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迷糊糊的睜開眼時，他第一時間感覺到的是自己正躺在柔軟的布料上。

疲倦的人本想闔上眼睛再多睡一會，可幾乎是刻在骨子裡的反射動作卻讓他馬上坐起身，連忙推開有些沈重的被褥。

映入眼簾的，是米白之中夾雜著零星幾點血紅。

——！？

叩咚一聲，一抹小小的身影就這麼從床鋪上滾落。

為什麼、在床上？

又弄髒了，要被打了——

驚懼不安的小孩掩著嘴，努力想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卻還是不小心露出了幾聲泣音。

也是在這時，他才發現自己居然待在一個全然陌生的環境裡。

這是哪——

這下，小男孩是真的快要哭出來了。

呃——？！
聽到物品掉落的聲響，睡意被強硬的抹開，滿剎時張開眼坐起身，在朦朧意識裡找回現實。

「一大早怎麼了……昊ㄔㄣ……？！」他轉頭一瞧身旁的床鋪，最先確認的是隔壁鋪的友人，卻在空無一人的床位以及帶著紅點的被單上接受到不小的驚嚇。

人呢？怎麼受傷了？

滿拉開昊辰床上的被單，在上頭不見一個人影，卻隱約聽到幾聲嗚咽，不知是何人傳來的。

滿立刻下床繞到床鋪另一邊，印入眼簾的卻是坐在地上哭泣的髒小孩。

「小、小孩？」他訝異，十分訝異。

我家裡怎麼出現這種生物？？？？？

從凌亂的髮絲之間，他看到一個又長又瘦的人影突然出現，小小的身軀被嚇得抖了一下。

模模糊糊的視線裡，映出了對方皺著眉頭的表情——又惹人生氣了。

「對、對不起......」一雙小手害怕的緊抓著衣物，他整個僵在原地不敢亂動，卻阻止不了身體不受控制的顫抖，「對不起......」喃喃重複著道歉的話語，他緊閉著眼等待疼痛降臨。

不是，我什麼都還沒做。
見坐在地上的小身軀顫抖不已，滿頓時感到有些無語，隨後他蹲低身凝望眼前的小孩，參差不齊的長髮、破爛不合身的衣服，還有外露肌膚上多少能看見的傷疤。

受傷又怕成這個模樣，這孩子怎麼了？他心裡仍有疑惑，才剛起床就遇到這種事，室友也不知道跑哪去了。

先處理眼前的狀況吧。

「站得起來嗎？小弟弟。」他輕聲的說，緩緩地朝孩子伸出手，等待對方的回應。

等了一會，都沒感覺到預想中的疼痛，他這才睜開眼，怯生生地看著伸到自己面前的手，以及那張帶著笑的臉龐。

怕對方等得不耐煩，他沒多想，就把手搭到對方掌心上，任由著人將他拉起來。

可他卻沒想到自己下一秒居然會被人直接抱起。

忍不住驚叫出聲，未知的情況又更加深了恐懼，但他也不敢隨意掙扎，只能被動等待接下來的事。

「我先帶你去洗澡，你叫什麼名字。」快速說完待會兒要做的事情，滿抓著平常自己使用的沐浴用品還有幾件衣褲，最後留張字條給不見的朋友後便出了房門。

這小子身上的味道不太好聞呢，好臭。
抱著男孩的動作間隱約、一陣陣的傳來一股臭味，那是人身上的皮脂與油垢混和殘留的味道，與孩子不合宜的菸酒味，以及頗淡的塑膠味。

「身上的傷會不會痛，你在流血呢。」踏著穩穩地步伐下了階梯，他在陽光大道上向著男孩問。

好溫暖......

感受著陽光灑落在肌膚上的感覺，小孩稍稍微放鬆了手臂，張開手掌，看著自己被照亮的、還帶點污漬的掌心。

「名字......不知道......」興許是因為這難得的感覺，又或者是因為對方到現在都還沒對他動粗，小孩慢慢的不再顫抖，有問必答的回應著，「每天都會痛......」

趴在大人的肩上，他看著被削短的髮絲在走路時微微晃動著，小腦袋瓜思考了會後，才緩緩地開口問道：「哥哥是誰？爸爸媽媽呢？」

哪來這麼多走失小孩，還有這麼多受虐童的。
滿為住在芳露街一年多的時間遇見、看見的事情感到疑惑，然而時間一久卻也不足為奇，他只好當作日常，穩穩地把事情辦好。

輕輕拍撫幾下孩子的背，他嘆聲氣，暫時在樓梯上停留一陣子，輕聲喃喃：「陽光，很溫暖吧。」

「我給你什麼感覺，小弟弟就怎麼叫我吧。」甚久未能站在陽光大道上的感覺令他有些懷念，也令滿感到熟悉，被驚醒的不適感頓時在暖陽的烘曬裡消散。「喜歡嗎？這裡的陽光。」

「嗯......」拍在背上的力道帶來一陣痛感，可小男孩卻沒有太大的反應，似乎是對這種程度的疼痛已經感到麻痺。

「爸爸媽媽呢？」執著於方才沒有得到解答的問題，他又再度問了一次，「跑出家、他們會打的......可是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在這裡......」

「我也不知道你為什麼會在這呢。」說完他又抬起步伐，慢慢的朝著樓下走，話說起來卻漫不經心似。「洗好澡、吃飽飯之後我會帶你去找爸爸媽媽，跟我在一起的時間不會有人傷害你的，小弟弟。」

「噢......那如果、找不到呢？」應了聲後，他又再度拋出一個問題。

他怕離開越久，等見到爸爸媽媽後會被打得更兇，可是如果再也見不到爸爸媽媽的話，是不是也意味著不用再被打了？

「那就再想辦法。」滿肯定的給予回應，心裡頭卻毫無想法，畢竟這種問題最後丟給管委會就好解決了，這是他的最終方案。

「小弟弟呢，你是想回家還是不想？」跟鞋的敲打在地的節奏正好對上他的詢問。「你是因為害怕被打才逃家的嗎？」

「我沒有逃。」委屈的替自己辯解了句，小男孩悶悶的嘟著嘴，「可是、回家會被打的話，就不想回家......」

超麻煩，偏偏會帶孩子的人都不在。
以前還有認識的熟人可以丟包甩鍋，如今這種情況下似乎也只能認命的處理了。

「那就不回家囉。」一腳踏上大廳地板，他一派輕鬆的回應，不等孩子反應就又這麼往樓下澡堂走。「小弟弟有沒想吃的東西，我們洗好澡之後就吃早餐，你想吃什麼？」

「吃熱的，可以嗎？」他小小聲問著，像是在乞求，「家裡的都冷冷酸酸，不喜歡......」

什麼——？
他對男孩的回答感到震驚，對方的回答像極了自己朋友說過的話。

他心裡頓時萌生一股衝動微妙的感覺，他甚至希望這只是自己多想、只是這個假設太過荒唐。

「那就吃烤三明治吧，然後喝熱熱的蜂蜜奶茶。」滿隨意的回答，只是想了個方案便應了聲，比起待會兒早餐吃什麼，他更想證明自己的想法是錯的。「走吧，我們去洗澡然後吃早餐。」

他就這麼加快步伐，一路直直的往澡堂去。

將大澡堂的拉門敞開，滿抱著一身髒的男孩入內，將孩子放下來後他蹲著說：「幫你洗澡，好嗎？」

看著蹲在自己面前的大人，他又轉頭看向週遭環境，隨後才像是理解到對方所說的話，揪著袖子笨拙的想將衣物給脫下來。

好不容易將身上唯一穿著的布料給脫掉後，小孩露出了滿是污漬和傷疤的肌膚，那頭長髮也變得更加凌亂，整個看起來有些狼狽不堪。

……太糟糕了吧。
無論是傷疤還是污漬，一切都太糟糕了。

「等我一下喔，小弟弟。」話才說完，滿就往大浴池外跑，回到男孩身邊時手上則多了一把電動剃刀，並隨手拖了張椅凳到他身旁。

「來吧，先幫你剪頭髮，很快就好了。」

「頭髮？」不太明白自己的頭髮怎麼了，小男孩重複著自己聽得懂的詞，困惑的看著大人。

雖然不確定對方要做什麼，但看著那人拖來椅子自己卻不坐的模樣，他猶豫著，慢慢挪動腳步，小心翼翼的坐落到椅面上。

「很快就好了。」滿拍拍男孩的頭，開了剃刀之後便著手進行剪髮，剪子的嗡嗡聲讓身前小身子為之一顫，他又安撫了幾句，在動刀前穩穩地說：「不會傷害你的，沒事。」

熟稔的使用電動剃刀，縷縷黑髮自男孩頭頂散落，多虧自己平常修剪習慣，剪個整齊的短髮對滿來說並不難。

「好了，轉過來我看看。」不過多少時間，男孩那頂亂糟糟的長髮被理的整齊無恙，原本被遮擋在髮絲下的肌膚更露出數點傷疤。

少了髮絲的阻擋，他這才看清楚大哥哥實際的樣貌，然而比起那些，後頸涼颼颼的感覺更加吸引男孩的注意。

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後腦勺，短短刺刺的觸感讓他感到有些新奇，隨後小孩又抬眼看向自己額前的髮絲，還嘗試著左右晃了晃腦袋。

