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格尼斯坐在埃爾伯特的木屋前，正想辦法靠著手機上僅剩半格的訊號聯繫房子的主人，然而幾次撥通都被轉入了語音信箱中。

自從那日在星空下獲得自由來訪的允許後，他偶爾會在休診的日子裡開車上山。從診所出發經過兩個多小時的車程，來到這裡和埃爾伯特吃上一頓飯，聊聊天，或是教對方一些簡單的讀寫。有時也會像看星星的那個夜晚一樣，留下來過夜，接著在隔日午前再次回到診所。

基本上艾格尼斯來訪時都會提前撥過電話，不過這一次他已經有兩三天聯繫不上埃爾伯特了，於是他在思考後仍出了門，帶著一點擔心和焦慮來到了這裡，然後理所當然的撲空。

等待的時間邁入第二個鐘頭，被風吹落的一片綠葉停留在那頭金髮上。艾格尼斯嘆了口氣，一邊整理著長髮，一邊點按手機螢幕，再一次撥出——是一支他從未撥打過的室內電話號碼。

「啊——午安。是我，馬丁醫生。」三次鈴響後被接起，他在對面傳來詢問聲後無奈的笑著起身，拍去身上沾染的灰塵，打開了停在一旁空地，自己那台黑色轎車的車門：「我去你們那邊打工換宿行不？就今天，現在。」

沒有過多的對話，取得同意後他進到車內，將手機隨意地擱置在副駕駛座上，隨後順著熟悉的山路，往鎮上的醫療站前去。

而在另外一邊，埃爾伯特正在往回程的路走。

這是他待在山中的第六天。一年中總有這麼幾次，他必須要開發一些沒有人走過的路徑，在深山裡做一些巡查和記錄之類的工作，然後他會在山上獨自待上五天以上的時間。在這些工作的中途經過的地方通常是沒有任何手機訊號的，所以他理所當然的錯過了艾格尼斯打來的每一通電話。

在出發之前，埃爾伯特完全沒有考慮過要將自己即將遠行的這件事告訴艾格尼斯，事實上，這個念頭只短暫的出現在他踏出家門，準備出發的時刻，然後在他鎖上門的瞬間就消逝了。他不覺得這是有必要的，畢竟他也從來沒有向什麼人報備行蹤的習慣。

所以當他又隔一天，終於下了山，遠遠的在家門口看到垂頭喪氣的艾格尼斯時，他帶著驚訝的露齒而笑。

「馬丁！」

他從很遠的地方就喊了艾格尼斯的名字，後者在聽到他的叫喚聲之後很快的抬起頭，並且起身迎接他。埃爾伯特走近這個意料之外的訪客，攤了攤抓著登山杖的手又說：「我很想給你一個擁抱，但是我已經七天沒有洗澡了。」

然後他登上了門廊，將手伸向大門中間的門環，將它連著底座一把拔了下來，並從底座背後取出了大門的鑰匙，接著打開了大門，再將鑰匙和門環收回原本的地方。

埃爾伯特在將門環掛回去之前，轉身朝艾格尼斯眨了眨左眼。

「快進來吧。」

艾格尼斯對於眼前的人直接拿取門上鑰匙的舉動有些意外，那一刻臉上出現了短暫的驚訝，但又很快地收起。他在聽見對方開口後淺淺地笑了，然後跨步跟進了屋內。

「有吃過飯了嗎？我等等先準備一點東西，你出來就不用弄得這麼久了。」把上週新買的藍色防水夾克放到客廳的椅背上，艾格尼斯望向正在將各種裝備褪下，丟在客廳的那個人說到。

其實他不是很在意那人幾日沒有洗澡的事，何況當埃爾伯特與他錯身而過時他只感覺到泥土與青草的氣味，他並不討厭。不過剛從野外回到屋子裡，先沖個澡確實會讓身體舒服些。

「冰箱裡還有一些雞蛋和吐司，冷凍庫有一些火腿肉，不過沒有蔬菜，有的話應該也已經不新鮮了⋯⋯我不確定其他的還有什麼，看著辦吧。」

他肩上巨大的登山背包丟下，讓它隨意的倒在地上，然後也脫去手套、帽子和外套等等的衣物配件，接著走到廚房往櫥櫃裡翻找著，從裡頭掏出了一個鐵罐。

「如果能喝熱茶就更好了。」

說完，他又走出了廚房，上了房屋的二樓。從樓下可以聽到一陣輕微的腳步聲，接著是一扇門被關上，最後是流水聲。一切都是這麼理所當然，埃爾伯特把要求艾格尼斯這件事假裝的像是在談論天氣，沒有「請」、沒有「謝謝」，並且一點也不認為自己的要求會被拒絕。

