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鄉的醫療支援正式結束,艾格尼斯將隨身行李放上廂型車,和來時一樣坐上了副駕駛座,心情明顯不是很好,甚至可以說是有一點失落。
後面兩週公務車無人使用的時間和他的空檔完全對不上,他因此沒能前往埃爾伯特的木屋——無論是吃上一頓飯,或是告知對方工作結束的消息。
當然這期間他也曾撥出過幾次電話,可惜都沒被接起,就像最初那時一樣。這讓他開始擔心他們的「下一次約會」是否真的能成行。
即使如此,艾格尼斯仍沒有放棄尋找合適的約會地點。
他光是在這兩週就查了不少推薦,其中包含了一些所謂的「約會聖地」,不過左看右看就是沒有個能讓他感到滿意的——直到回程途中,他看見了某個港邊的臨時市集。
那是一個彷彿小規模遊樂園的地方,一旁還有幾個攤位,外側的貨櫃屋亮著燈,就算是夜晚看起來也十分熱鬧。
他很快地做了決定,幾乎是在下了廂型車、踏進診所的那一刻就給埃爾伯特撥了電話。然後在對方難得快速的接起之後,約定了這個週末在那裡見面,進行下一次的約會。
於是又過了四五天,艾格尼斯此時正站在和埃爾伯特相約的地點。天藍色的雙瞳帶著一點憂慮,垂下目光看了眼手錶,撇除他總是提前半小時到約定地附近的習慣,現在離約定時間又過了幾分鐘,這讓他又一次陷入想太多而失意的萎靡狀態。
最後他決定暫時離開人來人往的約定點,先到一旁的貨櫃咖啡屋買杯熱茶,坐在那裡等著約會對象的出現。
而就在艾格尼斯離開的幾分鐘後,埃爾伯特便到了那個約定的地點。一如既往的穿著一件紅色的防水夾克,洗的有些發白的丹寧褲,和一雙獵鴨靴。他沒有特別打扮,但如果樣硬要說的話,他今天出門前特地清理了一下靴子上沾上的泥巴。
冬末春初的夜晚透著涼意,埃爾伯特從鼻頭和唇間呼出一些白色的水氣,雙手插在口袋裡,左右看了看周遭的環境,試圖附近的人群裡找出他的約會對象,卻沒有成功。他們約定的地點是距離入口不遠處的一個青銅雕像,埃爾伯特繞著那個雕像走了兩圈之後停了下來,開始等待。
這裡距離他的木屋有大約兩個小時的車程,一個小時用在下山,另一個小時用在從小鎮到達這個港口。不是特別遠,不過阿爾伯特一向深入簡出,他也樣不曾逛過這樣的市集,像這樣的熱鬧的場合對他來說還是有點新鮮的,於是他微笑的看著往來的遊客,期待著艾格尼斯的到來。
他在前幾天接起電話時稍稍的埋怨了一下艾格尼斯。
「馬丁醫生,」他對著電話那頭的男人說,「我沒想到你還真的讓我等了兩週。」
即便他漏接了幾次電話,不過他猜想那都不是醫生要約他出去或者來山上找他一起吃飯的,因為那些電話彼此都間隔了幾天,不像上一次他們約午餐時,在短時間內打的那樣頻繁。
但他雖然埋怨,這幾日內也沒有主動撥通那張冰箱上的名片所寫的電話,他甚至很少想起艾格尼斯還在鎮上這件事,以及他們說過的「下一次的約會」。
他想他只是想聽到電話那頭醫生困窘的回應。
艾格尼斯坐在咖啡屋角落的位置,一旁帶著傘的室外桌在街燈下恰好成了一片遮掩的陰暗處。他的視線穿過人群,遠遠地就發現了埃爾伯特的身影——那人正在他們相約的地點等待著。
這時離約定時間已經過了二十分鐘,在看見對方出現後他的心情也跟著平靜了下來,但沒有立刻回到約定的銅像前,而是停留在原地,看著埃爾伯特走到雕像的另一側,接著回來,重複兩次。
他應該現在就起身,帶著另一杯熱茶過去給對方暖暖手,然後告訴那人自己一直在這裡等著——不過艾格尼斯心裡小小的不甘心卻在作祟。
他原本以為埃爾伯特不會遲到,畢竟他們這兩週多除了那通電話外可說是音訊全無。他在心裡想著,埃爾伯特在電話中的埋怨應該代表著多少和自己一樣,有對今天的見面帶了點期待,然後或許會和他一樣早一些來到這個地方,或是準時,但沒有。
好像只有他自己一個人對這個約感到重視,這樣的情況和過去是那麼的相似,儘管這次埃爾伯特真的有出現赴約。
又坐在原地猶豫了五分鐘,最後艾格尼斯終於選擇了起身——就只是起身,在原處站著望向對方。
心裡的不平衡最終還是壓過了其他想法,他不想那麼快出現,不想每次約定總是只有自己等著。但同時他又怕埃爾伯特會因為不耐煩而走人,於是他站著,然後觀察對方在自己沒有如實赴約的情況下,什麼時候會出現微笑以外的其他反應。
然而艾格尼斯沒有等到其他的什麼,埃爾伯特就只是在雕像旁邊等待,偶爾在附近踱步,偶爾抬頭看看天空,或者被路過的遊客手上的食物或者紀念品吸引視線,像是一點也閒不住,注意力隨時都被其他的無關緊要的小事佔據。
直到他好像想起什麼似的,抬起手腕看了看時間。他們約定的時間已經過了半個小時,埃爾伯特揚起眉毛想了一下,然後又咧嘴笑了笑。
