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單掬水沖淨自己的臉頰，百里盯著泉水倒映著破碎的藍天白雲，還有水裡不斷盪出波紋的自己，心滿意足的趴在泉邊，伴著水聲潺潺，對著自己的倒影開始每日的口語練習。
每天的練習都是複習學習過的單字。
很枯燥、但他樂此不疲。
「早安、早安、早安、日安、日安...。」
什麼時候才有更多和人打招呼的機會呢，百里一邊在腦裡檢索學過的詞彙記憶，一邊摸摸自己頭上的白色龍角，於是喚出了自己學過的第一個單詞。
「亢袱、亢袱。」

只要每次經過這座村落附近的山坡帶，就會想起雲霧繚繞，會想起孩子溫柔以指腹訴說自己將要替他拭淚，更會想起孩子正在學說日語，如今肯定也學會許多。

亢袱能感受到百里的氣息就在附近，他終究還是轉向，往上次見到面的泉池走。今天有些陽光，讓潺潺溪水顯得更富生氣。

只是亢袱才發現百里的身影，摸著龍角的模樣看著無邪可愛。只是他還未出聲叮嚀小心落水，就聽見百里喚他名諱。
不愧是體內蘊藏力量的孩子，如此敏銳地察覺自己的到來。亢袱理了裡服裝儀容，就往趴在泉畔邊的百里過去。

「百里，百里，是亢袱沒錯。」
他也喚兩聲百里。

隨著亢袱來到百里身旁坐下，百里眼前漣漪凝成幾隻金魚的模樣，擺尾濺起了水花，明擺著是要逗逗百里。

眼前晃動自己倒影的漣漪突然現了形，變成幾隻漂亮的小魚四散優游，活靈活現，異瞳的眼睛圓睜，他伸手想去抓，想放進嘴裡，雙手在水中握住一片虛空，卻在耳邊捕捉到熟悉的嗓音。
百里瞬間回過頭，果然看見他的大龍同伴端著一個白色的方塊物體緩步朝這走來。
「亢袱！亢袱！」
他從泉畔爬起，趕不及拍拍身上的草屑，三步併作兩步的往對方跑去。
他好奇這個同伴為什麼總是神出鬼沒，好像能永遠找的到自己，百里抬頭望著亢袱，決定暫時忘記困惑，瞇起眼睛笑起來。
「早安，天氣真好。」
既然能跟人道早開始新的一天，那今天一定是好的一天。

看著百里興沖沖跑來，亢袱以單膝蹲姿等百里來到眼前，心裡立刻萌生無數問題，百里在這裡生活有開心嗎？有沒有寂寞呢？晚上會冷嗎？有好好吃東西嗎？

當百里靠近，亢袱看有些喘吁吁的孩子，即時背著陽光，也無法掩蓋百里臉上溫和的笑容。看見這份笑容，先前的疑問煙消雲散。

亢袱聽百里吐露話語的咬字又更為清晰，週遭還有一些紙，他能感受到些許不是出自百里的氣息，肯定是有善良的人正在教導百里，這樣孩子也不是孤單的了，這樣就好。

「早安，百里，天氣真好，雖然有下雪，但已經不冷了。」
亢袱伸出手，將百里深色大氅沾的小草輕輕拿起來，也將有些亂的長髮往身後播整齊。孩子穿得不多不少，晚上起風也該會冷，是不是該接孩子來龍泉神社呢？

至少那兒還有空著的房間，能讓百里安心睡覺，亢袱想。

「這個是蛋糕，甜甜的，要吃嗎？」
亢袱將手上的盒子置在膝蓋，將它打開。裡頭是蜂蜜蛋糕，表面帶著焦黃色澤，且散發麵粉清淡的香氣，還有一股特別的甜味。

隨後，亢袱以手指指著蛋糕，又指向百里，再指指自己的唇，希望百里能明白自己可以享用。

是他經常去拜訪的大夫不吝嗇給予的，大夫說其實是添加砂糖製成的，並沒有真正放入蜂蜜，所以可以安心食用。但亢袱不明白這般解釋的意義，只知道蛋糕口味甜蜜，想著孩子可能也會喜歡嚐嚐山上吃不到的食物，才想要打開，讓百里看看。

看見亢袱伸手幫自己撥落草屑，百里才驚覺自己整身髒亂，很快跟著抖抖衣服、理好大氅上亂七八糟的皺褶。
看大龍回應自己的招呼，後幾句聽不懂的，他決定擅自當作問候的話語，做了一個兩手貼在頰邊的姿勢，表示自己睡得好又吃的好，又露出了一個交給我吧的得意表情，拍拍胸膛。

那個素淨的白色方塊被打開後，裡面是一塊從未看過的焦黃方塊體，周遭的空氣泛起一股奇妙的香味，與花香與草香不同，是自己在街市曾經聞過幾次的味道，百里不禁湊近聞了幾下，想分辨出它的香味究竟來自於哪裡，怎麼完全看不出這東西的原形。

這就是守護天地的龍的食物嗎？那可是很珍貴的。
百里看出對方要分食給自己的意思，他拍拍肚子表示自己吃的很飽，又伸手摸摸那塊澎軟的方塊體，小心的撕下一塊，為它鬆軟的觸感驚異，抬手遞到亢袱嘴邊。
「阿──」

亢袱看著百里遞來蜂蜜蛋糕，有些猶豫地抬頭看著百里的雙眼。他想，他剛才是不是哪裡沒表達清楚，讓百里誤會要餵食呢？
怎麼老大不小了，還要人餵呢，還是這樣懵懂，正在學知識的孩子？亢袱內心正在糾結，可這在另一方面來看，是否為百里學會了無私分享，知道蛋糕是美味的食物，也要讓身旁的自己嚐嚐？百里這一片好心，還是不要讓孩子落寞，誠實地接受吧。

「啊——」
亢袱張口，也發出一模一樣的聲音，他依稀記得母親也這樣喚自己吃點心。亢袱小心翼翼地咬住百里指腹中的蜂蜜蛋糕，不讓牙齒有任何刮傷百里的可能，同時也拉開百里的手，不讓百里的手被沾髒。

亢袱一邊咀嚼一邊向百里點頭，像是在道謝般。在吞嚥以後，也學著百里撕下小塊，往百里嘴邊遞過去。

「百里，蛋糕，蛋糕。」
亢袱重複說著，也要百里嚐嚐。

看亢袱吃下屬於龍的食物，百里感覺神奇，是否吃了這散發著神奇芳香的方塊，也是成為龍的試煉呢？
跟著亢袱的點頭，百里的頭也一點一點，歪頭重複大龍所說的音節。
「蛋糕？蛋糕！」
這是方塊的名字嗎？

隨著芳香的味道被遞來嘴邊，換百里猶豫的看看亢袱的眼睛，思考自己是不是表露的不夠清楚，才讓同伴誤會他餓，還分珍貴的食糧給他。
這時候接受才是龍群間的互惠嗎？他張口咬下嘴邊的蛋糕，牙齒叼住亢袱的指尖，啃出一個小小的牙印，連忙又鬆口，將鬆軟蛋糕塊小心咬出，細細體會這蓬鬆奇特的口感，他像亢袱食用的時候一樣快速點頭，想告訴對方自己領受了龍的好意。

為了不讓亢袱再度消耗他珍貴的糧食，打算也分享自己的食物，並告訴大龍他每天都吃的很飽。
百里拉拉大龍的手，指著泉畔那棵被妝點的五顏六色的枯木，牽引著對方到樹旁坐下，兩手張開，做了一個停止的手勢，很快地又跑進森林裡。

亢袱跟著百里來到枯木下，還來不及問百里要去哪，百里就要他待著，跑得無影無蹤，但氣息還是在這座森林裡。恐怕是去找什麼了吧，就等待一刻鐘。

要是一刻鐘過後，百里沒有回來，就沿著氣息的痕跡尋回孩子。

亢袱看樹影婆娑，陰影與光芒交疊成新月的模樣，與指尖百里留下的齒印有些相似。他在枯木繽紛的畫作前抬起手臂，張開掌心。吸收水分而潮濕的紙張逐漸飄散水珠，像顆顆圓潤的珍珠散撒在大氣。同時也看著百里的齒印，想到進食，也想到自己頸上的犬齒，還想到孩子飢餓，更想到孩子長牙時癢了又尋何物磨牙？

百里的行為看起來像不明白餵食的樣子，亢袱想，這會不會是百里看見他流淚的原因呢？因為孩子獨自經歷無數寂靜的夜，沒有家人，才一個人孤單地徘徊在此處。僅有圖畫能排解孩子的愁——

亢袱看見一幅畫著龍的畫。
他且伸手撫摸，顏料的觸感相當陌生。

亢袱睜著雙眼震驚，因為這畫著龍威風凜凜的姿態的畫紙上，寫著自己的名字。

「百里……亢袱不是……」
他指尖微微顫抖，百里怎麼以象徵神明聖靈的白色畫他身軀，又以天地滄海之色繪他輪廓，還給予他能化龍的祝福。現在的自己可還有資格？亢袱不可置信，孩子眼裡的自己，竟然如此偉大嗎？

亢袱趁孩子不在，看不見，稀罕地垂下眉毛，眼裡蒙起霧氣。

「你才是……才是龍，亢袱沒有資格。」
他又撫摸堆疊的顏料，指腹沾了些許顏色。

亢袱想握著孩子當時作畫的手，讓孩子在他寫出亢袱名諱以前阻止，他要孩子寫自己的名諱——待他善良的百里，努力學習的百里，堅屹如山，心寬如海，才是龍，才有資格做支配水的王。

樹林間傳來了跑動的聲音，很快的、百里氣喘吁吁地從林間走出，懷裡抱著一個粗陋的大藤籃，過大的間隙裡能看見紅色斑點、褐色混雜的菇類、還濕潤著的許多花葉、更惹眼的是許多散發著清香的白色野薑花苞，堆的高高的，險些從籃子裡滾出來。
「亢袱！」
百里先是跑近枯木，高高的揚起手中的籃子，展示給大龍滿滿的收穫，卻慢慢放低了音量。
「......亢袱？」
看見大龍眼裡的朦朧與悲傷，百里的困惑只有一瞬，他很快彎腰放下手中的物品，走近他的夥伴，學著上次見面時亢袱的語氣，扯著他的衣角輕聲說：「亢袱，擁抱、擁抱...。」

被百里拉了衣角，亢袱才反應過來，怎麼就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連孩子已到身旁都沒注意到？他揉揉眼，把眼淚抹除後，才蹲下，以沒有沾染顏料的手牽起百里的手。

「百里，擁抱，謝謝，亢袱只是眼裡有砂子，不用擔心。」
亢袱注意自己別碰髒孩子的衣服，將孩子攏進自己的臂彎中，這次他比以往都還放鬆，輕輕側著頭躺在百里的肩膀之上，想借此表示有孩子的安慰，他很安心。

「百里，畫圖畫得很好，謝謝。」
他再以手背撫著百里的頭，讚美著如此信任他是龍的百里。

如果他要許諾孩子未來無憂無慮，那麼就不可以再讓孩子露宿在外頭，深山的龍泉在自己之後，或許會一直澄澈，但不知道能維持幾年，這幾年間也需要守護祂不受污染，要是孩子——……

「百里，願意和亢袱，去龍泉嗎？」
亢袱還擁抱孩子，輕聲問，眼看身後一籃要滿溢的收穫，他想孩子果然也是依著自然生活。到了深山龍泉，肯定也能生活，只是路途會遙遠許多。

若百里願意待在龍泉，神社還有空房間，百里可以睡在那兒，不怕風吹雨打，也能用著廚具煮食，不必總是生吃，如此會像自己以往無知，惹出病痛的。

流進耳裡的句子，他僅了解謝謝這個單詞，卻不知道為何言謝。
百里憶起自己曾經在心裡許諾為哭泣的亢袱抹去眼淚。
雖然不了解為何而哭，本想伸手去拭、卻先被攏住。
僅因為對方是溫柔的大龍，百里猜測對方肯定希望自己不要過於擔心，決定用力回擁對自己放鬆袒露的背脊，給予輕揉的拍撫，摟了好些陣子才輕輕鬆開。

「百里，願意和亢袱，去龍泉嗎？」
「？」
發覺對方似乎在問著自己，等待著某個問題的答案。
沒聽懂的百里睜圓異色的雙眸。
在說什麼呢？百里用盡各種猜測，思考現在的大龍在問些什麼。
儘管什麼也沒弄懂，百里仍將雙手與亢袱的手心交疊，不在乎被顏料弄汙手心，回給亢袱一個有些憨傻的微笑，
「嗯，百里在。」 他想這樣亢袱應該就能了解，百里不管何時都會一直支持著他。

瞧百里露出溫柔的笑容，不安定的情緒瞬間一掃而空，上次在此處相遇，百里也是如此為他著想。亢袱看百里的掌心也染了顏料，更覺得眼前的孩子，竟是如此寬容。

亢袱向前一些，以額頭輕輕抵在百里散著烏黑髮絲的額，他知道這麼做孩子能安心，也能明白亢袱也在這裡，伴著百里。

「百里，不怕喔。」
語畢，亢袱輕輕鬆開碰觸百里的雙手，向著泉水那方引起如浪潮的騷動，水向潮汐滿滿漲來，又分支成像枝椏茂密的林子在彼此之間穿梭，悄悄洗滌百里掌心的顏料，也帶走大氅表面上少許泥灰。

