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將進入今年的最後一個月,艾格尼斯的診所在這時期總會關上一週左右,包含諮商室,這樣的情況得一直等到那個日子過去才得以恢復往常。
他現在站在一間曾路過多次,卻從沒進去過的花店前,低頭望著幾朵藍色的小花——花蕊中心是黃色的,這樣的搭配在艾格尼斯眼裡是有些突兀,卻讓他隱隱約約地想起了某個人。他從來不懂得欣賞花的美,但每年都會在一樣的時間買花,然後送花,持續了十四年。
當男人來到店門口時,覃時正好在進行澆灌花草的例行公事,隨著他按下噴壺的按鈕,水份便如濃霧般包裹了整株植栽,大半的水液順著葉沿、莖身而下注入棕壤,有部分則停留在花與葉的表層,一顆顆細小的水珠像透明的珍珠一般,綴在嬌花身上,使它們一朵朵都如美麗佳人。
「啊、真美——」即便已經看過無數次這樣的場面,青年依然會為此豔色而感到動容,他溫柔地望著自己栽培出來的生命,送上一聲讚美。
投入於工作的覃時起初並沒有看到來者的身影,一直到該小區的澆灌作業結束,旋過身要去添水時才注意到留著燦金色長髮的客人,然後他以一雙好奇的眼光投向男子,一邊在心裡算起這是對方第幾次來到店前。
『唔我記得,最近門口放的是⋯⋯』
花藝師托起下巴思考了一下,又將目光放回那位來客身上,因為在人來人往的街道上,男人對花長時無語的畫面顯得相當突兀。從過去的經驗裡,有看過匆匆一瞥的人,也有遇過跟自己一樣會因花展露笑顏的人,卻鮮少遇到這樣嘴角微抿,選用專注眼神來傳遞心緒的人——他似乎醞釀著千言萬語。
見此,覃時擱下了手中的器材,緩步走向店門口,並選擇能符合沉靜氛圍的說詞向人搭話道:「您願意記住它嗎?」
突如其來的問句讓看花看出神的艾格尼斯嚇了一跳,他抬頭望向搭話的人,一抹珊瑚色映入眼簾,接著視線向下掃去——眼前男子身著圍裙,似乎是從店內走出來的。他為此又頓了數秒,不曉得自己在這裡究竟站了多久,才讓人察覺異樣到決定前來問話。
「……失禮了。」抬手碰了碰自己的後頸,一聲短歎後無奈地笑著說到:「可以告訴我它的名字嗎?這些藍色的花。」
「不,我才是。」抬起食指搔了兩下臉頰,覃時掛上帶著歉意的笑容向人賠罪,沒想到即使是字斟句酌的狀況下仍然驚動了來者,看來自己在服務業的應對經驗還是不足,這般想法讓他心裡浮起了一絲絲沮喪的情緒,但很快就被對方的疑問給壓下,因為與花有關的問題他是很有自信的。
「當然可以!」整理好情緒的他調整了一下臉部表情,拿出了專業人士該有的神態替對方解惑:「它們都叫勿忘我。」語畢,他彎下身捧起一盆大小適中的花,將之貼往自身又把花面微微前傾,讓人可以在近距離欣賞花兒,又不必擔心可能會有塵土沾染在身。
「想聽聽它為什麼叫勿忘我嗎?」想著對方願意一連幾天都來看花必定是對其有些興趣,他於是又多補上一句引導式的提問。
「——很特別的名字。聽過幾次,原來就是指它們。」低垂目光看向男子身前的花,艾格尼斯微笑的弧度中帶著無奈,又好像帶了點憐惜,然後在對方的提問下再次回望那雙藍瞳。
「若不會耽誤你太多時間……確實很好奇。」視線短暫停留在帶著傷的頰上,不過很快地移開,他又看回了那些藍色的花朵。
「我很樂意把時間交給您。」對方出於預料之中的反應,讓喜歡與人談及花草的青年漾起笑容,適才呈現的專業架勢又淡了下來,現在給人的感覺更像是一位迫不及待要和人分享所知的大男孩,他把盆栽放回了原位,以便自己在說明時可以動用手勢來詮釋。
「故事是這樣的⋯⋯」他豎起了食指,在引起對方注意力後把故事娓娓道來,那是一個為愛奉獻的故事,騎士送出不僅僅是藍色的小花,更是至死不渝的愛,他的肉身沉入流水但靈魂化作花朵永遠依在戀人的耳邊,喚著他此生唯一的請求:別忘了我。
「——Forget-me-not。」覃時伸出了手托住幾蕊藍花,深情地低吟了一句原文,眼裡亦有情緒的浪浮泛,因他對於騎士的請託是有所感悟的,青年同樣希望自己能在時間洪流裡有過浸潤。
收回手,他轉過身向一旁的聽者說道,語氣中帶著恰到好處的試探與關切:「您是不是,也有無法忘記的人呢?」
金色的髮絲垂落在雙頰,艾格尼斯在青年講述故事時倒是聽得認真,如同諮商師身份帶給他的,傾聽與記憶一直都是他所擅長的事。於是艾格尼斯就只是站著,看著,讓眼前的花與字句刻印在腦海中,直到那人拋出那句試探,他才緩緩開口。
「……或許是吧。也難怪會被這樣的花吸引了。」面對疑問,男人回以一抹微笑,微微皺起的眉間似乎帶著一點苦澀,有那麼一瞬間撇開了視線,望向人行道上被人踩踏過的碎石。
「很棒的故事。」他說。「不過,騎士的戀人可能會被那句話束縛一輩子呢,你覺得這也能算是……幸福浪漫的一件事嗎。」