看著埃爾伯特上樓後艾格尼斯也轉身走進廚房，他在流理臺處清潔雙手，順便擰了兩條抹布將有些灰塵的操作台與灶台擦拭乾淨，這才打開冰箱確認裡頭的東西。

如同剛才埃爾伯特所說，蔬菜櫃中的菜葉已經發黃，他於是將那些不該繼續食用的東西整理起來丟到一旁，接著把看起來還能料理的食材放到檯子上，還拿了幾片冷藏庫裡的起司和奶油。

茶葉罐被暫時擱在餐桌邊，他清洗著平底鍋和鍋鏟，稍微擦拭後先煎了兩片火腿，隨後將奶油與打過的蛋液倒入鍋內，拿起切半的吐司壓上一層金黃色，並等待蛋液凝固，一邊動作一邊在短暫的等待時間中思考著下一次要帶些什麼樣的食材和日用品過來。

鍋鏟壓在翻面的煎蛋中間，超出吐司範圍的邊緣被折起，他在上頭放了起司和剛煎好的火腿後把兩片吐司折疊，又用了一點奶油將兩面續煎，才將散發香氣的雞蛋土司裝盤，然後照著一樣的步驟做出第二份。

等到埃爾伯特再次回到一樓時，艾格尼斯已經將餐桌整理好，兩盤簡單的餐點放在桌子兩側，紅茶香一陣陣瀰漫在空氣中。

「——埃爾伯特。」他站在剛燒開的熱水旁，拿著沖好的一壺熱茶和兩個杯子回到桌邊，在看見剛洗好澡的男人出現後笑著轉過頭輕喚到，卻又在對上視線後微微皺眉，放下手邊的動作朝對方走去：「頭髮怎麼還濕著，著涼了怎麼辦。」

指尖碰上仍滴著水的髮尾，沐浴後的清香散在兩人之間，他伸手拿下披掛在埃爾伯特肩上的毛巾，覆蓋在那頭褐髮上，輕輕地擦拭著。

擦拭的動作讓埃爾伯特的頭跟著輕輕的擺動，他縮起肩膀，閉著眼睛，笑咪咪的任由艾格尼斯幫他擦頭，然後說：「我有把吹風機帶下樓來。」

說完他舉起拎著吹風機的手，將手裡的吹風機往艾格尼斯的懷裡塞。艾格尼斯不得不停下擦拭的動作將它接過。「快點，我餓了。」

他這樣無賴的催促。只要稍稍思考過就可以發現，埃爾伯特甚至打從一開始就決定讓艾格尼斯替他代勞，不然怎麼會帶著吹風機下樓。經過這一陣子的相處，埃爾伯特幾乎已經摸透艾格尼斯的行為模式，所以他不覺得自己的要求會被拒絕。

接下吹風機時艾格尼斯在原地愣了數秒，隨後有些哭笑不得的拉著埃爾伯特往客廳去。他讓埃爾伯特坐在沙發上，自己則站在一旁，動作輕柔的梳理著那頭褐髮，然後替他吹乾。

隨著指間一次次撫過，吹整後的長髮也變得有些蓬鬆，艾格尼斯在吹風機的吵雜聲中想著，埃爾伯特的頭髮就和看起來的一樣，髮絲很細，摸起來也是軟柔柔的，他很喜歡像這樣碰觸到對方的感覺，能夠更深刻的確認到這個人就在他眼前。

「下次帶些護髮油給你，不然太乾燥了。」在頭髮全部吹乾後放下了吹風機，艾格尼斯伸手撥去遮住埃爾伯特視線的幾根髮絲，勾到對方耳後：「走吧，吃飯了。」他笑著說，然後轉身將吹風機連著線收拾好，暫時放在沙發上。

埃爾伯特在聽到護髮油的時候輕輕地哼了一聲，不知道是答應，還是不以為然。反正就算艾格尼斯真的帶來了，他也只有在艾格尼斯來他家，並親手幫他擦上的時候會用到。他才沒有那種閒情逸致去擦保養品，事實上，他唯一會用上的只有凡士林，畢竟冬天不擦皮膚會乾裂到流血。