水的變幻還沒停止，他們像漩渦往亢袱與百里之間匯集，卻沒有刺骨的寒冷，反而帶著暖和的熱度，切開風地到來。

亢袱以指尖在剔透的水流中引導，形成了一面平靜的湖泊，與顆顆茁壯大樹環繞，還有長者獨角的小人偶，他身旁牽著帶龍尾龍犄角的孩子，緩緩步行至湖泊邊，席地而坐。

如此由水構築的劇場停歇，亢袱抽離手指，在百里面前比劃房屋的外型，又指著蓊鬱山林深處，再伸出兩根手指，示意雙腳行走。

「亢袱的家。」
亢袱凝視百里的雙眼，再認真描摹房屋的外形，儘管他想讓百里看的是神社，可那兒是自己充滿記憶的家，所以如此說明。

「一起去。」
亢袱一手牽起百里的掌心，一手重複以兩根手指表示雙腳的活動，要百里明白在荷花池畔時，自己想要對孩子說的「家」，又是什麼樣的地方。

「好嗎？」
最後他伸手撫摸百里的臉龐，希望百里不被突然而來的潮水嚇到。也是為了在潺潺水流聲之中，可以感受到百里點頭的舉動。

此時亢袱明識內心的貪婪，他竟覺得孩子一定會答應，答應離開他生活習慣的泉邊……所以，要是孩子只要在龍泉留一宿也好，亢袱想要告訴孩子，龍泉也是孩子能安穩休息的地方。只要自己還在，便會守護在龍泉的一切。

百里看見亢袱掌控天地的眼睛，他喜歡大龍眼裡眸裡倒映的那彎新月，眼裡有困惑，但沒有絲毫害怕的勾著笑容。
接著他看見水來，漫過他們倆的腳踝。
──奔流而來的水珠是暖的，流經手裡的也是，這個發現讓百里不禁發出興奮的驚呼，又隨著泉水流動綿延了笑聲，混在流動的潺潺水聲之間。
他強大的同伴能操控水，能將水化萬物，能用水切開風，又溫柔的以宜人的溫度作為。
眼前的水珠在大龍的指尖細細為百里繪來一處仙境，有第一次見面的經驗，他懂亢袱比劃說房屋的意思，龍各自歸屬天空與滄海，同伴要回到他守護的湖泊去，兩根手指行走，是他問自己願不願意一同前往。
百里多麼嚮往，又驚又喜，滿眼是笑的連連點頭。

他想這仙境看來真靜，大大的湖泊卻了無人煙，許是大龍住在這清淨之處，也寂寞。
想著、百里以手揉揉近在眼前的亢袱臉頰，輕輕做了一個以指腹摩娑亢袱眼角的動作。
「亢袱，亢袱的家，一起去、好嗎？」他生澀重複，每一個的音節都含著笑滾出來。

孩子又再揉揉他眼角，如此，可能是因為自己方才哀傷的表情被看見，又問著要不要一起回家，孩子溫柔，心裡肯定是擔心他，而願意跟隨他。

亢袱看百里，不只臉龐帶著盈盈燦笑，反覆學話的語氣也含笑，滿懷歡愉神情，自己就像正在向神明祈求的信徒，求百里給自己機會，給一個機會為百里尋安心歸去的地方。

亢袱輕輕以掌心覆蓋在百里手背，也揉揉百里為他拭淚的手指，輕聲對百里道謝。

隨後眼前依靠水化形的人偶又再動作，帶著角的人偶抱起有龍尾的孩子，又像消停的奔流垂降，再化孩子乘坐在有角之人的肩膀上，往著龍泉的路上行走。亢袱指著重複兩項舉動的水，這麼問：
「擁抱，還是背著？亢袱帶百里過去。」

亢袱又再看百里身後的竹籃，飄著芳香，聞來是花，又有菇的味道，是孩子要蒐藏的食材嗎？於是亢袱再問：
「籃子有花，食物，百里喜歡？」

話語除了名字與擁抱一概不懂，百里深刻感覺到自己的無知。
還好眼前的小人流暢流淌，百里能懂大龍要表達的意思，他對著水人重複著的舉動思考一陣，輕輕搖頭，鬆開與亢袱相握的手，做出等等的動作。

跑至自己每日每夜沉睡著的地方將草葉翻開，珍惜拿出一盒破舊的蠟筆、與能把籃子背上肩膀的藤索。
同時將整理習字本與紙張塞進袖中，百里跑回亢袱身邊，指了指身後裝滿食材的籃子，收集枯木上繽紛多彩的塗鴉，妥貼收藏在口袋裡。
既然要到大龍的家裡作客，他收藏的所有東西可都要帶好才行。
百里看起來非常興奮的笑著，指向還不停在晃動的兩個小水人，指指自己與對方，以兩手各伸出兩根指頭示意雙腳行走，又主動牽起大龍的手。

看百里這幅模樣，準備了他珍貴的圖畫，也帶了藤籃裡辛苦蒐集的所有寶物，還過來牽起手，看起來非常期待。是願意長居也好，或是想要把湖濱的風景紀錄下來也好，總歸是讓百里明白龍泉神社的樣貌，是個以龍的姿態潛水游泳都還仍然寬敞的地方呢。

亢袱先是揉揉百里牽來的小手，鬆開手，伸去揉揉相當興奮的百里的臉頰，要是孩子一直笑著，一趟到龍泉的路途臉都要酸了呢。

他再抽起腰間時常繫著的繩，今天還沒讓它綁植物食材，尚未沾到泥濘，還乾淨的。亢袱用那條繩子為百里的長髮束起。多纏繞幾圈，再反覆繫結，將百里的長髮順到身前。

「亢袱擔心頭髮勾到籃子，籃子，給亢袱背，可以嗎？」
亢袱指著百里的頭髮後，再指向籃子，以雙手指頭交疊，演著抽不開的模樣。然後於自己肩膀至腰側畫著弧線，又指向籃子，是想表達自己要幫百里背。

亢袱想了想，孩子總是為他著想，有可能不願意把籃子給他，裡面又充滿孩子的寶物，要是自己粗心碰壞，肯定會更加傷心。

於是亢袱將蜂蜜蛋糕的包裝盒推向百里，要以「百里拿蛋糕」為交換條件似的，再指了一次百里身後的籃子後，於身前比劃籃子的輪廓。是想告訴孩子，他會把籃子抱在身體前面，小心照料裡頭的每一個蒐藏。

百里看著大龍為他束髮，繫繩，看著被推來胸口的長髮，他摸摸自己的新髮型，因為涼爽方便感到快樂。
「可以嗎─？」
他學著重複亢袱的尾句，歪頭表示著自己仍對真正的意義半知半解，盯著大龍做出抽不開的手指，又指指籃子，大概判斷亢袱認為他太小，難以背動大大的籃子。
可是，他可以！
百里正準備舉高手上的藤索大聲表達，並演示自己如何背起籃子，就看見亢袱遞來眼前的龍食糧，白色方塊散發好聞的香氣，靜靜地待在那裏。
思考一想便通，由他來幫大龍保管珍貴的龍食糧，而亢袱保管他分享的食物籃子。
他小心接過那個方塊，比預想的要輕，學著亢袱的動作嚴謹小心的抱在胸前，不敢大意，戀戀不捨的將手中的藤索交給大龍。

「謝謝百里。」
亢袱正要伸手接過百里的籃子時，突然想起，這樣他該怎麼牽孩子？剛才又答應百里會好好保護籃子，千萬不可以食言，這裡頭可是有孩子喜歡的粉嫩的野薑花苞，還有孩子珍惜的畫，還有……不能吃的菇類……？不，這不是重點，這個待會兒再叮嚀孩子。

「稍微，等等亢袱，百里。」
亢袱瞬間恢復蛟龍獨角與尾巴的特徵，週遭散落像雪一樣的青色光斑。他甩了甩尾巴，確定鱗片不會鬆落，才活動尾端的部分碰觸百里的掌心。

「亢袱，用雙手拿籃子，百里的手，牽尾巴，可以嗎？」
他伸出一手捧在籃子底下支撐，一手在百里面前握住自己的尾巴，又以指尖輕輕點百里的手背，再換尾巴輕柔撫觸百里的手背。

此時，亢袱緊張吞嚥起來，喉結滾了滾。他想百里是那麼開心地握著手就要出發，如果不能牽手，孩子會傷心嗎？孩子會不會覺得被矇騙？可要在孩子面前做好榜樣啊！

百里拿著白方塊，歪頭凝視著高大的龍接過藤索，對他而言碩大的籃子對比亢袱的身高如此渺小，他凝視對方的高度，幻想自己總有一天也能有如此高度。
「咦？」
見證亢袱又露出了龍角與龍尾，異瞳的眼睛像是見了什麼珍寶，閃閃發光。
百里空出一手，輕撫蹭來掌心的尾巴，專心細觀其上的鱗片，發覺那和當日在蜂蜜湖內看到的一模一樣，不禁發出驚呼。
「亢袱！龍！」
他還未學會日文的龍的發音，只能用中文反覆唸著，尾巴上的鱗有缺口更證實鱗片的主人是大龍，百里放柔力度的撫摸。

雖然不懂大龍為何將尾巴送至他手中，百里終究忍耐不住想要將他攢在手裡擁抱的心情，像在夢裡擁抱龍群一般，小心繞過散發甜香的白盒，將亢袱的尾巴溫柔的擁在懷裡，連連點頭。
「謝謝、謝謝亢袱。」

有螻蟈嗎？百里果然是孩子呢，看著尾巴上有鱗片充滿好奇地摸，發現泉水週遭有螻蟈也是那麼好奇地叫他看，到了夏天他們可會鳴得清脆動聽，到時候百里肯定會更喜歡。

亢袱轉頭向百里，確認百里準備好以後，稍微彎曲尾巴勾住孩子的手臂，想借此牽牢。
「不客氣，百里。」
他也回應著百里的每一次道謝。

其實該道謝的，應該是自己才對，百里看著亢袱斑駁的尾巴卻仍然不嫌棄地，願意以雙手懷抱。孩子也從沒露出任何畏懼的表情，接受他三番二次展現蛟龍的特徵，這也讓亢袱打從心底感謝著百里對他的寬容。

「百里，一起走，出發。」
而後，亢袱帶領百里往深入山裡的石階走去，他想階梯坡度較緩，適合他們倆一塊慢慢走。要是帶著百里走不熟悉的山坡，不僅陡峭會讓百里疲累，一些坑洞還有可能讓百里跌倒，要是如此，傷了孩子可是千萬不可。

沿途上，亢袱屢屢回頭確認百里體力是否還能應付，可孩子總以以淺笑回應自己，他不清楚孩子的極限在哪兒，只時常以尾巴撥整齊百里的長髮，又為百里擦拭汗水。

偶爾悄悄用留存自然的冰涼水氣，薄薄附著在尾巴上，借此給孩子降溫。

有幾次百里抬手將蛋糕盒給自己，亢袱想百里是不是餓了，就停下腳步，撕幾塊要餵百里。儘管孩子眼裡似乎還表達著其他意思，也仍然願意吃，亢袱會揉揉百里的頭，反覆告訴百里「吃」、「可以」，再指指嘴巴，是要孩子不用問就能吃，畢竟是他想和孩子分享美味的蛋糕，孩子喜歡吃，多吃固然好。

隨著週遭溫度越來越低，是山巒海拔的增長，也是靠近龍泉的象徵，亢袱也開始讓尾巴上的水氣竄起溫度，替百里保暖。

綠意盎然的草木樹叢遮掩不住眼前偌大的湖泊，在眼前就像水色的草原一樣，綿延到天邊，沒有盡頭。而湖面如鏡，閃爍波光。

週遭山巒由近而遠，從生機盎然的深綠到像嵐霧般的淡青色，偶有承光柔和地飛翔的鳥影，自在翱翔，一切在龍泉週遭顯得渺小。

還能見到有座陳舊的神社，神社前的階梯簡單築起幾座鳥居，儘管爬滿植物，也能見著漆著紅色的柱。地上也有經常行走而造出的小徑痕跡。

亢袱先是帶百里來到湖畔邊，讓孩子感受微風徐徐吹拂，也讓百里看看這就是他的家。

每每想用手中珍貴的龍糧食交換大龍身前的籐籃，卻總是被溫柔的餵上幾口，百里想亢袱是不是以為自己貪吃，或是想減輕重量，本想昭示自己的強壯，卻次次敗退，吃下鬆軟的焦黃方塊。
百里沒轍，只好靜靜跟隨於亢袱的後頭，看著大龍在前方為他撥去前路的樹枝阻礙，溫暖的眸光時時回顧。他懵懂的跟，只感覺那身影沉穩又溫柔，透露著守望，在漆黑的樹影裡，大龍的背影依舊巍峨成山。
多好的大龍啊。
一路行來，百里總虛握著亢袱的尾巴，就怕著了力、粗心把尾巴給扯傷了。
與同伴出行的日子做夢也沒有想過，他恍惚感覺自己在夢裡，一切都如此不真實。

步道隨著山巒的起伏漸漸往上。
視野開闊，水光山色從樹叢間洩露，儘管知曉該乖乖待在後頭，百里依然忍不住往前跑，直到到達湖畔，直到看盡這片寧靜的湖色與粼粼波光，發出綿長的哇聲。
豐沛的水氣層層湧來，百里迎著來處深呼吸，知曉自己已到目的地。
「亢袱！」
百里笑眼瞇起，指湖，指被纏繞的綠意盎然，漂亮的漆紅木柱與神社，接著小心捏著白色方盒，舉高手將指尖相疊，做出家形狀的屋頂。
「亢袱！」

「沒錯，是亢袱的家。」
亢袱回應。他看百里如此快樂，驚嘆著映入眼中的每寸光景，又小心護起蛋糕，還要比出房屋的形狀。迫切想傳達的心情盡堆在孩子瞇細像弦月的眼。

這讓亢袱想到，只要夜幕來臨，龍泉也能清楚看見月的姿態，不曉得百里喜不喜歡月亮呢？願不願意留下來看呢？如果可以，拿畫紙，與孩子一同繪畫月影也不錯。

「百里，籃子和蛋糕，放這裡，這裡。」
亢袱以尾巴點點百里的肩膀，再以尾巴指向旁邊一顆樹幹寬厚，許是待上百年的巨木。

「百里，休息，還有籃子。」
又以尾巴輕輕勾起百里的手腕，要百里跟隨自己過來此處。巨木樹根自然形成彎，似張開的手臂，適合依靠休憩，還能眺望湖光，是亢袱平日最喜歡待的地方。

