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為難得地，他拿著手機看著昨天和湊的訊息。

他注意到有一條未讀，只是讀完之後也沒明白螢幕對面的男人要他意會什麼，是在說他可以更隨心所欲一點嗎？明明真正過於拘謹的是對方吧？

諾亞不知道該不該慶幸是在床上滑手機，至少是在床上睡著。只是當他的女兒看著他的臉說出，「Daddy的臉上有眼鏡的壓痕？是看書看到睡著了嗎？」還是會覺得尷尬。

他可是跟個年輕人似的傳了整晚的訊息唷。

當然他也不會這麼跟卡洛琳說，他把手機收到口袋裡，含糊的咕噥著卡洛琳也沒聽清楚的話，然後摸了摸女兒的頭補了句Good Afternoon。

「Dad先去打理一下自己吧，我再幫你把午餐熱一熱。」

全能的兒子造就全廢的父親，以前經常在外頭沒這麼感覺，和兒子相處的時間長了反而更能感受到亞爾到底有多麽可靠。

「Thanks, Al. 」

雖然也不過就是頓午餐，但亞爾也沒對他難得睡過中午這件事情說些什麼，或許他根本不在意呢。

諾亞回自己房間的浴室洗漱，簡單修整了一下鬍子，換掉了衣服，然後又回到了客廳。

午餐是白醬義大利麵與烤全麥麵包，還有蘑菇濃湯。他甚至想著這份麵包應該是為了他而準備，孩子們都不太喜歡吃這個。也因為只有他一個人要吃，他索性把餐點拿到客廳聽孩子們在聊什麼。

與其說孩子們在聊些什麼，不如說有大半都是卡洛琳一個勁的分享，亞爾則在適當的時機回應著妹妹的話。話題從他們再婚母親的蜜月旅行照片，到卡洛琳的小小朋友。兄妹關係融洽啊，他想，諾亞還一點都不知道要從哪加入話題，只是默默地吃著午餐。