視線不再被遮擋的感覺令他有些不習慣，卻又莫名的讓他感到很有趣。

就因為這樣，小男孩臉上漾起了一抹單純的笑容。

笑起來倒是很無害。
見男孩露出笑顏，滿盯著人便伸出手，以食指輕輕撥開散落在小小眉間的幾根髮絲，哼笑了聲後開口：「這樣你跟我就是一樣的髮型了。」

他轉轉腦袋，在孩子面前展示自己頭上的髮型，更帥氣的撥了撥腦勺上俐落的短髮，他的得意作。

「好了，哥哥不喜歡髒小孩，所以要把你洗乾淨，轉過去眼睛閉起來先洗頭。」他拿起浴池邊的蓮蓬頭開了水，直到沖淋至手心間的溫度合適，滿才站起身替孩子淋浴。「太燙要跟我說喔。」

乖巧的轉過頭閉起眼，水流淋到身上後不免帶起了些許疼痛，但小孩卻抿著嘴，努力的不讓自己發出一絲聲音。

然而在那雙帶著泡沫的手擦過他的耳廓時，一股從未有過的感覺嚇得小男孩忍不住驚叫出聲，「咿——」

？？？

控制不住的往前縮起身子，小孩抬手捂住耳朵，回過頭看向身後的大哥哥，小臉上滿是混亂與不解，完全無法明白剛才究竟發生了什麼，只覺得一瞬間似乎變得很熱，還刺刺的。

好、奇怪？？？？？？

哎呦嚇死我。
他的臉似乎在瞬間有些錯愕，因那聲驚嚇所致。

……所以才說帶小孩會變老，整天被嚇都滄桑了。

男孩的驚呼令滿抽開手，在被嚇了一跳之後他移開蓮蓬頭，盯著孩子看了會兒他便感到不對勁，方才在心裡所假設的情況似乎正以飛快的速度證實它的存在——然而他還不打算正視這個現實。

穩定自己的情緒後他才動作，用沾著洗髮精的手觸上男孩的頭，輕輕揉了幾下髮絲後才開口。

「手放下來吧小弟弟，哥哥只是洗洗頭而已，絕對不會對你做什麼的。」

嗯，現在不會。

聽見對方的話，小男孩顯得有些遲疑與不安，但看著大哥哥的笑容，他猶豫了會還是乖乖把手放下來，重新將頭轉了回去。

要收手之前，他還自己揉了揉剛才被碰到的地方，卻沒有像剛才一樣產生奇怪的感覺。

心裡頭的困惑不減反增，然而這似乎也不是他能夠想通的事，很快的小男孩便不再繼續糾結了。

見男孩乖乖就位，滿將雙手浸濕後便把開著水的蓮蓬頭交給孩子。

「幫哥哥拿一下，好孩子。」待男孩乖巧的接下，他又擠了點洗髮乳在手心，清甜的花草香在男孩頭頂散至周圍，心情甚好似的他輕輕地搓揉手掌下的小腦袋。

片刻後，撇開耳旁鬢髮的位置他全仔細清潔過了，他撇頭小心翼翼地看看孩子的狀態，就這麼趁人不注意，纖長沾著泡沫的手指就這麼揪著男孩小小的耳朵，不輕不重的搓揉著。

「耳朵旁邊也要洗乾淨喔，小弟弟。」

我就不信——

「嗚嗯！？」明明說不會——

強烈刺激逼得小孩忍不住縮著脖子想往前躲，但那雙大手卻又鍥而不捨的追了上來，繼續搓揉著耳朵。

他本想去拉對方，可一放手，還開著水的蓮蓬頭就因為水柱而失控了下，嚇得男孩只好將東西又緊緊攥住。

「不要——」軟糯的嗓音中參雜著委屈，接連而來的驚嚇終是讓他忍不住開口抗拒著。

嘖……真的跟他很像，怎麼搞的。
男孩所有的反應像極他認識的朋友，小身軀隱忍顫抖的模樣他全看在眼裡，連白裡透紅的肌膚一起，全數映在眼底，片刻後他鬆手取走對方手上的蓮蓬頭，站在孩子面前望著那雙烏黑大眼。

「不要就說不要，做得很好。」滿輕笑聲，帶著泡的手指輕點上孩子鼻尖，一坨白色就這麼抹在小小鼻子上。「以後長大也要這樣，知道嗎？」

嗯？嗯？？？

連忙捂住耳朵，小男孩仰起頭懵懵懂懂的看向大哥哥，一時之間還搞不太清楚發生了什麼。

明明對方剛剛還很壞，卻又突然變得很好，他都要被搞混亂了。

但是，哥哥的態度也是以前沒有過的。

直直望向那人的雙眼，他看得認真。

「嗯！」雖然聽不太懂那段話確切的含義是什麼，但小男孩卻還是用力的點點頭，試著想要給予對方回應。

還嗯勒，真想拿水沖他。
忍下衝動，有些受不了的他笑出聲，接著催促男孩閉上眼便拿起蓮蓬頭直直往小腦袋沖，直到泡沫粘膩全清洗乾淨，滿才抹了把孩子的臉抹去水痕。

「好了，接下來洗身體，可能會有點痛，但我知道你可以忍耐的吧？」長大後最能忍的就你了。他忍不住吐槽，執起飄著奶香味的肥皂在手上搓揉起泡，再抹到孩子身體四處潔淨身軀。

「吶，小弟弟的這裡要自己洗，還是大哥哥幫你？」他指著男孩雙腿間的小可愛詢問，一邊想著沒想到自己有機會再問一次誰這種問題。

小孩僵著身體，泡沫碰到傷口時不意外的引起了明顯刺痛，但是比起那些，大手摸過肌膚的感覺更讓他感到彆扭以及害羞。

就連像這樣被觸碰身體，都是以前沒有過的。

動作到一半，對方突然指向他的腿間，小男孩跟著低下頭看了過去，隨後卻又茫茫然的看向大哥哥，「沒有洗過......」

……我會恨透這孩子的父母，恨透。
男孩的回應令他僵住了臉上的笑容，手上的動作連帶停下，思緒在瞬間斷線，卻在一聲抱怨後認命似的繼續轉動。

「那就哥哥幫你，然後也教你怎麼洗，長大也要為自己的身體負責，把自己洗乾淨也很重要。」心死的把話說完，滿便請孩子站起身腿微開，自己則蹲下身與孩子等高。「那哥哥要碰了喔。」

氣頭與絕望在上，他心裡只能想像無數個孩子父母重症意外之類事情，才導致家教如此不完善的藉口來安慰自己。

孩子的要部不大，滿單單一手就能包下完整的清潔程序，輕柔且溫和的，把容易藏污納垢的地方都搓洗了遍。

雖然感覺有些害羞，但哥哥說了很重要，於是小孩便低著頭努力想要看清對方的動作，可映入眼簾的，除了那隻手外，便只有滿滿的白色泡沫。

小小的眉頭微微蹙起，小男孩鬱悶的唔了聲，隨後伸出手輕輕推了下對方，「看不到......」

「那把手給我。」難得男孩主動出聲，滿想也不想的就握著對方的小手，牽引著孩子摸上自己的要部跟著他執行清潔。「摸到了？這邊是你尿尿會用到的器官，所以如果沒有洗乾淨會滋生很多細菌，滋生細菌的話這裡會很痛，小弟弟不喜歡疼痛吧。」

「這裡……要記得翻下去，不然裡面很容易髒髒的洗不乾淨，頂端是尿尿會排出去的地方，所以也要注意清潔。」比孩子長了數倍的手指輕壓著孩子的小手，帶著對方實際觸摸過自己的身體，口頭不忘多加提醒。「自己動手看看。」