亢袱稍微觀察週遭，地上並無刺人的石子或積水，可以安心讓百里席地而坐，也將懷中藤籃輕放樹根邊，好讓孩子能在將畫作佈置在樹上。

「亢袱的家？」
百里學著說，思考這個單詞是什麼意思，又比了一次屋頂的樣子。
接著手腕被尾巴溫柔牽引，百里還有些戀戀不捨回望那片大湖，他還想到處奔跑，去感受這塊大龍成長的土地。

注意力很快被亢袱的話語移轉開，他跟著來到樹下，看這蒼天巨木在泉邊寧靜搖曳，有泉，有樹，百里想起那段時間一直守望著自己的那棵枯木，想著大龍也在介紹與他相伴的事物給自己，心裡感到更加開心。

百里將白色方塊在樹前放的工整，才放心的在樹幹旁依偎籃子落坐，不忘抬頭跟樹影打招呼。
「請多指教！」

說完，他將籃子裡的蠟筆與圖畫紙小心拿出，用懷裡的小石子壓在乾燥的草地上，倒出能沒過他膝蓋的花苞，從籃底掏出數朵小巧可愛的紅白蘑菇與柔軟的褐色蕈菇放在手上。
雖比不上珍貴的龍食糧，百里也想與亢袱分享的伸長了手。
「亢袱！」
百里指指手上的食物，又指指嘴巴，盡力示意著。

亢袱在百里整理畫筆與圖畫時，向上抬頭看了看樹枝交錯的梢頂，方才是有鳥兒啁啾，對第一次到來的百里打招呼，百里才會回應嗎？他再回頭看龍泉蘊含生命力量的泉水，想著自己也要懇請這處蛟龍一族守護的寶地多關照孩子呢，還可以讓百里嚐嚐泉水，該尋個瓶子洗乾淨——

當亢袱想得入迷，百里一聲呼喚將他的注意力拉回來，他才發現孩子把藤籃裡的寶物都倒出來了，還指著嘴脣。果然，孩子帶珍惜許久的寶物來，是要分享給自己。

亢袱撫摸花苞，他們散發著香氣，適合泡茶，孩子在天冷的時候也該暖暖身體。還挑起紅白相間的蘑菇，在百里面前以手指左右搖晃，表示這個並不能入口。

「是平菇嗎……？」
他再拿起一旁褐色的蕈類，仔細觀察外觀，不太能直接辨識其種類，但總歸是曾經食用過，對身體沒有大礙。

看著這些食材，亢袱決定找些木頭來升火，以龍泉之水為百里烹煮。

「百里，菇，煮熟，吃。」
亢袱對著百里比劃鍋物的模樣，再以手指活動演著火苗的晃動，最後拿起褐色蕈菇，放在百里掌心，傳達待會兒他要煮的是它。

「用火，燒熱，可以嗎？」
他想了一會，孩子有沒有親自用過火烹調呢？如果沒有的話，可能對火的存在會感到陌生。稍等升火時，可要教導孩子小心用火，也要請孩子先把圖畫收回藤籃才好。

百里看著亢袱細細檢視自己摘來的食材，花苞被撫摸，紅白蘑菇被放下，褐色的蕈菇雀屏中選，亢袱收受了自己的禮物，他心底開心，低頭在畫紙裡尋著自己畫的大龍。
亢袱似乎又在說著什麼，比劃個圓圈，又在圈下活動手指，百里不明究理，重複音節，接下褐色蕈菇在掌心滾動。
「菇？煮熟？」
好像在白泠老師與他人的對話中聽過，亢袱的眼神帶著詢問，可百里一知半解，只能理解為亢袱要幫這些食物做些什麼，來感謝他的贈與。

可是，他還有東西要回禮。
不只是食材，他還想感謝亢袱更多。
百里拿起自己膝上散發清香的野薑花苞，站起身，將其輕輕別在亢袱的耳際，又將畫著亢袱大龍型態與人型態的兩張畫紙放在亢袱伸來的手上，塗繪笨拙塗鴉的小小紙張在大大的掌裡倍顯突兀。
百里伸出手指，在亢袱有許多細小疤痕的掌心寫著字。
──こうふく
他將大龍的掌心闔起攏住畫紙，有點不好意思的笑起來，小聲的說出自己練習好久的長段日文。
「想跟你說話，我在學。現在會說一點點，亢袱，謝謝。」

「為什麼要給我……？」
當百里花苞別來亢袱耳際，又把珍惜的圖畫放在掌中，他瞬間就能明白百里想要感謝他，所以才將貴重的寶物一一讓出。亢袱不明白百里為何如此願意分享所有，所有細聲將疑問脫口而出。

後來亢袱因百里伸出手指，往他掌心移動，才低頭，認真感受著百里將要描寫什麼。

百里小小的指間在亢袱掌心劃著每一個字的比劃，孩子首先寫了こ……火？看來，孩子是明白了要用火才能煮熟蕈菇。

う……是要寫下うえ嗎？火的上方，看來孩子也明白鍋碗瓢盆會置在火源上頭加熱，但是真正感受百里落下的比劃後，亢袱愣住了，孩子根本不是在描述烹煮的過程與知識，而是如此深情地，認真地，寫出亢袱之名，寫出於自己而言的重要名諱。

亢袱抬頭想回覆百里，卻被百里的笑容弄得再一次愣住。

為什麼眼前的百里願意待他如此溫柔，願意傾盡時光學習，就要與他對話？明明自己已然衰退，不再有資格做龍泉的神明，百里也看見了剝落鱗片的尾——可是，儘管如此，醜陋的模樣卻彷彿不曾被百里看見一樣。

「亢袱……不知道該如何感謝百里才好……」
亢袱想抱緊百里祝福他化龍的圖畫，也想抱緊眼前給他帶來光明的百里，可是這樣，孩子會嚇到吧，而且孩子的圖畫也會弄皺。

亢袱攏緊雙手，再將圖畫按在心上，如此能緩和內心波濤洶湧的思緒嗎？如果可以，他希望自己可以永遠記得，百里此時此刻帶來的感動，是記得亢袱存在的溫柔。

「謝謝，百里，謝謝，謝謝你如此努力。」
他說了三次謝謝，是因為亢袱這般幼稚的想，只要比百里說得「謝謝」再多上幾次，百里肯定就能穿越語言隔閡，明白自己無法清楚傳遞的感謝都在這些詞彙中。

百里很快搖搖頭，感覺得出大龍了解自己的意思，笑著瞇起眉眼，較勁一樣回道。
「謝謝、謝謝、謝謝、謝謝！亢袱！」
怎麼能說感謝呢，是他應該感謝亢袱才是。

想說的其實還有很多：謝謝我遇見你，我會寫你的名字了，也會念一些日文，很快很快就會聽懂更多。
但不能著急，這些話語總有一天一定可以傳達。
他指了指身後的龍泉，也做了將手按在心口上的動作，表示他會記得大龍的好。

接著百里彎身拾取更多野薑花苞攏在胸口，他喜歡這些花又香又柔軟，他張開一手畫圓，指了指周遭他傾倒而出的所有食材，又指指亢袱。
他輕輕鬆手，花苞輕盈墜落在亢袱的膝上。
能回禮的不多，可這些清香的花、漂亮的蘑菇、柔軟的蕈菇、畫，都給你。

亢袱聽百里又再說更多感謝，如此肯定明白了自己的心思。

接下來百里指向龍泉，按了按心口，是在說龍泉震撼身心嗎？也是呢，平常很少見到如此大的湖泊吧，會嚇到亢袱也能明白。後來百里捧來更多花苞，再一口氣畫了個大圓，又再要亢袱看看周遭所有來自百里親手蒐集、創作的每一份寶物。

「難道說……百里要全部吃光？」
亢袱驚訝地看百里，所以剛才並不是被龍泉的廣袤無邊嚇著，而是因為自己居住在這麼巨大的地方，體型可能也相當巨大，所以百里嚇了一跳？還誤會了自己必須吃這麼多，才會飽嗎？

「不，亢袱平常不怎麼進食，所以吃這個就好……亢袱煮它，百里吃，這樣就好。」
亢袱將百里贈予的圖畫暫時收在衣襟裡，與珍惜無比的御守放在一塊兒。

而後，亢袱拉起百里的手，放上一個褐色蕈菇，再推起百里的手指，將它握緊。

亢袱空出雙手，也模仿百里挑起花苞要別在而後，可他有些猶豫，最後輕輕紮在束著髮的繩結上。

要是能妝點在龍角，看來就像是受春風祝福的孩子呢，可惜他不敢輕易對龍角妄為，那兒肯定與自己的獨角同樣敏感，且蘊含力量，不得褻玩，要是因此傷了寶貴的龍角，那就不是亢袱用生命就能償還得起的呀。

「亢袱要煮它，百里吃，這裡稍等，好嗎？」
他想是時候去準備鍋與架，挑幾些木柴，還有土沙鋪地，也該親自從龍泉中央引出水源處最為新鮮清澈的水。

於是亢袱拍拍百里的肩膀，指指樹根，是要孩子離水邊稍遠，雖然孩子的表現看起來甚是喜愛水，但是第一次相見時落水的意外還有可能再發生，這點亢袱也得小心注意百里的安危才是。

百里歪頭，對於亢袱的驚訝表情有些不解，想來是自己表達的不夠好，學習還不夠努力所導致。
不管幾次，不能流暢說出日文這件事都會讓百里有些沮喪。
沒關係。
百里努力隱藏表情裡的失落，接手蕈菇將他牢牢握緊，看著自己的髮間被紮上清香的花，他湊近細聞，儘管聽不懂，仍然感覺大龍的動作安慰了他。

眼神跟著亢袱的手指望向樹根，只需幾秒就明白大龍有事要忙，需要他在這裡等待。
龍歸於滄海與大地。
腦中閃過這句話，知曉大龍也許有要趕快完成的事項，他很快點點頭，一下子蹦向樹根的根部落座，帶著微笑與亢袱用力揮手。

百里很快地蹦蹦跳跳到樹根待好，看來真的是非常喜歡這裡，對於要一起吃飯也感到喜悅吧，自己也相當期待——嗯？自己也？

亢袱起身後，不解地按著下脣思考，自己現在是對「進食」感到「期待」嗎？

他搖搖頭，並不是期待吃到百里採的菇或自己蒐集的蔬果，而是想看見孩子因為吃到熱騰騰的食物，還能繼續保有滿滿的笑容。

步往神社的路上，記憶裡竄升火苗色彩的搖晃，還有誰的低聲啜泣，以及那些在身上滿開的腥味與血。過往畫面中的深紅扭轉，成了楓葉緩緩滾在風裡，流淌出那位大人說生死相隔以後的飯食差別。沸水蒸騰中，他也吃過大人煮的湯，後來，身體與意識逐漸開始在追求什麼。

亢袱才明白，原來，他開始追求的，是這樣簡單的事情。他走入神社，拉開門進到經常出入的房間，拿起幾個適合煮湯與盛物的鍋碗瓢盆。

亢袱再挑起儲藏在此的昆布干、紅薯、蘿蔔與芥菜，有些是大夫送的，有些是買的，有些是曾經的信徒還來供奉。

他瞥眼擺在一旁的深黑漆器，裡頭是放了蜜與金棗，自己偶爾還像這樣醃漬果物，可以在某些時候當作招待信徒的點心，或是吃幾個當作午飯。想百里來的路上要吃蛋糕的樣子，肯定也會喜歡有相同甜香的食物吧。要是孩子喜歡，待會兒也讓他吃幾口。

亢袱雙手懷抱許多物品，用腳勾著門框，思考著如何點火時，他想起神社應該還有火柴。只是拉開門後，他望著安靜且無人的長廊，亢袱意識到自己變了。

原來，自己還會明白自己變了。

亢袱出了神社，又往另外搭建的屋子去找木材，他還有尾巴，拿這點東西不算甚麼。要沙子的話，再運轉水氣蒐集就好。

百里還在湖畔那邊等，別讓孩子等太久，不然自己丟孩子一個人在那兒，與孩子自己在湖畔寂寞又有何異呢。

百里乖乖在樹根旁待了一會兒，閒不下來的從袖子裡找出老師寫給自己習寫用的紙，趴在大樹根旁，一字一字在虛空中劃著筆劃。
遠方泉水波光粼粼，偶有風推動漣漪的輕柔水聲，鳥燕吱啾，草木吹過的沙聲在耳際綿延不絕。
可還是覺得真靜。
明明和同伴待著也總是無法好好了解對方的意思，卻感覺周遭一下子沉靜下來。
為了不要細想感覺孤獨起來的事，逐漸將意念認真停留在紙上的字，跟著比劃二十個單詞兩遍後，他聽見剛剛緩步離去的腳步正靜靜往這裡靠近。

百里喜悅的抬起頭，看見大龍手捧著好多東西，他看不清，尾巴上捲著好幾根乾燥的木柴往這裡走來。
「等等！」
他放下紙，用石頭小心壓好，跌跌撞撞的往亢袱那裡跑過去，一把抱住正捲著木材的尾巴，想表示這個交給他來拿就好。

「可以的，百里要抓緊。」
亢袱看著百里跑了上來，以為是一個人在那兒待的寂寞，看自己回來就想先打招呼，原來是發現尾巴捲著木材，也想乘乘看。

「百里要抓緊。」
亢袱想自己也不是沒力氣，就再抬高尾巴，順道把百里也抬起來，也稍微盤曲了個弧度，讓百里有地方可以踩腳，不至於懸在空中搖搖晃晃。隨後繼續往河畔邊過去。

