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微休息一下吧。」宗三從廚房走了出來，手上端著兩盤削好的新鮮水果，招呼著完成作業的小夜將它帶回房間，另一盤則遞給了江雪。

雙手捧著果盤，作業本夾在腰間，小夜看了看宗三空空如也的雙手，問道：「宗三哥，不吃嗎？」

宗三摸了摸弟弟的髮梢，露出淺淡的微笑，「我不餓，你吃吧。」

「……宗三和我一起，你先回房間吧。」

對於向來少話的江雪突如其來的發言感到詫異，宗三瞥了眼目光低垂的長兄，心想也許是有什麼事情要談，便對弟弟道：「那我和江雪哥一起吃，小夜先去做其他作業吧。」

「……我知道了。」有時候哥哥們要談一些不方便讓自己知道的事情時，總會像這樣支開自己。本想向兩人傾訴心事的話語滾到舌尖又被嚥了回去，最後只是點頭應下，默默轉身回房間去。

目送么弟消失在客廳，宗三解開圍裙掛回廚房，才走到江雪身旁坐下，雙手交疊在腿上，用幽涼旖旎的聲線問自己相差僅一歲的這位哥哥：「您有什麼事呢？」

「……手。」江雪的聲音如雪落般輕緩冷淡，從口中吐出的話語看似寡情漠然，讓人分辨不出喜怒。

「手？」宗三疑惑地重複了一句。

江雪抿起薄唇，抬起清瘦的手臂握住了弟弟同樣冰涼的手掌，拇指按上了他的指節。宗三不解地順著兩人交握的雙手看去，在目光凝實的瞬間，表情不自覺愣了一下。

「……暴露了啊，您真是好眼力。」他似笑非笑的勾起唇角。

磨破了皮的傷口在細嫩的肌膚上異常突兀，因著摩擦而充了血，泛起了櫻花的色澤，如他秀麗的長髮那般。

「我知你性子不愛惹事生非，卻又不懼與人相爭競合……你的理由是什麼？」

「哦呀，這是在問罪嗎。」宗三壓低嗓音輕笑一聲，婉約的聲線如琴弦的餘音般震顫著發出動人尾韻，被調笑的人卻依舊面目冷淡，毫不動搖，也毫無表情。但又似乎是他的錯覺，總覺得江雪淡然無波的雙目中閃過了哀傷的眸光。

「不想說嗎。」江雪放開了宗三的手，抬起眼看進對方妖冶的異色瞳中，後者莫名有了想要躲閃的衝動，卻又硬生生停住了。兩人互不作聲的凝視了片刻，才聽見宗三嘆息了一聲：「真不愧是您……」

於是宗三將來龍去脈說了一遍，從歌仙那裡得知小夜被不良少年找碴開始，到與粟田口一期合作解決敵人，中間從鶴丸國永處得到情報的事情被他含糊帶過，就連一期的名字也被隨意抹去，只說是同樣有家人身處初中部、有著共同利益的暫時性盟友。

江雪從聽到么弟被捲入事件開始便眉頭深鎖，過程中不發一語，只是沉默地聆聽對方的敘述，直到宗三輕飄飄的話語停下，他才深深的嘆息一聲作為回應。

「如此悲哀之事……」江雪不自覺的又看了一眼宗三手上的傷痕，如同實質的目光讓他的手不禁瑟縮了一下，五指輕輕蜷起，岔開話題似的喊了一聲：「江雪哥。」

江雪抬起頭，眉目低歛，眼神晦澀。

宗三突然不知道要怎麼面對這樣的哥哥，心中莫名感到一絲慌亂，想要開口說些什麼，卻發覺自己沒有立場去安慰對方，只能跟著沉默下來。

「……這不是你的錯，我只是不願看見你們陷入暴力與爭鬥。」良久，江雪才緩慢地說道，一字一句如葉露墜湖那般帶著神妙的韻律，敲擊在人心之上，泛起陣陣漣漪，「力量是用來自保的，我希望你下次再遇到這件事情的時候，能選擇不讓自己陷入危險的方式。」