醫生才不會遲到這麼久,埃爾伯特心裡想,畢竟瞧他每次見面時那樣的表現,醫生肯定不會毫無緣故的就遲到還不通知,八成是故意要讓他在這裡等的。
他心裡一邊覺得好笑,把手又塞回外套的口袋裡,低頭踢了踢地面,在原地乖巧地等待。
——似乎是有點太久了。艾格尼斯起身後又過十分鐘,那份對抗心已經開始動搖。這期間口袋裡的手機震了幾次,似乎還有幾通未接來電,但他知道都不是埃爾伯特發來的,所以沒去理會。
然後又一個十分鐘過去,男人緊緊皺著眉,望向仍待在銅像前的那個身影,長嘆了一口氣——他決定放棄掙扎。刻意放人鴿子的這段時間裡艾格尼斯甚至都在思考著等會兒該怎麼去和對方道歉,儘管真正遲到的不是他。
於是他轉身,準備買另一杯熱茶帶去給埃爾伯特,順便賠罪,沒想到卻在此時聽見身後有個叫喚自己的聲音,接著有個人抓住了他掛著空杯的那隻手腕。
「——你怎麼在這裡?」艾格尼斯瞪著雙眼問到,但眼前的男人沒有回答,只是抱怨著他沒有看訊息的事,隨後連拖帶拉的把他推進了停在附近的銀色轎車中。
艾格尼斯在離開咖啡屋前聽到了放在櫃檯的收音機中傳來了新聞的緊急插播。
那輛車在離開港口後,朝著市內的公立醫院疾駛而去。
仍然被留在原地的埃爾伯特並沒有經常的抬手去看時間,他只是像前面等待的幾十分中那樣,在雕像旁邊閒晃、東張西望--然後當他終於回過神來的時候,他發現周圍的攤商都已經在收拾了,就連遊客也變得稀少,並且一致的都往出口走去。
他在這個時候第二次去看自己的手錶,已經是九點鐘了。埃爾伯特又笑了笑,這還真的是有點久。或許醫生也有一些突發狀況,他想,就跟當年的他一樣。
埃爾伯特覺得,人生會有很多意外,所以他一向不太喜歡去規劃未來,也討厭回顧過去,他是個更著重於當下的人。但眼下的情景跟當年有些過於相似,這讓他忍不住去想起那個被自己遺落下的暑假。
事實上,他過去的人生中大半部分都在顛簸中度過,即便他不是喜歡自怨自艾的人,但是仍不免會感受到惆悵。
他於是閉起眼睛仰頭長嘆了一口氣,但嘴角仍然有一絲笑意,吐出的白煙在夜晚的冷風中消散。
他不知道自己應該等到什麼時候才該回去。
在那之後,艾格尼斯被迫在醫院裡待了兩個多小時。
市區的一場火災讓醫院擠滿了傷患,他和其他前來支援的同事們在急診室裡忙進忙出,而把他抓過來的大衛則在推人下車後直接進了手術室,導致他在發現自己的手機落在對方車上時求助無門。
等到事情告一段落,艾格尼斯再次見到大衛時已經臨近晚上九點鐘。他帶著怒氣要求大衛把自己送回原處,就算根本無法得知埃爾伯特是否還在那裡等著。
大衛在車上提到了和論及婚嫁的女友正好也在那個市集約會的事,不過艾格尼斯沒有在聽,他滑著手機,上頭一通來自埃爾伯特的未接來電都沒有,更不用說是簡訊,或是其他的什麼。
他不確定自己此刻的心情,除了疲憊外的感受都變得很混亂。
醫院和市集之間大概是十多分鐘的車程,附近幾乎只剩下路燈與港口邊的裝飾燈還亮著,艾格尼斯在下了大衛的車之後連句道謝都沒丟下,徑直地朝著今天做了約定的那個銅像而去。
然後他看見埃爾伯特還站在那裡。
他停在那人身前,兩人之間還差了幾步,一路從停車場跑來的艾格尼斯微微喘著,原本綁在側邊的金髮有些鬆落,散了一些在頰旁。喘息時的白煙散在眼前,有些遮擋視線,導致他看不清楚埃爾伯特現在的表情。
「……抱歉。」
於是他先開口,沒有多說什麼,就只是一句道歉。
埃爾伯特先是聽到急促的腳步聲傳來,他於是回頭去看,然後看見艾格尼斯朝著他跑來,在他面前停下。
「啊、馬丁醫生,你來了。」即使不去看表情,埃爾伯特的聲音還是如同往常那樣透露著輕鬆,似乎永遠都有不錯的心情,「不用擔心,我也遲到了,所以我並沒有等得太久。」
他沒有去過問艾格尼斯晚來的原因,只是徑直向前跨了一步,在看到男人有些狼狽的樣子之後笑著伸出手幫他理了一下頭髮。「你看起來很疲憊,我懷疑你還有沒有力氣逛市集。」
他用一貫戲謔的口吻說,儘管最大的問題是市集的攤商都已經打烊,幾盞燈在這個時候熄滅,周圍的環境一下子變得黯淡。
在埃爾伯特伸手碰上自己的那一刻,艾格尼斯也抬起手,掌心覆上對方的手背,制止了男人的動作。
「我知道你遲了一點,」他皺著眉說,雙眼透出了一絲無奈,或許還有一點心疼,同時又參雜著一些小小的不開心:「也知道你等了很久,所以,沒必要為了顧慮我而說這種謊。」
奔跑後的體溫比平時高了一些,艾格尼斯明顯感受到對方指尖傳來的冰冷,於是他收緊了自己的掌心。
他其實希望埃爾伯特能朝他發怒,就算要責備他也可以,但此刻的他甚至無法理解對方是否有任何一絲的在意。
畢竟無論是表情還是聲音,在他眼前的埃爾伯特看起來都和之前一樣,好像等待的這段時間只是一眨眼,不算什麼。明明今天的整個約會都已經泡湯了,那男人似乎也沒有因此而感到悲傷,或是惋惜,這反而讓艾格尼斯有些難受。
