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煦陽才拿出家裡鑰匙,面前的門便已經開了,男子站在玄關板著臉打量他的大兒子,「晚了快一小時,路上塞嗎?」
「車站到這有點塞。」青年有張和男子相似的面容,笑起來卻顯得柔和許多,他提起手上的紙袋,「新年快樂,爸。」
男子微微皺眉,接過紙袋放到一旁,「人回來就好帶什麼禮物,浪費錢。」
青年又笑笑,沒有接話,只是在路過紙袋時抽出裡面的果乾,拆了包裝放到客廳桌上,逕自回房間放東西。
休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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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不其然,等他換好家居服回到客廳,男子已經拾起那包拆開的果乾吃了起來。見兒子出來,溫耿致輕咳了聲放下果乾,「這哪裡買的?」
「年貨市集……我有跟你說我搬出宿舍了嗎?」
「有,你說室友太髒亂。」
「嗯哼,總之現在住的社區常常辦活動,在市集上買的。」溫煦陽靠著沙發背,「味道還不錯吧?」
「……」溫耿致捏了捏鼻樑,站起身走向廚房,「還不錯。」
看著父親進廚房,青年坐上沙發,止不住嘴角的笑意。
休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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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煦陽至今仍然說不清自己對原生家庭究竟抱著什麼樣的情感,就像他無法理解父親究竟是以什麼樣的心態搬回這棟房子。
「四巷尾吵不停的年輕夫妻」、「那戶大半夜還在摔東西的」、「兒子老是被人欺負的那家」,自有記憶以來類似的句子總是迴盪在身邊,母親的怨、父親的鬱,纏成一股又一股的繩捆住這個空間,讓他幾近窒息卻又無法逃離。
所以他不喜歡回家──回那個牢籠似的家,年幼的他這麼想著。
所以、所以……
──父母離婚的那天,他比誰都高興。
休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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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後母親離開,他和父親也在不久後搬到外縣市,他甚至都來不及和他的靜姐姐告別。
而這棟房子就這麼空了下來,直到去年父親要他回去整理行李,他才知道這麼些年父親竟是一點一點地將這裡的房貸還清了。
許是念舊、許是愧──如他已有新歸宿的母親仍想把最好的一切給他以彌補點什麼,他的父親也在以自己的方式試圖讓時間倒流,試圖還給他從前的那個「完整」的家。
卻從沒有人問過他需不需要。
休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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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母的離異對我來說是種解脫。」
溫煦陽有時會懷疑自己這樣的想法是否過於冷血。身處單親家庭,不論是出於義務或是憐憫,他的四周總少不了來自師長同學的「關懷」。
「可是,」他說,變聲期的嗓音微啞,「我覺得現在的生活很好。」家裡沒了吵架聲,父親不會摔東西了,他也不是再也見不到母親,溫煦陽不曉得還有哪裡不好。