在艾格尼斯終於放下了吹風機後，他們一起坐到了餐桌前，埃爾伯特先是捧起茶杯，紅茶的香味和從杯壁傳來的溫度讓他忍不住滿足的長嘆了一口氣。

「我覺得我吃完這些之後，只要躺下就能馬上睡著。」

多日在山林間的跋涉讓他疲憊，但眼前的一切又讓他的身心都鬆懈下來。他突然發覺，這是他第一次下山時有人在家裡等著他——雖然更正確一點來說，是家門前。

他想了想，然後問：「你來了幾趟才等到我？」說完，喝了口紅茶。

「吃完後你想休息一下也行，我可以幫忙清理外頭沾上泥土的那些東西，或是洗個衣服。」拿起自己那份吐司，艾格尼斯看著對桌的人說到。

他有點在意被埃爾伯特隨意丟置在客廳的裝備，尤其是沾上泥濘和青草的部分，還有覆上一點灰塵的地板。

「昨天沒等到你，就到醫療站睡了一晚，想說下午還是沒見到的話就先回去了。」回應了對方的問話，艾格尼斯淺淺的微笑上也有些疲憊。雖然宿舍設備不差，但就是太老舊了，晚上窗外自然過頭的雜音和不怎麼舒適的床墊總讓他睡不安穩，加上擔憂等不到埃爾伯特的失落感，導致現在的他看起來可說是精神不濟。

「這幾天電話都沒打通，只是有點擔心了。」

「沒什麼好擔心的，就如同我告訴過你的，我會一直在這座山上——只是不曉得在山上的哪裡。」對於艾格尼斯的擔憂，他只是笑了笑。

「所以你原本打算從早上等我到下午，就在我的門廊前面。」說完，埃爾伯特拿起盤子裡的吐司咬了一口，咀嚼之後吞下。「你下次可以直接進來，我偶爾會在山上過夜，工作需要，在我回來前看你要在這裡住都多久都行。」

他剛剛在艾格尼斯面前拔下門環就是這個用意。他其實也有自覺，自己經常遲到或者因為各種狀況讓艾格尼斯在他家門前乾等，經過這一次，他決定讓艾格尼斯知道他都把備用鑰匙藏在哪裡，同時決定要做一點別的什麼。

「你下次什麼時候有空？」他問，「幫我整理行李就不必了，但是過幾天我要你幫我別的忙。」

雖然獲得隨意出入的允許，不過艾格尼斯仍想著，或許自己下次過來還是會選擇待在門廊前等待。畢竟來到這裡就是為了見到眼前這個人，如果埃爾伯特不在的話，那無論是屋子裡或是門廊下，對他來說都沒有什麼太大的區別。

而且坐在木屋前能夠第一時間看到對方回來，這樣也挺好。

他咬下手中的吐司，稍微回想了一下近兩週的行事曆，然後才在食物下嚥後開口答到：「下週二到四都還空著，看你希望我什麼時候來，都可以安排。」

「那就週二吧。」埃爾伯特想都沒想就回答「約中午，我們去鎮上的餐廳吃飯，就是之前『巧遇』的那間。」

他話說得乾脆，沒有給艾格尼斯留下什麼拒絕的餘地，接著三兩下就把手裡的吐司給吃完，在盤子上拍了拍手，弄掉手上的麵包屑，隨後起身，隨意的將空盤子丟進了流理台的水槽中。

「那你現在要回去了嗎？」他問，並伸了個懶腰，靠在流理台邊看著還在進食的艾格尼斯。

雖然還不知道相約的目的，不過他們提前定好了下次見面的時間，艾格尼斯對此感到有些開心和期待，甚至也沒想去多做詢問，只是應聲答道：「知道了，會在那裡等你。」

他看著埃爾伯特用完餐走往流理台，自己則回過頭繼續解決手中那份餐點。在聽見問話後他沒有馬上回答，而是等到吞下手中最後一塊吐司後才起身。

「是還想多聊一會……但得讓你好好休息才行。」拿著瓷盤的手略過埃爾伯特身側，他將盤子放進對方身後的水槽中，兩人之間在那動作下貼近，他就這麼望著眼前的人，然後無奈地笑了：「我來洗碗，累了先去睡吧，等等會幫你鎖上門。」