「真的,我才剛到而已,你怎麼會覺得我在說謊呢。」埃爾伯特再次重申那個顯而易見的謊言,似乎這接近三個小時的等待對他來說並不算什麼,即便他在感手到對方手心裡的溫度時就發現自己已經在這個雕像旁吹了太久的風。
他覺得自己大概不是因為顧及艾格尼斯的感受才會說謊,只是他不太想面對自己在寒風裡等了很久而感到低落的這個事實,如果不去承認的話這件事情就跟不存在一樣,這樣他就能夠開心的過好每一天。其實埃爾伯特一直都有自覺,知道自己是個擅於逃避問題的人,大概是這個原因他才那麼喜歡山林。
「我們應該改變計畫嗎?我知道有些好地方適合看夜景。」
「我一直都在旁邊看著——至少一開始是這樣。」沒有回應對方的提問,艾格尼斯直直地望向埃爾伯特的那雙褐瞳,他的眉頭仍緊緊皺著:「我是故意讓你等的,但不是這麼久,我……」
話說到一半便停了下來,他不確定自己該不該解釋離開的原因,一些思緒就這麼卡在喉嚨裡。
艾格尼斯在此時放下了那隻抬起的手,不過仍緊緊握著對方冰冷的指尖。他看著埃爾伯特一派輕鬆的表情,最後決定將那些解釋吞回腹中,只是嘆了一口氣。
「你其實可以打電話給我,或是傳個訊息過來。」
他說,然後垂下了目光,似乎是在逃避視線。
「……但你沒有,我甚至不知道你是否有任何一點在意——就算我今天都沒有出現,你是不是也能像現在這樣,一派輕鬆的,甚至一點難過的表現都不會有。」像是在埋怨,艾格尼斯無法克制地將這些話說出口,其中還包含了壓抑在心裡十多年的情緒。
然而他也不確定自己究竟想聽見什麼樣的答案。明明希望眼前的人開心,但同時又為了只有單方面重視約定的這份不平衡感到難受。
他有點討厭這樣的自己。
埃爾伯特就這樣任由自己的手被抓著,空出的另一手去抬起艾格尼斯的下巴,讓醫生就算垂著視線還是得看著他。
他咧嘴笑著看面前這個五味雜陳的男人,「如果打電話給你不就太無趣了嗎,馬丁。」他這次沒有加上稱謂,只喊了艾格尼斯的姓氏,就像以前艾格尼斯還不是醫生、而他還不能像現在這樣直率的笑出來時那樣。
他看到醫生的藍眼睛在這個時候微微地張大,埃爾伯特於是繼續說:「我知道你想讓我等,不過也沒有料想到會這麼久。我剛剛還在想到底應該等到什麼時候才夠——如果等了三小時能讓你原諒我當年爽約這件事嗎?」
再也忍不住了,埃爾伯特終於決定率先戳破這個泡泡。他不清楚互相裝作不認識到底有什麼有趣的。
聽見眼前的人喊出自己姓氏的那一刻,艾格尼斯握著對方的手下意識地再次收緊。
「所以你一直都記得……從我們待在山上的時候就知道了?」
腦中閃過近一個月來發生的種種,現在他那五味雜陳的情緒裡很明顯是怒氣佔了上風,而被迫對上的目光正透出滿滿的不敢置信。
「儘管如此,這三週多的時間你卻一點表示都沒有——還說了我們是陌生人?」字句在怒意中放大了一些音量,這讓一旁幾個仍在收拾的市集商家回過了頭,不過艾格尼斯沒有去理會,只是皺著眉看向眼前的人,質問到。
被大聲質問的埃爾伯特先是停頓了一下,然後收回抬著對方下巴的手。他搞不懂艾格尼斯怎麼就生氣了。
「我打從在醫療站第一眼看到你就知道了。」他收起了笑容,「我一開始以為你沒有認出我,但後來發現不是這樣,而且你好像也不願意和我相認。我原本想既然如此,繼續保持這樣的狀態也很好,我卻還是忍不住。」
說到這裡,埃爾伯特聳聳肩,別開視線。「我以為被晾在這裡吹冷風你會消氣,但看來我該等得更久一點。你剛才懷疑我會不會難過——我現在回答你,如果看我難過你會比較開心的話,你現在可以不用生氣了。」
艾格尼斯提高音量和他對話讓他覺得委屈。埃爾伯特明白當年失約的是他,所以也用了自己的方式在賠罪,卻沒想到會是這種結果。
「我以為你根本不記得我,甚至曾經討厭我,所以當年才會決定爽約然後從此消失——這樣的情況下要怎麼與你相認?」
艾格尼斯的語氣仍帶著不悅,他看著眼前的人別開視線、說出那些委屈的話語,一瞬間是有些心疼,但心裡的不開心完全沒有消退,他於是接續著開口。
「——你甚至說自己並沒有朋友。我不知道過去的我在你眼裡到底算什麼。看來無論是對那份約定的期待,還是兩人之間的關係,都只是我單方面認為的而已。」
說到這裡,艾格尼斯也移開了自己的目光,抿了抿唇,然後鬆開了抓著對方的那隻手。
「我只是想得到一個解釋,至少讓我知道為什麼,那一天我坐在那裡等了一整天也沒看見你的身影,然後你從此消失,事後連一封信也不願意給我送過來——連一句簡單的道歉都沒有。」
「對不起。」
埃爾伯特回答的聲音很輕柔,卻也答得很爽快,即便心裡並沒有太多的歉意。