「嗯?」聽眾的提問來的有些突然,他先是眨了眨眼睛,接著以手托起下巴陷入沉思,全然忘記了自己與問話者的身份是商人與顧客,當下樂於推廣出去的只有腦內的綺念。他在想好答案後點了下頭,啟口說道:「嗯,是很浪漫的事。」
「而且我覺得,比起束縛更像是在播種呢。」他轉過身與眼前幾乎與他同高的男子對視著,並且微微勾起嘴角,似乎很高興能和對方訴說個人看法:「從那句話開始,對他和花的記憶一起成長。」
「騎士會在這裡和這裡,盛開著。」補述時,他先以手指了自己的側額,然後輕輕地放到左胸前。
聽見那個回答,艾格尼斯在停頓數秒後笑了笑。兩人的思考模式實在相差太遠,他不是不能理解,但清楚明白自己是無法接受那樣的浪漫的。
「該怎麼說……不愧是花店裡的人啊。」他看著對方放在胸前的手,然後抬起頭,笑著開口。「那……我想預訂這些花——勿忘我的花束。或許再搭配一些別的花……下個月二號要用,不曉得會不會太趕?」
覃時多雲偶陣雨
3 years ago @Edit 3 years ago
「不會,您留的工作期相當足夠。」青年摸出了圍裙口袋裡的筆記本和筆,在上頭記下對方提出的交貨日和商品需求,「不過有件事想和您商量,因為勿忘我不會作為花束中的主花,主花幫您安排為白玫瑰可以嗎?」他邊提問的同時也在腦海中想像著要設計出什麼樣花束——再加上一些奧斯汀玫瑰跟深山櫻似乎不錯,如果對方想要柔和一些,那便再添上香絲草,葉體⋯⋯果然還是小圓尤加利葉吧!
「我該如何稱呼您?」想起了重要的問題還沒問到,他停下了紀錄靈感的動作,抬起頭望向對方,「也想請問您的聯絡資訊以及取貨方式,當日親自前來還是由我送到指定地點呢?」
「可以,搭配方面就麻煩你了,是要送給……」在做出回應時艾格尼斯停頓了一下,隨後想了想才繼續開口:「是要悼念故友用的。」
他不確定那些花是否合適,交給專業的人來選擇或許是最好的,也省得他煩惱。
「馬丁。當天早上會來取——你們營業時間最早是幾時開始?」
得知對方需要花束的原因時,花藝師正打算將白玫瑰三個字圈起來標註,「悼念」兩字的灌入,使他筆下的圓有了岔線,黑色的墨水劃上花名。
覃時早猜到了男人訂花的目的,卻還是無法克制自己在親耳聽到劃分生死的詞,會有的那陣揪心。
「九點三十分開始。」青年應答著,手邊動作沒停,快筆記下男人的名字以及對方選取的取貨方式,「如果您有特殊需求,想要早一些取件也可以。」
他的住所和店舖只隔了一段階梯,如果早起能讓人擁有更多的時間去陪故人說說話,那就算對方提出天剛亮就要捲起鐵門的要求,花藝師也願意配合。
對方的提議讓艾格尼斯有些動搖,照以往的習慣,他一直都是在那個時間點之前便會到達墓園附近,甚至有幾次在天亮時就出門了——畢竟那樣的日子總是特別難眠。
不過他還是搖搖頭,微笑著,然後給出回應。
「九點三十分就行,謝謝你。」他說。或許今年該試著睡晚一些,反正沒有人會在那裡等待。這是只屬於他自己,獨自一人的行程。
「方便跟你拿一張花店名片嗎?之後或許還會有訂花的需求,想留個聯絡方式。」
「不會,這是我應該的。」他很坦然的接受了客戶的答案,對於時間安排的事沒打算再多過問與提議。畢竟,面對這類型的事情,每個人都有各自的打算,更何況,真情實感也不盡然得要靠著時間的早晚來驗證。最重要的是,只要留下來的人心中有著對方的位置,那生命與生命之間就能被永恆嵌合。
「啊、當然好!」花藝師摸了摸圍裙上的口袋,猛地意識到自己身上穿的並不是他在送件時的西裝外套,沒有裝有名片夾。發現出了小狀況的他,匆匆完成了一趟折返,他遞給人的小卡上頭不僅有著完整的店舖資訊,還有一隻柴郡貓叼著一朵小花對人微笑。
「有什麼需求都可以再與我聯繫。」年輕的花藝師同樣笑著,對於花兒又一次替他與人結緣這件事感到喜悅,也暗暗期待著在未來能隨著訂單更進一步的認識對方。
「那麼就麻煩你們了,很期待取花當日。」
收下有著可愛圖樣的小卡,艾格尼斯將那張名片妥善地放進皮包中,點了點頭後才轉身離去。
而在走過了三家店舖後,男人又再一次回頭,才看見那店員仍對他笑著。
——他喜歡那個店員給人的感覺,他想。那是和自己不同,帶了點與花相襯的浪漫,而且過份溫柔的存在。
他不懂花,但那男子給他的感覺,很像花,沉靜而美好。
於是在相視數秒後,艾格尼斯也給了那雙投射而來的琉璃藍一抹微笑,接著默默地在心中為過去所習慣的買花行程做了一點小更動——從今天開始,未來幾年的行事曆上都將多出那隻柴郡貓的身影,牠會為他叼來一朵朵的勿忘我,然後替他贈與那位映照在天藍之中,久久無法忘懷的故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