但他的拒絕似乎總被當成一種早熟的骨氣,似乎……有著這種「不正常」家庭的他,不該、也不能是一副平靜恬淡的模樣。
哐噹聲喚回了他的意識。
溫煦陽跳起來直奔廚房,只見他父親正蹲在地上撿托盤,「年紀大了,」溫耿致一嘆,「連個托盤都拿不穩。」
「哪有,你才四十。」溫煦陽接過托盤,將流理台上分裝好菜色的餐盤放進去,「不過就是手滑,我也常這樣。」
「跟誰學的這樣說話。」父親終於露出了點笑意,「午餐簡單吃,年夜飯再吃豐盛的。」
「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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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到你的包裹囉!那個小吊飾超可愛的!果乾我家人也都很喜歡,謝謝!』
『小太陽我爸問你在哪家買果乾的有網購嗎?』
手機震了幾下,是來自兩位友人的訊息,溫煦陽躺上床打著字回覆,末了將手機往床頭櫃一放,雙手枕在頭後打量他曾經住了七年多的房間。房間比記憶中小了許多,大概是因為他早已長大,桌椅衣櫃按他現在的身型換新了,但……
他輕笑了聲,也不知道他父親上哪找的,材質顏色居然還是跟以前一樣。
手機又一震,他起身查看,是母親傳來的訊息,影片裡芽芽抱著巧克力罐說著謝謝哥哥,還有文字訊息問他回爸家了沒,他笑著傳語音給芽芽說不客氣,再打字回覆了母親。
父親的呼喚聲從門邊響起時溫煦陽才意識到自己睡著了。
他坐起身,手機從枕頭滑落,落到床沿被他攔了下來。五點五十,他睡了整個下午。
踏進浴室快速洗了把臉抹去通車的疲憊,溫煦陽走向廚房,幫著父親將晚餐一一擺上餐桌。
兩人份的年夜飯是難得的豐盛,五菜一湯湊個吉利的六,堪堪擺滿了方桌。費工的菜都是買現成,近年素食興起,越來越多餐館提供除夕圍爐的菜色,也讓他們家的年夜飯一年比一年能「入眼」。
溫煦陽坐定,又起身開了電視,除夕也不休息的幾台綜藝正播送著春節特別節目,他隨便挑了一台放著,罐頭笑聲充斥了整個客廳。父親不喜歡在餐桌上聊天,一點噪音正好舒緩過於寂靜的晚餐時間。
依著傳統習俗每道菜都剩了一點,溫耿致擱下碗筷,接收到晚餐結束的訊號、早早結束用餐的溫煦陽關了手機螢幕起身,「爸你去客廳坐吧。」
溫耿致嗯了聲,坐到客廳沙發上整理起茶具,溫煦陽收拾好飯菜、洗完碗筷,也跟著坐到一旁休息。
「你媽最近如何?」溫耿致開口,手裡洗涮茶具動作不停。
「沒什麼特別的,媽很好,」青年微微抬眼,見父親並沒有看過來,試探地說道,「江叔也很好,芽芽在幼稚園看起來滿開心的。」
男人沒有回應,只有端著茶壺的手微微一頓,半晌才接過話,依舊沒有看向兒子,「芽芽……今年多大了?」
「五歲多,下半年要上小學了。」溫煦陽說,視線在父親臉上和手上來回停留。
「時間過得真快。」
「嗯,你要看照片嗎?」
「不用了。」男人這次應得飛快,像是想趕走什麼似地微微偏頭,終於放過手中被他涮了好幾回的茶杯。
溫煦陽唔了聲,接過發燙的茶杯放到一旁。
突然一陣爆笑聲傳來,兩人齊齊抬頭看向電視,正是節目來賓出糗的橋段,父子倆就著節目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聊起來,默契地不再多談先前的話題。
初一一早家裡的電話和溫耿致的手機就響個沒完,從職場同事、以前學生、甚至是軍隊認識的舊友,全趁著春節來電話拜年、聯繫感情。
父親的人緣從來就很好,溫煦陽想,這大概就是老實人的魅力吧。
只可惜母親不吃這一套。
向父親說了聲新年快樂(溫耿致忙得只能朝他兒子擺擺手),青年帶上手機錢包鑰匙,踏出家門。