埃爾伯特又是輕輕地哼了一聲，不表達好，卻也不是拒絕，只是單純的表示「他聽到了」，然後讓出了流理台的位置，在一邊看著艾格尼斯開始捲起袖子，清理裡面的盤子和茶杯。

在經過幾次的一同用餐後，埃爾伯特發現艾格尼斯通常會主動提出用過清洗餐具。他在清洗完畢的時候會觸摸它們，確認它們都被清洗得乾淨，沒有留下任何一點油汙，並在每一次清洗完之後將那些餐具依照大小甚至顏色整齊的疊放好。

這樣的潔癖讓埃爾伯特每次看到都覺得有趣，他於是微笑地站在一邊看，沒有說話，直到所有的餐具都被洗好並放在一邊，他拿了手巾給艾格尼斯，然後走到客廳拿起被放在沙發上的外套等著艾格尼斯從廚房裡出來。

「我喜歡你的新外套。」他說，「比那些毛大衣好多了。」

「總算不那麼嬌貴了？」笑著走到埃爾伯特面前，對方的話在他耳裡就像是讚美，心情也為此顯得更好了些。

幾乎能說是為了見對方而買的那件夾克沒被嫌棄，這讓他有些小得意，不枉費這些日子問了好幾個朋友，還特地跑一趟市區的專櫃去挑選所花的時間。

「以後來找你都穿這件，這樣隨時要去看星星也沒問題了。」雖然上次他們根本沒有認真看星星，不過他確實很期待能有機會再和埃爾伯特出去一次，那彷彿夜遊一般的行程對他來說是真的挺新鮮的。

想到這邊，他望向埃爾伯特，由下而上地，然後想像著對方也穿上同款外套的模樣——他記得這系列還有其他顏色。於是心中某張日用品清單中被悄悄加上了新的項目。

「哦，馬丁，穿著這件外套我們還能去做很多除了看星星以外的事。」埃爾伯特笑著說，沒有去理會艾格尼斯那打量的目光，只是將外套扔給對方，然後往大門的方向走。

他替跟在身後的艾格尼斯打開了門，然後走到門廊上，待艾格尼斯跟著來到屋外後，他偏過頭盯著眼前的男人，少有的露出來若有所思的表情，接著轉過身，再次把門環拔了下來，取出藏在裡頭的鑰匙，將它交出去。

「給你保管。」

此時的埃爾伯特面無表情，只是將捧著鑰匙的手伸到艾格尼斯面前。

看著埃爾伯特掌心上的鑰匙，艾格尼斯愣在原地數秒，然後將目光挪回對方臉上，在四目相交時眨了眨眼，這才伸出手接下那把屬於這棟木屋的鑰匙。

「……會好好收著的。」他瞇起眼笑了，並將它收進皮包內，一邊想著之後該在那上頭掛上什麼方便好找的掛飾，避免弄丟。

這是艾格尼斯第一次收到他人住處的鑰匙，或者該說他從來沒有像來到這裡一樣，頻繁地出入另一個人居住的地方。

他想，或許之後會經常用上。

「那我先回去了，你也趕緊進屋休息。」向後跨了半步，在轉身離開前他像是想起什麼，又一次朝著對方靠去，伸手撫過埃爾伯特的側臉，劃過髮間，接著稍微彎下腰，在男人的臉頰邊落下一次輕吻。

「下週見。」靠著對方耳畔邊低聲說到，沐浴後的香氣散在鼻息間，他在微笑後拉開了距離。

自一起去看星星之後的這些日子以來，艾格尼斯與埃爾伯特之間仍然有一些逾越朋友分際行為，大多數時候是埃爾伯特去親吻艾格尼斯，有時後後者會不甘示弱的回擊。但也就這樣，他們沒有什麼更深入的交流，然而彼此似乎都對這種狀態十分滿意。

然而這一次是艾格尼斯主動的吻，這讓埃爾伯特的呼吸停滯了一瞬間，然後他咧開嘴笑了，牙齒咬著下唇，緩緩地吸了一口氣，像是在忍耐什麼。

「……下週見。」最終他只是壓低著聲音這樣說，轉身回到他的小屋裡。

約定的日子很快的來到了，埃爾伯特難得的提早來到約定的地點，當他開著那台老舊的皮卡車來到餐廳的停車場時，他一眼就認出了艾格尼斯的特斯拉，然後他看到艾格尼斯就站在餐廳的門口等著，並沒有先進到裏頭坐下。