亢袱蹲下，先按著鍋碗大小排序，也在泉畔邊一一擺整齊要清洗土與灰塵的各個食材，也伸手撈過幾個百里採收的蕈菇，也準備要過水，這時亢袱才回頭看看尾巴上的百里，還有根根木材。

「百里，要一起搭嗎？把木頭搭起來。」
他想百里應該不是非常懂以火烹調，這也讓自己明白，百里大多時候應該也像自己生食著每一個摘採來的食材，也沒什麼機會親自將木頭搭起凹槽。

亢袱想，要是現在能陪孩子親手煮食，也是在教會孩子更多照顧自己的方式。

「哇喔──」
百里第一次體會到什麼叫舉重若輕，本想分擔亢袱的重量，結果連人帶著木柴被舉起來，搖搖晃晃被扛著往湖畔走去。
他一開始是驚愕，接著就忍不住笑，方才的孤獨感被丟的無影無蹤，故意雙腳不著地在空中晃悠，倒是謹記著別晃得太大力，他可還記得大龍的尾巴缺了鱗，得好生養護。
直到亢袱煞住腳步還與尾巴自得其樂，聽同伴喊了名字，百里帶著笑發出嗯的音節，這才乖乖著地，把木柴一根根從尾巴上抽出來，抱在懷裡靠近對方，瞅瞅大龍帶了些什麼。
他認出一個個鍋盆裡盛的紅薯與蘿蔔，認不出額外兩個，於是指指那些食材，又指指亢袱的嘴巴，用動作詢問這也是龍的食物嗎？

「百里，也可以吃。」
亢袱邊說邊指百里的嘴。

他才突然想出一個可能性，孩子是不是認為自己要把全部東西都煮了、吃了呢？但自己也不知道該如何以那陌生語言表示百里能享用。亢袱猶豫後，決定別再多說。

不如這麼做吧，先開始行動，只要紅薯與蘿蔔滾熟就撥塊給孩子嚐嚐，只要湯頭變成淺黃色澤，就盛一碗讓孩子嚐。或許百里不會那麼快就習慣自己不多調味的清淡湯頭，但湯濃縮了食材的原味，或許能讓百里喜歡。

亢袱從此百里手上接過木柴，要百里先放下木柴，免得小木屑刺傷手。他以拇指與食指比出方形後，便挑出幾個較長的木柴，分別壓住頭尾，將它們彼此堆疊。

「百里，一起，試試看。」
亢袱再堆砌一層木柴，確認他們不會垮倒以後，才再抬頭看百里。

他伸手揉揉百里的掌心，拉著百里小心翼翼觸碰木柴，揀選一根木柴，開始堆砌新的一層。

百里歪頭，沒弄懂亢袱的意思，可細觀同伴的眼神，似乎是想要自己也參與其中。
於是將懷裡的木柴彎腰放到地上，看著亢袱用兩隻手比出一個方形，便蹲下身跟著亢袱的動作將木柴執起，將第二排方形壘在大龍做出來的第一個方形基座上頭。
兩人合作，像在疊一座塔，立一座高樓，百里很快上手，也懂在亢袱往上堆疊的時候扶住不穩的木柴，以此類推。
直到疊出一個頗有份量的方形柱體，疊出趣味的百里拍拍同伴的手，指指地上的鍋碗，做了一個相疊的動作，又興奮的指指木柴堆，表示他還想繼續玩。

「可以，百里做吧。」
亢袱能從百里的動作中看出來百里想單獨試試看新接觸到的事物，既然還有適合燉煮的深鍋，再疊一個也無妨。

藉此要是能再讓百里學會水煮紅薯、蕈菇、蘿蔔……等等的食材的話，百里就能更加明白在世界生存的各種細節，所以就無畏地、儘管吸收眼前未知的知識，然後變得更加茁壯。

「亢袱接下來要帶來砂子與水，不會傷到百里，百里放心。」
亢袱站起身，看著百里說。他要砂子填滿木柴堆積成塔的底部，要擁有靈力的水浸過食物，孩子吃下，還能癒病驅除風寒溼冷。

他轉身面對廣大的湖，吟著求要泉水的神喻，允許使用及感謝的禱詞。

語畢，周遭起了風。並不是亢袱馭風，而是風中水氣回應蛟龍神的力量，串起天地處處含水的地方，帶來細碎砂石。砂石乘風蜿蜒落在他與百里方才堆好的木堆中，也像是期待百里完成新木堆般，在百里身旁躍動。

他再擺手，讓指尖直指遠處龍泉開始流轉的漩渦中心，剔透映照光芒的水柱像有生命的蛟龍般往岸邊游來。水流經亢袱的手臂，些許水珠滾到他眼眸旁，擦過散發微光的蛟之獨角。

「感謝龍泉應答亢袱的呼喚。」
他用另一隻手輕輕撫摸水流，好像水流似正在撒嬌的寵物般。後才小心翼翼將他們分成等分注入鍋碗中，逐漸平靜的水還映著亢袱的影子，像亢袱在乎龍泉的存在一樣，龍泉也在記住竭盡自己守護此處的蛟龍神。

亢袱再捧凝聚成圓球形狀的水面向百里。掌中的水它有些不安定，表面還會涌起浪，故意落水花到百里周遭輕盈跳舞。

「百里，龍泉好像很喜歡你。」
這並不是出自亢袱的力量做的，而是具有神識的龍泉真正願意親近百里。

亢袱自己也拿捏不準龍泉何時會展現它累積千百年下來的意識，許是百里如此堅毅的模樣也打動龍泉了吧。

看到亢袱以動作應允，百里歡天喜地的坐到地上，從木柴堆里揀出長短分類，開始從頭造一個立方體。
剛疊了一層，看到亢袱站起，百里視線也跟著往上，聽同伴與自己說了什麼，他捏著木柴歪頭，正要比手畫腳詢問，就看大龍望向湖泊。
他聽見祈求。
接著聽見風攜帶起砂石顆粒，聽見自然的鼓動與回應，聽見泉水歡快躍出波瀾，應著詞彙翻捲流淌，奔湧而來。

百里因看見的奇景不禁睜大眼睛，眼裡佈滿崇慕，第一次了解到森林裡的少女曾跟他說的用心去聽，第一次感受到大龍謙虛、殷切而包容的力量。
手裡的動作已停下來好久，看著砂石圍繞著自己躍動，百里小心去摸，感受到塵埃石碎略過指尖的觸感，一切都如此神奇而不真實。

他的同伴能御風、控水、操砂，似乎無所不能，他一點也不想錯過同伴動用力量的一絲一毫，趕緊過去看一個個鍋碗如同水鏡，無一不映著大龍的身軀。
「亢袱！厲害！」
百里反反覆覆說著唯一學會，能稱讚的詞彙，見大龍捧著水而來，水波如同擁有自我意識，不停翻騰，讓他能感受水與亢袱無比親暱。
慶幸的，這次他大概能聽懂大龍說的話。
水，喜歡我。
於是他很快搖搖頭，笑著瞇起眼，指指不停晃動的水波，組織語言。

「湖！湖喜歡你，亢袱。」
他想，不是水喜歡自己，聽見了同伴的禱詞，他能肯定是湖喜歡著大龍，而願意包容自己。

「不是，龍泉，龍泉喜歡百里。」
亢袱不解百里怎麼會說湖喜歡自己，他分明感受到龍泉神的意志皆隨水波，向百里泛動的，所以他又嚴正否定，再次指出龍泉是信任了百里。

他手捧著水要讓百里親手放進鍋子，可是看百里似乎都因為自己忽然動起力量，被一切震懾住，還沒有完成木柴堆。於是亢袱靈機一動，既然龍泉喜歡百里，那麼就讓百里與泉水互相提早接觸，熟悉彼此的氣息。

「百里要摸摸看嗎？是龍泉的水。」
亢袱以雙手將水遞近百里，水就像綻放的牡丹一樣有層層薄的瓣片，它們延伸像紗，順著微風逡巡，反覆在百里身旁飄蕩。

「我們要借龍泉的水洗蔬菜蕈菇，洗過才煮，煮過再吃，所以百里先認識祂，好嗎？就這樣摸摸看。」
亢袱率先伸手穿過流水，撫去可能是因方才風沙大作，落在百里長髮的小石子。

聽著亢袱更嚴肅的重新複述一次，百里這次困惑起來，好奇地看著大龍手中不停轉換型態的水，他才發現這捧水表態如湧泉，又如浪花飛濺，水珠碎在空中，還圍繞在自己四周飛舞。
我的、四周？
隨著同伴的話連著水遞來，不用語言也能了解同伴的意思是要讓自己與水更親近一些。
擔心一不小心碰壞了祂，百里的表情與手皆僵硬的伸直，驚異的看著水又變換型態，像一朵花開，漣漪綻放，如霧織就的薄紗向身旁淌去。

他專注感受，連呼吸都放的緩，抬頭望向理了理自己髮絲的大龍眼神帶著鼓勵，於是鼓起勇氣，專心的向水用日語輕輕說話，嘗試觸摸。
「祢好，我是百里...。」
他感覺指尖觸到了水，...不只是水，卻又都是水。
無法表達，但卻真切的感覺祂充盈著亢袱的力量，肯定是大龍守著的一汪清泉，泉水的意念傳遞回來，面對祂，面對僅是存在就令人感到喜悅，經年累月的奇蹟，百里勾起微笑，很快的續道：「請多指教！」

亢袱認真凝視百里的變化。
面對百里的龍泉之水變幻著模樣，是一面鏡子，水無形體，就像百里的未來還沒有被箝制，且百里也像水，能無限拓展。

百里的眼起初困惑，猶豫。隨後，呼吸開始平穩，孩子專注得像是連蛾在榻榻米上輕輕落腳的聲音都能清楚捕捉，連落葉從枝椏剝裂的剎那都能清楚看見。

此刻的百里不多言語，宛如喚醒般若的知者，洞悉了龍泉擁有的力量與歷史堆積，銘見泉水之表象下的每一寸真實。漂浮緩動的水珠旋轉，偶爾映起光芒，閃爍色彩，祂們點過百里眉間與耳垂，是訴說什麼，又像什麼都沒說，在認識百里似的。

「百里，手，來，請用祂煮食物吧。」
亢袱再次捧過水球，要願意接受祂的百里也用手承接祂的存在。願意祝福亢袱的百里，一定具有守護龍泉的力量，畢竟孩子內心的寬廣正如龍泉，容納了亢袱存在。

「龍泉相當喜歡百里，所以祂不會指教百里，祂會願意讓百里親自看世界，聽世界，成長為吸收世界的重要的存在……」
亢袱對著水另一面的百里說，百里的臉在水流之後，因此有些模糊，也因此更能印證百里是潛藏著力量的，能發展出超乎自己預想的強大存在。

「要是我不在了，龍泉就……我在幹嘛呢。」也許是趁水有流動，不止息的奔流聲遮掩之下，亢袱說了很多百里可能聽不懂的話，也差點要交付龍泉的未來。

要是自己不在了，龍泉又該怎麼辦呢？他本來是想拜託百里的，可孩子還沒準備好，他也不能以龍泉限制孩子。

亢袱咬起脣，忍著違背神靈職責的心態帶來的懲處，他尾巴上的鱗片轉成薄半色，深黑色的雷紋開始反覆刻在心臟。
這一切百里看不見，所以不會像剛才使用力量時嚇著百里，他只要忍耐過去就好。

同伴說的是真的。
百里以兩手捧著這捧奇蹟，感受泉水之靈傳遞而來的喜悅，隨著水珠飛濺，百里恍惚其上躍動屬於亢袱的青色光班，想著定是亢袱的能量影響泉水，才使祂對我的到來如此歡喜。
他專心去感受水流，潺潺流水聲之間聽見大龍模糊的嗓音，沒能聽清。

──可異變突生，百里聽見手裡的泉靈突然不再飛濺水花，轉為寧靜而死寂。
怎麼了？
他有些驚惶，發現泉水的溫度急轉直下，變得寒涼、且冰冷刺骨。
十指連心，百里被凍得心慌慌的跳，茫然抬頭望向水鏡後的大龍。
可同伴的面容隱藏在水鏡重重漣漪之中，看不清。
「亢袱？」
百里說不清是為什麼，他只感覺一切都不對。
龍角震顫，警示有什麼正在發生，他心裡明白發生了很壞的事，卻摸不清源頭。
「亢袱、亢袱？」
他抱好冰冷的泉靈，感覺胸口也變得寒冷，心也從雲端上墜下來，只能抖著手穿過水幕去拉亢袱的衣角，急得落下淚來，幾個音節帶上急切的哭音。
「擁抱...擁抱。」

「為什麼哭了呢？百里。」
兩人中間的水像門扉一樣分割細縫，水的支流回歸百里手中，祂們一齊從百里掌上再飄升，往空著的深鍋去。
等溫度驟降的水遠離百里，亢袱輕輕拿起百里抓著他衣角的手臂，撫去殘留在肌膚表面的水珠後，才把百里拉得更靠近自己。

「擁抱後，就不哭了，不值得為這點小事哭泣，亢袱沒事，水太冷，嚇壞百里了。」
他明知道百里落淚就是有原因，可還是用自己的嘴說出借口，嘗試要說服自己百里並沒有察覺，而他也不讓百里有機會看到他為了忍耐痛，握緊手掌時印出來的小傷口。