「如果這是你想要聽的。」他將被鬆開的手收回口袋,安靜了一會,低頭看向地面,踢了踢地上的泥沙,就像先前在等待時做的那個動作。
「我從來沒有跟你說過,不過那時我在經歷一些……重大的變故,所以暫居在一個遠房親戚家裡。後來他們不願意再收留我了,於是把我交給了兒童福利機構,那發生的很突然,又正值暑假,我沒有機會在約好的日子前通知你。至於信的事情我也可以解釋——我至今還是不會讀寫。」
他仍然低著頭,視野裡剩下一片土黃和他的兩個鞋尖,但漸漸變得模糊不清,然後他掉了幾滴眼淚,落在泥土上。他伸出還沒摀暖的手抹了抹眼眶,又收回口袋裡。
說出這些對他來說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不論是關於所經歷的變故、過去不安定的生活,或者是承認自己是個文盲,這些事情都是難以啟齒的。
但他還是解釋了,並開始在口袋裡摩娑著塞在裏頭的汽車鑰匙,他想現在他可以回到山林裡去了。
——這跟艾格尼斯想的不太一樣。
他確實是想聽到對方的道歉和解釋,但沒想過會得到這樣的答案。
就算他在諮商室裡聽過許多人生故事,也沒有任何一次是像這樣,彷彿逼著一個人將痛苦的過去全盤托出。而他卻只是站在原處,毫無作為。
他不知道現在的自己該說些什麼,諮商師的身份在此時完全派不上原場。他們樂意傾聽陌生人的故事,卻無法用這個身份替自己身邊的人進行療傷。
但同時此刻的他也不能以朋友自居,這讓艾格尼斯不知道現在的自己怎麼做才是正確的。
於是他沉默著僵在原地,看著埃爾伯特將滑落的淚水拭去。儘管感受到胸口像是被人狠狠掐住一般難受,艾格尼斯卻完全沒有做出任何行動,就只是看著,也不敢將視線移開,深怕一個眨眼,對方就會再次從自己的人生中消失,然後再也找不回來。
一時之間他們兩人只剩下沈默,在這個時候幾乎已經沒有任何遊客,周圍攤商收拾的聲音也已經聽不見,所有的商店都熄了燈,只剩下場地裡本來就有的路燈給他們提供光亮。
冷清的環境一下子讓很多感覺一同襲來。寒冷、空虛、疲憊、飢餓⋯⋯埃爾伯特這才想起自己並沒有吃到晚餐。
他深吸了一口氣,緊緊的閉上眼睛,幾秒鐘後一邊吐氣,一邊張開了眼睛,接著重新抬起頭來,除了在微弱的燈光下被眼淚沾濕而有些閃閃發光的眼眶以外,他看起來與平時沒什麼不同。
「我該回去了,太晚的話山上會起大霧,」他說,並將汽車鑰匙從口袋裡頭掏出來,鑰匙圈掛在食指上將鎖匙甩著轉了一圈。「我也想回去給自己煮頓晚餐。如果你也餓了的話可以跟我回去,畢竟這種時間大概外頭也只剩下速食可以選,但你應該不喜歡。」
看見埃爾伯特掏出鑰匙的那一刻,艾格尼斯向前踏了一步,腦子裡瞬間跑過各式各樣安慰人的語句,其中還包含了一些挽留,但都沒有說出口。
混亂的思緒讓眼前那人說話的聲音顯得遙遠,儘管如此,艾格尼斯仍仔細地聽著,然後在對方話語落下時對上了視線——藍瞳裡映照出那雙被淚水沾濕的椰褐色眼眸,他為此皺了眉,接著伸出手撫上那人的側臉,指尖輕輕劃過剛才淚水滑落的眼尾。
「嗯。我也想一起去。」他望著對方說到,話裡透著心疼,充滿了愧疚,同時因為害怕自己會被丟下而有著強烈的不安。不過他對此並沒有自覺,甚至不曉得此刻的自己是什麼樣的表情,就只是望著。
埃爾伯特笑了笑,整齊潔白的齒列從唇縫間露出,被艾格尼斯碰觸的眼尾也擠出一些細紋。
「那走吧。」他說,並捉住艾格尼斯貼在他臉上的那隻手,拉著對方轉身往停車場的方向去,「我們得快一點,不然等我們回到木屋都超過午夜了。」
然後他們在停車場的時候短暫的分開,上了各自的汽車,朝著同一個方向駛離。埃爾伯特帶著艾格尼斯走了他來時的路徑,同樣的花了一小時到了山腳下的小鎮,然後又花了一小時在蜿蜒的山路上,最終他們在午夜前到達了那間藏在松樹林間的木屋。
他們的車隨意的停在屋前的空地上,空地上的泥土因為濕氣而變得有些泥濘,以至於埃爾伯特在跳下車時又弄髒了自己的靴子。
不過他很習慣這種事,於是只是開了木屋的大門,將鞋子踢在玄關,然後跟上次一樣把艾格尼斯領進屋。
時隔一週又來到這座小鎮。艾格尼斯跟在埃爾伯特後頭,深棕色的德比鞋也因為踏上濕軟的地面而濺上了一些泥濘,他低頭望了一眼,然後往木屋走去。
在進屋前看了看身後的山林,剛才鎮上只剩街燈還亮著,進入樹林後更是漆黑一片。前幾週醫療服務的期間艾格尼斯並沒有在這麼晚的時間點外出過,他想,若不是埃爾伯特領著,自己肯定會迷失在這座松樹林中,不曉得等會兒該如何下山,總不能再麻煩身前的人帶著跑一趟。
他於是嘆了一口氣,感覺整個夜晚都不在正常的步調上,為此有些無奈,同時又很清楚自己正因為能和埃爾伯特再多相處一段時間而感到由衷的喜悅。
