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雷吉諾德攥緊拳頭，「那個人」的真實身分的確有跡可循，只是他自己刻意忽略了。他不願意相信，從小教導他做人處事，為他治療每一次感冒的「那個人」，竟然是以吸食血液維生的怪物。

他低頭看著自己手中的血袋，腳步在玫瑰木柵欄前停下。他來親眼見證，吸血鬼進食的過程，如此一來，他就能真正死心。雷吉諾德抬眸，那名白髮的吸血鬼坐在搖椅上，手撐著頭打盹，連眼鏡都斜了一邊，放在膝蓋上的書搖搖欲墜，下一秒就掉在地板上。它遂驚醒，與他對視。

「是你呀，孩子。」西瑞爾調整了自己的坐姿，揉揉眼睛，推了推眼鏡，將地上的書撿起。「今天想聊些什麼呢？」

在進入展示間的這一週內，每日都有人來拜訪他，問問他的生活、和孩子們如何相處、如何獵捕血奴等等，倒是與從前一般熱鬧。

雷吉諾德打開厚重的門鎖，走到西瑞爾面前，抿了抿唇，才開口道：「今天是來打掃的，這是上頭發派的血袋。」

他將血袋與吸管一同遞給對方，褐色的眼睛直盯著那雙無須再瞇起的雙眸：「直接吸也可以，看你的習慣。」

「謝謝。」西瑞爾接過血袋與吸管，事實上，這是它長久以來難得的豐盛餐點，做為一名待在小農村的醫師，不可能一天到晚有需要抽血的患者，它已經十分習慣飢餓的感覺。鑽石眼在燈光下折射出暖色的虹光，它將吸管放下，以獠牙刺破血袋。

雷吉諾德深吸了一口氣，吸血鬼簡直就像刻意展露獸性的一面，連偽裝都不肯。直至袋內血液將盡，他已跪倒在那人座前。西瑞爾進食完畢，擦了擦嘴角，輕嘆著揉揉青年的髮。

玫瑰木手銬在他眼前晃動，雷吉諾德垂下頭不敢看，細碎的話語染上鼻音，他哽咽：「老師……」

「嗯，我在。」西瑞爾輕聲應，靜靜等待他發出質問。

「為什麼你不會老？為什麼你從來不在白天出門？為什麼醫館裡的窗簾永遠拉著？為什麼你的院子裡種了那麼多花，卻獨獨不種玫瑰？」

「因為我是凡派爾。」

雷吉諾德一拳砸在地面，指骨隱隱泛紅。「要是你能種一朵玫瑰，或在某個黃昏踏出醫館，我就不必——」

「但是，我不想欺騙你。我最多只能隱瞞，如果你發現了，我也無需辯解。」西瑞爾起身，將雷吉諾德扶起身，拿乾淨的手帕擦了擦他手上的血汙。「凡派爾的生活習性的確與人類不同，壽命也不同，但這並不阻礙我們相處，對嗎？」

雷吉諾德抹了抹臉上的淚痕，這個人無論到了哪裡都是一樣的，搖椅、書本、眼鏡，不變的笑容，在這個世界上，它就是一個亙古的存在。

他想起火爐前的客廳，高大的書櫃，上層放著他看不懂的古書，下層卻是孩子氣的童話繪本。西瑞爾白日執著聽診器，午後就拿起書本，用一個個故事教鎮上的孩子們認字。雷吉諾德曾是其中之一，他不是不曾發現，這名教導他的醫師，十多年來幾乎不曾衰老，他只是以保養得宜為自己開脫。

是啊，他早就知道了。

「老師，你在這裡有什麼需要都可以跟我講，我會盡量不讓你受苦……這副手銬，我、我去向溫柔先生反應你沒有威脅性，看能不能取下。」雷吉諾德反手握住了那雙冰涼的手，他這才看到，吸血鬼的指尖有一抹傷疤，皮膚並不規整。

「不用了，這不礙事。比起這個，我更需要你好好包紮你的手，我現在可沒有器材為你治療，小心別讓自己受傷了，好嗎？」西瑞爾彎起雙唇，見那人情緒平復下來了，也鬆了一口氣。

「對了，你不是說要打掃嗎？我們一起會更快些。」他走過雷吉諾德身側，將放在門口的水桶與抹布拿起來，卻被對方一把搶過去。

「老師您坐著就好，我來！」雷吉諾德似乎恢復了精力，捲起袖子就開始麻利地擦桌椅，西瑞爾愣在原地，隨後有些無奈地笑了，走回搖椅坐下。

「鎮上還好嗎？」他重新翻起書本，雷吉諾德一邊擦床頭櫃，一邊回道：「老師走後，騷動挺大的，馬克哭了好幾天……鎮長最近上大城市去找新的醫生和教師了，但一直沒找到足夠好的。大家都很想您，希望您能回去。」

「總會找到的。」西瑞爾翻過一頁，心思全不在書本上。「原本，我已經要準備搬家了，離開是遲早的事情。」

「老師，您一直都是這樣不斷徙居的嗎？」雷吉諾德停下動作，回頭望那個一臉雲淡風輕的人。

「這一百年來的確如此。」他還是將書闔上了，閉上眼睛，回答對方的問題。「我從前並不住在溫德海姆，因緣際會下來到這片土地，與他人組成家庭。我們時常搬家，我的孩子與丈夫葬在不同地方，都離這兒很遠。」

「老師的孩子也是吸、凡派爾嗎？」

「她是人類，丈夫一直希望有個孩子，所以我們一起從育幼院領養她。」西瑞爾想起那個總賴著它綁辮子的女孩，不禁勾起唇角。「我丈夫過世得早，她很懂事，也很聰明，她的夢想是飛上宇宙，後來也成為了一名天文學家。她是我最得意的孩子。」