雖然他早一步先幫男孩把部位清潔好了，但身教大於言教，這麼做多少也能代替對方無能的父母做點補償。

他拿起蓮蓬頭將泡泡沖去，泡沫掩蓋住的肌膚頓時沒了遮擋，肉眼可見的白皙全亮在兩人面前。「這樣看的見了吧？自己再檢查一下有沒有洗乾淨。」

「姆......」低著頭，男孩笨拙卻又認真的努力按照對方告訴自己的做一遍，明明只是一個簡單的清洗工作，卻這麼被他給耗去了不少時間。

等到好不容易做完了一輪，他便抬起頭來，一雙圓滾滾的眼睛緊盯著大哥哥，「這樣？」

「盡力了盡力了，小弟弟做得很好。」以後會有很多時間練習吧。滿盡量告訴自己別對孩子太苛刻，男孩有個可悲的父母已經很可憐了。「好了，我們出去然後去吃早餐。」

結束孩子的盥洗，他帶著男孩來到更衣室吹髮換衣，男孩穿著不合身的上衣顯得有些笨拙，對方身上的短褲還是他的睡褲。

又被說很好了。

心裡難得的升起一股可以被稱之為開心的情緒，小男孩含蓄的笑著，沈浸在這難有的氛圍中，那之後無論大哥哥說什麼，他就只是乖乖的照做。

直到穿起了那身過於寬大的衣服，他一手抓著褲子，另一手則是新奇的摸著自己乾淨的肌膚。

「不會黏黏。」看向身旁的大哥哥，小男孩一臉神奇的告訴對方自己的新發現。

「黏黏的人會被我丟掉。」他幾乎是不留情面、快速的補上這句話。大掌在男孩的頭頂撥弄髮絲，直到摸不著濕氣水份，他才關上吹風機。

明明就很愛笑，剛剛怕我怕成什麼樣，真危險。

這種小孩就是容易被拐走的類型吧？他想。

「沒有黏黏。」執拗地緊盯著對方看，小男孩像是要強調什麼一般，小小的吸口氣後，有些緊張的又重複了一遍，「沒有。」

這小鬼怎麼了？？
「沒有就沒有嘛。」滿愣愣地回嘴，看著男孩如此正經的說，他心底升起一股玩心，朝著坐在椅子上的小孩湊近。

「嗯？怕被我丟掉啊？」

見人突然湊近，小男孩這次倒是沒有躲了，反而還伸手捉住對方的衣角，嘟起小小的嘴唇，委屈巴巴的看著對方，「不想回去爸爸媽媽那邊......」

這下可難辦。
他不想帶小孩，但更不想看到已經受傷的人在自己面前可能經歷到二次傷害，更別說他還有個不想相信，事實卻一次次要他坦然面對的假設。

抱起孩子，他帶上所有東西離開澡堂，連同那個假設與一切的疑問。

「你不想回去……那想去哪裡？」緩緩地往樓上移動，滿抱著懷裡的男孩輕聲詢問，大手就這麼有一下沒一下的拍在孩子背上。

「不知道......」絲毫不介意對方拍在自己背上的力道，趴在大人懷裡，小男孩悶悶的回應道：「不能跟哥哥一起嗎？」

同樣是走在樓梯間，經過了幾分鐘後，他的想法似乎就已經和稍早時不太一樣了。

「為什麼？不跟爸爸媽媽要跟我。」眼前瀏覽過平時早已看慣的走廊景致，然而心思卻滯留在男孩的回答上，他只是淡淡的接話，感受身前男孩的體溫。

「爸爸媽媽會打人，用臭臭的、很燙很痛。」肥皂淡淡的香氣縈繞在鼻尖，他環著大人的頸項，看著自己難得不帶髒污，卻還是隱隱泛著青紫的手臂，「哥哥不打人。」

「哥哥最不喜歡會隨便動手的人了。」深深吸口氣，沐浴乳與洗髮乳的味道接連灌入鼻腔，柔和的味道牽動著疲憊，然而令他疲憊的並非這一點體力活，而是男孩身上背負的問題。「很棒了，你是乖孩子。」

一個接一個的難以解決，他無法解決，也無力解決。

「那、小弟弟有被爸爸媽媽抱過嗎？像哥哥現在抱著你這樣。」

「有。」睜著眼，他目光呆滯的望向空氣，回憶起每一次被爸爸媽媽抱起的細節。

每一次，與爸爸媽媽相處的時候。

「很痛。」片刻後，小孩稚嫩又柔軟的嗓音，輕輕說出了這兩個字。

……我想也是。

又輕輕拍了幾下男孩的背，大手隨後往上移些，在頭髮被剃整齊的小腦袋瓜上揉了揉。「跟哥哥現在這樣抱你，哪個你比較喜歡。」

「喜歡哥哥這樣抱我。」毫不猶豫的給出了答案，環在對方頸項上的手臂圈緊了些，本能的向給予自己善意的大人撒起嬌，「暖暖的，也不會痛。」

「如果爸爸媽媽也這樣就好了。」依靠在令人感到安心的臂彎之中，他訴說著心裡頭小小的渴望。

如果爸爸媽媽也能像大哥哥這樣，他或許就不用一直這麼害怕難過了，哪怕只有很少很少幾次。

「嗯，我也希望。」他說，聲音輕的像是喃喃自語，期望男孩能夠有對好父母，也期盼孩子能被好好對待，無論是哪個孩子。

兩人來到超市，滿將男孩放到推車裡，解放撐久的手臂肌肉。

「我們去買吐司、起司跟火腿片，還有煮玉米濃湯要用的材料。」一大一小的他們穿梭在貨架間，先行逛至冷藏冰櫃前，他脫下身上的連帽長袖便往孩子身上套。「會著涼，乖乖穿著。」

乖巧的待在推車中，小孩四處看著擺滿各色物品的貨架，有好多好多他叫不出名字的東西，就連大哥哥突然給他套上衣服，都無法阻止男孩好奇的目光。

「這裡有好多東西。」語氣中帶著謎之興奮，他睜著一雙閃亮亮的大眼，轉頭看向推著車車的人。

「對，有賣吃的喝的，日常生活用品等等，大家都會來這個地方找自己需要的東西。」滿應聲，隨後往冷藏櫃前靠近，他看著架子上的生鮮一會兒便得到了他需要的起司與火腿。

「幫哥哥放進車子裡。」將商品遞給男孩他說。「小幫手。」

「嗯！」乖巧的應了聲，男孩伸出手，隔著長長的衣袖接住對方遞來的東西，隨後再慎重的將物品好好放到車子內。

坐在推車裡，他拉起衣袖，用手指戳上那冰冰涼涼的包裝，好奇的開口問道：「那這個是吃的嗎？」

「是吃的，不過等等你吃到的東西不會是冰的。」接續推著車子他一路向前，一邊回答男孩童言童語的他卻不自覺感到好笑。

怎麼會變成這樣。
帶著小孩在超市跑什麼的，今日是注定要當保姆了吧？他想，心情上反倒沒稍早前那麼排斥了。

推著車子來到烘培區，他在陳列著麵包蛋糕的櫃子前端看尋找吐司，卻在一旁桌子的小盤上擺放著試吃品。

一時興起，滿用竹籤插起一小塊交給車內的孩子。

「小心吃，竹籤不要戳到自己喔。」

接過東西，他轉動竹籤看著插在上頭的食物，隨後才一口含住。

明明只是一小塊麵包，他卻嚼了很久很久才把東西吞下肚，「這是什麼味道......」歪著小小的腦袋瓜，他試圖找出一個詞來形容口中的味道，卻怎麼想也想不到。

「是紅豆的味道，那是一種豆子，煮甜甜的會很好吃，但你剛剛吃的是麵包、啊找到了。」抓下半條包裝的吐司放入車內，滿推著車繼續往前進，路途間看到需要的食材就順勢拿起。「怎麼樣，喜歡嗎？」

「甜甜的，喜歡。」翻來覆去的玩著手上的竹籤，男孩重複著剛聽到的詞，毫不猶豫的回答著，「是沒吃過的味道，喜歡。」

剛剛那東西比他在家裡吃過的所有東西都來得好吃，至少沒有酸酸的怪味道，他不喜歡酸酸。

「那就好。」抽起孩子手上的竹籤，他笑著說，將男孩從車內抱起，他們決定結帳打道回府。

果然不在吧。

結束採購滿帶著孩子回到房間，開門瞬間他有那麼期待朋友會坐在裡頭等他回來，但實際並非如此，房內安靜地如往常。

「先幫你換藥，我等等再準備早餐，來吧。」進房內放好剛才買的東西，把男孩放到友人床上，準備好醫藥箱他坐到孩子身旁。「把衣服脫掉。」

應了聲，他先是伸手捉著衣袖，將過於寬大的上衣從身上脫下，好好的放置到一旁後便跳下床，也根本不怎麼需要施力，鬆垮垮的褲子就從他腰上滑落下來。

三兩下就把自己給剝得精光，小男孩彎腰撿起落在地上的衣物後，就這麼光溜溜的站在大人面前。

……太主動了。
其實只需要脫上衣的……算了。

「來吧，哥哥幫你換藥。」滿拍拍身前的位置示意男孩就坐，等孩子乖乖就定位，他才從醫藥箱拿些棉花棒與藥膏出來。「會痛的話就忍一下，擦藥傷才會好。」

藥物沾到傷口時帶起了些許疼痛，而小男孩卻是悶不吭聲，只是微微弓著身體，偶爾在痛到不行時，才會悄悄捏緊擱置在腿上的雙手。

窄小的後背上留有許多傷疤，有新的也有舊的，洗過澡之後雖然傷口周圍乾淨許多，滲著血的傷口卻仍是清晰可見。

將比較嚴重的傷口用OK繃貼起來，這才讓孩子面對自己，檢查雙腿上的傷痕。

「小弟弟，平常你在家的時候爸爸媽媽都在做些什麼。」腿上的傷痕也不少，雖說都是結痂後快復原的狀態，但看起來卻也像幾天前，或是幾個星期前留下的。

「嗯......他們都在吸很臭的東西......有煙會飄的那個，還有喝、喝酒！有時候還會有很多哥哥姐姐，好多人很吵。」抬頭看向對方，他盡可能的說出自己知道的事，「有時候還會搶東西，小小包的。」一邊說著，他同時用手比劃著。

