苦了嗎?那個表情……
這份疑惑思緒也僅停留腦中一瞬——「對於得不到回應的推測,再想也是沒用的,還不如……」憶起藥研曾對自己說過的話,現在套用在這時感受特別深。
淺息中混著一絲無奈,嘴角幅度卻是上揚著,略為故意的大幅度伸展筋骨。
「剛剛一直窩在屋裡等,四肢全都要僵掉了,乾脆就利用這機會好好手合一場吧?兄弟。」
練習的木刀換成了利刃雖然棘手,但若是碰不到自己,那不管對方拿了什麼當武器也就都一樣了,畢竟和遺忘了自己的藥研不同,每一次與對方手合的經驗,都還好好的累積在腦海裡。
若是尚未修行的自己,大概會再繼續向人勸導吧,但一直哭哭啼啼……可是會被笑的。
聞言,眉頭皺起又鬆了開。收起動作一改方才冷漠,嘴角大幅勾出的弧度絲毫不掩。
「看來遇上好對手了。」果然還是這種堂堂正正的方式,才更讓人熱血沸騰啊。
「我乃藥研藤四郎,是織田信長麾下的刀刃!」
刀刃重新出鞘,雙足跨出長距,對人朗聲道:「決一勝負吧。」
特意宣揚的立場說明藥研的狀況依舊堅定無比,對方曾提過那位前主時的表情還映在眼前,但這回卻不再將自己歸為同伴。
恍神間被對方拉近了距離,估算回擊反應無法趕上便直接改採防禦姿態,
可是自己手上沒東西能擋下刀,糟糕、糟糕,怎麼可以這麼快認輸!
在對方攻到自己眼前時,雙手向後背伸展並將重心後頃,不擔心對方會攻擊腹部似的直接倘露在對方眼前,趕在被白刃劃傷前抬起了腳,以厚實的鞋底擋下刀刃刺擊,在刺破鞋底前用力往上踢擊,並借此力道向後空翻了一圈回到定位時順勢蹲低重心,隨時注意著對方的攻擊。
攻擊被這種方式擋下倒是詫異,隨之襲來的踢擊正中手背,當機立斷換上左手在短刀脫離範圍前從鞋底拔下。
對方主動拉遠讓戰況有短暫喘息空間,甩甩發麻的右手、又轉了轉腕關節,估計等會手背上便是一片瘀青吧。
實力不俗,但實戰經驗明顯遜於自己是致命所在,招式倒是靈活的意想不到,然,能彌補不足之處,卻不夠使對方得勝。
你贏不了,投降吧。
這話終究停留在想法階段,未化成言語被傳達出去。
對方——不對,失禮了。
後藤藤四郎的決心與赤誠,自身也得全力以赴,才是最好的回應方式。
「為了大將,要請你於此止步了。」
藥研豐富的實戰經驗讓每次攻擊都有變化,自己雖不至於能看穿對方假動作,但稍微能從細微的預備動作裡推敲出下個攻擊目標。
「要是被大將知道了,他肯定不會開心的……」
不論是私下手合或是忘了自己的事情,如果是大將的話……一定會更好的處理這一切問題吧。
這般距離下,對方彷若呢喃之語仍被微風清晰送入耳中。
因戰鬥而不悅的「大將」嗎?