亢袱抱著百里，讓百里能感受到自己的體溫還溫熱，只是心跳脈搏還有餘悸，仍然飛快。他也伸來尾巴小心翼翼地觸著百里的後背，他記得母親會這樣愛護自己，所以他模仿。

「不哭，我們還要吃飯呢，哭了眼睛會腫，就看不到百里的蕈菇了。」
亢袱在百里耳邊輕哄著。

泉水隨著水流湧升消失，殘留手上的冰冷溫度卻沒有。
百里順從的被拉進亢袱的懷抱，卻抗拒著不肯依偎，執著地摸摸大龍的臉，撫觸青色的獨角與脖頸，確認他眼前的一切都好好的。

想問亢袱怎麼了，卻發現自己找不出一句學過的慰問詞語，語言的障礙像是鎖鏈勒住他的咽喉，無法發聲，無法傳達，他氣自己學的還不夠快，難過的不停落淚。

龍角的嗡鳴已經停止，可很壞的事情已經發生了，他有這個預感。
「亢袱，不要怕、百里在...。」
他不停重複大龍指導他複述的話語，期盼能夠關心他多一些，使自己內心的不安少一些。

百里確認完眼前亢袱平安無事，輕輕的湊近對方的頸項，手指穿過大龍黑色髮絲，將亢袱壓在自己嬌小的肩頭輕柔拍撫。
一句一句唸著。
「亢袱，不要怕、百里在。」

當百里碰觸蛟角時，亢袱忍不住縮了肩頸。儘管有些敏感，讓他發癢，他也不敢大動作閃躲，深怕孩子因此受傷。

亢袱不確定百里究竟感受到什麼，變得如此難過，但他能確定已經不是因為水溫驟降而嚇得如此。他很想安慰孩子，卻不敢如往常那樣輕易為百里擦拭淚水，只是隨著百里的動作，輕輕躺在孩子小小的肩膀。

「百里在，亢袱很安心，所以百里別哭。」
亢袱舉起手，掌心的傷口有些滲血，所以擁抱百里的話，或為孩子撫背的話，都會沾上血的氣息。要是孩子再嗅到腥味會更害怕，所以，他只動起尾巴揉揉百里手背。

「亢袱知道百里擔心，因為龍泉之水變得寒冷，但……如果百里是為亢袱擔心，亢袱會對自己生氣的。」
他低下頭，獨角抵在百里肩上，卑鄙地趁著彼此有言語隔閡，盡情把應塞在心底的事道出來。他就自私地想，只有百里聽了後會默默地接受自己不堪的事實。

「在對孩子說什麼呢……盡是展露這般醜態，百里，對不起。」
亢袱深深呼吸後再嘆氣，阻止自己依靠百里的過於頹靡的舉止，再用手背擦拭百里臉頰邊緣的淚水痕跡。

哭成這樣該怎麼辦呢？
他不會唱歌，不能像母親曾經用兒歌逗自己那樣，也哼唱可愛的歌讓百里開心……想到這裡，亢袱反而疑惑，小時候的自己有哭過嗎？又是為了什麼哭？
因此，他更在意百里哭泣的真正緣由了。

「不哭、不哭了，亢袱沒事了，我們吃飯好嗎？一起洗菜好嗎？」
亢袱打消了有些混亂的心思，繼而輕聲問百里。眼神也看向準備好的各個食材，他可不能因為微不足道的事讓本來應該做的飯再繼續延遲。

大龍的聲音低緩，哄著的語氣在耳邊鼓動他的耳膜，詞彙一個個從耳邊流過，百里更氣自己一點也聽不懂，牽住亢袱蹭蹭自己手背的尾巴，也安撫的揉了揉，想將自己的關心傳達過去。

隨著對方將臉從肩膀抬起，百里也放開尾巴，退開了些，試圖用自己的語言好好對亢袱說些什麼，又怕引起更大的誤會，只能欲言又止。
...真沒用。
忍不住責怪自己，百里失落的吸吸鼻子，低頭自己用袖子粗暴的擦擦眼角，想止住不爭氣的眼淚，動作在亢袱以手背幫他拭淚的時候停下，淚濕的異瞳向上對上目光，他用臉頰摩擦大龍的手背，重新審視一次，亢袱一切安好。

聽見亢袱詢問，又以眼神示意他帶來的食材，百里猜測著也許是亢袱餓了，想要用餐。
一路行來也讓大龍餓久了，可不能再拖亢袱後腿，於是百里又揉揉眼角，用力點著頭表示同意。

「別這麼用力……呃、會疼。」
他差點忘記掌心有傷的事，要就伸手阻止百里再揉眼睛，幸好他在看見百里哭紅的眼時意會過來，停止了動作。

亢袱搖搖頭，百里看起來不怕，倒還挺喜歡自己的尾巴的，不如，就先用尾巴代替手。

「來，百里也一起。」
亢袱用長尾巴勾勾百里的手腕，也將盛著食材的鍋帶來泉水畔邊，他也沿路蒐集幾個百里採來的蕈菇，猶豫中也撿了彩色鮮豔的菇，他可還沒教百里它有毒，不能吃呀。

亢袱坐在泉畔，雙足伸入泉水，也以掌心掬起水，透過點滴流瀉的水他能看見傷口在緩慢被治癒。他這才安心下來，拍拍身邊的位置，要百里也落坐。

「百里，坐，坐這兒。」
不曉得方才才經歷泉水瞬間變得刺骨冰寒的孩子還會不會害怕？但是有自己在身旁保護，或許孩子還能再信任一次，他不會傷害孩子，龍泉也不會。

見大龍以搖頭不同意自己擦拭眼角的動作，百里停下動作，抿著唇忍耐哭泣過後的抽氣，跟著尾巴的帶動往泉邊走去。

亢袱以聲音與動作指引，百里懂意思，低頭褪下黑色的平底鞋子放在泉邊，露出不常見光的足部，撩起大氅與過長的黑色衣襬，在胸前抱好。
他跟著大龍，以光足試著踩進泉中，小心的在濕滑的泉裡踩好，才落坐於亢袱身邊，將衣服整理於身側，感受水波簇擁著自己的腿。

好涼。
這讓百里有些萎靡的心情好了些許，他以指點點亢袱的肚子，又指指亢袱的嘴巴，指指食物，想問他餓了嗎？

亢袱看百里抱著衣擺，恐怕是看不清足底，要是不小心跌跤就會沉入水，所以他一直凝視百里的一舉一動，直到孩子安穩坐在他身旁，他才安心，再假裝自己是望著水面。

即使被嚇得哭出來，百里還是願意再親近龍泉，幸好百里沒有因此排斥。
也為百里同樣模仿起將腳泡入水中的舉止感到奇妙，所以他悄悄又化幾隻金魚，在百里雙足附近悠遊，希望孩子能因此打起精神。

直到孩子輕觸他，他才再看向百里，明白百里的意思是擔心自己飢餓。
隨後，他隻手挑起鍋裡褐色與菜色的菇，再伸出另一手手指，指向百里的嘴巴，再輕按百里柔軟外衣底下的腹部。是表達百里也可以吃的意思。

「百里，哪一個可以吃？」
他再把菇遞過去，指自己的脣與腹，又指掌中食材，要百里挑選。

如果百里選了彩色的食用，就表示孩子平常視他為充飢來源，也經常噁心腹疼，感到不適，因此他必須教導百里。

百里正問著話，感覺腳尖被什麼給輕碰，他感覺搔癢的往水裡往去，看見幾隻在泉邊也看過的金魚繞著他的腳趾轉，一下子就明白是大龍逗弄著他，不由得勾起淺笑。
肯定是剛剛哭泣嚇著亢袱，使他想哄自己開心，可他也不明白為何龍角嗡鳴震響，不明白內心的不安來自何處...。

才想著，漂亮的指節出現百里的面前，示意自己的唇，又按了按自己的腹部，是大龍也詢問著他餓不餓。
一路行來吃了好多蛋糕，該讓亢袱早早用餐才好，腦裡正組織著語言，就見大龍又遞來兩種菇類，各執一手，示意自己挑選。

是與自己一人吃一個的意思嗎？
褐色菇類是亢袱挑選的禮物，他自然不能送禮物又收為己用，百里伸手拈起有著鮮豔斑點的紅色菇類放至唇邊，很快的咬了一小口。

「百里！」
亢袱沒料到百里竟然拿了彩色的菇就是咬下一口，他還來不及要百里辨識他們的外觀，就讓孩子在面臨身體疼痛的險境。

他大聲呼喚孩子，且氣急地忘記衝動會嚇壞孩子，就是伸手，以拇指循入百里的齒列間，並強硬地抵開嘴角。

拇指關節摩擦到百里口中銳利的虎牙，有些生疼，讓亢袱瞬間受到過往記憶的刺激，可他從來不害怕受傷，而是害怕「傷害他人」，所以很快地就讓那些侵蝕自己的事物消散，全神貫注於眼前的緊急狀況之中。

「不可以吃，不可以，吐出來，吐掉。」
亢袱蹙緊眉，搖著頭強烈表達他的擔憂。他知道百里可能聽不懂，甚至因突如其來的舉止感到畏懼，但是亢袱也不會因此收手，他更不願見到孩子吞了，還為毒素痛苦。

「百里，不可以吃，不要吃，好嗎？」
亢袱開始氣自己無法做更多，無法讓百里明白此時舉止的目的，無能為力的絕望感開始萌生。

正咬下鮮豔的菇傘，百里就因亢袱突然急促的呼喊顫了下手，彩菇從手邊掉落，一路滾進泉裡。
有個力道從嘴邊抵進，百里收不住咬合的力道，齒於拇指上磨了下，他茫然的睜圓了眼對上大龍一瞬間銳利起來的眼神，手足無措。

怎麼了？
百里眨眼，再眨眼，從亢袱搖頭的動作推測出對方大概不希望自己食用彩菇，趕緊點頭，握住大龍的手抽出，低頭在草地上很快的吐出那片鮮豔菇傘的邊緣。

亢袱看起來很擔憂，很焦慮，第一次出現的情緒讓百里感到慌張。
他意識到亢袱拇指被自己磨出的深刻齒印，愧疚的垂眼，心疼的看著，撥以泉水洗了洗，以自己的指腹覆蓋在齒痕之上摩娑。
「不可以吃，不可以，百里...學習。」
他努力學著說，聲音放軟，不知道能否減少一些大龍的擔憂，開心一點。

亢袱看百里迅速地吐出那一口危險的彩菇，本想盡快回以讚美或認同，讓百里知曉它的威脅，可是百里接著而來輕柔的安撫被刻下歯痕的拇指，以及難過神情與放得軟儒的語氣……他才想，是不是自己突然的阻止反而讓百里誤會成「自己不能提前享用」？

他瞥眼龍泉，另一手食指勾動，想再與水合作，演出小小的水偶劇場讓百里明白，但是泉水卻毫無動靜，給予回應的反而是尾巴上顫抖的鱗片——亢袱知道過頭了。

「百里會努力學習，亢袱知道……」
他反手握住孩子的手，拇指摩娑手筋的起伏。想著自己為何愚笨？連與孩子相處都不懂任何道理；又為何遺忘神的靈格？即便衰退，還存一絲希望與念願，他就還能——

「亢袱不怕百里噬咬，不怕百里吃食，只怕您飢餓、膽怯，怕您因此難受……如果百里還信亢袱，能否聽見亢袱卑微的心聲呢？」
些許清脆的碰撞聲在空中顫巍地響——

「百里，看亢袱，好嗎？」
他壓低身體，好看見百里眼簾低垂的雙眸，百里的雙眸有海與天的光澤，還有高貴的彩色，肯定能納進自蛟龍神的祈願吧。

青色光芒似凝聚卻又相互碰撞，亢袱後背冒起冷汗，他嘗試以降臨神諭指的方式要百里的心思聽見話語在腦門中迴盪。但，他不曉得自己正在做的事有幾分把握，全看孩子還視他為何種人物。

亢袱要百里別吃彩色的菇，它有毒，
將致腹疼嘔吐，會難受地力氣疲乏。
以後採褐色的菇就好，倘若還是餓，
就到龍泉，儘管叫亢袱，這兒有食物，
還有治癒病痛的泉水，亢袱都給百里。

亢袱雙眼綻放淺黃的雷光，微張著口感到緊張，他不敢再多說一句「只要百里還信亢袱」，他無資格再奢要信仰，卻膽敢奢望百里看見龍泉與蛟龍神的存在，才動用神的靈力傳達自我的意識。

百里口裡唸著音節，對意思一知半解，只知道幾個音節在來大龍居處，亢袱餵食自己焦黃方塊時聽過。
不停猜測著對方擔憂的主因，他感覺自己的手反被溫柔的牽住，耳邊響起亢袱說著什麼，如此懇切。
他怎麼能就一點，哪怕只有一點，也聽不懂呢？

語言隔閡這一道看不見的牆讓百里滿是挫折，他沮喪的垂下頭，聽見亢袱輕喚，強自打起精神，抬起眼。

──逸散的青色光點如瑩飛散，在空氣裡相撞，碰出流光燦爛，亢袱莊嚴的在一片光班中睜開眼。

心跳失序，就像自己是那道被操控的泉，此刻直面同伴的威嚴與強大，驚嘆的同時又滿心歡喜，想臣服於他、又想給予。
他總是能在亢袱的眼裡找到天空與大地，海與雲彩，也能找到好喜歡的，淺淺的一彎新月。
而此刻那道新月鼓動著閃爍雷光，百里深刻的凝視，突然感覺力量如觸電一般流過龍角，化為文字以上的意念流進腦海。

是文字，是語言，又是超脫其上的意念。
百里異瞳圓睜，不敢置信，流經腦海的意思自己每個都認得，都能理解。

不需要猜測任何意思，直接感受的同伴真誠讓人喜悅的鼻酸，他忍著淚不停點頭，急於表達的發出音節：「亢袱，亢袱。」

百里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麼喚，也許是亢袱說的「儘管叫亢袱」，也許是他猜測的關於大龍的好一切全是真的，亢袱無私的待他好，願意將所有的食物與泉水都給予，明明他才是護著這方能治癒病痛的泉，偉大的龍，卻願意時時看顧自己。