好可憐，肯定沒念過書吧。

龍蛇混雜的人跟事，不乾不淨的肯定沒好事，所以才應該好好的保持乾淨——真不像話。

「嗯……這樣啊。」又是酒又是煙，他對這種事感到厭惡，更別說孩子提起的物品可能非法，真的是沒念好書才會這麼可憐吧。「那你身上的這些傷，怎麼來的？」

「是爸爸媽媽弄的。」低著頭，男孩摸過自己身上一個又一個的傷疤，「他們生氣、不開心的時候就會多一個。」

「有些人可能出生就沒有發育完全，大人也是一樣，這種人很可憐的。」完全不管孩子有沒有聽懂，在替男孩包紮好後滿自顧自的說，隨後幫孩子套上衣服，再輕輕揉了揉孩子的頭髮。

「雖然你身上的痕跡到未來可能都不會消失，也有可能會因為這些痕跡感覺到另一種疼痛，但你要記得，絕對會有人能像哥哥一樣替你的傷擦藥、治療。」一邊收拾醫藥箱他邊說，再從褲子口袋裡拿了根棒棒糖給男孩。「也會有人連同你的傷痕、一切，毫無保留的喜歡你、愛你喔。」

接過對方遞來的東西，小孩似懂非懂的點著頭。

「那個人是誰？」雖然不是能全部聽懂對方所說的話，但喜歡這類的詞他多多少少還是有些觀念，「哥哥呢？」男孩仰起頭來看向對方，一邊問著。

「我喔……？」這傢伙怎麼反問？男孩的回答出乎滿的預料，他倉促的應了聲，有些糾結的思考著該如何給予回應。

我不想帶小孩啊——
這是他發自內心的祈願。

沈默了會兒，他看看男孩、再看看空無一人友人的床位，幾秒鐘後他用雙手捧著孩子軟嫩的雙頰，向人湊近些。

「你想要哥哥怎麼樣？」含著笑的人說，話才說完，他的手指便不安分地輕輕搔刮著男孩的耳朵，毫不客氣。

「唔——」莫名的並不太喜歡耳朵被這樣觸碰的感覺，小男孩掙扎著想要逃離這樣的情況，可眼前的大人卻依舊是帶著笑容，絲毫沒有放鬆手上的力道。

「哥哥壞！！！」忍不住伸手去推對方，小孩難得提高了音量抱怨著。

還會反抗嘛——
被孩子這麼一抵抗，玩心似乎被挑起不少。笑盈盈的滿順勢將男孩壓到床鋪上，手上搔刮的動作緩了些，卻依舊持續。

「嗯，哥哥是壞人喔。」他笑的愉快，低聲在孩子面前說道。

「嗚嗯......」刺刺麻麻的感覺逐漸佔據感知，小孩難受的縮著肩膀，雙腿撲騰了幾下想要掙扎，但推拒對方的力道卻略顯無力。

「奇怪、不喜歡......」男孩軟糯的聲音中夾雜著委屈，整張小臉寫滿了控訴，眼眶裡不知何時聚了些許水光，就只差沒有直接哭出來了。

「不喜歡哥哥啊？」滿停手，再輕輕揉了揉孩子的臉頰，像是滿足了自己的玩心，這才退開身。「不喜歡就說不喜歡，很好。」

「哥哥去做早餐了，你乖乖等。」丟下躺在床上的孩子，他逕自的說完便這麼離開床邊，收拾好東西並回到流理檯前。

對方離開後，男孩還躺在床上休息了好一會，才從剛才的感覺中緩過來。

坐起身，小孩嘟著嘴揉揉自己的雙耳，一邊慢慢爬下床，隨後就隨便找了個地方站著，乖乖地照哥哥所說的話，默默等待。

吐司在加了奶油的鐵鍋裡煎烤，蛋包與火腿被油煎的滋滋作響，製作的時間持續上好一會兒，鹹鹹奶香在房內散開，滿這才轉身將落地窗敞開好讓空氣對流些。

眼角餘光有個小身影矗立於一旁，男孩就站在那一動也不動，像極被大人罰站的孩子。

「你喜歡站著嗎？」隔著離男孩有些距離他說。

「會弄髒。」原本等到在發呆的小孩看向朝他問話的大人，抬起手指向自己今早醒來的床，「不能弄髒床，所以站著。」同樣回以對方一個困惑的眼神，小男孩並不太明白哥哥為何還要特地問他。

「那我請你去椅子上坐著。」滿向著男孩伸出手，孩子有些困惑，不久後還是乖巧的搭上手，他將人帶到餐桌椅上做好，隨後回到流理臺上拿了一顆紅色的果實回來。

「吃吃看？」

接過對方遞來的食物，男孩看著手中紅紅又白白的東西，隨後慢慢咬下一小口，酸酸甜甜的滋味頓時充盈在口中。

小男孩在嚐到酸的瞬間沒能控制住表情，整張臉皺了一下，但卻又很快便恢復平靜，繼續小口咬著手中的食物。

雖然酸，可是跟以前吃過的酸都不一樣，而且還有今天第一次吃到的甜，所以他不討厭。

「這個是什麼？」乖巧吃完手上的東西後，他才好奇的向大哥哥發問著。

好醜。
男孩的反應全在他預期內，他忍不住輕笑。見著那張小臉揪在一塊兒的模樣，有趣的無話可說。

「那是一種叫『草莓』的水果，吃起來酸酸甜甜的對吧？你喜歡嗎？」

「唔......不討厭。」轉著手上的東西，小男孩抿著嘴思索了好一會，最後給出了個不算負面的評價，「吃得下去，所以不討厭。」

說完話後，他又沈默了好一會，隨後才想起來自己手上還拿著一根不知道是什麼的東西，「那這個是什麼？」看向稍早前把物品塞到自己手上的大人，小孩又再度問道。

「那是糖果，叫棒棒糖。」倚靠在餐桌邊，他補充道。「剛剛去超市買的，雖然不是多有營養的東西，但你會喜歡吧。」

「不過、吃飽才能吃就是了。」雖然是特意準備給男孩的零食，但現在吃掉等等挑食吃不下飯就不好了。「再等五分鐘就好了。」

說完他又留下男孩在位置上，回頭繼續將早點準備完成。

對於五分鐘其實並沒有什麼概念，但竟然大人說要等、不能吃，小孩便乖乖應了聲，將手中的東西擺到桌上，呆望著桌面，安靜等著對方。

把裝盤的三明治與水果端上桌，先是在男孩面前備妥餐具與湯碗，滿才接著拖過椅子，坐在孩子一側的位置，這才發現一個問題。

……椅子好像太矮了。

與桌面平視的高度是要怎麼用餐。
「來吧。」他看著孩子片刻，話也不說一聲的便把人抱到自己腿上。「小弟弟有辦法自己吃嗎？」

「唔！」沒料到自己會突然被抱起，小男孩在那瞬間繃緊了身體，就連對方在問自己話時，他都沒能即時反應過來。

直到身後的大人又叫了他一次，小孩這才回過神來，傻愣愣地應了聲後，便伸手拿起餐具，略顯笨拙的吃著哥哥所準備的食物。

......好吃！

等一下你拿叉子在喝湯——

他在一瞬間目睹了孩子把沾著湯汁的叉子放進嘴裡嚐？舔？之類的動作，頓時感到頭疼幾分，甚至對孩子的父母感到遺憾。

「要用這個喔。」停下孩子的動作，他逕自將小手中的叉子拿開替換成湯匙，輕輕抓著男孩的手給予輔助，盛起一瓢湯湊近小嘴邊。「湯匙要這麼用喔，嘴張開。」

進食動作突然被打斷，小孩雖然有些困惑，卻還是任由著大人拿走手中的東西，換上另一種餐具。

看著湊到嘴邊的湯匙，在肚子餓和東西好吃的影響下，男孩沒多加猶豫，張嘴就直接把東西含到口中——接著他就被那一小匙湯給燙到了。

「唔、唔！」慌亂之中小孩卻還是選擇將湯水吞下，滾燙的感覺就這麼從喉嚨一路燒到肚子裡，這之後他才吐掉那支沾滿唾液的湯匙，委屈巴巴的張著嘴直呵氣。

明明剛剛沒有這樣(´；ω；｀)......

