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陽是說他三點會到嗎？」
　　「是吧……」女人翻著聊天紀錄確認，「他說會先去旅館登記再過來。」
　　「其實他可以直接住我們家啊。」
　　「也要看那孩子願不願意吧……啊來了來了！」

　　不遠處穿著深色大衣、身型修長的青年走出街口向路邊張望，尋到他們的車後筆直朝著他們走來。

　　「媽、江叔，」溫煦陽開口招呼，嗓音沉穩平靜，「等很久了嗎？」

　　「我們也才剛到，快上來吧！」王慧璘，也就是他的母親笑著說，一邊繫上安全帶。
　　溫煦陽剛拉開後座門，一團東西像顆砲彈般猛地撞到他懷裡。
　　「唔！」
　　「葛格──！」軟軟的奶音活力十足，小女孩抬起小臉衝他笑得燦爛。
　　「你又逃出安全座椅了，芽芽。」他無奈一笑，把小女孩抱回位子上扣緊安全帶。

　　江承辛發動引擎，慢慢開進車道，「她最近比較少了，今天看到你太興奮又開始爬。」
　　「跟葛格玩～～～」芽芽附和，作勢又要爬出來，溫煦陽連忙把人按回兒童座椅。

　　一路上小女孩的聲音沒停過，嘰嘰喳喳地講著幼稚園的生活，溫煦陽靜靜聽著、笑著，偶爾搭個幾句話引得小女孩咯咯直笑。王慧璘從後照鏡看著她的大兒子和小女兒互動，和江承辛交換了個帶著笑意的眼神。

　　車程不長，到家時女孩還沒講過癮，江承辛開了車門一把抱起女兒，「好了芽芽，放過你小陽哥哥吧，他搭車過來很累的。」溫煦陽向他露出感激的微笑，跟在母親身後進屋。

　　母親的家是獨棟透天，溫煦陽將隨身包放在沙發上，拿出要給他們的東西，「芽芽來，哥哥給你帶了小點心。」他晃了晃吐司方塊夾草莓。
　　「點心！」芽芽歡呼，從她爸懷裡朝溫煦陽的方向用力探出上半身，江承辛感覺自己正抱著一條不住扭動的大魚，「別扭了、爸爸放你下來──你要跟哥哥說什麼？」
　　「謝謝葛格～」小女孩咬著點心口齒不清地說，溫煦陽揉了揉她的頭。

　　「芽芽來穿外套！」王慧璘披著外套下樓，手上拿了一件小的，「阿承你去開個暖氣吧，屋裡好冷，小陽你要不要再加件衣服？我拿你江叔的給你穿。」
　　「不用了媽，我不冷。」被小孩牽著手拉到母親面前，溫煦陽提高點心袋，「吃一個？」
　　「你自己做的嗎？」王慧璘驚訝，她是知道大兒子會做飯，但沒想到開始往甜食發展了。
　　「裡面果醬是上周活動中心……喔對、我搬出宿舍了，在學校附近的社區，」青年拿出兩個小玻璃罐，有些不好意思，「活動中心辦的烘焙活動，果醬做多了一些，給你們。」

　　「什麼時候搬的呀？嗯好吃！」草莓經過細膩熬煮的濃郁甜香在口中散開，王慧璘高興地接過罐子放到廚房，又接著吃了顆吐司方塊。
　　「元旦連假，剛好在學期結束前找到房子，就直接搬進去了，房東是一對人滿好的夫妻。」溫煦陽簡單介紹了住處，「那邊叫四色里，就在河堤旁邊，環境很美……下次你們帶芽芽過來也可以去散步。」
　　「好啊，到時候你再帶我們逛逛。」王慧璘笑道。

　　芽芽開了電視，抱著溫煦陽的手臂要他陪看，青年坐在沙發上讓妹妹窩在他懷裡，一邊和臨座的母親及江叔閒聊，聊學校、聊朋友，聊著一段時日未見的點點滴滴。
　　江叔和母親談著彼此的工作日常，芽芽時不時插進幾句童言童語，溫煦陽聽著，心裡也想著。

　　──一個「完整」的家庭……大抵也是如此了吧。

※

　　王慧璘進廚房準備晚飯，溫煦陽也跟進去幫忙，但她了解大兒子的飲食習慣，做好幾個素菜就把人趕出去陪小孩，自己弄葷菜。

　　晚餐時間依舊是聊不完的話，但話題不知道為什麼就跑到了感情問題上。
　　「我真的沒女朋友，」溫煦陽耐著性子第一百零一次重複，「而且現在也不想找。」
　　「葛格要跟我結婚。」芽芽打岔。
　　「哥哥沒有要跟你結婚。」青年無情拒絕。
　　江承辛剝掉蝦殼，將蝦肉放進女兒碗裡，「連追都沒有人追？小陽條件很好啊。」