大龍費了多少心思，也要對自己說別吃彩色的菇呢？
我要做些什麼，又該強大到什麼地步，才能也守望著如此珍貴的人呢？

百里從亢袱帶來的菇裡挑出彩色的菇，這次扔遠了給大龍看，又湊近亢袱的臉，堅定的將額抵上大龍的額，輕輕摩挲。
「跟亢袱說話，努力，百里學習。」

「若是為了百里，亢袱用盡神靈之力亦無妨，能給您無憂無慮的未來……便足夠。」
亢袱知曉百里明見了他的存在，且視他為接近信仰、甚至超越信仰的境界，才能清楚得到神的諭指。

不論百里認得蛟龍神，還是認得「龍」，爾或是認得「亢袱」，他都不再深究。百里還願意像這樣親近自己，也就證明他還有值得信服的資格。亢袱收近下顎，讓顫抖的吐息遠離孩子，同樣廝磨前額，以彼此之間沒有隔閡的肢體語言傳達無法言喻的心思。

他小聲說起自己願為百里耗盡全力，而非以靈力傳達，刻意如此的心眼是好還是壞，他難以判斷，只期望喚來丑神那日，百里已足夠獨當一面。

亢袱瞥眼滾得遠的彩菇，想著百里積極表明清楚食材毒性的舉止，忍不住勾起嘴角，覺得孩子還有幾分純真淘氣，這麼扔開它們可不會不見！他盤算起稍晚還是再蒐集起來，尋機會日曬風乾，當作日常生活中的紀念信物。

百里相當優秀，亢袱相信百里。
現在讓亢袱煮點食物招待百里，好嗎？
食用方式大有學問，飛水滾熟最普遍。
讓我們一齊用龍泉之水烹飪吧。

亢袱沒有移開前額，繼續忍耐鱗片顫動就要脫落的疼，帶起從容的笑容邀請百里嚐嚐食物的美味。至此，他才責備自己的傻，要是早點降祇令就能與百里說明清楚各種狀況。

可那能夠接收他神諭的心意更令人在意，
亢袱今晚恐怕是要邊曬月光邊失眠了。

這次亢袱拿捏力道、輕輕以掌覆住百里的手指，要準備交予孩子食材，教他洗去塵土，嗅聞他的香，還要升起火炎。

久未認真看待進食環節的心境逐漸崩解，亢袱難得對準備用餐感到喜悅——這是否為百里為他捎來的「治癒」呢？亢袱難得忘乎禮節，思緒開始運轉起多種臆測。

亢袱有能讓自己感知真正意思的強大能力，也能說著流利的日文。
百里認真去記，就怕錯過一絲一毫，對著那雙還隱隱閃爍雷光的眼，捨不得挪開，甚至捨不得眨眼。

他又聽見大龍以意念說話。
說到煮食，「滾熟」的意念帶著熱燙，溫暖的意象傳達過來，「龍泉之水」的意念又傳來穩定，包容之意，那些文字之上的表達使百里輕易接收亢袱的溫柔，知道大龍是要領著自己，不會受傷，不禁勾起笑容，瞇起眼連連點頭應允。

覆來的手相當溫暖，帶著薄繭。
百里卻這才注意到亢袱的手掌正微微顫抖，他慌了神，思考不停運轉，想到方才些微略過自己鼻尖的吐息似乎發著顫──
一退一進，呼息交疊，百里鬆開大龍的手，更近的去感受亢袱的呼吸，捧起臉頰的同時發現了對方身軀微微顫抖，額間出了好多薄汗。

「亢袱？」百里退開些許，從懷裡拿出被洗的發白的布巾，揚高手輕柔按在亢袱額間，拭去濕潤的汗水，異瞳透出心疼與擔憂。
明明自己就在身邊，怎麼會這麼晚才發現對方的異狀呢？
痛嗎？哪裡痛？是餓的嗎？我該怎麼幫助你？
心急的指尖落在亢袱唇瓣、鎖骨、胸口、額頭、腹上、百里想用動作詢問，眼神急切。

想著也許亢袱是餓了才如此痛苦，他立即從泉邊爬起身，無暇穿上鞋子，握著亢袱的手就往剛剛搭建好的炊火處示意。

百里靠得更近，鼻息清楚地撲來，亢袱知道孩子將因此更明白自己此時無地自容的脆弱，儘管孩子柔軟的手已經捧在他臉頰，他還是向後退縮身體，也把臉撇開。
亢袱明白百里喚他名字，著急地尋找身體異恙的源點，可他卻不敢以神的力量再說更多，怕是讓身體無法負荷，盡出醜態……

百里要往炊火的木堆去，忘了穿鞋就要帶著自己去煮食，他明白孩子是認為自己餓得撐不住身體，幸好、幸好——
幸好孩子沒有因此懷疑他神靈的強大。

亢袱愣愣地看異色的雙眸，他有想給孩子無憂無慮世界的願望，可怎麼越是相處，越是意識到自己終是落後許多？
孩子勤懇學習的態度像強壯的羽翼，總會帶他飛翔到更遠的地方，而自己是不是只能在這裡看孩子飛越千百座山脈峰線，行過萬里邊疆，這股油然而生的落寞又為了什麼如此喧囂呢——亢袱的獨角與長尾化作青光飄散，試圖隱藏他衰弱的證據。

眨眼時雷光瞬間熄滅，他嘆呼自己不成熟的各種雜亂心思，一手拎起百里的鞋，一手攔過百里，將百里緊挨懷中，懸空的雙腳正適合他為孩子穿鞋。

「小心腳傷。」
亢袱將百里輕放在樹根前，抽走為他擦拭薄汗的手巾，他想都弄髒了，就不該再讓孩子收在口袋中。

百里的絹巾，亢袱洗好會還您。
亢袱廚藝不精，還請百里多多包容。
現在——只管看著您眼前的龍泉吧。

亢袱高舉雙手，小聲碎念著長長如瀑布流水綿延的詞彙，龍泉竄起兩條巨型的螺旋水柱，環著泉畔邊緣襲捲而來。

一方捲起菇、薯與青菜沖洗塵土，一方汲取周遭空氣的寒冷，使它們越發乾燥。亢袱收緊指節，他控制木堆裡頭殘留的濕氣震動，彼此摩擦，淡煙冉冉升空，火星因此迸發。

很痛嗎？
百里以為自己碰疼了亢袱才讓他閃躲，手部動作一下子放得更柔，輕輕托著臉頰，又緩緩地慢慢鬆開指節，往外鬆開，像在對待鬆軟的蛋糕。

見亢袱消散獨角與長尾，額間仍有細密的汗珠，百里更加擔憂，著急的拉著亢袱走幾步，卻不想一下子被攔腰抱起，雙腳懸空。
身後抵著大龍的呼吸，他只能低頭看見自己赤裸的腳，被大手穩穩當當的套上黑鞋。

...明明自己都這麼痛了？怎麼還只想著這種小事呢？
亢袱沒有穿鞋，他難道都不痛嗎？怎麼就只在乎我會不會傷到腳呢...

情緒紛亂起來，心疼、沮喪、自責不斷交織，百里攬著亢袱摟著他的手，被抱著移動，乖順的坐到樹根下，見大龍抽走手巾，眼眸裡滿是不解。
沒了巾子，還怎麼幫亢袱擦拭。

再度傳來的意念很快的回答百里的困惑，儘管大龍說著要自己看龍泉之水，水如蛇般舞動、火焰升起、炊煙冉冉，異瞳卻一直只裝著亢袱的背影，想看出還有沒有一絲顫抖。
直到喧囂落盡，空氣止餘柴火的劈啪聲，高大的身影都沒有頹下肩膀。

好多一下子湧上來的情緒無法停止。
...要是亢袱守護泉，守護人民，守護百里。

「亢袱！厲害。」
百里以唯一會的詞彙大聲讚揚，爬起身向著對方跑過去，將樹前的蛋糕白盒塞進亢袱手中，比劃了自己的唇瓣，又熱烈表達要幫忙的心思，比劃著洗好的所有食材。
他摟住大龍的腿，臉貼在亢袱腹部，以肢體語言與眼神緊緊纏著對方，硬是要他在自己眼前吃下一口。

那我就來守護這隻大龍。

看來孩子確實餓得很，像隻還要學步的貓崽攀起他的腿，似是好奇，又有狩獵的姿態，這讓亢袱揉揉百里的頭，再打開白盒子，捏下小塊甜蜜的蛋糕，遞在百里脣前。
因為百里緊貼在腹部，亢袱減緩了換氣的速度，緩過肚子起伏的幅度。

「這點事不足掛齒，但還是……謝謝百里。」
要百里吃蛋糕的同時，亢袱讓龍泉水流與食材都注入鍋中，再以水流抬過器皿，在炊木堆上降落，些許水滴還是打擾火的舞影。

他們在火的包圍下開始升溫，溫熱促使因摘採流失水分的蕈菇傘再飽滿，開始散發獨特鮮明的香氣。亢袱沒能注意到該將紅薯切塊，整顆紅薯寬大的邊緣有氣泡沿著滾滾奔跑，看來倒有些吃力。

「煮食讓亢袱來吧，又怎麼能讓重要的人為此操勞？百里請等等亢袱吧，馬上就會好的。」
他還以妖力控制著水的細小分子震動磨擦，借以火的熱力加持，水距離沸騰就更加快速。

不是都餓的冒汗了嗎？怎麼還先讓我吃呢？
見大龍輕柔撫摸自己髮絲，焦黃食糧又被遞來自己身前，百里心裡焦急、趕忙搖頭，接過餵來的蛋糕，揚高了手觸及亢袱唇邊餵食過去，語氣急促。
「...亢袱！蛋糕！蛋糕...」

他執拗的纏住正在忙碌的亢袱，也因聽見身後的食材還在持續與火跟泉水奏響樂章而心慌，他還沒幫上忙，只聽的懂「謝謝百里」、也明白「等等亢袱」，其餘的詞彙還連不上意思。

大龍的意思難道是...在自己用餐之前想先把食材用泉水滾熟，好讓自己可以一同分食嗎？
不行，他可得先讓亢袱吃幾口止飢才可以。

──咕嘟咕嘟。
水沸騰了。

百里聽見水珠翻湧，食材碰撞，像是湧泉一樣的聲音。
空氣裡漸漸泛起些微香氣，可香味從哪兒飄來？是在街市上偶爾能聞到的氣味。
他皺皺鼻子，左右張望，忍不住貼在亢袱的腹部上仔細嗅聞。

「百里……？」
亢袱不明白百里為何突然開始嗅起自己胸腹之間，他低頭想看清楚百里在做什麼。是掉了蛋糕碎屑嗎？那也無傷大雅的。
他握過百里將蛋糕抵在脣邊的手腕，為避免牙齒劃傷孩子軟嫩的肌膚，他以舌尖勾離蛋糕，再抹去它留在孩子指腹的黏膩。

亢袱將孩子的手輕輕放下，撫撫他的後背，讓他可以稍微安心，他不餓，這一切也不危險。畢竟初來乍到，對於孩子眼中的自己或許是多了龍泉主人的身份，因此提心吊膽起來，總是想保持禮貌的想法，他明白。可他希望百里別把自己看成如此不通情達理，繁文縟節的那種主人。

他是那種不同於先代蛟龍神的、把所有信徒與信仰龍泉的每一個人視作無上之天的蛟龍，所以百里吃飽喝足比什麼都重要。

「百里，看，湯滾了。」
他指指水氣蒸騰的深鍋，想移動步伐過去查看狀況，但不確定孩子是否會受到高溫而退卻，亦不敢貿然動作。

「百里要看看它們嗎？跟亢袱一起。」
亢袱輕輕按住百里嗅著，似乎還在尋東西的臉龐，讓百里能暫時停歇，看自己的眼。

他想讓孩子也看看食材與水在火的催化下將昇華出什麼樣的色澤與香氣，要是孩子不排斥，那麼他們就能立刻開始盛湯進食。
那些含入口中會迸發鮮甜的滋味，一切活潑無比。本應毫無波動的亢袱，因著香氣生津……這可真是久違地對「味覺」生喜了。

亢袱的家會散發出百里自己一個人住時聞不到的味道。

百里試探著在大龍腹部嗅聞，鼻尖滿是如青草乾淨的氣息，與他聞到的味道又不太一樣。
充斥空氣的是...怎麼形容才好呢？香，又富有特色，一下子說不上來。
想要繼續尋找香氣的來源，手腕在這時被同伴握住，蛋糕塊被輕柔勾出。
百里知道亢袱好好吃下龍的食糧，這樣真好。

聽見同伴喚他，他抬眸乖順的讓掌按在自己頰上，發出困惑的單音節，也因感受到亢袱的掌心不再顫抖而放鬆的笑起來，以手疊上大龍的手好好握著。
「嗯？百里？亢袱一起？」

什麼意思？是要自己看看身後的意思嗎？
他一下子順著亢袱的指尖回過頭，看柴禾上架著的鍋子蒸騰熱氣，能看見點點水花從鍋中噴濺而出。
味道愈發濃郁。

百里第一次見到這個景象，眼睛微微睜大，雙手張開晃動、想著要如何告訴對方他感受的驚奇。
自己知道亢袱能控水，...難不成大龍在鍋內，造了湧泉？
想著亂七八糟的猜想，混亂的組織語言。
「亢袱...──咕嘟咕嘟？」
他指指鍋子，又指指大龍，握住亢袱的手往鍋子的方向跑，注意力一下被冒著蒸氣的湧泉迷了去，專心的凝視冒泡。
片刻後又扯亢袱衣角，做了將手放進容器裡的姿勢，指回鍋子詢問著。