「燙到了？」猛見腿上的小身軀動作之大，滿抽走孩子手上的湯匙將人轉個方向，眼見小眼睛裡多了些水光，他問了聲疼不疼後孩子只是口齒不清的回聲燙，這才鬆口氣。

我剛剛試喝時沒有問題啊——

他有些無奈的抱著孩子站起身，一路走向冰箱前並拿了一小塊冰塊出來，讓孩子啊——的一聲就這麼含著碎冰再回到桌子前。

「抱歉抱歉，很痛嗎？」他揉揉孩子的臉頰說，另一手也沒閒著的替濃湯攪拌降溫。

先是點點頭，隨後卻又搖了搖頭，小孩安靜地含著冰塊，被燙到的地方已經逐漸變得麻木，比起疼痛，他方才反應會這麼大都是因為突如其來的滾燙。

畢竟他根本沒想到那一小口的湯居然會燙成這樣。

直到嘴裡的冰塊都化掉後，男孩才開口再度回應道：「不痛了！麻麻的。」

「那就繼續吃吧，你肚子餓了吧。」得到孩子的回應後滿放心了些，再次把小身軀轉向面對餐桌，他舀起一匙淺淺濃湯，輕吹幾口後便伸手湊到男孩嘴旁。「會怕燙的話就跟我一樣，吹一吹再吃，知道嗎？」

應了聲點點頭表示了解，小孩有樣學樣的吹著湊到嘴邊的湯匙，接著才張口將湯嚥下。

就這麼來回兩三次後，大人才安心般的將湯匙放到他手中，讓男孩試著自己吃。

一口接著一口喝著那溫熱的湯，小孩臉上雖然沒什麼表情，原本有些緊繃的身體卻漸漸放鬆下來，懸空的小腿還會隨著心情微微擺動著，含蓄透露出他難得的喜悅與滿足。

直到那碗湯被喝的精光，男孩才轉而研究起一旁的食物。

胃口好像不錯，那就好。
見孩子一點點、慢慢的將濃湯喝盡，輕輕搖晃的小身軀令他注意到桌面下輕擺的小腿，滿便鬆開手，轉而將自己的食物移到一旁，替孩子切分起三明治。

「要小口小口的吃喔。」用叉子插起一小口份量的三明治，他將餐具遞給孩子，更不忘提醒。「這是起司火腿三明治，你有吃過嗎？」

又是看著手上的東西良久，小孩才將食物放到嘴裡慢慢咀嚼，嚼了好久好久才嚥下。

「有吃過很像的。」伸手指向那已經被分切成一小塊一小塊的三明治，男孩轉過頭回答著：「但是味道不一樣，這個好吃。」

「好吃就好，喜歡就多吃點。」直盯著腿上的小孩子看，在等待男孩用餐的時間裡，滿開始思考起究竟隔壁床鋪的室友是上哪去了。

不會一大早就跑到工作室吧？剛剛忙著照顧小鬼都沒注意到。

「下午把髒掉的床單拿去洗吧，都沾到血了不洗乾淨會長細菌……」他喃喃道，視線在房內晃過幾回，心思又飄到幾個時辰後的計畫去了。

聽聞大人的低語聲，小孩漸漸停下了進食動作，有些不安的看向那張今早被他弄髒的床。

空著的小手不自覺擰著衣角，男孩低著頭，懦懦開口，「對不起......弄髒了床......」

「不是你的錯，也不是你願意受傷的對吧？哥哥可以為你擦藥，也能讓你吃飽，因為這是哥哥身為大人的責任，所以我這麼做。」拍了拍黑色的小腦袋他說，其實比起孩子出現、床單髒掉，他更急於找到那位消失的室友。「身為大人的責任，就是照顧好身為小朋友的你喔。」

輕輕推了下孩子停擺的小手，滿將孩子的下巴抬起，讓孩子能和自己對上視線。

「在這不會有傷害你的大人，有我在喔。」

看著面帶笑容的大哥哥，男孩顯得有幾分欲言又止，然而猶豫了一會後，他只是默默地點點頭，便轉回去慢慢嚼起那些還沒吃完的食物。

在好不容易吃完三明治後，小孩便放下了手中的餐具，「吃飽了......」摸摸自己好像有些鼓起來的小肚皮，這好像是他第一次有過這種感覺。

唔、好像有點太飽了......

「吃飽就好。」滿將孩子抱到自己身側的空椅上，經歷一段時間的餵食教育後終於能換他享用早點。

拿起湯匙後他舀著湯，把溫溫的濃湯送入口。

「換哥哥吃飯，你想做什麼都可以，不要受傷就好了。」他對著男孩說道，又揉了揉孩子那頭被自己剃短的黑髮。「你很適合短髮嘛。」

「適合？」男孩伸手抓了抓自己的頭髮，不會擋住視線，也不會黏黏的貼在肌膚上，短短舒服的感覺確實是讓他很喜歡。

但小孩沒看過此刻自己的模樣，也不明白什麼叫做適合，只是困惑的重複一次後，便乖乖地坐在一旁，望著空氣又發起呆來，跟平常在家時一樣，畢竟他沒有想做的事，也不知道該做什麼。

能像現在這樣無事渡過一段和平時光，對他來說就已經很好了。

空氣安靜上一陣子，滿放下湯匙改拿刀叉，分切著三明治的同時不禁有些懷疑身旁的孩子要不是害羞，就是個性自閉。

太安靜了吧。

「請你告訴哥哥一點事情吧，跟你有關的都好，無論什麼事都可以。」

困惑的看向大人，男孩不明白對方怎麼會突然提出這種要求，卻還是很認真的在腦袋裡想著自己有什麼事情是能告訴對方的。

然而幾秒過後，小孩卻洩氣似的垂下了頭，「我不知道要講什麼。」

除了永無止盡的疼痛外，他實在是想不到其他的了，但這應該是哥哥早就知道的事情才對。

「哥哥的料理好吃嗎？」他看著孩子低垂的腦袋一提，在塞了口三明治之前又說道：「感受，把體會到的感受都說出來這很重要喔。」

「三明治很好吃、濃湯很燙、洗澡的沐浴乳是什麼味道、味道香不香，你跟我待在一起的時間裡應該會有什麼感覺吧？都跟哥哥說。」

「哦......東西很好吃，都是以前沒吃過的味道，沐浴乳......很香。」話說到一半，小孩還抬手聞了一下自己的肌膚，淡淡的沐浴香還殘留在身上，這也是以前沒有過的，「跟哥哥待在一起的感覺......很好。」講著講著，男孩垂下了眼簾，視線落在自己的雙腿上。

待在這裡，難得的有人不會對他動粗，也難得的不用時刻提心吊膽，一直處在擔心恐懼的情緒之中。

明明很好，也確實有過些許開心的情緒，但沉澱下來後，實際落到心裡頭的寥寥無幾。

男孩明白，他沒辦法一直都待在這裡。

你的表情看起來不太開心呢。
「小弟弟現在看起來不像很好喔，怎麼了？有什麼話想跟哥哥說的嗎。」滿放下餐具，側過身看著男孩說，伸手於孩子的臉頰上輕觸。「你要知道……有時候不說出來，別人不知道你在想什麼、你想要什麼。」