「又或者，先來與我商量。」

宗三本低垂著頭聽訓，卻在感受到頭頂的溫度時詫異地抬起了眸。江雪纖瘦而骨節分明的手輕撫在自己的髮頂，帶著沁人身心的一股香氣，那是長年浸淫薰香所帶有的檀香氣息，溫厚、古雅，又讓人心神安寧。

「哥哥想要保護弟弟的心情，都是一樣的，宗三。我會擔心你。」

「……」在兄長面前溫順非常的宗三罕見感到一絲羞赧，卻又覺得有股酸澀在心口蔓延開來，讓他的喉頭也跟著發緊。

「……我知道了，下次不會了。對不起。」他在兄長面前收起了刻進骨子的傲氣與涼薄，低聲許諾。

解決了一個問題，江雪輕輕呼了口氣，難得見弟弟如此消沉的模樣也有些不習慣，決定給彼此一點時間消化，於是主動道：「我去叫小夜來談談，你先坐著等一下吧。」

「好。」

約莫過了一小會，江雪牽著小夜的手從二樓走了下來。

敏銳察覺到哥哥們之間不太對勁，自己也適時保持了不聞不問的狀態，在坐到沙發上前瞅了眼桌上沒動過半分的水果盤。

應該不會是吵架了吧……？不，依江雪哥的性子應該是吵不起來的，或許是談了什麼嚴肅的問題吧。例如說，家裡沒錢了，要把房子賣掉之類的……

「小夜。」

「！」被驚得如獸崽一般炸起汗毛，還沒回過神來就脫口而出：「要賣掉了嗎？」

「……？」剛準備和幼弟討論搶劫那事的江雪愣了一下。

宗三噗哧一聲笑了出來，伸手攬過小夜的身軀抱在懷裡，用下頷蹭了蹭他柔軟的髮旋，促狹地看了一眼江雪：「原來是要把我們賣掉嗎？江雪哥。」

「……宗三。」江雪無奈地喚了一聲，換來對方調侃的笑聲。

知道自己問錯了話，訥訥的想要低頭，卻被宗三的動作給制住了，只好略顯侷促的揉了揉手指。不過至少氣氛不像最初那般僵硬了。

江雪用獨對家人才有的溫和平靜的口吻問道：「小夜，你前幾天是不是被人找了麻煩？」

突然被捅了心事而渾身一震，內心不由得埋怨了一下歌仙兼定大嘴巴，但又想到這件事情似乎確實不該瞞著兩個哥哥。嘴唇抿直成一直線，頭埋得更低了，「……對不起。」

「我只是……不想讓你們擔心……」而且自己也沒受傷。最後幾個字越來越小聲，若不是三人間的距離相當靠近，且也習慣了幼弟的說話方式，也許無法捕捉到那幾乎消弭在空氣中的一絲難過。

江雪與宗三對視一眼，競相感覺到這件事對小夜造成的後果並不單純，與其說是因為心有餘悸而內心惴惴，不如說小夜是有了什麼想法而選擇隱瞞。

「我沒有要責怪你的意思。」江雪輕聲說著，伸手摸了摸幼弟的臉頰，「只是自那天開始，你的表現就有點奇怪。你願意和我們說說嗎？」

「我……」

「沒事的，哥哥們在呢。」

宗三輕輕環住了懷裡幼弟的身軀，聲音溫柔，宛若一股暖流注入了他的心頭，小夜用力眨了眨雙眼，嗯了一聲，努力整理起內心雜亂的想法，另外兩人也不催促，只是靜靜地等待。

「……那一天碰上搶劫，我有記得宗三哥說的話，為了避免衝突就把錢包交給了他們，只是對方並不打算放過我，揮拳朝我攻了過來。」

說到這裡，那雙紺藍的眼眸已失去焦距，沉浸進回憶當中，「明明在道場上，和對手交戰的時候毫不動搖，但在看見他們向我撲過來的時候，我卻害怕了……為什麼呢？」

「……我只是覺得、覺得我很弱小……」捏緊拳頭，小小的身子隱隱顫抖起來，並非因為恐懼，僅僅是因為強烈的不甘心與失落，「如果來救我的歌仙受了傷該怎麼辦？是不是如果我能再更厲害一點，讓他們不敢找我麻煩，又或是有能力在危險中脫身，是不是……」