　　「……追的話是……算有吧？」
　　「算有？」
　　溫煦陽不知道該怎麼解釋，「一個……很怪的女生？」他把鄭思樊的事說了出來。
　　餐桌上沉默片刻，「小陽還年輕，不急不急，」王慧璘說著把菜夾進大兒子碗裡，「未來還有很多機會。」
　　「就是，不必這麼早吊死在一棵樹上。」江承辛補充。
　　溫煦陽花了好一會兒思索江叔這句話的用法是不是哪裡有問題。

　　九點多江承辛帶芽芽上樓洗澡，溫煦陽在廚房洗碗。
　　「小陽。」王慧璘從客廳喚道。知道這是要談話的架式，溫煦陽沖掉手上泡沫，擦著手到母親身旁坐下。

　　「我知道我們之前已經問過你了，」王慧璘開口直奔重點，「但前陣子我又和你江叔談起，你去年底就已經成年了對吧？」
　　「嗯。」青年淡淡應道。
　　「你成年後，有些能自己做決定的事就不再需要一一過問那傢伙了，你江叔一直都很喜歡你，還有芽芽，她總是黏著你不是嗎？」斟酌著字句，王慧璘認真看向她的大兒子，「之前小陽你還沒成年，也許有其他考量，現在我再問一次……」
　　「你要不要搬過來和我們一起生活？」

　　溫煦陽垂下眼，看著地毯上花俏的紋飾。
　　「媽，」他抬眼，面容看不出情緒，「我的回答和之前一樣。」
　　王慧璘的神情肉眼可見地黯淡下去，「是不是那傢伙有跟你說過什麼──」
　　「不是，我從沒和他提過這件事。」
　　「那你為什麼這麼堅持要跟那個傢伙住？」
　　「因為你口中的那個傢伙是我爸，」溫煦陽說，「我不可能丟下他一個人。」

　　王慧璘對於她親生的大兒子總體而言是滿意的，只除了那有時固執過頭的脾性。
　　像極了她的前夫。
　　「好吧，尊重你的決定。」王慧璘長嘆，從沙發上起身，「但如果你改變心意了，這個問題依然有效。」
　　溫煦陽嗯了聲，回到廚房繼續洗碗。王慧璘看著他的背影忍不住又嘆了口氣。

※

　　溫煦陽晚上回到旅館時肩上多了一個小不點。
　　他們這次挑在平日見面以避開江叔周末的輪班，而為了讓兩位大人隔天上班久違地輕鬆一下，他接下了明早送芽芽去幼稚園的任務。

　　現在早已超過了芽芽平時的上床時間，搭車時小女孩趴在溫煦陽的身上不住打哈欠，然而一到旅館房間立刻又精神了起來，東摸摸西看看就是不想躺床睡。

　　「芽芽你該睡了。」將孩子明天要穿的衣服放到椅子上，溫煦陽抱起她塞進被子裡裹成一條毛毛蟲，芽芽哈哈笑著扭動了幾下終於安分下來。
　　他關暗室內的燈進浴室洗漱，出來時芽芽居然還睜大眼看著他，「還不睡？」他無奈，把毛毛蟲往床的內側推了推，躺上外側。
　　「葛格為什麼不想跟我們住？」芽芽眨眨眼，細聲細氣問著。

　　五歲的孩子已經能懂得許多事了，包括大人們總以為孩子小聽不懂而從不避著她談的那些事。
　　即使真的不懂，她也能記著，耐心等到某個恰當的時機、混在一堆「為什麼」之中問出口。孩子最愛問問題了，不是嗎？

　　「你又偷聽了。」溫煦陽說。
　　芽芽搖頭，「才沒有。」
　　溫煦陽摸了摸她的頭，放軟聲音，「因為葛格有自己的把拔，如果我搬過來，我的把拔就只剩一個人了。」
　　「那……葛格的把拔也搬過來？」
　　「那樣馬麻會生氣的。」溫煦陽輕笑。
　　「馬麻不喜歡葛格的把拔嗎？」芽芽皺眉。

　　「嗯，不喜歡，」溫煦陽微嘆，把芽芽的被子鬆開了些，讓她枕到自己手臂上，「不再喜歡了。」
　　芽芽看著哥哥的表情知道不該問下去了，儘管還是好奇得不得了。說不定以後還可以再問？她想，扭了扭找到舒適的睡姿，「葛格晚安。」
　　「芽芽晚安。」

※

　　第二天一早，溫煦陽叫了計程車，送芽芽到幼稚園後獨自搭車去老街。
　　母親所在的城市有一條知名老街，這些年來他總會特地空出時間到那條街上散步，也說不上來為什麼，已經在心底熟到不能再熟的路程卻總是逛不膩。
　　不過他這次前來有個明確的目的──找禮物。