那位有著魔王之名,藥研藤四郎所效忠之人啊,心中所懷的理想抱負與將此一生奉獻於他的人們,如兩座大山壓在他的肩頭上,他卻以凡人之軀獨自撐起這份重量。
由生命交織出的輓歌,或許悲傷卻是手段,為了實現心志此些避無可避,大概無暇、也不能為此多分思緒吧。
魔王,沒有太多能夠深痛悲傷的餘裕啊。
在人腳步一動打算朝前邁步時同時行動。
較後藤藤四郎更迅速地欺身上前,迴身、舉刀,自斜後方將刀尖抵在脖頸脆弱之處,刀尖抵入肌膚形成淺淺凹痕,似乎下一刻便會流出血來。
「你的大將,真是溫柔。」
頸邊的涼意提醒自己不得妄動,這樣的情勢對自己來說早是慣例,不過那句話……
「是『我們』的大將……」
隨著開口回應猛然朝對方撞去,而藥研也如預料中閃開。
這下便有空能襲擊他慣性當重心的左腳,不顧頸部傳來對方告誡似的刺痛,連著刀刃一同緊握住藥研的手,重心壓低不讓對方有逃脫的機會,隨後便直接猛力拉扯將人過肩甩了出去。
「——是北。川。慶。介。啊!!!」
隨著丟拋的舉動將每個字句清晰喊出聲,伸手抹去艷紅的鮮血,絲毫沒因自己身上的傷口而退卻,反倒是臉上顯而易見的怒氣。
身軀被甩出在空中劃出曲線,倒錯景象中,被憤怒佔據而睜大的雙眼,如燃燒夕陽般醒目壯闊且震懾心神。
楞怔的幾瞬,腦中閃過一個用白布遮蓋的面容,從縫隙間露出揚起的唇角,笑容爽朗豪邁,又使人安心信賴。
且於同時意識,自己對其有著可與信長公匹敵的效忠之心,順位似乎還是先於信長公的。
這個認知使自己心神震盪,甚至因此不及做出防禦而直接被狠摔地面。
痛覺彷若信號將自己強制喚醒,迅速翻滾出對方腳下範圍後起身。
剛才那一一
莫非是後藤藤四郎所言的北川慶介?
已經開始的戰鬥卻不會因為自己的迷惘而停下,腳尖施力,握著刀刃順勢由下而上的突刺進攻。
比起方才反擊來的更加快速,後仰閃躲過這記突襲,察覺出近距離不利自己而選擇朝外側逃跑與人拉開距離,雖然確實沒有因此受損但這樣下去可沒辦法啊……好想好好得打一架———!
摸索了身上想找出能充當武器的東西,甚至還有了衝回小屋去拿個工具與人對戰的打算。
「啊!這個是早上的那本奇怪的書……有總比沒有好吧。」
拿著日記本估算厚度,雖然不可能擋下刀刃的攻擊,但至少先將對方武器奪走再說。
這次換自己主動靠近對方,故意沒壓地身姿為了引誘藥研攻向自己較方便施力的腹部,握緊手中書冊心想這招若沒擋下想必會是個重傷吧……
看著那往懷中摸索的身姿才深刻意識到,直到剛才對方皆是空手應戰。
與後藤藤四郎刀劍相向的感覺並不陌生,部分行動甚至是出自慣性一一並非通常戰鬥意識,而是更直接的,因為熟悉對方行動模式所產生的判斷。
總覺得違和。
應是雙方都持短刃,手中觸感也非如此冰冷沉重,而是稍微輕盈一些的……木刀?
與方才相同,一閃而過的片段畫面再度浮現。這次,是在亮堂道場內部,暖橘的髮一晃而過,面上是汗水及恣意笑容。
襲上的記憶碎片凌亂造成幾瞬遲疑,猶疑不決反應在動作上,刀尖破開空氣的軌跡難得感覺幾分拖沓,然而完整成型的攻擊已無法收回。
對方的舉動預料外緩慢,並非單純能看出破綻,而是自己使用不順手的物品卻有時間反應。
這是出於體諒的放水嗎……?
下一秒立刻反駁對方不是這樣的人,至少忘了自己的這個藥研並沒有什麼理由如此寬待自己。
將書冊最為厚實的那側面向刀刃,即便頗有厚度的日記本對上有著能切開石質藥缽的本體而言薄如蟬翼,但也比用肉身擋下要強上許多,看見白刃沒入書籍便立刻往對方施力的反方向折去。
眼看藥研有預警的伸出另隻手打算接下鬆脫的武器,自己爭取來的機會正在眼前發生,但伸手搶下刀的計畫卻遲遲無法實行。
好奇怪,為什麼無力感瞬間襲來?
身體好像有哪裡不太對勁,為什麼視線變模糊……了?
雙膝不受控得跪地而下,下意識將手按上腹部,那是最一開始感受到異常的位子,隨後身體就像是洩了氣的氣球一般失去控制。
就在低下頭時清楚的看見了,溫熱的血液從被利刃貫穿的腹部傷口中不斷湧出。
「奇……怪?」
我為什麼受傷了?
