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01.25 ╱ 樁花掛果



　　林外大霧彌漫，林裡薄霧朦朧，怒放的紅花若隱若現，像是解析度失真的老照片。

　　他站在原地滿心茫然。

　　花下纍纍樹果沉彎了枝條，有些落到地上，細小的手從霧中出現撿起了樹果，他一滯，向後退出一大步，鞋底枯枝斷裂的劈啪聲此刻異常響亮。

　　手的主人從樹後現身，一名約莫六七歲的孩子愣愣地看著他，接著像是看到什麼奇異的東西般哇的一聲拋下樹果扭頭跑回林裡。
　　他吞回尚未出口的問句，上前撿起被拋開的樹果，向著那孩子離去的方向前進。

　　小孩子跑得不快，他遠遠綴在後頭，跟著那幾乎要融進霧裡的矮小身影來到樹林深處，細碎的人聲飄進耳裡，人影變多了。
　　他驀地停下腳步。

　　林中薄霧影影綽綽，一道纖細的身影穿過霧茫走來，他突然覺得這畫面有些既視感。
　　少女身著和服，上頭樁花朵朵，她微微仰起臉看著他，「能請你幫我們撿山茶果嗎？」

　　「……什麼？」他終於發出聲音。
　　「山茶果，」少女重複，視線落在他虛握成拳的手上，「要是不快點撿乾淨會浪費掉的。」
　　他順著少女的目光看向手裡的樹果，恍然地喔了一聲。

　　「收拾好我會領你出去，請不要在霧中隨意走動，會迷失在裡面的。」少女旋過身，輕聲的提醒消散在空氣中。

　　他總算看清了眼前的畫面，幾個看似年紀相仿的孩子正蹲在地上撿樹果，林裡大概還有其他孩子，零星的人的聲響從四周傳來。
　　方才的小孩子悄悄靠近，在離他幾步的距離停了下來。他試著向孩子一笑，那小孩眨眨眼，又靠近了幾步。

　　手上還握著樹果，喔對，現在他知道是山茶果了，「給你？」他說，攤開掌心。孩子接過，小聲道了謝，將果子放進籃裡。

　　他於是也撿起了山茶果，一顆兩顆，右手撿起放到左手，那孩子亦步亦趨地跟在左後方，似乎打定主意要等著用籃子接他拿不下的果子。他覺得好笑，便時常回頭放果子，看那孩子認真地提高竹籃給他裝。
　　他似乎總有吸引小孩的體質。

　　「你多大了？」他問，樹果落進籃裡喀啦喀啦，孩子空出手比了個七字，又伸進籃裡撥弄果子。
　　跟我猜得差不多。他想，又問，「為什麼要撿山茶果？」
　　「榨油。」孩子說，瀏海蓋住的晶亮的大眼睛盯著他，他點點頭，不再多問。

　　不知撿了多久，小孩突然拉了拉他的衣擺，他抬頭，見是少女再次走了過來。孩子提著竹籃小跑過少女身邊，回頭朝他揮揮手，才跟上其他孩子一起走向樹林的另一端。
　　「請跟著我。」少女說，領著他出了樹林，踏進濃霧。

　　濃霧裡沒有方向感，似乎也失去了時間感，他只能隨著少女的引導前行，直到少女停下腳步。
　　「這送給你，」少女說，「做為你幫忙我們的謝禮。」

　　他伸手接下，是顆茶籽，待他再抬起頭，眼前已經沒了少女的身影。

───

　　『那你還記得她長什麼樣嗎？』電話另一頭的梁雨之聽得津津有味。
　　「不記得，」溫煦陽說，微微皺起眉，「感覺滿清秀的，但就是記不起來。」
　　『嗯嗯嗯，話說你的敘述能力變好了耶。』
　　「我掛電話喔。」
　　『欸別、好啦好啦，』梁雨之服軟，『是不是跟你昨天去樁屋有關啊，搞不好是同個少女？』
　　「我也是這麼想。」
　　『反正聽起來不像壞人……壞鬼啦，請你幫忙還護送你出來，我覺得很貼心捏。』
　　「是吧，算了，懶得深究。」溫煦陽說，用肩膀和頭側夾著手機，拿起外套穿上。