「我說了。」但無論說了幾次結果都還是一樣，一直以來都是。

感覺到臉頰邊的觸感，小男孩不閃也不躲，就這麼靜靜的感受對方所帶來的溫熱。

片刻後，他才搖搖腦袋，抬起頭看向多次朝他露出笑容的哥哥，「現在這樣就好。」

在鬧脾氣？
「哼嗯。」緩緩抽回手，他看著男孩一會兒便繼續吃起自己的早餐，不再多說。

清空桌面上的食物，滿起身收拾起餐桌與流理臺，他不再注意孩子的動向，只是靜靜的收拾一切，直到半晌時間過去。

小孩子就是小孩子。
無論是想法還是行為，摸不著想不透才是孩子，看了眼餐桌椅上的小身影他想。

隨後滿將書桌上的音樂盒打開，直到房內充滿樂聲，他才著手進行友人床位的清潔。

眼見大人忙碌起來，小孩不吵也不鬧，就這麼安安靜靜的坐在椅子上。

不知從何響起的樂聲輕輕迴盪在房間裡頭，加上剛吃飽後的放鬆，不過一會男孩便打起了盹來，小頭顱一晃一晃的點著，接著就順其自然地靠在餐桌邊上。

也不嫌這樣的姿勢難受，小孩就乾脆這樣靠著，任由沈重的眼簾闔起，放任思緒遠去。

竟然睡著了，還用這種姿勢。

整理完友人床鋪的滿一回頭，孩子以一種令人佩服的模樣打瞌睡，他走上前想也不想的將男孩抱起，便將小身子放到自己的床位上，再替孩子蓋上被子。

現在，我算半個自由之身了吧。

一早這個突如其來冒出的孩子便攪亂了平時的生活步調，滿坐在床邊沈澱上好一會兒，直盯著安睡的小臉，有些糾結。

好，那接下來怎麼辦。

誰會預料到今天會被小孩子嚇醒。

意外的插曲暫時平息，他試著恢復平時每日的工作排程，帶上房內該清洗的衣物與被單，悄悄地離開房間。

午後時間裡結束一日掃除，他來到友人的房內接手尚未完成的訂單，僅僅是往後延期並與客戶有所告知。他不知道究竟老闆何時會回來，只能讓工作暫緩，總不能讓自己的手藝毀了友人辛苦建立起的招牌。

等到事情全數處理完畢，時間已至傍晚。

當小孩醒來時，他又再次被自己躺在床上這件事給嚇到，從一瞬間的驚嚇到看清周圍的環境，男孩這才意識到自己不在家中。

這裡是哥哥的家......

想起那位不知為何對自己很好的大人，即使這次床沒被弄髒，男孩卻還是選擇爬下床，蜷著身體坐在地板上。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室內的光線也逐漸變得昏暗，然而房內卻依舊是沒有其他動靜。

不知道哥哥去哪了。
爸爸媽媽呢？
他們在生氣了嗎？

一個又一個的疑惑充斥在小孩腦中，隨之而來的還有些許不安，但除了恐懼外他什麼都做不到，一直以來都是如此。

緊抱著雙腿，男孩將頭埋在雙膝之上，一如他以往所做的，靜靜等待後續變化發生，無論好壞。

帶著烘乾的被單與晚餐食材回到房間，日落的時間比他想像中的快，房內只剩餘暉透進窗內，暗得像是沒人在房內。

還在睡嗎？

才正想孩子醒了或許會自己開燈，就在滿踏出玄關入廳，將室內燈打開，一瞬間發現自己床鋪上的小身影不見後他快步地走上前，這才在床下一旁的位置看到男孩。

「你怎麼、坐在地上？」他略顯疑惑的說，把友人的被單放置在床墊上，他在男孩前蹲下身問。

這孩子很喜歡硬硬的地方吧……？

聽到動靜時，男孩沒有馬上抬頭起來查看，而是等到有人問話時才慢慢望向發言者。

不得不說在聽到哥哥的聲音時，他內心裡有悄悄放鬆了些。

「我不能躺床上......」回答著問題，小孩臉上還帶有一絲茫然，像是不明白對方為什麼要這麼問。

在他的認知中，不躺床上是件很常的事情。

呃。
頭好痛，父母不會養為什麼要生呢？教育這種事都做不到的人是家畜了吧。

遲疑一會兒，滿揉揉皺起的眉頭，姿態端正的跪坐在孩子面前，態度看來頗有幾分認真。

「聽好喔小弟弟，既然你現在住在哥哥家裡那就要聽哥哥的話，先不管你爸爸媽媽教了你什麼、告訴你什麼，接下來我要說的事情我希望你可以遵守——如果你想跟哥哥一起生活的話。」直視孩子那雙烏黑大眼，他咳了幾聲後清清嗓，伸出手將男孩的雙手放入自己的掌心間。「第一，哥哥不喜歡在這個房間裡的任何人坐在地板上、睡在地板上，人唯一可以坐著跟躺著的地方只有椅子、沙發跟床。」

「第二，有任何想要說的、不喜歡的、喜歡的，只要你還住在這個房間裡，跟哥哥待在一起，我希望你能告訴我，當然有些事你不想告訴我也沒關係，但絕對不能騙我，也就是撒謊。」

「第三，也是最後一點。」到這，滿輕輕地鬆開手，眉目間似乎更添些許柔和。

「在這你只要做你喜歡的事情就好了，我沒有說不能做的事情都可以做，當然那並不包含會讓你受傷的事，這點請小弟弟記住。」

打從一開始滿並不把眼前的孩子當作孩子看，而是當作歷練與經歷十分淺薄的人來對待，即使兩人的差異一目瞭然，他心底明白那個作為眼前人榜樣或學習對象的他究竟該做到什麼程度才對得起孩子，也對得起自己。

「這三點，小弟弟能明白嗎？」

見大人忽然擺出嚴肅的表情，小男孩頓時間感到有些不安，尤其是聽好喔這三個字，更是讓他的緊張感瞬間翻倍。

然而對方接下來所說的話卻是讓他愣了好一陣子。

一方面是因為有些詞他不太理解，另一方面則是因為從來沒有人對他講過這樣的話。

可以安安穩穩的躺在床上，去思考自己喜歡什麼之類的，他從來沒想過。

「有、有東西聽不懂......但我會乖乖聽話的！這樣、就可以跟哥哥待在一起嗎......？」看向那忽然笑得很溫柔的大人，他圓滾滾的眼睛中帶著一絲冀望，小心翼翼地說道。

「我說可以就可以，哥哥不會騙人。」暫時就先這樣吧，至少等到那個失蹤的傢伙回來再說，反正出什麼問題，他還有管理員這種存在當備案。

「好，那哥哥去做飯，請你在沙發上等，不要再坐地板或罰站了。」一把將坐在地上的孩子抱起身，滿也跟著站了起來，指著床鋪旁的沙發道。「那幾本書你可以看，是買給你的。」

話說完後他便逕自地走開，獨留孩子一人在房內行動。

「好。」點點頭應了聲，男孩乖巧地坐在沙發上，隨後看向疊在一旁的四本書，沒有多思考什麼就伸手拿起最上面的書，擺在腿上翻閱著。

未經過正規教育的孩子根本就認不得什麼字，只能藉由那些色彩繽紛的圖案來推測內容是什麼，可看來看去也只是一知半解。

看了老半天，他也只看懂裡面有幾個很可愛的小魚，有好像是人又好像是魚的姐姐，還有一堆奇奇怪怪的生物跟穿著很有趣的人類。

即使看不是很懂，但這畢竟是他第一次接觸這種書籍，男孩還是看得頗樂在其中。

還好有買書，真是幫了我大忙。
吸引注意力的部分至少是做到了，至少不需要讓孩子像中午時在旁乾等。

在男孩閱讀的時間裡滿專心的處理著晚餐料理，考慮到孩子怕燙，他換掉了湯品的選擇，改以沙拉涼拌作為配菜。主食以義大利麵這種單品菜為首選，刻意選用青醬做基底，加入大量深綠色蔬菜料理，搭配著筆管麵麵食好讓這頓飯能讓孩子吃的更順利。

直到晚餐料理好已過段時間，滿端著托盤將兩人份的食物端向沙發旁並放上茶几。

「小弟弟先吃晚餐吧，晚點再來看。」在茶几用餐能避免掉坐在餐桌食高度不一窘迫的情況，他在地板個別鋪上兩塊軟墊，隨後先一步入坐，再拍了拍身旁的位置。「你坐這。」

看著稍早前才說過人不能坐在地上的大人，男孩歪了下頭，卻還是乖乖的將書籍放回原位，接著坐的對方所說的位置上。

反正只要照著哥哥說的做就好了。

「都是一樣的顏色。」攀在桌子邊緣，他看著桌面上的菜餚，小腦袋運轉了好一會才想出印象中的名詞，「綠色？」

「今天吃沙拉跟義大利麵，料理也是有很多顏色的，給你。」將叉子放入孩子手中，滿先是將自己盤裡沾有青醬的筆管麵插起，在男孩面前晃了晃。「晚餐的料理是綠色，中午我們吃的東西是橘黃色的，很多東西都有不同的味道，顏色也會有不同的感覺。」