「埃爾伯特！」一樣是在看見那人身影的瞬間就露出了欣喜的神情，艾格尼斯向前走了幾步，等著對方下車走到門前，然後他微微低頭笑了幾聲：「你今天早了一點，等會兒的行程有這麼特別？」

推開了餐廳的玻璃門，他們選了靠窗的沙發入座，隔著窗能看見兩人的車就在外頭的停車場裡，而餐館內就像空蕩蕩的停車場一樣，只有零散的幾桌客人正在用餐。

艾格尼斯拿起菜單，沒有像上次一樣自顧自地替兩人點滿一桌的東西。他多少有意識到，自從自己開始到埃爾伯特那裡用餐後，外頭餐館的食物對他來說變得很普通，更不用說這個鎮上的小餐廳了。

於是他把目光從菜單上移開，望著眼前的人，想著看對方點了什麼再做決定。

「你不點餐？」感受到艾格尼斯朝自己投來的目光，埃爾伯特頭也沒抬就問。「我不介意幫你點，你應該吃一點垃圾食物。」

他覺得艾格尼斯吃得太健康了，偶爾當他的菜單裡少了蔬菜或者只有油炸物的時候，艾格尼斯就會開始碎碎念，當然最後還是會把他煮的所有食物吃完，只是當下一次見面時會帶給他一些很新鮮的蔬菜或水果，說是這樣才會營養均衡。

但是埃爾伯特覺得這樣太無趣了。所以他舉起手來，叫來了服務生。

「一份鬆餅，然後一份炸雞、一杯冰咖啡。」他指著菜單說，「如果對面的先生五秒鐘內沒有點餐的話就給他一份披薩，還有一杯可樂，普通的那種，不要減糖的。」

服務生在聽見點餐內容後轉頭看了桌子另一側的艾格尼斯一眼，不過艾格尼斯沒能反應過來，等到那位服務生都已經走回櫃檯內他才終於意識到眼前的人都選了什麼。

「至少也該點一些蔬菜……」回神後忍不住又開始碎念，他有些無奈的皺眉，但當餐點送上來後還是好好地將埃爾伯特給他點的那些東西——包括那杯非常不健康的飲料給吞進腹中。

然後在服務生來收第一個空盤時給兩人都加點了一份生菜沙拉。

「我們今天就在這鎮上？」叉子壓下碗裡一片嫩綠色的菜葉，艾格尼斯在將它放入口中前開口問到。一旁的可樂還有半杯左右，他瞥了一眼，然後又把視線放回對桌的人身上。

「對，等等我們要去賣場，」埃爾伯特此時盤子裡的東西已經幾乎被淨空，但是裝著沙拉的碗裡頭還有很多東西。

他拿了一張紙巾擦了擦捏過雞翅而油膩膩的手指，推開那個碗，然後將手肘撐在桌面上，支著臉頰盯著艾格尼斯瞧。

「吃飽一點，你等等要做苦工。」他笑咪咪的說。

提到苦工兩個字時艾格尼斯停頓了一下，他下意識地看向自己的手，似乎思考著什麼，隨後又望回埃爾伯特的笑臉，也回以一個微笑。

「嗯，多虧某人，不只吃得挺飽的，現在還感覺有點脹氣。」邊說著，他邊伸手將那碗沙拉推回對方面前：「你必須吃點蔬菜，不然太不均衡了。」語氣很堅定，他在話語落下後又低下頭，繼續解決屬於自己的那一份。

「……你打算買什麼新的傢俱？」等到碗裡清空，他擦了擦嘴角後才問到，並抬起目光，想確認埃爾伯特究竟有沒有吃完眼前那些蔬菜。

「只是喝了汽水就脹氣，嬌貴的醫生，就像他的毛大衣。」埃爾伯特故意用上了那個被本人嫌棄過的稱呼，一邊笑著將自己碗裡一半的菜葉用叉子插起，然後丟進艾格尼斯的碗裡，接著才吃掉剩下的。

「我訂購了一個新的床墊，等等我們要一起把它搬上我的汽車車斗，還要搬下來，舊的那個也得丟進倉庫。」在吃完了碗裡所剩不多的蔬菜後，他開始數著待會的行程，「回去之前順便逛一下賣場，我的冰箱空了。」