刀刃破開書頁的反饋觸感傳至手心,面前之人在一陣不自然的停頓後緩緩傾斜倒下一一彷彿被切開的並非紙張,而是他的身軀。
破損的書冊掉落,接著是對方雙膝跪地的聲響。看人面帶徬徨,似也不明瞭為何自身會受傷。
最初始聽見的「傳訊」內容倏地於腦中浮現,依稀記得訊息裡說道若書冊受損,則持有者也會隨之喪命……眼下情況,似乎已證實其可信度。
一一那麼,危及大將性命之事也必定有其真實性。
然而比起趁勢追擊給予致命傷,在排除障礙盡快趕往信長公身側這個選擇之前,自身卻是一手持刃、另一手攙扶上對方臂膀,跟著後藤藤四郎降低身軀高度,以單膝跪姿蹲立於對方面前。
泛白雙唇數度開闔,吐不出一字一句。
該說什麼?從何說起?想說的究竟又是什麼?
都不明白吶。
藥研那瞬間的反應就像是平時模樣,痛的無法思慮的大腦使自己下意識抓住了對方的肩,曾經歷過的體驗依舊清晰明瞭,十分清楚現下狀況會迎來何種形式的結局。
忍著痛咬牙迫使自己渙散目光聚集在那對帶有疑慮的紫瞳上,「嗚、藥研?這表情……可真不像你,明明這次又是你贏了喔?」
多虧有對方幫忙撐住身體,讓體力流失的沒想像中快速,還有餘裕能思量該如何向對方交付關於骨喰哥的情況。
藥研。
藥研。
有著暖陽色澤的人一直如此稱呼他。
「藥研」。
帶著親近、熟稔、真心交付,以及現今尚無法明瞭的羈絆。
是與「織田軍的藥研藤四郎」有所差別的「藥研」。
「我……」
刀刃被放置腳邊,讓對方倚靠在支起的腿上,一手攬肩、一手壓住腹部傷處,此時姿態幾近擁懷。
「我是粟田口吉光鍛治的短刀,藥研藤四郎。又名『藥研通吉光』,背負著『極其銳利卻不傷主』的逸事。」
深深呼吸自我暗示已做足準備,淺紫色的眼終是迎向暖橘色的。
「請容我再次的、正式的,詢問你的名。」
藥研如此慎重的反應讓自己愣了幾秒,因傷勢而略為虛弱但依舊露出了笑容,此時突然憶起與對方在屋簷上的對話。
屏住氣息確保回應的聲音如昔堅定,琥珀色的瞳直望那正視自己的目光。
「我是後藤、後藤藤四郎,是以守護為耀的,粟田口吉光之作。」
本想舉高手捏一把對方的頰,卻發現已無力做到,便將掌收攏輕握成拳抵上對方左胸口。
「我們粟田口的榮耀……不准說你忘了,兄弟。」
足尖踏過、瓦片輕響,夜幕濃重但綴著星光,晚風寒涼卻胸腔滾燙。
額前的一抹紫隨轉身動作消失,換來橘色髮梢跟著奔跑躍動擺盪,那背影最後消失在木廊轉角旁。
一一自己從暖橘色的眼裡「看見」了這些景象。
原先仍存疑,現今這些與後藤藤四郎相處的片段,卻能斷言是實際發生過、但被遺忘的事。
儘管能想起、能肯定的僅僅如此,在這個瞬間,已足矣。
晚霞斜照將黑影拉的細長,兩人的影子扭曲變形,因為身軀重疊形成奇異形狀。
不知是用何種表情一一回應後藤藤四郎的斷續片語,對方的語句間隔逐漸拉長,字詞逐漸破碎吃力。
由淺至深,後又變得稀薄微弱的呼吸宛如一雙無形的手,從胸口開始,沿著氣管一節、一節向上掐緊。
雙手及胸前心臟處染上的色彩比日暮更加濃郁刺目,帶著比想像中更加炙熱的溫度,張手包覆對方搭在胸口的拳,反而使後藤藤四郎原先還潔白的肌膚也一同沾上暗紅。
「我亦是以守護聞名的短刀,粟田口一派之榮耀,我定不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