「手不行放進去，會燙。」
亢袱搖著頭，將百里伸得太靠近鍋緣的手拉了回來，不過……這個舉止也稍稍驗證了孩子大膽無畏的精神。若還有下次煮炊，就讓孩子試著以火石點燃木柴吧。

他輕拿開百里扯在他衣角的手，取而代之的是只陶瓷碗。他再取些距離，於滾熟湯食旁觀察鍋裡的狀況，拿起勺裝了點色澤有些棕黃且透徹的湯給百里。
湯蒸著白煙，有淡淡的鮮美鹹香，是來自昆布受熱釋放的滋味，恰好有些百里帶來的菇，讓湯頭更加濃郁豐富。

「那個咕……呃，就是這個聲音，是水滾的聲音，水因此能浸透食材，讓食物更加營養，吃它們能讓百里更健康。」
他學不來那個狀聲詞，想來是過於羞恥，才仿出一個音節就停住，以手比劃著鍋邊不斷冒出的氣泡。

「百里也嚐嚐看？」
亢袱將一支柄上繪有松針枝椏的湯匙遞給百里，讓百里自主接下它。

收到亢袱阻止的意味，百里懵懂的捧過陶瓷碗，看瓷碗裡被舀上溫熱的湯水，棕黃色的、帶著奇妙的香味。

他對這是什麼感到好奇，細聽大龍試圖跟自己解釋的一切語言，他努力理解，知道亢袱是要分享給自己。。
接過遞來的湯匙，舀起熱氣蒸騰的一杓湯放進嘴裡。

喝起來十分溫暖、一點也不疼痛。像茶，鼻尖的氣味又全然不同，馥郁的芳香充斥鼻腔。
最重要的是大龍無私將食物滾熟煮食後分給自己的這份心意，
百里心裡彷彿也湧起一汪溫泉，哪兒都暖暖熱熱的。

「謝謝亢袱。」
一邊道謝，他一下子喝完瓷碗里的湯水。又陸續嚐了鮮黃綿軟的紅薯，擁有與之前不同口感的褐菇，不知名的好多軟嫩食物，多汁的綠色蔬菜。
他自己將嘴巴塞的鼓鼓囊囊的，邊吃著也要亢袱吃，倒是眼裡都是笑。

不想浪費亢袱的心意，也想吃多一些，百里直到肚子飽脹才停下勺子，一邊搖頭一邊拍拍肚子，跟大龍表示他吃飽了。

亢袱看百里像是特別歡喜，他大口地喝湯，吃了許多食物，其中也給他勺起紅薯，也給他嚐起孩子親手摘的菇。一切嚐起來的滋味鮮甜得不可思議。

他們本來有這麼美味嗎？
亢袱停下動作，撫摸自己因吞嚥滾動的喉結，撫摸自己因咀嚼開闔的下顎，他感到異常……最後他不再看碗裡的蔬食與湯，抬首看眼裡帶笑的時候百里，他快樂地吃著的模樣。這會是母親與父親的感覺嗎？會是同伴們照顧自己時萌生的滿足嗎？
還是他因此變得能夠信服自己，可以為眼前的孩子做到更多本來搆不著邊際的事？

亢袱就凝視著百里，直到百里開始搖頭表示飽足，他才起身，以拇指指腹擦拭孩子被湯打溼些許的下顎與脣。
「謝謝百里，百里好好地吃飯了。」
他以食指按碗緣，再按湯勺的柄與孩子握它的小手，再指孩子的口與腹。

「這就是吃飯，吃飯很重要的。」
亢袱揉揉百里的頭，慶幸孩子吃得開心。

百里抬臉讓亢袱抹去用餐時沾上的濕漉，露出有些難為情的笑容。
滿鍋的湯料被他吃了大半，他見大龍指指自己瓷碗，又指自己的唇瓣與腹部，學舌的學起語尾，試探文句意思。
「百里好好地吃飯了。」

月亮已經悄悄爬上夜幕。
一陣夜風吹過髮絲，百里這才意識到時間的流逝，怔愣的看著夜幕天色。
與亢袱相伴的時間明明感覺才些許，卻轉眼入夜。

他遲遲想起自己壓在樹邊的蠟筆與畫紙，可不能就這樣被晚風吹了去，連忙放下碗杓，奔著去將習字的教材，珍貴的幾張畫紙給收好，珍惜的抱著蠟筆回來，扯著亢袱的衣角、比劃天色，以走路的指頭示意，想告訴大龍夜色太晚，他得去尋睡的地方。

亢袱的唇瓣開闔，在說些什麼，他聽不懂、於是仰頭想湊的更近一些，彷彿聽清楚了就能聽懂，帶著困惑的微笑。
還沒來的及比劃，百里看大龍思忖片刻，拉拉自己的手，轉身走在前頭，回望著彷彿希望自己跟上。
他摟好懷裡的蠟筆，跟著對方的沉穩的步伐，以小碎步跑著緊緊跟隨。

「百里……要不要看看龍泉神社？」
亢袱知道孩子想回平常待的池畔與森林，可夜幕垂低，龍泉離那兒有些距離，所以他問起孩子要不要就順道看看神社。
這也是他起初要孩子來龍泉的意。

要是孩子喜歡這裡，願意住這兒、吃他煮的任何食物，還能穿他小時候的裝束，那身美麗的紫色外掛才能清洗，好好保存。至此，倒也算是衣食無虞，在他守護龍泉之餘，亦能關照孩子，給孩子安穩睡眠的地方。

亢袱回望，看孩子把珍惜的紙筆都摟好，整好行囊後才開始行走。
龍泉環境潮濕，地面又生青苔，所以他放慢步調，讓孩子不用跑得太急，避免滑倒。

當亢袱靠近神社，通紅的鳥居也浸染夜色，他不像平常走在正中央，而是齊著右邊進入神社境內。再踏上階梯，率先拿出置藏在附近的火柴盒擦生火光，點亮殿室內層層堆高的白蠟燭。

融化的白蠟像結冰瀑布留下，似心意根深蒂固，不容挪移。

亢袱停在佈滿暖光的殿室中等待百里也進來，他想要是百里無畏炊火，勢必也不會膽怯於群燃燒起的燭光。

「再過來，百里，到這裡來。」
亢袱向百里喚話，望如此能加深孩子願跨出步伐的心意，繼續跟隨他。

夜色降臨，周遭也變得寂靜，只有些微蟲子鳴叫，幾只夜鶯啾吱。
百里跟著亢袱走近這棟建築，外頭的漆紅的鳥居上偶有纏繞著綠藤，看起來格外相容，他什麼都好奇的張來望去，回神才又咚咚跟上步伐，像隻經常脫隊的小鴨子。

見亢袱踏上階梯，緩緩點燃室內燈火，燈火從一變二，再到能望見一切的滿室亮堂，火光落在大龍眼裡猶如繁星。
大龍是要收留自己一晚嗎？

才想著，聽見亢袱喚他。
百里站在階梯下只猶豫一瞬，很快的脫下黑鞋勾在手上，與亢袱一樣光著腳踏上階梯，帶著茫然的恭敬與小心，踏進這座建築，一下子跑近大龍。

「百里，小心，慢慢來。」
亢袱看百里踏上階梯前正盼顧週遭，相當好奇的模樣。要不是天晚昏暗，他也願意讓孩子任意在外探索龍泉，可再待隔日天明時孩子睡醒吧。

百里來到殿內時脫了鞋子，雖然以往司掌大人並不特別規範相關禮儀，畢竟在龍泉生活的蛟龍們大多都不著鞋。亢袱想了想還是接過孩子的鞋，以一正一反的方式整齊擺放在拉門門框邊。

「這兒是神社的小殿，齊放除盡厄運的白蠟燭，裡頭便是進行儀式與降神詔的大殿……裡頭亢袱平時都會來掃除，相較其他房間，可能比較適合百里休憩。」
亢袱拉開門後，指點著身旁的燭芯，一瞬間就翔來叼著細火柴的水燕子竄過，飛往大殿之內環圈，將角落的蠟燭都燃起。

「雖然是為貴重的大殿，可如今也無再進行儀式的繁忙，多數時候擱置著……百里，來吧。」
亢袱看著無人的室內說起過往，隨後他垂低身體，伸手邀請孩子。

百里見大龍拉開拉門，露出裡面更寬廣的空間，不禁睜大眼睛，往亢袱身後又湊近一些。
他見有水鳥飛過，叼著火光，飛行速度飛快，咻的一下，伴隨亢袱像是介紹的話語，漸漸明亮了更裡面的房間。
白色的蠟燭在這裡到處皆是，於是好奇的撫摸周遭如淚白蠟，想著這原來是亢袱居住的必需品，暗暗記下它的樣貌，又因大龍呼喚回過頭去。

他喜歡名字被呼喚的感覺。
今天一整天，百里這個名字不停響在耳際，這是過去每一天不曾感受到的。

「亢袱的家？」
他輕聲問，跟著亢袱跨進遼闊的房間，腳底踩在光滑的地板上，冰冰涼涼，百里笑起來，凝視周遭搖曳火光陪伴。
這裡無風無雨，睡著也不會寒冷。
大龍是不是希望自己在這裡留宿一晚呢？
百里扯扯大龍衣角，笑著指指地板，又用夾著畫筆的手艱難做了一個雙手貼頰、沉睡的姿勢。

「這裡是蛟龍的家……啊、百里，睏了？」
他本來還想繼續說道大殿對蛟龍而言是隆重神聖的地方，也是聚眾、能好好看見彼此存在的時刻，不料孩子拉他衣角，表示要入睡的模樣——
倒也是，走了那麼長的路到龍泉，飽餐一頓後，疲睏得要睡著也是正常。

亢袱蹲下，雙手小心地伸在百里面前，也仿他要睡眠的動作，再指指房間，表示百里可以就在這裡渡過一晚。

「百里在這兒稍等，亢袱拿被子過來，好嗎？紙筆可以暫時放在坐蓆上，大殿安全，不會不見的。」
他又指了指一旁深色的方墊子，再輕輕碰觸孩子懷中十分珍惜的紙筆，想孩子要放下也好，不敢也罷，總不影響他要替孩子帶來可以放心躺臥的乾淨被褥。

亢袱有些擔心百里會不懂他的意思，可再要挪用神力，身體則無法應付，所以他揉揉百里的臉頰，認真地凝望百里，望百里能從他的眼神讀出更多。

「嗯？」
儘管聽不懂，但百里用喜悅的單音節表示困惑。

看亢袱蹲下身，用動作再次肯定了希望自己留宿於此，笑容於是收不住了，他看著亢袱輕觸自己手中物品，說著什麼，也乖順的被大龍揉揉臉頰。
火光全映進亢袱漂亮的眸子裡，像是星光點點，百里看得入迷，伸手輕捧亢袱的臉頰，就這麼也認真凝視了一陣，才輕輕拿下一直別在大龍耳鬢上的野薑花苞。

他笑瞇眉眼，又湊近鼻尖輕聞花香。
遲遲想起大龍的動作，他彎身將畫紙蠟筆與野薑花苞放到墊子上，也將自己髮飾上的花解下來，擺在一塊，咚咚跑回亢袱身邊，想問還有什麼事情要幫忙。

要不是百里拿下了野薑花，亢袱也忘記它的存在，已經自然而然地適應耳邊有花的觸感。他看百里奔來跑去地放寶物，才回來身旁望著自己，他還是伸手牽起孩子。
「百里，跟亢袱一起……」
亢袱本來是想讓百里在這裡等著自己拿被褥，可讓百里自己在大殿，也是太孤單了，於是他決定要帶孩子一塊去，這樣孩子也能挑個他喜歡的花色。

他牽百里來到大殿另一側出入口，拉門打開後迎來的長廊有些黑暗，但他已經牽牢百里的手，可不會在這裡迷失。
「跟亢袱去拿被褥，好嗎？」
亢袱蹲下，以手指比行走的姿勢，但當他迎上百里的眼神時，想起百里已經表示他困倦了的模樣，就有些於心不忍。

他思考以後，再問百里：
「暫時用亢袱的衣服做被子，可以嗎？」
他指指自己身上的羽織，在以指環繞百里身旁，做了個像是包圍的意思。

百里輕握著亢袱的手，手心傳來的暖意讓他心裡也暖洋洋的，他跟著大龍走到另一側，看著門打開後看不見盡頭的長廊，一瞬間的感觸頓時湧上心頭。

好大啊。
這個屋子太大了，明明能容納好多人的。

...亢袱一直都一個人住麼？

上頭傳來詢問，百里收回目光，對著行走的動作很快笑著表示同意，大龍又說了些什麼，他認真去聽、跟著動作猜測。
是在問我冷嗎？所以要把衣服給我？
百里於是搖搖頭，很快拉拉自己濃紫色的外罩，表示這已經足夠溫暖、又再度搖搖頭表示沒有關係。

「怎麼能……」
亢袱眼裡，百里的動作是說自己有衣服能保暖，不要其他，所以他有些訝異地感嘆，才牽著百里準備步入長廊。

「百里，與亢袱，我們一起。」
他邁開步伐，沉穩的腳步聲響起。
亢袱領著百里行走，他們離有亮光的大殿開始有些距離，周遭越來越昏暗，數不清究竟拐過幾個彎。龍泉神社映著週遭森林靜謐，顯得有些可怕，自亢袱喉間生澀的嗓音開始滾動，要啟開雙唇。

「可愛的孩子你數數看——」
「一個，二個，三個，階梯好長——」
「再加加油，五個，六個，七個——」
「很快就會來到柔柔軟軟的懷抱——」
亢袱唱起一首似童謠的歌。

他領著百里來到一個算是寬敞的房間前，小心拉開門——裡頭與大殿同樣乾淨，沒有窒悶氣息，看來是亢袱還有在出入的地方。

亢袱有點猶豫地將右腳跨入，這裡是他幼時與父母一起依偎入睡的地方，是他拔掉犬齒 封殺任何奪去生命、誓言保護人類的地方，滿滿的回憶在他眼前都像破開的泡沫，沒了蹤影，可曾經夢幻耀眼。