「聽起來是有得忙了。」空碗裡又多出幾片菜葉，艾格尼斯無奈的笑了，一邊聽著對方的揶揄一邊將生菜放入口中，沒有做出反駁。

「不過搬床墊前我得先買個東西……我們能先逛賣場？」突然間想起了什麼，他對著眼前那人問到，在得到同意後才繼續將剩下的沙拉用完。

等桌上的餐點全部清空，艾格尼斯手邊那杯不健康的飲料也被解決掉後，他一樣付了兩人份的餐錢，然後與埃爾伯特再次踏出餐廳，往停車場上了各自的車。

賣場離吃飯的地方不到十分鐘的車程，就在小鎮的另一側，平日白天的人潮和餐廳裡一樣並不多，但還是看得到幾輛汽車停著，出入口處也有一些人正搬著大包小包的往停車場走去。

他們將車停在出口附近的空位，艾格尼斯下車後走到一旁等著埃爾伯特，他的夾克已經脫下放在車內，毛衣背心下的襯衫袖口捲起了一節，看起來比平時休閒了點。

埃爾伯特在艾格尼斯問的時候，只是點點頭，沒有多問。他沒有去問對方想要買什麼，事實上他也沒有特別在意，而且待會逛賣場時他就會知道艾格尼斯到底要買些什麼。

從自己的皮卡車跳下來之後，埃爾伯特看了看艾格尼斯，似乎是覺得有些好笑，但沒有多說什麼，只是往賣場走去，並在入口處取了一台推車。

他先是往販賣雜貨的區塊去，在擺了五金用品的地方買了一些釘子還有打磨機用的圓砂紙，這樣就算買完了雜貨。在挑選這些東西的時候他的動作很快，似乎經常購買。

「待會就要去買生鮮了，你要買什麼我們先去。」

從走進雜貨區開始艾格尼斯就時不時地左顧右盼著，他在埃爾伯特挑選完那些五金用品後也注意到了自己要買的東西就在對邊的架子上，他於是走向另一側的貨架，伸手取了一副黑灰色的止滑手套，然後回頭：「就這個，我們走吧。」

將手套放進推車中，艾格尼斯沒有主動多說什麼，不過照他走進賣場前所說的，這顯然是待會搬床墊時要用上的。

「……啊，對了。」推著購物車向前，他抬頭看了眼生鮮區的牌子，沒有停下腳步，而是徑直往蔬果區走去：「還要買些蔬菜。」

「……只是搬床墊而已。」埃爾伯特看著對方把止滑手套放進購物推車裡，接著逕自走掉，他跟在艾格尼斯身後停留了一會，似乎對這個舉動很不能理解，但是卻絲毫不感到意外。

快步跟上往生鮮區走去的男人，他在後頭喊話：「買你自己的就好。」

他才不想要自己的冰箱被蔬菜佔據。

在生鮮區裡有較多的顧客，或許整個賣場一半以上的人都在這裡了，埃爾伯特從冷櫃裡面拿了一些肉品，牛肉雞肉或者魚肉，它們幾乎鋪滿了整個推車。當然他還是自己拿了一些蔬菜，像是花椰菜、胡蘿蔔還有馬鈴薯之類的，避免那些很快就會發黃的葉菜類。

而再次走回推車旁的艾格尼斯看了眼裡頭撲滿的各種肉類與蔬菜，也將手中那包鮮綠色的菠菜放到上面，似乎是有將對方的喊話聽進去，只買了合適一餐的量——雖然是兩人份。

「一起吃。」他瞇起眼朝埃爾伯特笑著，然後將購物車往收銀台推去，就像在餐廳時那樣，自然地付了那些雜貨與生鮮食品的錢，過程中甚至沒有看過身旁的人一眼，一切是那麼的理所當然。

「東西放在我車上……然後我們去搬床墊？」提起分類好的兩大袋，艾格尼斯走過收銀區，這才回頭問到，感覺心情仍是很好的樣子。

埃爾伯特輕輕的「嗯」了一聲，沒有對艾格尼斯把搬運工作甚至結帳的工作都包辦了而有任何的表示，似乎覺得這一切本來就應該是這樣。

「傢俱行離這裡也沒有很遠，你等會跟在我後面。」他和艾格尼斯並肩行走，向著停車場的方向去。他們在進賣場前就把車子都停放在靠近出口的地方，所以不用提著那些剛買的東西走的太遠，就分別上了自己的汽車。