　　一顆東西從外套袖口滾出來掉到桌腳邊，他彎身撿起，看清楚是什麼的瞬間心裡咯登一下。

　　『怎麼了？突然安靜？』梁雨之問。
　　「……沒事，我收東西，待會要出門。」溫煦陽敷衍道，端詳著手上的茶籽，「先掛斷了，有空再聊。」
　　『噢喔掰，路上小心。』電話對面傳來喀嚓喀嚓的洋芋片聲響，顯然已經轉移了注意力。

　　一顆茶籽實在是看不出什麼。他心想，決定暫時不去深入思考它和昨晚的夢有沒有關聯。他將茶籽放到了空氣鳳梨旁邊，離開房間。

───

╱ 01.26 ╱


　　溫煦陽追了一整天的影集。

　　昨天出門就已經做好追劇的決定，回來前也大肆採購了必備品，於是今天他為自己喬好舒適至極的抱枕堆後便開啟了廢人般的影集馬拉松。

　　當然中間還是有適度休息的。

　　影集告了個段落，時間也晚了，溫煦陽起身伸展筋骨、整理洗漱。將羅聿琦的推薦清單又劃掉一部，他窩回棉被堆，期望今晚能有個正常的好夢。

───

╱ 01.27 - 01.31 ╱


　　他怎麼也想不到當時只是隨口一句的「大概有空吧」，竟然讓他整整五天回不了住處。

　　系上幾位同學的社團舉辦了給國小生的寒假營隊，時間是周末兩天一夜。然而活動逼近的前幾天美術組卻還在徹夜趕工各種大小型道具。
　　溫煦陽收到同學的求救時正是這麼個慘況，看著視訊通話另一端同學們濃重到粉底都蓋不住的黑眼圈，他實在是狠不下心拒絕，想想自己寒假也沒什麼要事便答應幫忙了。

　　「我打遍了所有交通方便的人的電話，就只有你跟梁雨答應。」下午到了趕工現場，來接他們的女生一臉疲態地說。
　　「看看活動組給我們開了什麼道具！」另一個女生滿身紙屑殘膠顏料喊得崩潰，「一條！東方！龍！立體！十公尺！！」
　　「有病。」梁雨之評價。
　　「所以你們能來真的是幫了大忙，」美術組唯一的男生說，「我們只有三個人，而活動組他們到昨天都還在開清單。」
　　梁雨之瞪大雙眼，「你們不會都接了吧？」
　　「沒啦，退回去叫他們自己做，這條龍就夠搞死我們了。」男生苦笑。

　　「你們這個營隊到底什麼主題？」逛了一圈趕工場地，溫煦陽終於忍不住問出口，「為什麼還有舞廳的球燈？」
　　「東方玄幻趴，那顆燈是借的，很嗨吧？」疲憊女生聲音毫無起伏，指著一旁裝滿小小顆燈泡的紙箱，「我們之後還要在龍的鱗片下塞LED呢。」
　　「真的有病。」梁雨之讚嘆，「我開始期待成品了。」
　　溫煦陽沉默片刻，「好吧，我們該從哪幫起？」

───

　　之後溫煦陽跟那男生一起用鐵絲木板等材料搭出龍的骨架，梁雨之則和女生們把其他中小型道具收尾後開始製作龍的外皮。
　　「他們最好未來每一次營隊都用這條龍，」紙屑女生嘴裡的碎念沒有停過，「敢只用這一次我爬都會爬去殺人滅口。」
　　「她碎碎念到我都會背了，花式謀殺活動組。」梁雨之趁休息向溫煦陽悄悄抱怨，被後者輕敲了一下頭推回龍麟堆裡。

　　這條龍讓他們忙了整整三天──幾乎沒睡的那種，因為各自的住處離學校都不遠，他們每天回家洗澡完後就趕回學校繼續製作，三餐全靠外送，累了輪流瞇個一小時，終於趕在周五活動組最終驗收前堪堪完成。

　　「哇靠這條龍太屌了吧！果然沒有我們美術組做不到的！」活動組組繞著龍轉了好幾圈，讚美聲不用錢似地瘋狂輸出，愣是無視了這邊五人彷彿想殺了罪魁禍首的眼神，「你們還找了外援啊？」
　　「系上同學，」男生有氣無力地回答，癱在椅子上一根手指都不想動，「你們推去場地小心點，我們不想包售後服務。」
　　「嗯嗯嗯，一定一定！」活動組組長敷衍過，迎上前來直接握住溫煦陽和梁雨之的手，「兩位明天營隊要不要順便來支援一下？機動組臨時缺人，也一起看看你們的心血結晶實際上場。」