四巷尾出來隔壁的三巷尾就是靜姐姐的家。
『曾經的家』,溫煦陽在腦裡默默修正,眼前的四層樓小公寓掛滿了各式招租看板,看起來還頗新,也許才搬走沒多久。
這片社區前後五條巷子,大部分都是像這樣的三四層公寓,少部分是三到五層的透天,這裡的孩子們從小就混在一起,大的帶小的四處野、久住的看不起新來的,小小年紀階級意識已經相當強烈。而靜姐姐正是社區裡小鬼們的領頭,靠著拳頭揍服了這一帶同齡小屁孩,還順帶幫過他好幾次。
所以說成女神也不為過吧,好歹是救命恩人的等級,溫煦陽想,慢慢散步到三巷頭拐了個彎,瞥見三巷和二巷間幾個青少年正蹲在牆邊抽菸。
他知道該怎麼打聽靜姐姐的消息了。
「蛤?」平頭青年叼著菸,打量了他一眼。
「我說,跟你們打聽個人,」溫煦陽忍著菸味,又上前一步,「霍ㄒ……不對,你們是叫大姐頭吧,她搬家了嗎?」
「你打聽我們大姐頭幹什麼?」另一個染髮青年站起身,眼神不善,「警察?」
溫煦陽微抬雙手試著示意自己無害,「不是,我以前住四巷尾,最近剛搬回來。」
牆邊一直默默聽著的少女終於走上前,掛滿兩隻耳朵的金屬環在陽光下微微閃爍,「四巷最近搬來的只有溫叔叔,我對他還有點印象,你是他兒子嗎?」
「對。」
「那我大概知道你是誰了。」少女說,偏頭看向染髮青年,後者聳聳肩重新蹲回原位,「找靜姐的話,她兩年前就搬走了。」
「兩年前……」溫煦陽思索了會,「知道她搬到哪嗎?」
少女搖頭,「靜姐從沒跟我們說過,」她交疊起雙臂靠回牆上,輕勾起嘴角,「不過她明天會回來一趟。」
「你知道的,初二回『娘家』。」
青年提著午餐回家時他父親正掛斷一通電話。
「拜完年了?」溫煦陽說,將便當放上餐桌。
「一個比一個話多。」溫耿致揉揉被手機壓得發燙的耳朵,「你去哪了?」
「四處晃晃,回溯記憶。」青年走進廚房洗手,準備碗筷,「對了爸,你還記得霍筱靜嗎?」
男人指節抵著下巴回憶,「……記得,有點悍的小女生。」
溫煦陽笑,「不只有點吧。」
「我記得她以前……常常帶著你到處跑,」溫耿致回憶,避開了某些不太想提起的細節,「剛才見到她了嗎?」
「沒,說是已經搬走了,但明天會回來。」溫煦陽把菜裝進淺盤裡,毫不在意道,「不是她帶著我,是我老跟著人家跑,不然我大概早就死在路邊了。」
男人沉默,「大過年的。」
溫煦陽又一笑,不再接續話題。
霍筱靜直到溫煦陽一家搬走後,才知道那個總喊她靜姐姐的男孩比她大了兩歲。
她思考了幾天,決定把原因歸咎於那男孩過於纖細的小身板。
他太矮了。十一歲的她想,誰看到他都不會覺得他比我還大。
這個記憶直接導致了現在這樣尷尬的場面:溫煦陽站在她面前,而她完全沒認出眼前這位模特兒般高挑的青年是過去那個小小的跟屁蟲。
「暖……洋洋?」霍筱靜不確定地喚了聲。
青年臉上微不可察地一僵,而後抬手揉了揉眉心,放下時已經恢復方才的笑容。
「靜姐姐。」溫煦陽說,又走近了些。
久違的稱呼讓少女不禁露出懷念的神情,「真的是你!好久不見!」她興奮叫道,「你長太高了吧!」
溫煦陽感覺自己又接不上話了。
今年春節天氣很好,兩人沒走幾分鐘就出了點汗,便隨意地在超商外的座位區休息。
溫煦陽進超商買了兩杯熱奶茶出來,霍筱靜還在糾結身高問題,「不是,你……十歲?十一歲?不是才那麼小小一隻嗎?」
「我高中才抽高的,這個問題可以打住了嗎?」
「不是……179……」少女仍不住比劃著高度,「明明以前才這麼一點點……」
「二十歲了還只有那麼一點才有問題吧,好了停。」
霍筱靜撐著頭看他,半晌又笑,「感覺好奇妙。」
「我也覺得。」溫煦陽捧著奶茶,「好久不見。」
他的靜姐姐一點都沒變,真好。
「你大學讀哪?」少女咬著髮圈整理一頭蓬髮,問道。
溫煦陽報了自己的學校和科系,「你呢,想讀哪?」
「不知道,還沒想,乾脆去當你學妹吧。」霍筱靜說,「我覺得我學測考得不錯。」
「呃,大學還是得選個自己想讀或有用的……」