他只希望吃完這頓飯後,兩人還有機會再見面。事到如今已經不是為了獲得解釋或道歉而有這樣的想法了,就只是單純的想和眼前的人待在一起久一點而已。
他覺得自己是真的很想和埃爾伯特成為朋友。
「我來幫忙。」跟著走過玄關,艾格尼斯將灰色的長大衣掛在手上說到。這次他很確定自己不會只是接過湯鍋然後就這麼站著了。
埃爾伯特像上次一樣,從玄關經過客廳,再進到廚房,他在進入客廳時隨手將夾克脫去,丟在沙發上。
「東西隨便放就好了。」他說,一邊從流理臺上的櫥櫃裡掏出一袋剩下一半的通心粉,放在爐火邊,在那一旁就是鍋子。「然後進來幫我煮通心粉,這應該不會難倒你吧。」
時間已經不早,他本來考慮要不要再煮些別的,像是牛排之類的,他的冰箱裡總是不缺新鮮的食材,不過他不覺得這麼晚的時間需要吃那麼多的東西。於是他只是從冰箱裡拿出一些奶油和培根,還有準備各種像是胡椒之類的調味料。
「順便幫我預熱烤箱。一百八十度。」
艾格尼斯的外套放在沙發椅背上,踏進廚房後照著埃爾伯特的指示將烤箱預熱,並轉身弄了一鍋加鹽的熱水,待燒開後把那些通心粉放入滾水中,稍微攪拌。
沒有事先浸泡過的通心粉離煮到熟透還需一些時間,他在這時回過頭看向正在處理其他食材的埃爾伯特,視線停留在對方身上,數秒後終於忍不住開口。
「之前就想問了,你經常像這樣邀請其他……陌生人,一起準備午餐或晚飯嗎?」
從對方在鎮上的餐廳外做出邀請時他就很好奇,雖然艾格尼斯喜歡和人聚餐閒談,但一般情況下他不太會讓人隨意進入自己的生活空間。他的邀約大多是在市區裡的餐廳,偶爾會在酒吧,住處絕對不會是第一選擇,但顯然埃爾伯特不是這樣。
「通常我只會讓他們坐在餐桌等。」埃爾伯特回答,將培根很快的切成丁,然後將它們丟進已經熱過奶油的鍋子裡炒熟,接著加入很多不同種類的調味料。「經常有一些太晚上山或者下山的登山者,我不喜歡他們硬是繼續原本的行程,那很容易增加我的工作量,所以我經常把他們留下來過夜。」
然後他轉身回到冰箱,從裡面拿出一罐牛奶,倒了一些進了平底鍋,又把它收回冰箱,再繼續拌炒那個鍋子裡的東西。「今天晚上我也會讓你在這裡過夜,我不想讓你在回程迷路。」
鍋裡的醬汁逐漸變得濃稠,他又在裡面加入了一些起司,然後他靠近艾格尼斯,去看另一口鍋裡的通心粉是不是已經煮的差不多了。「你真的那麼在意我叫你陌生人?」
他伸手關掉了煮著通心粉的爐火,然後丟給艾格尼斯一個濾網還有兩個盤子。
過夜的事聽起來是沒有拒絕的餘地,於是艾格尼斯沒有對此表達任何意見。他也覺得自己若是堅持在這個晚上離開的話,等會可能會迷失在漆黑一片的山林中,就算天亮也不一定能馬上找到正確的方向。
「……也沒有很在意,」在接過盤子和濾網後他又思考了一下,然後一邊撈著鍋裡的通心粉一邊回答對方的問題:「不過是多年後突然發現自己只是單方面的認為和你很友好而已,有什麼好在意的。」
明顯不是沒怎麼在意的人會說的話,艾格尼斯的語氣很平淡,在那之後停頓了幾秒。他身前的兩個盤子被盛上了差不多量的通心粉,正冒著白煙。
接著他將視線移到正在處理醬汁的埃爾伯特身上。
「只是有點難過而已。」
他說,又是那樣直勾勾地往身旁那人的臉蛋看去。
聽到這樣的回答,埃爾伯特順著投來的目光看回去,在看到艾格尼斯的眼神時忍不住勾起嘴角。
他覺得艾格尼斯就和很久以前一樣,會對於一些小事情耿耿於懷,過於執著。那不過就是一句無心的話,他卻記了三周。就像當年那個錯過的約會,埃爾伯特鮮少想起,但對艾格尼斯卻不是這樣。
他於是停下手裡攪拌醬汁的動作,然後空出的那手伸向艾格尼斯的後頸,將他向下壓一些,自己則伸出脖頸去親吻他。
那是一個很淺的吻,埃爾伯特卻可以感受到艾格尼斯僵直了一會,他在艾格尼斯回過神來之前就將兩人分開。
「你變得比我還高了。」他說,兩人仍然貼得很近,以至於說話時嘴唇還是會互相碰觸。
艾格尼斯在兩人雙唇碰上的那一刻下意識地摒住了呼吸,一雙藍眼望向帶著笑意的男人,腦子裡一片空白,就這麼愣在原地,感受著對方近在眼前的吐息。
放在頸子上的那隻手已經不像剛才在市集時那般冰冷,他感覺到被金髮遮掩的後頸傳來不屬於自己的熱度,然後莫名的想起三週前曾在旁邊那張餐桌上談起的,戀人的話題。
那讓艾格尼斯忍不住別開了視線,但不到幾秒卻又像是不服輸似的,將目光挪了回來,望進埃爾伯特的褐瞳中。
「因為這樣讓你覺得陌生了嗎?」
沒有拉開彼此之間過短的距離,他只是眨了眨眼,開口問到,同時在心裡想著,眼前的人倒是和孩提時幾乎一樣,只是頭髮長了一些,然後相比過去,似乎變得愛笑了。
「怎麼會。如果是這樣的話我就不會第一眼就認出你來了。」埃爾伯特把額頭抵在艾格尼斯的肩窩上,低聲笑起來。「你和以前相比根本沒有什麼區別。」