雖然不知道孩子聽不聽得懂，但他還是自顧自地說了。

「人生就是什麼都要嚐嚐看才有趣。」小孩遲早會變成大人，在那之前什麼都體會過才是重點，他想。「吃吧，吃完飯你還有水果呢。」

看著大人的動作，男孩有樣學樣的用叉子插起盤中的食物，還像早上學到的往食物吹了吹，隨後才放入口中。

而這次入口的又是一種他沒嚐過的味道。

「哥哥這裡有好多東西。」一邊嚼著嘴裡的食物，小孩突然有感而發的蹦出了這麼一句。

沒有吃過的食物、沒有看過的書，甚至是那些沒有過的感覺，在這邊有好多好多他未曾體驗過的事物。

「其他大人都是這樣嗎？」看向坐在自己身旁的哥哥，他困惑地問道。

「其他大人喔……」面對男孩突如其來的問題，滿頓了會兒，無意識的轉動起手上的叉子。「對小弟弟來說，我跟你的爸爸媽媽都是大人，但你一定覺得我跟你爸爸媽媽很不一樣。」

「不管是大人還是小孩，每個人都是特別的個體，意思就是說，每個人都不一樣。」插起一塊筆管麵，他隨性地放入口咀嚼片刻，幾秒鐘的時間嚥下食物後才又繼續說：「那你喜歡哪一種人呢，你的爸爸、媽媽、哥哥我，還是你自己？」

「喜歡哥哥，哥哥很好。」男孩不假思索的便從選項中挑出了答案，也是由衷的這麼真心認為著，然而原因只是對方比起爸爸媽媽，相較之下對自己比較好罷了，「只有哥哥不一樣。」

「是嘛。」滿輕笑聲，大掌摸摸男孩的頭，動作看來卻多了份寵溺。「在我看來，小弟弟也很不一樣。」他笑著說，並未多加解釋，就這麼習慣將話留一半給對方理解。

「那小弟弟覺得不一樣、好嗎？」

「好？」嘟著嘴，男孩皺著眉看上去很認真的在思考著，「哥哥這樣很好，我希望爸爸媽媽可以跟哥哥一樣，可是你說大家都不一樣。」一樣、不一樣翻來覆去的想著，繞的他自己都要搞不懂了，原本苦惱的小臉頓時變得更加糾結，而最後小孩只能放棄般的嘟囔著說不知道。

思考是成長的第一步呢。
儘管對一個看來年紀還小的孩子說了有些深奧的話題，但看在對方有試著理解的反應下，他倒是挺滿意孩子的表現。

「哥哥的爸爸媽媽也跟我很不一樣，我的爸爸媽媽會處罰我，不會擁抱我，他們雖然會給我舒服的床睡，熱熱的飯菜吃，但我的爸爸媽媽們不會給我這個。」滿悄悄牽起男孩的小手，稍稍握緊力道，讓大小差異若干的手心重疊緊貼，交換肌膚上的溫度。「會熱熱的呢。」

「手暖暖的同時，哥哥覺得這裏也會暖暖的。」他指著自己的左胸口說道，再放下手上的叉子，讓掌心完好地貼在心上。「這裡暖暖的，就會很開心。」

男孩睜著圓滾滾的眼睛，看向兩人交握的手掌。

就如對方所說，熱熱的、暖暖的。

「我可以給哥哥。」抬頭看向對方，小孩軟糯的聲音中帶著難得的堅定，「爸爸媽媽不會給，我可以給。」

他的爸爸媽媽不會給他軟軟的床、熱熱的食物，就連難得的擁抱都帶著疼痛，可是哥哥給了他好多好多以前沒有過的感覺。

所以他也想給哥哥。

小小年紀就講這種話。
該怎麼說，孩子給他的感覺似乎和某人挺像的，他沒來由地這麼想。

「謝謝你啊，小弟弟。」滿頷首向著男孩致意，緩緩鬆開手後輕輕的朝小臉一側伸指，輕觸上孩子白皙帶著紅粉的小臉。「我很開心。」

他笑的很淡，神情看來卻明朗幾分。

熱熱暖暖的感覺從臉頰邊傳來，男孩看著大人的表情，隨後也跟著燦爛一笑。

「開心。」抬起手，他用自己小小的手掌包裹住對方纖長的手指，傻里傻氣的說道：「我也開心。」

這是他難得的不帶任何恐懼、驚慌、哀戚，而是打從內心真真切切感到歡喜。

好希望可以一直一直都像這樣一樣。

嘛，難得不那麼討厭。
至少現在看起來不討厭，他想。

「開心齁。」即使手指有些難施力，他仍不會放過這種難得的機會。「一起開心。」

滿愉悅的說，拖著被抓住的手指向著小臉側的耳朵輕搔。

啊——還是這樣好——

「唔——！這個不開心！」更用力地抓住對方，男孩努力將那隻討人厭的手推開的同時，自己也很拼命的向後躲著。

為什麼！要弄耳朵！

絲毫不覺得這樣到底哪裡開心了，男孩原本笑著的臉瞬間變成一副又氣又委屈的模樣，滿是不甘地盯著眼前的大人。

「如果哥哥說這麼做哥哥會很開心，小弟弟也要給我嗎？」幾聲爽朗的輕笑過後滿問，隨後若無其事地拿起餐盤上的刀叉繼續享用盤子裡的食物，也不管孩子怎麼看他，他倒是毫無動搖、我行我素保持一貫的笑容。

「唔......」整張小臉糾結成一團，男孩在給與不給之間徘徊猶豫著，經過幾分鐘天人交戰般的抉擇後，他放開那被自己緊捉住的手指，「哥哥開心就好......」小聲嘟囔著，他就這麼把耳朵給貢獻了出去。

從小就對陌生人言聽計從啊，真不得了。
看男孩順著自己如意的舉動，他在心裡暗暗想道。也難怪那股和室友很頗為相像的既視感如此強烈，這種依順感強烈的瞬間怎麼這麼相似呢？

「小弟弟，靠過來。」他勾勾解開拘束的手指，見男孩有些不甘願的靠近，他伸出指尖，在離孩子耳朵不到幾釐米的距離停下動作，傾身靠上前，於其耳際邊輕聲道：「好孩子。」

雖然是自己說可以的，但實際被這麼弄小男孩還是忍不住縮起肩膀，想盡可能的減少接觸面積。

在這種情況下，即使被說是好孩子他也不知道到底該不該開心了。

「為什麼會麻麻熱熱的......」嘟著小嘴，男孩揉了揉自己另一側的耳朵，卻沒有感受到被他人觸碰時會有的感覺，便一臉糾結地喃喃自語著。

「這是小弟弟才有的特質，要珍惜哦。」是好是壞，對孩子來說或許不是，但對他來說是挺有趣的，喜歡。

話說完滿則挺起身正坐歸位，又摸了摸孩子的頭後收回手，繼續享用晚餐。

「姆......」不明白自己要珍惜這種東西做什麼，男孩雖然糾結，但見大人開始吃起飯來，他便不再言語乖乖吃著晚餐。

只不過這次他沒能吃完，就提早放下了餐具。

午餐加上晚餐的份量已經遠遠超過小孩的食量，再吃下去他覺得自己的小肚皮都快撐爆了。

「你吃飽了嗎？」見孩子已經放下餐具，滿在旁輕聲地問。

「嗯......飽了。」摸了摸自己好像有點鼓起來的肚子，男孩打了聲小小的飽嗝，「沒有吃過這麼多食物。」

放在以往，這或許是好幾天加起來的份量了。

「吃飽就好，你可以拿書繼續看，哥哥還要一點時間。」伸手越過男還的頭，滿從沙發上的會本堆拿起最上頭的書，似乎是對方剛才看了半的書籍。「你剛剛看的是人魚公主嗎？」他問。

「人魚公主？」湊上前看著被哥哥拿起的書本，男孩眼神落在那四個他看不懂的中文字上，又重複了一遍，「人魚公主。」

「裡面好多魚，還有不知道是人還是魚的姐姐。」一邊分享著心得，男孩伸手戳了戳封面上的圖案，隨著線條寫起了字，「顏色好多，認不出來，但好看。」

「這是我很喜歡的童話故事，講的是身為人魚的大姊姊，為了追求人類王子的故事。」指著故事書封面的四個大字他說，拿起盛有麵食的盤子，滿靠在沙發上，以手肘輕推男孩的手臂。「看不懂沒關係，一頁頁翻開來，我念給你聽。」

「哥哥不吃飯？」看著剛才說自己還需要一點時間的大人，男孩遲疑著，終究還是乖巧地翻開第一頁。

「邊吃邊說囉？」就說了這麼句，還在吃飯的大人往男孩身旁湊近了些，看著繪本上簡單的幾行文字便侃侃而道。「故事開始是發生在某個海域中的人魚國度，統領這個國度的人魚國王有七位漂亮的公主——就是繪本上的這些姊姊。」

滿指著書本上某處數位帶著魚尾的少女說，順勢塞了口麵進嘴巴。

「人魚......水裡面真的有這種姐姐嗎？」看著繪本上絢麗的圖案，他認真地問道。

只有看過魚，但也沒看過這麼多種的魚，男孩對於繪本裡的生物感到格外好奇。

「這個問題等故事說完，哥哥再回答你。」要解釋起來有點太麻煩，念故事書的大人決定把這個不浪漫的決定留到最後。「七位人魚公主中年紀最小的公主姊姊，是七姊妹裡面最具好奇心的女孩，她喜歡在海中到處遊玩，每天過著自由自在的日子——這邊我們先稱公主姊姊的名字叫。」（紅黑／小陽、藍綠／小月）