「小夜！」宗三打斷了兀自陷入情緒中的弟弟，後者頓了一下，空洞茫然的眸子映出了對面江雪緊蹙著眉頭的面容，自己的手不知何時因用力過猛而嵌上了月牙印痕，而宗三哥用輕巧卻不容置喙的力道捏開了他的手，緩緩握住。

意識到自己過於情緒化，小小聲說了句：「……抱歉。」

「我知道江雪哥討厭暴力，但是……」

「小夜。」江雪放柔了語氣，儘管本性讓他難以不對這個事件感到厭惡，但他自始至終仍保持著恬淡輕柔的口吻，謹慎不讓內心的哀戚影響到弟弟此時動搖的思緒，「你想要保護重要之人的力量並非暴力，我明白的。」

「你沒有任何錯誤，你的選擇是正確的，我為你的冷靜感到驕傲。」

「可是……」

「小夜，我們每個人都並非與生俱來就強大。」江雪平緩地說道，言語中帶著讓人不自覺側耳傾聽的力量，就連原先有些慌亂的宗三也漸漸將浮動的心落回深處，認真聆聽兄長的話語。

「想要能保護別人，這個想法本身就讓你擁有強大的資本，但是，」他停頓了一下，小夜不禁望了過去，下意識覺得哥哥接下來的話非常重要。

「我希望你能檢視自己的心，不要讓自己走上彎路。」

「……心？」小夜愣愣地重複道。

「力量會讓人迷失，如同對你出手的那些人一樣。我不希望你在成長的過程中，反而失去自己的本心。」

說到這裡，江雪的眼眸雖然是直視著小夜的雙眼，但產生被看透的感受的反而是宗三。

宗三喃喃道：「本心……」

就在另一個弟弟陷入思考當際，江雪已繼續說道：「而在你成長起來以前，你還有很多人可以依靠，就如同我們一樣，在最初的時候我也同你一樣對現實無力，這是一種必然的循環。」

小夜吃驚的問：「江雪哥也弱小過嗎？」

在他眼裡十分可靠的江雪哥、宗三哥，也曾和自己一樣弱小過，對現實感到不安過嗎？

江雪輕輕的勾起唇角，肯定的說：「是的，我也曾經很弱小。」

──但現在我能夠牽著你們的手，引領你們走過迷茫困惑的人生時期，我很高興。

與江雪相差僅一歲，在懵懂的少年時期看過江雪曾多麼無助茫然的宗三定定看著眼前這位兄長，忽然心頭一澀，眼神流露出難以名狀的柔軟。

真慶幸我的兄長是您……

「我知道了。」小夜認真的點點頭，將方才的話記在心裡，「但是要是有人為了保護我而受傷了，該怎麼辦呢？」

「若你為了保護我和宗三而受傷，你會怎麼想？」

小夜歪著頭想了一下，接著堅定的說，「我會覺得，很滿足，因為你們沒事。」說到這裡，像是打通了心中的癥結點，他不由自主地陷入了沉思。

「向保護你的人表達關心與感謝吧。」江雪溫柔的摸了摸小夜的髮，「會願意挺身保護別人的人，一定不會拒絕你的心情的。」

「好的。」小夜點點頭，一臉恍然大悟，接著便蹭地跳出了宗三哥的懷抱，「我去給歌仙打電話……不，我去一趟隔壁。」說著便風風火火的跑走了。

來不及讓他穿件外套再出門，宗三無奈地看著匆匆闔上的大門，笑了一聲，「小夜這個性子，到底是像誰呢。」

「誰知道呢。」江雪淡然地說道，聲音卻像是在笑。

「把水果吃了吧。」在要離開客廳，轉身回房間前，他向仍安安靜靜坐在沙發上的宗三說道，「……看見今天的小夜，就像是看見了幾年前的你一樣。」

執著與茫然交織，厭惡無力的同時渴求力量。但宗三與小夜最大的不同便是，他成長得極為獨立，如今再也不復籠中鳥兒自顧垂憐的模樣。

「我也為你感到驕傲，宗三。」

淺藍色長髮隨步伐消失在轉角處，徒留瞠大雙眸，甫又困擾一笑的秀麗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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