「對了！撫子醬還跟我說他爸爸不回Daddy的訊息，Daddy都跟撫子的爸爸聊什麼呀？」

連稱呼都不知道什麼時候變成撫子醬了，諾亞一邊想著卻沒想到話題突然轉到自己身上，他努力的咽下了口中的麵包，還沒開始運轉的腦袋想著他都跟湊聊了什麼。

「噢，我問了湊最近有沒有什麼活動。」

「So？」卡洛琳對於那個陌生的名字——她甚至懷疑這是不是個名字——提出了疑問。

「是湊。撫子爸爸的名字。」他糾正了一下發音，雖然他也不清楚自己唸得算不算標準。

「太好了呢！撫子醬還擔心她爸爸總是不把Daddy當朋友，看來你們感情很好呢！」

朋友？至少諾亞覺得算是吧。雖然他們現在算起來也就見面了四次、訊息只聊過三回？以速食的定義上來講大概真的能算是朋友了吧？

要怎麼界定算是朋友？他腦袋還暈暈的沒怎麼能思考，他回了一個自己都有點不肯定的Yes。

「所以Dad想出去玩嗎？」亞爾適時的把話題拉回到了活動上，「因為寒假，這附近的確有不少活動，你們是打算兩個人出去玩嗎？」

兩個人？諾亞倒沒想過單獨約湊出來，一直以來都是以女孩們為理由才有機會碰面，至於居酒屋那次可以說是全然預期之外——儘管他那晚的確過得挺開心，又或者說充滿成就感？

諾亞搖了搖頭，「因為卡蘿快回去了吧？我就問問他有沒有什麼活動適合一起出去玩⋯⋯啊，對呢。」

他摸了摸身上想拿出手機把睡前看到的訊息分享給孩子們，但他後知後覺的發現他可能把手機忘在房間裡了。

「我有看到一個好像是櫻花季的活動，有和服體驗跟一些櫻花相關的手作攤位。」諾亞只能概略的說出他記得的內容。

「那應該是這個吧？」亞爾拿出手機快速的點按了幾下，螢幕上跳出了活動的頁面，「在路上也能看到不少廣告，應該會吸引很多人參加。」

卡洛琳拿過哥哥的手機看著活動的頁面，和服也好、手作點心、飾品也好，儘管老家也不是沒有櫻花，但此刻重要的是和誰一起度過吧。

「亞爾也一起去！」她把手機遞回給亞爾，並趁機拉著亞爾的手，整個人都靠在他身上，「前幾次亞爾都沒去！我有跟撫子醬說我有一個超棒的兄弟！我也想把亞爾介紹給撫子醬！」

諾亞聽著倒讓他想起自己幾乎沒和湊聊過他還有個兒子，不過居酒屋那晚他好像有透露了些什麼，還有湊的那句「多說點自己的事」⋯⋯。

「可以吧？Daddy? 」

「嗯、當然沒問題。」他吃掉了最後一口午餐，拿著餐盤起身，「只要亞爾願意的話？畢竟你還能跟小撫子聊天，但你兄弟很可能只能和兩位爸爸乾瞪眼了。」

而且兩位爸爸都不算是很會聊天的類型。湊先不談，他自己總不知道該和亞爾聊什麼。儘管如此，諾亞其實並不擔心亞爾會感覺到尷尬，他甚至覺得亞爾比他更擅長社交，能在中間掌握平衡。

諾亞走了兩步又像是想到什麼回頭說道，「但亞爾的確該在呢，畢竟卡蘿也希望自己喜歡的人都能一起留下紀念吧。」

語畢他拿著餐盤到廚房，清洗著自己剛剛使用的餐具。

×

和孩子們達成了共識，他回到臥室找到了手機，打開了約約介面，湊還沒有回應。

他感覺比剛睡醒那陣子還清醒了，他又回顧了一次他和湊的對話，然後敲下了訊息。

諾亞還沒睡著。

他還是很在意那個「自己意會」到底是要意會什麼，在床上翻了一陣子還是沒睡著的諾亞坐起身，想著再看一眼訊息看能不能再看出點什麼。

也不是平常會遇見的人，加上湊又惜字如金——至少在文字輸入上是如此——讓他確實頭疼，畢竟這並不是他的母語，隱約感受到也許有更深一層含義卻無法確實掌握的情況，宛如在田野考古時對著一片看起來大同小異的土地上，尋找著作為證據的遺物。

他拿起手機，首頁上粉紅色的圖標右上角標示了一則未讀。

諾亞盯著那句「可以去」皺眉。

這個可以去指的是什麼可以去？

沒有主語，是指人呢？還是指時間呢？不如說他從這三個字裡完全感受不到情感吧，諾亞感覺到挫折，那三個字冰冷的像是在勾選「是否同意上述條文」一樣，什麼都沒看卻隨便同意的樣子。

但他也不明白為什麼要感到挫折。

是因為把湊當成朋友嗎？他又反覆聽了一次音檔。
也可能是因為他最近接觸的人並不多吧，他想，所以才會在一個人身上花費這麼多心思去拆解他的意圖——他甚至不能肯定對方到底有沒有意圖。

『不自在那種事情是你覺得還是我覺得？我要是覺得聽你說話很煩的話我早就封鎖這個聊天室了甚至不會有現在的談話——搞什麼。』

他沒錯過前後兩次的微妙的吸鼻子的聲音，諾亞想著是不是要向他交換其他什麼可以簡單傳送語音的軟體，至少湊說話的時候還比較能感覺到人味。

好吧，所以他要對什麼有自覺？

還是沒有結果。

他重複看了一眼自己先前傳的訊息，公事公辦的像是企業內部的應酬宴會，總之是客氣到一個自己都覺得噁心的程度。

拜託，諾亞．哈里斯，睡眠不足就不要勉強自己傳訊息。

他把一切的錯怪給睡眠不足，但他實在不想吃安眠藥⋯⋯不如說那種像是一棒子把人打暈的小玩意，對他來講是缺乏安全感的，他寧可自己一夜被驚醒好幾次，也不希望在危險到來的時候像砧板上的魚肉，毫無意識也無法反應。

有太多的危險都發生在夜裡了。

但他又還能活多久呢？

諾亞的左手撫上了右手腕的印記，那個橡實的疤痕，雖然沒有任何人告訴過他們會有什麼後遺症，但他確實地從各種方面感覺到身體的衰竭。

沒有人會相信的，也許亞爾會，勞拉和那些共同經歷的夥伴會，但諾亞並不想因為自己的自私而讓他們又回憶起那些不愉快的事情。

睡覺吧。

睡前他又傳了訊息，把手機放到了床頭櫃上，他縮著身子，把自己又推回惡夢裡。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