就如埃爾伯特說的那樣，傢俱行同樣在開車約十分鐘左右的距離內，那是一間佔地頗大的店，裡面的燈光不太亮，整體看起來更像是倉庫，埃爾伯特隨意的在店前的空位把車停妥之後下了車，沒有等待艾格尼斯就進了店內。

「老闆。」他一踏進店內就喊，並不打算在擺滿傢俱的偌大空間裡閒逛，找這間店的主人。「我訂了床墊，約好今天來拿。」

跟在埃爾伯特後頭走往有如倉庫一般的傢俱行，艾格尼斯站到對方身後，一邊環視四周，一邊戴上在車內拆封的那雙手套。

他很少走進像這樣的地方，自己睡的床墊有習慣的品牌，大都是打一通電話就會有人送貨上門，在這樣的情況下，連陪著某人來到傢俱店、一起搬運床墊這件事都是人生中的第一次，這種新鮮感讓他感到有些莫名的雀躍。

艾格尼斯安靜地站在原地，沒有說話，就只是在那兒等著不知會從哪個方向出現的傢俱行老闆。

傢俱行的老闆很快地就從一排衣櫃後面現身，那是一個小個子的男人，他朝著店裡的兩個顧客招手。「守林人先生。」

那個老闆沒有喊埃爾伯特的名字或姓氏，然後逕自往店鋪入口左手邊的角落去，那裏已經擺了一個床墊，顯然就是埃爾伯特訂購的那個。

「你的東西在這裡，」他站在床墊前說，同時上下打量了一下站在後面的艾格尼斯，「沒見過的面孔。外地人？沒想到守林人先生還會認識外地人。」

埃爾伯特笑笑，然後走到床的一邊，等著艾格尼斯幫他。「我自己也覺得很意外。」

「是舊識。」

艾格尼斯帶著一抹微笑往另一側走去，扶著床墊下方和邊緣處，在與埃爾伯特對上視線後，兩人合力將床墊抬起，然後他笑著繼續說到：「我也沒想過隔了這麼多年還能再次遇上，可得好好珍惜這緣分。」

字句中透出藏不住的喜悅，連初次見面的陌生人也不難感受到他對於能夠重逢這件事有多開心。

不過本人倒是沒什麼自覺。

搬運上車的整個過程都散發出愉快的氣息，而那雙戴著手套的手動作俐落，卻看得出處處小心翼翼，除了避免床墊和一旁物品的碰撞，也拉開了可能摩擦到手背的任何距離。

倆人合力將床墊搬上車斗之後，埃爾伯特爬了上去，撿起放在裡面的帆布掩蓋起來，接著又拿繩索將床墊簡單的固定過後才跳下車，並將車尾門關上。

「有你在事情變得簡單的多。我們醫生嬌貴的雙手還撐得住吧，還沒結束呢。」他走到艾格尼斯面前揶揄道，抓起對方的雙手，隔著手套揉捏。

他想起自己沒有仔細看過醫生的手，但他猜想那應該就跟醫生本人一樣，白白淨淨的，或許很修長，然後就像平常打理自己的外貌一樣，指甲會修剪的很整齊，留下一點點白邊。他的就不一樣了，指甲比指尖還要短，偶爾會在工作時磨損，邊緣會有一些缺口，指緣還會有一些乾裂的硬皮。