他保持著這個動作好一會才停止,繼續去做他過遲的晚餐。他把醬汁的爐火關掉,然後將醬汁倒進被艾格尼斯裝盤好的通心粉上面,再灑上一點起司,最後將兩個盤子送進早就預熱好的烤箱。
「再十分鐘就能開飯了。」
稍早還在氣頭上的艾格尼斯對於埃爾伯特早早認出自己的事只感受到不理解和怒氣,現在倒是因為意識到並沒有被忘記的事實而感到由衷的開心。他於是跟著笑了出來,然後任憑身前的人輕靠著自己:「我也是,一眼就知道是你。」
在埃爾伯特轉身繼續為晚餐做準備時,艾格尼斯的視線仍停留在對方身上。看著埃爾伯特將盛滿的兩個盤子放入烤箱中,兩人手邊的工作暫時空了下來,陷入短暫的沉默。
他在此時才移開了目光,低下頭思考著什麼,隨後又抬起。
「讀寫……」聲音不大,語氣中有些不確定,但過了數秒後還是接續著說到:「如果你願意的話,我可以教你……就像以前那樣。」
面對醫生可以說是慷慨的提議,埃爾伯特又笑了。「然後呢?這樣我就可以寫信給你了?還是傳手機訊息?」
他揶揄,這句話只當是個玩笑。他並不確定自己想不想學會閱讀和寫字,雖然至今不懂讀寫確實帶給他一些瑣碎的小麻煩,但從來也不是什麼大問題。而且他也怕自己其實學不會,當年艾格尼斯教他的時候他就沒能夠學好,現在或許也是。
「而且你才沒有時間,你是醫生,一個連上山來找我吃飯都沒有空的醫生。」他轉身去開冰箱,聲音繼續傳來:「我不知道,如果我答應的話你會更常來找我嗎?」
埃爾伯特然後從冰箱拿出一個裝著橙色液體的冷水壺,將它放在餐桌上,烤箱在這個時候響了,一聲清脆的提示音,他接著去找隔熱手套。
艾格尼斯沒有立刻做出回應,埃爾伯特說的這些話在他耳裡聽起來像是在賭氣,這讓他忍不住低下頭,笑了幾聲。
「在山上的工作確實比較忙碌,但那只是臨時的,平常不是這樣。」他站到餐桌旁,拿起兩個玻璃杯,分別裝上了果汁後連著一旁的餐具放到了桌子兩側:「我在自己的診所工作,時間上都可以自行安排。」
接著他又往旁邊靠了些,看著對方將兩盤焗烤端上桌。盤子裡微焦的金黃色閃爍著一點油光,滋滋作響,散發出香氣。他在埃爾伯特褪下手套時走到對方身邊,垂下目光。
「無論你有沒有答應,我都想和你再多見幾次面,多相處一點。」他望著眼前的人說著:「在這裡也好,或是像今天原本的安排那樣,一起出去玩也可以。」
埃爾伯特不以為然的抬了抬眉毛,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醫生對每個朋友都這麼熱情嗎?」
他沒有去回應是不是要學讀寫的問題,也沒有答應是不是要再繼續見面。他只是坐到餐桌前,拿起叉子。「趁熱吃,吃完我們去看星星。」
對於埃爾伯特來說,他認為人生充滿變故,所以不喜歡安排計畫,也不想和別人有什麼約定,就算是和醫生也一樣。畢竟如果失約了,不論是出於什麼原因,對雙方來說都很傷人,就像今天還有很多年前的那個暑假一樣。
沉默地跟著入座,艾格尼斯在對方的問話下陷入了沉思。他開始回想自己和其他朋友的相處模式——從孩提時一起讀書考試的一群人,到高中室友、大學同學,然後是之前的同事們,還有開設診所後認識到的各式各樣的人們。
艾格尼斯突然意識到自己從沒有過任何一次,像此刻這樣如此積極地想和一個人友好過。
「……。」叉子上沾了起司的通心粉帶著奶油香,濃稠的醬汁在一瞬間的停頓下滴回盤子裡頭。他看了眼桌子另一側的那個人,然後在對上視線前移開了目光,將食物送進口中。
稍早那個吻的餘溫到現在才從唇上散開來,被金髮遮掩部分的耳根子紅了點,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盤子裡的食物還有些燙口的原因。
他現在不確定自己想和埃爾伯特成為什麼樣的關係了。一直到眼前的盤子被清空前,艾格尼斯都沒有再說任何一句話。
他們在沉默中結束了晚餐,然後在雙方都停下手中的叉子之後,埃爾伯特沒有拖延地從座位上站起,收走了用過的餐具,將它們通通丟進水槽裡。
這個時候已經大約是凌晨的一點鐘,埃爾伯特步出廚房,拿起稍早前丟在客廳沙發上的夾克,又看了看艾格尼斯掛在椅背上的毛質大衣,皺起眉頭說:「我借你我的外套,然後我們出發」
說完他走出客廳,上了木屋的二樓,又很快的下來,手上拿著另一件防水的夾克。
艾格尼斯看著屋子的主人快步上樓,在短暫的等待時間裡低頭望了眼自己的羊毛大衣,不是很明白為什麼需要特別換另一件外套。不過他沒有提出反駁或疑問,只是在埃爾伯特再次回到客廳時,從對方手中接過了那件夾克,然後套在自己的襯衫與酒紅色毛衣上頭。
小了一個尺寸的夾克穿在艾格尼斯身上顯然是過於貼身了,他於是沒有將拉鏈拉起,簡單的整理了一下袖口後便跟著往玄關走去,穿上自己那雙沾了點泥濘的皮鞋,踏出屋外。