　　見人逕自抓住自己的手，溫煦陽有些不適，動了幾下手指發現掙不開，於是偏頭看向梁雨之等著他開口拒絕。然而梁雨之原本無神的雙眼在聽到對方最後一句時居然亮了起來。
　　「梁雨你等……」
　　「好哇！」梁雨之突然就不累了，「我想看那條龍和舞廳燈！」
　　溫煦陽用空著的那隻手捂住了臉。

　　「還有真的DJ喔！晚上一定會超嗨的！」活動組組長再拋出誘餌，見梁雨之點頭應下又轉向溫煦陽，「這位呢？要不要也一起來？我們機動夥伴家裡臨時有事正困擾呢，其實機動很閒啦不會有什麼事，真的。」
　　「……呃，嗯。」溫煦陽的另一隻手被梁雨之用期待兼祈求的力道抓住了，而他也實在是不會應付談吐太過靈活的人，半推半就下還是答應了。

　　他真想成為一個擅長拒絕的人。

───

　　平心而論，他並不討厭小孩，畢竟自己也有個年齡差距大的妹妹，他是習慣和孩子相處的。
　　但如果對象換成將近四十個滿屋子尖叫亂竄的小孩……
　　溫煦陽沉著臉灌下一大口黑咖啡，這真的無法。

　　營隊的小孩子總是容易失控，玩得太忘我尖叫扭動靜不下來、突然想家開始哭個不停、和同隊小朋友莫名其妙吵架打架……各式各樣的原因搞得帶隊的哥哥姐姐們頭痛不已。
　　而溫煦陽這兩天做最多的事大概就是拎著醫療包到處跑，以及處理被忙不過來的輔導員們拎過來的、鬧情緒的小孩。

　　比如說面前這個已經來了第三次的小不點。

　　「你又怎麼了？」溫煦陽面無表情。
　　「我不想玩遊戲。」小朋友爬上椅子盤起腿。
　　「那你想幹嘛？」
　　「找大葛格玩。」
　　「大哥哥不想陪你玩。」溫煦陽一手撐著頭，兩人大眼瞪小眼了半天最後是小朋友敗下陣來，喔了一聲趴到桌上。
　　「你們對話有夠降智商，」梁雨之收拾好道具說，「居然還有那麼多小孩喜歡你。」
　　溫煦陽揉了一把小孩的頭髮，小孩扭了扭，沒有躲開，「我也不知道。」

　　梁雨之站到另一側一把抱起小朋友，逗得對方又尖叫又咯咯笑，「那個大哥哥不理你我來陪你玩，玩完要乖乖回小隊囉～」
　　「不要我要跟高高葛格玩！」小朋友笑得開心說的話卻戳心，梁雨之一秒變臉，放下小孩轉身走人。溫煦陽憋住笑，重新抱起小孩走出營本部。

　　一番勸導利誘後小朋友總算願意回小隊，他微點點頭收下隊輔投來的感謝眼神，回到本部。
　　「我們小太陽天生招小孩，」梁雨之趴著說，「最適合帶營隊的人才。」
　　「先不要。」

───

　　『那條龍是怎麼回事也太帥了吧！』

　　終於結束營隊回到住處的周日晚上，溫煦陽梳洗完回到房間，滑開手機便看到羅聿琦在三人小群組裡傳的訊息。
　　「設計稿就已經很強了。」他打著字，順手附上經過美術組男生同意的設計圖翻拍照。
　　『果然是我們系的大神！』羅聿琦回覆得很快，溫煦陽笑笑，回了個同意的貼圖。
　　隨後他們簡單聊了些做道具和營隊的事，聊到尾聲才發現梁雨之遲遲沒有在群組裡出聲，「大概睡死了。」溫煦陽打字。
　　『那你也早點休息吧，累了這麼多天，晚安囉！』
　　「晚安。」

　　回覆完，他熄掉螢幕，躺上數天未碰到的舒適床鋪，為這趟突發行程劃下句點。

────────────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