「她是弗蘿拉？」雷吉諾德想起醫館的名字，他從前一直好奇弗蘿拉是誰，鎮上沒有一個姑娘是這個名字，此刻猜到了名字的主人，卻不由得呼吸一滯。

他看見那對纖長的銀白睫毛微微顫抖，突然深刻地了解到，在他眼前的男子，不只是吸血鬼，不只是一名教師、一名醫生，還是一位看著女兒衰老死去，自己卻依舊年輕的父親。

「嗯，我丈夫取的名字。」西瑞爾輕聲答，它的聲音輕如嘆息。它以為自己已經習慣了，搬遷到新的小鎮時，它習慣性地為女兒留了一間房間，這兩年將房間騰出來給新的小房客時，它真的以為自己走出來了。

現在想起來，自己的臥室仍然擺著雙人床，衣櫃有一半是空著，浴室裡的用品成雙，它其實從沒遺失中離開。

畢竟是時間的遺民，它似乎得承認，自己的某一部份還留在過去。它只會越來越陳舊，而生命向來如此，它也不過是自欺欺人。

「老師。」雷吉諾德喚了一聲，踟躕了一會兒，還是問：「要是您有機會出去的話，想做什麼？您……還有什麼沒有完成的願望嗎？」

西瑞爾回神，偏頭思考，答：「首先，我想將房子與財產過戶。」

「給胡安？」雷吉諾德想起那個出沒在醫館裡的小混混——雷吉諾德知道他，他曾經在街上看到胡安，像是過街老鼠一樣的窮孩子，他不知道西瑞爾與胡安是怎麼住到一塊的，只是，西瑞爾和誰在一起似乎都不奇怪。

「嗯。」西瑞爾頷首，道：「畢竟我老了……雖然你看不出來，不過做為一名凡派爾，我的歲數的確已經是一名老爺爺了。那個孩子本性不壞，他只是還沒找著方向。我能做的，就是為他準備好探索的資本。」

「為什麼是他？」小鎮附近的混混可不少，他們似乎有個組織，但雷吉諾德並不清楚。

「緣分？」西瑞爾掩嘴輕笑：「人們總是喜歡用緣分解釋自己不知道的事情。」

「我曾經在他身上看見故人的影子，僅此而已。」

「那——」

「雷吉諾德，你要掃多久？」

另一名司書抱著胸站在展示間外，一臉不耐煩與嫌惡：「你小心啊，可別被吸血鬼蠱惑了。」

「老師才不會那樣做。」雷吉諾德將抹布丟到那人身上，抬手看了一掩手錶，的確快到晚飯時間了，但他還有許多疑問，還不想就這麼走了。

「去吧。」卻聽西瑞爾笑道：「我會一直在這裡，不急。」

「雷吉諾德，你還要摸多久？」

「閉嘴！」雷吉諾德像那名司書喊，又回過頭來，搔了搔後腦杓，說：「那我之後再來拜訪老師。」這才慢慢地撿起水桶，走出展示間。

「啊，等等。」西瑞爾像是突然想到什麼，又出聲叫住對方，道：「能幫我準備一些毛線嗎？最近天氣應該變冷了，我想那孩子或許會需要一條新圍巾。」

雷吉諾德頷首，隨後就與同伴一起離開了。西瑞爾望著他們離開的方向，半响，收回視線，它垂下眼簾，從背心內裡拿出一個小瓶子，瓶子裡頭裝著一朵乾燥的薔薇花，花瓣因為沒有水分而乾癟，顏色也更深，那抹紅色濃得像是鮮血，也像是夜裡那人散在枕頭上的髮絲。

蒼白的指尖輕輕搓磨瓶身，它啟唇，以只有自己聽得到的音量呢喃：「說他身上有你一分影子，其實也只有一瞬間，你們都很獨特。」

西瑞爾轉頭，看見那只忘了被帶走的空血袋，恍然間聽到什麼東西被拍在餐桌上的聲音，一名高瘦的青年駝著背踢開椅子，粗魯坐下，將腳翹到桌面上，搶過它手裡的酒杯。

『這又是哪隻野犬的血？』

「是家養的。」

『誰家的？』

「我家的。」

『哼，是我的就早說嘛。我告訴你啊，你休想再喝別人的血，那叫出軌，懂了嗎？』

西瑞爾好像能看見那人微微翹起的唇角，於是它也笑了，眨了眨眼睛，才發現自己仍舊身在牢房中，哪裡有那人的身影呢。

它在玻璃瓶身上看到自己的雙眼，千萬縷光芒被收入這雙眼裡，再折射出來，卻都是細碎的光點。

它也是這樣的，像是雨後地面上斑駁的積水倒映出霓虹，明亮而破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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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週了才在寫第一週......
在這邊揭露了一些北北以前的生活，關於北北的親情，也就是女兒和丈夫的部分，可以參考一期時的這篇和這篇

還有來自阿公的遺願：將財產過戶給胡安

拉ㄍ線兒

簡單對話的言語包含很多情緒，藉由對話緩慢帶回憶的手法，以及最後產生的幻覺和那抹眼睛所產生的碎光，文章寫得很棒

Project3011: 嗚嗚我有好好呈現北北的性格就好，很怕OOC；；謝謝喜歡餒

Planningtheriver: 謝謝喜歡!!我自己也挺喜歡後面眼睛的地方////

大遲到的才來看完……
好喜歡由旁人的眼中看北北，感覺好像借著他人的記憶認識他，份外的溫柔
雲淡風輕的幾句介紹自己丈夫和女兒，背後卻是生活裡不能割捨的習慣……對待孩子的方式也非常的溫柔，彷彿他也早就接受自己的命運似的……結尾的暉光描寫得太美了，這也是北北對生活的感受嗎？明亮而破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