「看星星的地方離這裡很遠?」室外的溫度比木屋裡低了些,一點點的風吹拂而過,艾格尼斯站在埃爾伯特身旁,一邊將微亂的長髮重新束起一邊問到。
「走路就能到。」埃爾伯特回答,並順手關上了木屋的門。「不會讓你走太遠,畢竟馬丁醫生穿的是皮鞋。」
「你都穿些嬌貴的衣服,等一下會被濕氣弄得路七八糟的。」他說著便轉身面對艾格尼斯,拉了一下艾格尼斯的外套,似乎想幫他把拉鍊拉上,但是卻發現自己的外套對艾格尼斯來說似乎太小了。他皺了皺眉頭,「你不只變高了……」
在體型這方面艾格尼斯倒是變了很多。他想,然後不再去擺弄艾格尼斯身上過小的外套,往著黑漆漆的樹林裡走去,同時從口袋裡拿出一支手電筒。「跟上,不然你會摔跤。」
聽見對方依舊用那帶有距離感的方式稱呼自己,艾格尼斯一瞬間皺了眉,想說些什麼,卻又在埃爾伯特嫌棄他的衣服時改口,提出反駁:「質料好的衣服很耐穿的,怎麼會嬌貴。」
就這麼任憑對方擺弄身上那件對自己來說過小的夾克,他笑了幾聲,似乎對眼前的人注意到自己改變的事感到有些小小的得意。
他看著手電筒的燈光照亮林中的小路,沒有對那句叮嚀做出回應,就只是隨著光,跟在埃爾伯特後頭走進松樹林中。
「你下次穿著你的毛大衣爬山就知道它到底耐不耐穿。」埃爾伯特的聲音從前面傳來,「你肯定會後悔。」
埃爾伯特選擇的路徑是一個走起來很輕鬆的步道,地上甚至有一些木頭鋪墊成的台階,這讓即使是穿著皮鞋的艾格尼斯走起來也不會太吃力。
「這是給觀光客走的。」他一邊走一邊解釋,「就是那種平常不會爬山,但還是想體驗一下山野樂趣的人。整個路程大概只要十分鐘。」
「如果有機會和你一起爬山的話,我會記得穿上比較沒那麼嬌貴的防水夾克。」他感覺到埃爾伯特對自己的羊毛大衣是真的很有意見,有些哭笑不得的答到。他才不是到哪裡都穿著那些大衣,雖然衣櫃裡確實八成都是,包含了顏色與長短不同的各式風衣。
兩人順著步道而上,四周是斷斷續續的蟲鳴聲,或許還有些小動物踏過落葉的聲響。他們在步道中途拐了個彎,最終穿過樹林,來到了一片平坦的草地。
「這裡適合看星星。」當他們踏上草地時埃爾伯特這麼說,卻沒有抬頭,而是隨意的在草地上坐了下來,然後向後仰躺。
「不過沒有太多人敢在半夜這樣摸黑上來,而且這裡並不是什麼熱門地點,所以晚上通常沒有人。」
他說完,發現艾格尼斯仍然站在一邊,沒有動作,於是轉頭去看。「醫生不會是嫌草地髒吧。」
對於在草地上席地而坐,艾格尼斯是有些猶豫。他甚至想不起自己上一次直接坐在地面上是什麼時候的事了。
不過當埃爾伯特轉過頭,兩人對上視線後他還是坐了下來。就在對方身旁,只是坐著,沒有向後仰去。
「……這是每個在你這兒過夜的人都會體驗到的行程?」艾格尼斯抬頭望了眼天空,卻又在問話時低下頭,看向身旁仰躺的人。
新月的夜晚只剩下繁星在夜空中閃爍,離開樹林後周遭少了些蟲鳴,此刻兩人像是被寂靜的星辰圍繞著。
「我又不是導遊。」
埃爾伯特低低的笑了幾聲,微微瞇起的眼睛看著艾格尼斯在黑夜裡依舊閃閃發光的金髮還有藍色眼睛,然後伸手去拉他夾克袖子的肘部。「不要看我,躺下。」
衣袖被身旁的人輕輕扯動著,艾格尼斯清楚聽見了對方所說的話,還有那幾聲輕笑,目光卻沒有從男人身上移開。他望著那雙帶有笑意的眼睛,椰褐色中映照出的不只是點點繁星,還有自己的身影。
——他不確定自己想和埃爾伯特成為什麼樣的關係。但他很確定,此刻的自己還想和埃爾伯特靠得更近一些——或許是超過那些所謂「朋友」該有的距離。
於是他順著對方輕拉自己的動作,俯下身,給了眼前的人一個吻——淺淺的吻,就像剛才站在廚房中的那樣。
「……回敬你的。」艾格尼斯的嘴角微微上揚,在兩人分開後沒有立刻撐起身子,而是朝對方瞇起眼,然後笑著說到。
在兩人分開後,埃爾伯特咬緊著牙關,顫抖著深吸了一口氣,然後又顫抖而緩慢的吐出,空氣從他的齒間鑽過,發出微弱的嘶嘶聲。他瞪著面前俯身向他微笑著的男人,有幾秒短暫的時間不發一語。
突然間他卻猛地坐起身,雙手按在艾格尼斯的肩膀上,一條腿也抬起,一個翻身便跨坐在艾格尼斯身上,抓著他向草地上狠狠的壓去,然後低頭就去親吻。
但那與其說是親吻,更像是肉食動物在撕咬。埃爾伯特用牙齒去啃咬艾格尼斯的嘴唇,連帶著吸允,唇齒相交時傳出不斷的嘖嘖聲以及粗重的喘息聲。
還來不及反應過來就被壓制在草地上,艾格尼斯瞪大雙眼,望著身上有如失控一般粗蠻地朝自己親吻的男人愣了好一陣子。直到數秒後唇上傳來陣陣刺痛,他才從驚訝中回神。
埃爾伯特的態度反差確實讓他受到了驚嚇,不過隨之而來的卻是難以言喻的新鮮感。艾格尼斯不自覺地勾起了嘴角,淡淡的血腥味從唇邊散了開來——他為此輕笑了幾聲,然後伸出雙手,指尖在喘息聲中劃過了那頭褐髮。