「百里，不怕，來這裡，這裡。」
亢袱輕聲引導百里跟著他來到櫥櫃前，幾天前他趁日頭好，洗滌過的被褥與曬過陽光的枕頭都放在這。他抓牢鐵製的彎曲把手打開櫃子，頓時就有股自花的馨香散發。

「百里的手，不怕、不怕。」
亢袱揉揉掌裡百里的手腹，再帶著百里撫摸櫃子裡的被褥，後來他帶孩子一起摸過細滑的絲綢，拍拍蓬鬆的棉織被褥，再摸過毛茸茸的厚毯。

「百里，這個好嗎？睡覺的被子。」
他最後將彼此的手停在棉織被褥上，又問百里想不想要。

「我們一起。」
百里學著說這個音節，搭著亢袱的手走進夜裡的長廊，能些微聽見屋子外樹影婆娑，沙沙作響，漫長的蟲鳴加深了這份寂靜。

太靜了。
一邊與亢袱一樣體會腳下冰冷觸感，聽著周遭寂靜，細品這份孤獨，百里心裡更是酸澀。
他收緊與亢袱交握的掌心，想給對方一些溫度，可似乎被認為是害怕，百里聽大龍啟口，哼唱未知意思的歌謠。

音符充滿了空氣，驅散剛剛還存在於此的冷寂。
百里知道了唱歌能帶走孤寂感，暗暗記下以後要多學幾首歌，在需要的時刻能夠唱給亢袱聽。

等亢袱停下腳步，打開寬敞房門，百里好奇的往內張望，黑暗之間只能依稀看見家具擺設，空氣裡還有隱約馨香。
「百里不怕、亢袱不怕。」
他以會的詞彙回應大龍言語，表達自已沒有恐懼，牽緊手心被帶著走，又一一觸摸軟蓬棉被，感受柔滑織物簇擁，遲遲意識到亢袱是要給予自己被褥，好讓晚上能依偎。

他忍不住湊過去細聞被褥上淡淡清香，臉在其上磨蹭，撫觸過柔軟，連連點頭。
「亢袱一起...。」百里想著一床可不夠，也拉著亢袱的手撫摸其他被褥，按著毛絨厚毯詢問。

「亢袱……就挑它吧。」
本只是想要給孩子選被褥的，哪能想到孩子學會要他一起，更學會他每個動作的意思，也想要他能有好好溫暖睡覺的夜晚……百里怎麼能總是給他驚喜呢？亢袱胸口有情緒翻湧的感覺，這是百里給他的驚喜造成的嗎？
好像有種長年孤寂的空洞正逐漸被盈滿，讓他終於能踩穩日日夜夜的時光生活。

亢袱從櫃子抱出棉織被褥與毛絨厚毯，雙眼逐漸適應黑暗，百里的面貌逐漸清晰，孩子湊在棉被旁仍在撫觸，似乎相當鍾意，也沒有任何畏懼地接受他牽過去的手。

亢袱因此默默想起曾經龍泉的大家還健在時，沉霓老是撫摸她栽種的植物的葉片，說輕輕捏住是在牽手，那是在傳達一份依賴之心，亢袱曾經不懂，但亢袱如今稍微了解些許——他依賴孩子眼裡有他，甚至仰賴孩子視他為龍的期望，欲與之齊平，他才能有讓百里好好生活的力量不是嗎？

他帶著百里回到大殿，把坐蓆都暫時堆疊在一旁，將百里珍貴的圖畫與蠟筆放在最上方，當他碰動蠟筆盒時聽見幾個滾動的聲音，亢袱不明白那是什麼聲音，想著大概是彈珠之類的小寶物。

隨後，開始把摺疊的被子都舒展開來，亢袱挑了一個離拉門有點距離的位置，這樣當晨起他開門時，陽光才不會驚擾沉睡的百里。

當亢袱正在為百里要睡的枕頭拍得更加鬆軟時，湊在一旁的百里也指指枕頭、也指指被子，表達自己也想盡一份心力，他率先把厚毯交給孩子，可厚毯有些重，讓百里的表情不經意流露情緒、身體也稍稍失去平衡。亢袱還是停止小小的玩鬧、幫助百里，他想孩子不為此放棄的模樣相當值得敬佩。

他們一起協力，給百里要睡的被褥旁鋪下亢袱要睡的厚毯，也讓百里拍軟枕頭，當百里瞇細雙眼含笑地遞來時，亢袱也柔柔地勾起嘴角，接過百里順利完成的枕頭，輕聲地道謝。

「百里，就睡這裡，好嗎？」
亢袱掀開被褥，想明白示意孩子進來被窩裡準備入眠，明明睏了還是同他一塊兒準備真的是相當辛苦，亢袱看孩子的眼、伸手揉揉眼角，怕是孩子一直在硬撐著精神。

「稍會，百里的圖與畫筆亢袱會拿過來旁邊放，不會讓百里擔心的，不會不見的。」
他指指堆疊得高高的坐蓆，又指百里要睡的被褥旁，表示百里珍惜的寶物會牢牢跟緊在身邊。

今天走行好幾里、也做了許多事，百里在用力拍鬆枕頭時不禁氣喘吁吁。
有些睏，可他嘴邊還是因能與同伴同眠而滿眼堆笑，聽亢袱輕喚，又拉開被褥，百里會意的湊過去讓大龍給他揉揉臉，揉揉眼角。
異瞳在掌心間望著亢袱，眨了眨惺忪的眼、忍不住打了一個哈欠，手握亢袱比劃坐墊的指尖，小心翼翼的問。

「亢袱。」
百里站在被褥上，將手指貼在額上比劃獨角，又伸到背後以手臂比劃尾巴甩動，接著指指大龍心口，眼神亮晶晶的。
他又拉著大龍手心撫摸自己頭上成對白色龍角，想告訴對方兩人是同伴，他想與龍同伴依偎而眠。

「……百里。」
亢袱也喚百里的名字，他一雙青色眼眸原先睜圓、訝異，隨後便呼吸幾次、撫平內心對於侵犯龍之犄角的各種掙扎。百里面容平穩，還是不變地仍然映照他的模樣。
猶像在荷花泉池邊初次相遇。

亢袱對百里願意讓他碰觸那對純白龍角感到意外，對墜入池子的事感到意外，對百里願意拜訪龍泉的心意感到意外……百里曾經也以手指他的心口，問他的名字，認真地憑藉聲音印象覆誦，而亢袱也學會了百里的名諱。

他們曾經在泉邊有許多言語溝通的誤會，比如他想說自己不危險，卻讓孩子認為成其他，或者比劃回家時，似乎讓孩子再一次被拋回寂寞的夜晚裡，那時他明明就想讓孩子來龍泉歇息，又陰錯陽差地讓百里多熬幾個寒冷日子——
「百里。」
亢袱靜靜伸手，指尖按百里的心口。

暖色燭火在亢袱以手背碰觸額頭時晃動，青藍微光凝聚彼此身旁，衣物也為變化的風潮飛舞。

當光芒凝聚，亢袱額頭上的獨角與長長的蛟龍尾巴彷若飽食月亮與泉水色彩，在大殿裡氤氳起少許雲霧，映出海藍寶石般耀眼的光斑在週遭。

亢袱明白百里不畏懼他的獨角與尾巴，不會畏懼他帶著雷光的眼，那麼他的牙齒也能被百里看到嗎？即便是已磨平的犬齒，百里也能接受、不會嘲笑他曾經犯下的罪孽……
亢袱抬起視線，看進百里那雙異色的眼眸，眼眸泛著光，是欣賞自己符合大龍的外面嗎？孩子的純真總能讓他感到力量湧現。

「百里睡覺吧？你很累了。」
亢袱拍拍百里的後背，牽他手引導他要躺入被褥之中才會感到溫暖。

他反覆給百里調整被子覆蓋的高度，想著龍泉夜晚濕氣匯聚，還是把孩子蓋得嚴實，連脖頸都裹住，如此才不會不小心感冒。

──青藍微光交錯。

空氣裡浮現螢蟲一樣的光亮，亢袱眉心再度出現漂亮，屬於龍的獨角。
他喜歡亢袱的獨角與每片鱗、都有著穩重的青綠與淡藍的水潤生機。

百里的笑容更盛，順從地被哄進被窩之中，他輕輕撫摸大龍指尖，與那雙隱含新月的溫柔眼眸對視。

願望實現了。
他沒有感覺錯、能與人道早開始新的一天，那今天一定是好的一天。

今天就是最美好的一天。

睏意因為溫暖的包圍層層襲來。
百里在睏倦之中想起下午龍角嗡鳴，想起亢袱曾經顫抖，他將自己與大龍貼得更近，一手握住亢袱指尖，一手次次拍撫亢袱肩膀，用極其輕柔的力道。

「乖、乖...」
聲音倦的不行，百里昏昏欲睡，眉眼含笑。
「亢袱，乖...。」
真未來自己也能幫上對方，能分擔亢袱重量。

幾次拍撫、百里闔上睏倦的眼睡了。手還輕輕地握在亢袱手指，沉穩規律的呼吸聽著讓亢袱也萌生睡意。

他把百里臉龐邊的深色髮絲撥至耳後，一頭秀麗黑髮十分襯托孩子潔白肌膚，看來更甚寶貴，與體內流轉的強大力量，讓亢袱想百里真不應該獨自流浪……他再伸手解開繫在百里長髮上的紅繩，避免打結，讓孩子生疼。

亢袱小心翼翼地抽開手、起身，實行要替百里把寶物都放來身邊的承諾，後來他坐於被褥上想著應該置在百里枕頭旁好、還是仍放在坐蓆好？蠟筆盒裡幾聲滾動碌碌，又勾起亢袱的注意——他抱著歉意，打開它。

這是盒陳舊的蠟筆，蠟筆都用得很短很短，幾乎難以握住，即使如此，百里還是視如珍寶，和圖畫一同抱在懷裡帶來龍泉。
亢袱想他還有藏納幾些奉納錢，下山去給百里買一盒新的，也買本美術圖畫簿，這麼做，百里會更開心嗎？
亢袱放下蠟筆盒，揉揉百里的手心。

「謝謝你，百里。」
亢袱對著熟睡的百里道謝，喚使水燕垂低頭首，以溫柔的淚澆熄蠟燭火苗，亢袱揉揉酸楚的鼻尖，想他的淚可不能落下。

亢袱輕輕離開被褥，不久後帶著許多物品回到大殿。
他準備浸了溫水的絹巾替孩子擦拭臉頰、雙手雙足，與衣襟底下的脖頸。待天乍亮，就準備些香花藥草也引點水，讓百里淨身，也替百里洗去服裝上的灰塵。

他把絹巾置在一旁，從便於提攜的六口木櫥箱拿出縫紉工具與幾尺花色繽紛的布，有壓印櫻花暗紋的紅鳶色布匹、也有米色帶著果核的粗襯布，還有與他項上那題御守同樣水藍的雲紋布匹——他拿起白練色線捆，開始穿針。

透過銀針圓孔，亢袱能看見百里睡著的臉，還聽見一句溫柔聲音問：「亢袱呀，孩子睡得幸福嗎？」
那是有隻水燕叼起百里的髮絲，好奇地擺頭顧盼。

亢袱只是任水燕行動，
且沉默地想，他會給百里幸福的世界。

百里感覺有什麼擦拭過他的臉龐，溫柔又讓人眷戀。
四面八方而來的暖意像泡在熱水之中浸沒他的四肢百骸。
他的嘴角露出幸福柔軟的笑，捏著被褥的一角、深深陷進沉睡裡頭。

他今夜難得的沒有做夢。
因為他一直以來的夢實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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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完味覺篇了！謝謝百里與百里中寶寶！真是太開心…謝謝寶寶答應我走這趟亢袱想帶百里到龍泉居住留宿的故事，他們一起走路、吃蜂蜜蛋糕，還有變金魚逗百里，也做準備好多吃飯的事、讓亢袱動用力量，給百里明白他的所有心思！

我也好喜歡以味覺命名，百里沒有味覺、嚐不到食物的味道，所以希望這一次互動百里可以品味出更不一樣的滋味，超越吃食的限制，去體會更多更多生活上的事情，與亢袱做了很多事情，也希望百里可以品出一起搭建木柴、一起鋪被子是什麼樣的感覺…！好感謝這麼溫暖可愛的百里，不質疑亢袱，還擔心亢袱的身體狀況，也想讓亢袱一塊睡覺……我都好開心

這時候的亢袱百里就已經能看出來想要彼此照顧、在乎彼此的心思，守護的想法也讓我快要融化了…一句百里實現了夢，也讓我好受感動，請眼裡看見亢袱的百里擁有一場美夢…！

…💙💜！

baby_ox1:
嘿嘿謝謝亢袱中陪我完成了這篇味覺，好久好久沒有交流跑那麼多樓了，我感覺跑到一半就已經脫離了原本我們思考的短短交流，成為又滿又結實的共構，謝謝寶寶在交流期間不停地丟很精采的交流球給我承接，能跑完這次交流所以太好啦
我也喜歡味覺的篇名，味覺的確是品嘗一切的最直接的方式，可是並不是唯一的途徑，在料理中有亢袱為孩子好的心，光是這份滋味就超脫味覺，直接觸碰到暖暖的心意啦QQ...從今往後百里要在龍泉神社請亢袱多多指教了，未來的日子也一起互相陪伴吧 ...

...嘿嘿牽手手 ...以後都一起走！ ...

等等這個太可愛了吧!!!!(尖叫

互動超可愛的wwwwwwww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