　　老街上除了傳統美食百年老店外也有不少當地文化特色的店家，販賣著各式各樣的創意商品。溫煦陽走進一間位於老街中段的店，店裡主打老屋窗花結合布藝飾品，從耳飾髮飾到古著襯衫都是滿滿復古元素，他有段時間很喜歡在這類店面閒逛，逛到幾間店的老闆都對他眼熟了。

　　「欸呀好久不見！」這裡的老闆是位大嗓門大叔，認出他後熱情地上前招呼，「弟弟今天要看什麼？最近剛上幾件新的襯衫要不要試試看？」
　　店裡縫紉桌旁一個少女抬頭向外張望，和溫煦陽對上視線後一笑，低頭繼續工作；溫煦陽輕點頭回應，才轉向老闆，「沒有，今天不用，我來找……適合女生的禮物。」

　　老闆驚訝，「女朋友嗎？」
　　「不是、是同學，幫過點忙，想送她謝禮，髮帶適合嗎？」溫煦陽快速帶過，在心裡向被擅自捏造假身份的風一般的少女鄭重道歉。
　　老闆果然立刻被帶離注意力，「喔喔，髮帶很適合啊！有想找什麼特別的款式嗎？」邊說著，走到髮帶展示台拉出整格抽屜放到桌面上。
　　他靠近了些，第一眼便看中一條鉻黃色的拼接髮帶，一半素色、一半白底菱格窗花紋，上頭點綴著零星橘黃花瓣，髮帶尾端相互一折就成了蝴蝶結……或兔耳朵。
　　就很可愛。

　　明豔的黃色也像上次紫黑髮少女對嬌小少女的形容。溫煦陽想，伸手指向髮帶，「這個吧。」

　　「好，幫你裝個禮物袋哈！還有要其他東西嗎？」老闆拎起髮帶放到櫃台，溫煦陽搖頭，跟上腳步到櫃台結帳。

　　買完禮物走出店門，時間差不多到中午，他在老街上解決完午餐又逛了一陣子，大約三點半便搭車去幼稚園和妹妹會合，等她父母下班來接兩人一起去吃晚餐。

　　晚餐在一家氣氛典雅的餐廳──為了某種儀式感，王慧璘每次和大兒子告別前都是挑同一家餐廳，一樣的開頭，一樣的結尾。知道哥哥要回去，芽芽積極地纏著溫煦陽，甚至都不需要江承辛幫她切肉排，自己抓著刀叉表現給哥哥看。

　　「紅蘿蔔逃出來了。」溫煦陽無奈地笑，接過芽芽的叉子將桌上逃脫的紅蘿蔔戳起來，芽芽嘻笑著拿回叉子一口吃掉。
　　「就你在時會乖乖吃紅蘿蔔，平時挑得跟什麼似的。」江承辛見狀笑道，毫不留情地爆女兒的料，芽芽朝她父親扮了個鬼臉做為反擊。
　　「那下次我來時就多準備些芽芽不愛吃的蔬菜好了。」溫煦陽說，小女孩瞪大眼猛搖頭，惹得王慧璘也輕笑出聲。

　　用完餐休息片刻，溫煦陽提起茶壺往兩位大人的杯裡裝了些茶，也在自己和妹妹的杯裡倒了點，接著端起茶杯，「媽，江叔，下個月過年我就不過來了，提前祝你們新年快樂。」

　　「新年快樂！」芽芽附和。
　　「你也是，自己一個人住外面要好好照顧自己。」王慧璘舉杯應道。江承辛則從皮夾翻出紅包，「來，小陽新年快樂。」
　　「謝謝江叔。」溫煦陽接下，瞥見母親輕輕點了點頭。

　　離開餐廳，他們坐上車開往溫煦陽住的旅館，到了門口溫煦陽下車朝車裡告別，王慧璘又追下來叮嚀了好些話，才被大兒子輕攬著肩送回車上。
　　看著兒子的身影消失在視線外，王慧璘輕嘆了氣。

　　「小陽昨天說什麼了？」江承辛轉動方向盤慢慢調頭。
　　「一樣……」王慧璘輕聲說，「但我還是希望他住過來。」
　　江承辛一笑，「其實他考量的因素也沒什麼錯，你也別太勉強那孩子了。」
　　「……是嗎。」
　　「我倒覺得他沒有排斥過我已經很難得了，」江承辛說，透過後照鏡看了一眼打瞌睡的芽芽，「有幾個小孩能像他一樣這麼坦然接受父母的再婚對象？」
　　「這倒是。」想起介紹江承辛給兒子認識的那天，王慧璘微微一笑。當時自己緊張得手心狂冒汗，而剛升高中的兒子卻只是認真地向男人問了句「你會對我媽好嗎？」，得到肯定答覆後便爽快送上祝福。

　　「所以，順其自然吧。」
　　王慧璘嗯了聲，輕靠上車窗玻璃，看著江承辛打亮方向燈，跟上前方的車慢慢匯入夜歸的車流中。

────────────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