「埃爾伯特……」喚著眼前男人的名字,他一手按著那人的脖頸,另一手則緊抓著對方的側臉,牽制動作的同時將人朝自己壓下,以一個更強硬的吻去制止男人對自己的啃咬。
艾格尼斯的吻比先前兩次都來得更深入,埃爾伯特在聽到自己的名字從男人口中吐出時身體一個激靈,覺得耳根有點發麻,而艾格尼斯的手壓著他的後頸,這些都讓他絲毫沒有辦法抗拒,只能順著力道將身體下放,兩人的胸口緊貼在一起。
這是艾格尼斯第一次喊他的名字。
他感受到艾格尼斯的舌頭在他的口腔裡肆虐,與他的舌頭相互糾纏。埃爾伯特並不是擅長這樣的吻,他通常會輕輕的上自己的嘴唇印上對方的,或者去啃咬別人的嘴唇,直至自己或被親吻的人受傷為止。他的呼吸越來越促且短暫,艾格尼斯的吻讓他幾乎無法呼吸,他於是開始掙扎,撇開頭,生硬的結束了這個吻。
「醫生……」他的手依舊放在艾格尼斯的肩上,但已經沒有了力道,就只是趴在男人身上喘著氣,心臟怦怦的跳動。
重新掌握到主導權,艾格尼斯壓著對方的手也鬆了開來,接著在埃爾伯特靠上自己後時頸子上滑落,停留在男人的背上,像是將人輕抱在懷中。
原以為埃爾伯特會在剛才的親吻中做出反抗,或是更激烈的舉動,沒想到在自己反過來牽制後啃咬的動作也隨之停下,轉而變成退卻。
他弄不懂埃爾伯特做這些事的規則,但他知道自己對此並不討厭,反而開始想去探尋更多。
「……這裡真的很適合看星星。」喘息聲近在咫尺,感覺到自己的心跳與呼吸聲和眼前那人的參雜在一起,難以聽清。
空下來的那隻手在此時撥開有些遮擋視線的金髮,艾格尼斯望向星空,在調整呼吸後發出了一聲嘆息,這才撐起了上半身,然後坐在草地上抱著眼前的男人。
他沒有拉開彼此的距離,而是順著起身的動作微微前傾,指間劃過對方的耳際,在埃爾伯特耳邊輕聲說到:「——我不喜歡你對我用這樣生疏的稱呼。」
在耳邊傳來的話語聲以及吐息讓埃爾伯特背後一陣發麻,他忍不住縮起肩膀,克制著自己不要在艾格尼斯的懷抱裡顫抖。
「⋯⋯騙人,你才沒有認真看星星。」他說,將臉埋在艾格尼斯的肩窩,低沉的笑聲穿透過夾克的防水布料才傳出來,聽起來悶悶的。「你對什麼都有意見,馬丁,為什麼你這樣還能有朋友啊。」
但他其實很喜歡這樣的艾格尼斯,在莫名其秒的小地方鑽牛角尖,卻又不想承認,憋在心裡彆扭的樣子實在很有趣。就像這幾週來明明認出他來,還為著當年的事情懷著芥蒂,卻隻字不提,然後情緒不斷的起起落落。
想到這裡,埃爾伯特稍稍抬埋起的臉頰,「馬丁,」他說,雙手也去搭在對方的背後,並輕輕的來回摩挲,像是安撫一般。「我想我這一輩子大概都會待在這座山上吧。你可以來找我,看你是想教我讀寫,還是和我一起做飯,我會一直在這裡。」
埃爾伯特改口後的稱呼讓艾格尼斯感覺兩人就像回到了從前。儘管他心裡真正期望的是能從對方口中聽見自己的名字,不過或許現在這樣也挺好,他想,至少彼此之間顯得比較沒那麼疏離。
他聽著那人在自己肩上低聲的笑著,然後在對方抬起臉時也回過頭,才意識到望去的視線被兩人交錯的髮絲遮擋了部分。於是他垂下眼簾,只是輕輕地蹭了蹭,接受了身後那份輕柔的安撫。
「這可是你說的,不能反悔。」字句裡透出藏不住的喜悅,艾格尼斯回應到,抱著對方的臂彎不自覺地又收緊了些。
允諾般的話語停留在耳邊,掃去積累已久的擔憂和糾結——他再也不用擔心自己會和眼前的人失去聯繫。他們甚至還能見上很多次面、一起做很多事,然後慢慢地將那些錯過的時間與約定填補起來。
想到這裡,艾格尼斯微微睜開雙眼,天空藍的眸子裡沾上了點點星光,他低聲地笑了。
後來他們還是沒有認真看星星,只是坐在草地上吹冷風,不過並不是真的那麼冷,因為他們的擁抱持續了一段時間,足夠他們積攢一些溫暖,用以度過這漫漫長夜。
而等到他們回到木屋之後,夜已經很深,埃爾伯特給他今夜的住客準備了一套仍然過小的衣服,然後帶著他去了浴室。
「我就說你那嬌貴的大衣不行。」他在接過艾格尼斯脫下那件屬於他的外套時,向艾格尼斯展示了沾在外套背後的露水、碎草還有泥土,說完之後在他能反駁之前便把人推進浴室。
一直到了睡完一覺、吃過早餐(埃爾伯特不知道為什麼明明剛睡醒,吃早餐的時候艾格尼斯還是哈欠連連)、開車下了山為止,艾格尼斯和埃爾伯特兩個人還是沒有對彼此應該被歸類在「朋友」還是「陌生人」達成共識,不過埃爾伯特覺得那應該不是很重要,反正不管是朋友還是陌生人,這兩個字他都不懂得怎麼拼寫。
或許未來在艾格尼斯幾次以教他讀寫為理由來到他的木屋時,他們能再討論這個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