想到這裡，埃爾伯特忍不住笑瞇起眼睛。

溫度隔著手套傳到掌心，和布料摩擦的感覺有點像是在搔癢，讓艾格尼斯也忍不住笑了幾聲，反過來握住對方揉捏著自己的手，指尖輕輕在上頭摩挲。

「帶傷的話兩邊的工作都會有些不方便。」無法反駁埃爾伯特所說的嬌貴，他確實在日常生活中刻意的保護著自己的雙手，甚至會去仔細地保養它們，就怕上頭出現任何一點痕跡。

畢竟無論是在執刀時，又或者是坐在諮商室中，都不適合讓傷口暴露在他人眼裡，更不用說是影響到手術精細動作的傷害了。他寧可被說是過度擔憂，也不願暴露在可能的風險之中。

一邊想著，他垂下目光，望向被自己握著的那指節。兩個人生活上的差異從很多小習慣都看得出來，而埃爾伯特的手在他眼裡有著另一種認真生活過的痕跡，他很喜歡。

「——不過我對體力還是很有自信的。」輕握的指間鬆開後，艾格尼斯笑著說，接著轉過身準備回到車上：「出發吧。」

被放開了手後，埃爾伯特也上了自己的車，車後載著床墊，帶著艾格尼斯開始緩緩的往山上的路駛去。

他的車速一向不快，所以當他們到達埃爾伯特的住處時，已經是一個小時後的事了。

當車子終於在木屋前停下後，埃爾伯特跳下了駕駛座，沒有先去把新買的床墊搬下來，而是木屋的門口走去。掏出鑰匙開了門，他轉身朝艾格尼斯招手。

「快進來，先把買的東西放進冰箱，然後把舊的床墊從客房搬出來。」他指使著艾格尼斯去提那些在賣場買的重物，看起來沒有要幫忙的意思。

拿起在賣場購買的生鮮與雜貨，艾格尼斯跟著埃爾伯特進入屋內，先是走進廚房中，把肉類和蔬菜放置好，接著才一起往客房走去。

走進房間後他一樣站到床的另一側，稍微傾身，然後在搬起床墊時看向埃爾伯特，開口問到：「怎麼會突然想把床墊換掉？」

這房間艾格尼斯也住過幾次，或者該說每次留宿他都是睡在這張床上。雖然床舖本身與他住處熟悉的那些名牌貨相差甚遠，不過在他的認知裡，這張床墊應該也還不到急著換的程度，至少對只留一宿的登山客來說已經是很好的狀態了。

「也用的夠久了，我覺得裡面應該已經有幾個彈簧壞掉了。」埃爾伯特回答，示意艾格尼斯把床墊搬出客房，然後繼續往屋子外頭搬。「之前只是偶爾會讓登山客們睡它，不過現在你經常來，趁這個機會換個新的給你。」

出了木屋後，他們又一路把床墊搬到木屋左側的倉庫。那個倉庫很大，幾乎和埃爾伯特平常生活時住的木屋佔地一樣，同樣也是木建築，只是沒有第二層樓。

木屋的入口只有用一個鐵栓簡單的關上，埃爾伯特短暫的放下了床墊，伸手打開了門閂，然後又將床墊抬起。

在聽見埃爾伯特的回應後艾格尼斯先是一愣，接著笑了出來，他一邊將床墊搬到屋外，一邊說著：「這麼好，這樣會讓我以後更想來打擾你的，然後待得更久。」

他是真的很喜歡待在這裡的時間，就像繁忙生活中的一處充電站，能有人和自己一起用餐、一起互道晚安、一起迎接早晨，多好。

在倉庫的門開啟後，兩人再次合力把床墊搬進去。屋子裡並不是特別明亮，但看得到不少木工工具，他們把床墊放在裡頭，靠著牆邊，然後再次關上門，回到埃爾伯特的汽車車斗旁。

埃爾伯特再次爬上他的車斗，解開繩索，並且把覆蓋的防水布一把掀起，丟掉角落，然後又下了車，和艾格尼斯一起把新買的床墊搬回客房。

看著被安置好的新床，埃爾伯特雙手插腰，歪頭安靜了好一會。「應該順便買新的床單，你下次要來住的時候可以買個自己喜歡的花色帶過來。」

他笑嘻嘻的看著艾格尼斯，並沒有對那番將來要來打攪他的言論有什麼反應，似乎是默許了。

「去把你剛才買的蔬菜從冰箱拿出來，我來準備晚餐。」

離開客房前艾格尼斯回頭看了眼那張全新的床墊，這才笑著往廚房走去。他在清洗菜葉時一邊想著床單的事，一邊在心中排定下一次過來找埃爾伯特的時間，整個準備晚餐的過程就在神遊中度過。

等到埃爾伯特將烤得滋滋作響的肉排端上桌，兩人入座享用晚餐，他只負責過揀菜和擺放餐具的工作，一桌的佳餚幾乎都是由身旁的人獨自完成，就像第一次來到這棟木屋時那樣。

這一晚艾格尼斯也理所當然的留宿了，就在換了新床墊的房間。隔日再次坐上餐桌時他難得沒有像之前那樣頻頻打著哈欠，而是充滿精神的幫忙了早餐的準備。

餐後他和埃爾伯特一起到附近的小徑中走了一會，兩人在散步時聊著一些不太重要的小話題，他們穿梭在樹林間，有時並肩、有時則保持一小段距離走著。

再次回到木屋時已經臨近正午，春天的陽光照亮松樹林，他一如以往地在用了午餐後才下山，然後回到自己的診所中，開始期待著下一次的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