「不要再說這些啦,我都被爺爺念到煩了!」少女用力搖頭,剛綁好的馬尾又蓬了起來,「好不容易找個出來看朋友的機會擺脫的!」
「爺爺?」溫煦陽問。
「現在住的公寓的室友,一個爺爺一個姐姐,」少女說,「其實沒很遠,公車搭個半小時就到了。」
青年端起奶茶湊到嘴邊,「我昨天找阿恆他們問過你。」
「我知道,阿恆跟我說了,還說平頭和茅仔沒認出你。」少女笑得淘氣,「好奇我為什麼搬家?」
「嗯。」
「我爸死了。」
溫煦陽一口奶茶差點嗆出來,咳了好一會兒才緩過氣,霍筱靜毫不留情地大笑出聲。
「抱歉、我是說……」青年又咳了兩聲,「算了,抱歉。」
少女擺擺手,「沒事啦,都幾年了,他自己愛開快車。」她靠著椅背,一點一點地說著許久未曾向人訴說的事,「大概國二走的,葬禮沒請幾個人,我爸那個性就沒幾個朋友,連他家人也沒來……喔不對,是他平時就愛說如果死掉了絕對不要讓他家人來看他笑話。」
「伯父的個性交的朋友也都是真心人吧。」
「是啊,都是幾個豪爽瀟灑的大叔,幫了很多忙低低調調地把喪事給辦完了。」少女笑,重新回到撐頭的姿勢,「那之後我媽為了錢多兼了幾份工,然後就生病了。」
「……」
「再之後我媽那邊親戚來鬧,我爸那邊……倒是沒鬧,不過暖洋洋你知道嗎,」少女依舊笑著,眼底卻再沒笑意,「我第一次發現原來惡意真的是可以被包裝的。」
「……所以你就搬出來了。」
「嗯,不想收他們的錢,我媽則是跟她親戚走了,說是不給我添麻煩,」霍筱靜嗤了聲,大口飲盡剩餘的奶茶,「想也知道是直接帶走的,我媽那麼虛。」
溫煦陽不知道該如何回應,只是輕拍了拍眼前人的手臂。
「這些我都沒怎麼跟人講過,只有阿恆、爺爺和倩姐,他們都是好人。」少女說,「後來在現在住的附近打了兩年工,老闆也是好人,我已經把親戚那邊的錢都還完了。」
「自由身!」她伸了個懶腰,「講完了,該你。」
「我?」青年一愣,「我……搬家後嗎?」
「廢話。」
兩人聊了許久,中途又進超商續了一杯奶茶再接著聊,像是想把欠了七年份的天一口氣聊完,溫煦陽從來不知道自己居然能講那麼多話。
奶茶太甜又買了水,聊著聊著還是進了系所分析,霍筱靜似乎打定主意要讀他的學校,不斷問著各種相關的、大大小小的問題。
「你乾脆住我隔壁算了,有空房。」青年快要受不了,腦裡關於靜姐姐的美好記憶正在一點一點崩解。
「欸好啊!」少女欣然同意。
「???」
溫煦陽抬手暫停,「你認真?」
「蛤不行嗎?」霍筱靜茫然,突然靈光一閃,「啊因為有女朋友嗎?我去會打擾到?」
「什、怎麼是這個結論?當然不是!」
「那是有什麼不能住啊!我又不會吃掉你!」
溫煦陽覺得這話題再歪下去有點危險,他張了張嘴,又閉上,沉默片刻嘆了口氣,「好吧,是我想多了,你不介意男女同住就好。」
「介意個屁,你是打得過我?」
「打不過,」青年誠實道,「我回去會先跟房東提,等你確定申請上就可以準備搬了。」
「瞭!」霍筱靜比了個耶,嘻嘻一笑,起身收拾垃圾。
溫煦陽又嘆了口氣,接過垃圾帶進超商裡分類。
時間果真會美化一切,他需要好好調適一下印象與現實的落差感。
早上九點四十的車,溫煦陽九點就到了車站。
「照顧好自己。」父親說。
「嗯。」
「……也照顧好你媽。」
「她有人照顧,」溫煦陽說,「我顧好你就行了。」
溫耿致透過後照鏡和他兒子對望,半晌笑著嘆了氣,「知道了。」
「回程慢慢開。」溫煦陽也笑,「我去等車了,掰。」
男人望著兒子離去的身影直至消失在站門後。
這些年溫煦陽一直有意無意地提起芽芽、提起那位江先生,他知道兒子這麼做是想讓他相信王慧璘離了他還是過得很好,希望他早點放下這段失敗的婚姻。
他要是能這麼輕易放下就好了,溫耿致想。
可惜他終究是個長情的人。
打起方向燈,男人慢慢切進車道,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