「就在某天晚上，小月公主越過海面看到天空一道道絢麗的彩花，她好奇的浮上水面，發現是人類正在海上施放煙火。」滿將紙張翻了面，指著上頭的文字繼續說。「此時一艘很大的船緩緩行駛過小月公主面前，公主不曾見過這麼大的漂浮物，嚇的她躲到一旁岩石的背後，只敢悄悄地看著船隻行駛。」

「然而，海上的氣候變化快速，烏雲在眾人歡聲時包圍了歡愉的人們，一陣轟然巨響的雷聲後下起了滂沱大雨，浪潮洶湧，人們在的船隻被海浪拍打的東歪西晃，船隻也在這場大雨中罹難，沈船。」

根本就是聽得一知半解。

一大段話裡面有太多他聽不懂的詞，男孩只能搭配著圖案來揣測大人究竟在說什麼，但這對他來說果然還是有些困難。

總之，他還是看得懂人都掉到水裡去了。

「然後呢？」也不糾結那一大段自己聽不懂的部分，男孩仰起頭來看向大人，等待對方繼續述說。

「小月公主目睹一切，心地善良的小月想要幫助落水的人類，但風浪太大，小月最後只救到一個男人。」滿這時翻了頁，烏黑的海上場景頓時來到風雨過後的沙岸上。「小月公主把落水的男人帶到附近的海灘上，只有魚尾的小月公主就趴在對方身邊，此時此刻，小月公主也是第一次這麼近看人類的樣貌。」

「小月公主像這樣摸著對方的臉心想，」他撫過男孩的小臉，注視著孩子的那雙明目道：「這個人有個迷人的臉龐，烏黑的秀髮，挺立的五官……突然，昏迷的男人恢復意識，張開眼看見小月公主，小月公主也在此時看見男人那雙和海水一樣藍的眼睛——好漂亮，小月公主頓時對男人的雙眼感到著迷。」

他輕摸著男孩的雙頰，笑容頓時含蓄幾分，若有似無的說：「可愛。」

那也是書本裡的內容嗎？男孩心想，一臉懵懂地看著眼前大人。

雖然不太明白哥哥說個故事為什麼要碰自己的臉，但那輕柔的撫觸倒是很得孩子歡心，於是他便自然地貼上大人的手，在那寬厚的掌心中蹭了一下，享受難得能被如此溫柔對待的時刻。

「著迷是什麼意思？」維持著姿勢，男孩轉動著烏黑大眼看向繪本，「漂亮、所以喜歡？」

「著迷不止用在外表看見的事情上，內在、行為舉止也能夠作為『著迷』的理由，例如說因為小弟弟很可愛，我因為小弟弟的長相可愛而感到著迷；大哥哥會抱抱你，你因為抱抱的感覺而對『擁抱』這個舉動感到著迷。」再次揉揉孩子軟嫩的臉頰，一會兒後他收手，續道：「著迷是類似喜歡的一種感覺，會不自覺的被對方的某個特質所吸引、迷戀、愛上的形容。」

在對方離開後臉頰頓時少了支撐，他看著大人收回的手，呆望了幾眼，「著迷......是好的嗎？」歪著小腦袋，男孩眨了眨眼睛，遲疑地說出自己的困惑。

「有好，也有不好。」滿只做了簡答，他沒打算在說的更細，「故事聽完，你可以跟我說著迷是不是好的。」

狡猾的大人在進食會兒後又動起手，翻閱男孩腿上的童書，彩頁一翻，故事的情節開始有了變化。

「就在小月公主才要將人看個仔細，遠方突然傳來了一聲：『王子！王子！』的呼喊，小月公主發現有人正朝著她靠近，嚇的她只好拋下那位男人回到海中。」畫中的人魚只留長長魚尾在海面，本來躺在沙灘上的男人卻坐起身，一副眺望著遠方的模樣；他翻過頁面，繼續唸著書本上的文字。「小月公主躲在一處岩石邊偷看岸上的情況，這時她發現，原來剛剛自己救上岸的男人是陸地國家上的王子。」

「一直到王子遠去，小月公主才回到海中的家裡，就在船難後的幾日間，小月公主時常想起那位王子的容貌，像是被那雙藍寶石般的眼睛吸引，人魚公主小月發現自己不小心地愛上了身為人類的王子。」

「唔......這樣就是愛？」不太能理解愛，也未曾體會過愛，只看過大人們在糾纏時會說出那名為愛的詞彙，男孩困惑地歪著腦袋，「不是都要、嗯——碰來碰去？」皺起小臉，他艱困地思考著。

「嗯……這會有一點點難解釋。」如果男孩說的碰來碰去是指摸頭擁抱這類的互動，或許要讓對方知道故事中想要表達的含義，可能三言兩語說不完吧。「不過小月公主的心情，可以想成是今天小弟弟很想要某樣東西的感覺，想要得到它，想要跟那個東西或人在一起，安心快樂的在一起的感覺。」

應、應該可以這麼解釋。
忽然要以一個幼齡孩子的角度去思考真不容易，他想。

「愛也是可以分為能被觸碰與碰不到的部分，例如說溫暖的感覺，也有分心上感覺的溫暖，還有碰著誰的溫暖。」他伸出手指，抵上男孩的額前。「體溫的溫暖跟感覺上的溫暖，分得出來嗎？」

體溫的溫暖跟感覺上的溫暖。

伸手拉住抵在自己額前的大手，男孩看著大人的眉眼，懵懵懂懂地點了點頭，「哥哥的手暖暖的，碰的時候、暖暖的。」不太知道該如何用言語來表達自己的感受，男孩只知道自己難得喜歡眼前這個大人的觸碰。

這是他會想要的東西。

想要、也希望得到的東西。

「是吧，只要活下去，你會發現更多感受的。」任孩子握著自己的手，他笑了笑；要全部解釋給孩子聽果然有點麻煩，一言以蔽之地為男孩的疑惑畫上句號。

回到故事書，滿接續地往接下來的劇情朗誦出口：「喜歡就想要追逐，小月公主愛上了生活在陸地上的王子，公主想要更加認識那位王子，然而她一想到自己是人魚的事實就有些難過，究竟沒有雙腿的人魚要怎麼和上陸地和人類相處呢？小月公主十分困擾與難受。」

「此時，公主想起居住在深海中的一位巫師，認為巫師說不定有辦法能夠解決她的困擾，於是便在夜深人靜的時刻偷偷摸摸地去找那位傳說中的巫師。」將繪本翻了面，深濃的紫藍色猛地替前幾頁鮮豔的色彩帶來衝擊，畫面描繪地景色營造出微妙的氛圍。

「公主見到巫師後說出自己的心願，『我想要一雙人類的長腿』小月公主說，巫師聽完後猖狂的笑了幾聲，用有些沙啞的嗓音說著：『魔法需要的是代價，你必須拿東西來和我交換才行。』」

「『要用什麼換才好？』小月公主著急的問，她知道自己身上沒有值錢的寶物可以交換，一無所有的公主十分緊張。」

「『公主有副十分美妙的嗓音，就用妳的聲音換取人類的雙腿吧，這樣我就能實現你的願望了。』巫師笑嘻嘻地給予答案，緊接著又說：『即使會失去能夠說話的能力，妳也願意嗎？』巫師再三地向公主確認。」唸到這故事有了停頓，滿亦跟著緩了緩步調。

「小弟弟覺得小月公主會用自己的聲音換取一雙腿嗎？」他問，頗有幾分興致地看著孩子。

「......會？」歪著腦袋，男孩遲疑地說出自己的猜測。

孩子的回答令他會心一笑，滿點點頭做為收下答案的回應；將繪本翻到新的一頁，故事又有新的進展。

「『這個魔法生效後除非妳能夠成功與王子結婚，否則最後想要回到大海變回人魚的妳，只會化為泡沫，消失在世界上。』巫師在小月公主思考時說完了最後的條件，便向公主確認她的意願。」

「小月公主聽完，堅定的點點頭答應巫師的條件，巫師給了小月公主一瓶藥讓她喝下，這之後公主則陷入了沉睡。」

「當公主醒來時她發現自己正倒臥在沙灘上，沒有魚鱗覆蓋的身體赤裸裸的曝曬在陽光下，這讓公主更能看清楚那雙她本來沒有的雙腿。」他以另一手空下的指尖描繪著繪本上頭女子的腿，隨後道：「在得到雙腿的雀躍中，忽然傳來一陣熟悉的聲音，是那位曾被她救起的王子出現了；發現小月公主的王子將她帶回自己的王宮照料，賜予小月公主新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