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不受控制的踉蹌兩步，被往拉扯的地方拖去，還伴隨著聲量巨大的喊聲。
「──還敢偷跑，老爺吩咐了要我抓你回去，少爺你可安生點，別讓大家難做。」
他的視線只能看到眼前的男人的胸口，穿著粗布衣服，破舊的草鞋，說著聽不懂的話。
好可怕、好可怕。
「等一下...、...」
百里又慌張又困惑，不太懂自己是不是誤觸了什麼，卻硬是掙不開腕上的手，被拉著在河堤旁拖行。

店裡閒著，白泠又無聊地丟下雜貨店出來散步，只是沒想到這次有了不錯的收穫。
熟悉的嬌小身影正被一名粗曠大漢拽著走，大漢不知何謂優雅把孩子帶得好幾次走不穩差點跌倒，而大漢也不管他的掙扎，背劇本一樣重複著話。
白泠判斷了下情勢，推出了前因後果——百里身穿華服，困惑地在帝都上遊蕩，有心人士把他當成了迷路的小少爺，打算擄人要脅。
敢搶我學生？膽子挺大。
當兩人朝自己的方向過來，似乎要去往小巷，白泠便用紙傘擋住去路。
「現在人販子這麼囂張的嗎？」他笑著說，笑中卻沒有笑意，「不好意思我是這位的先生，請您放開他好嗎？」

手被過大的力道勒的通紅，百里第一次感覺自己其實是如此弱小，他著急著揮舞摺扇，在河堤邊弄出些許煙霧，在力量面前卻完全不起作用。
他感到焦急、而且憤怒。
在他急紅了眼的同時，一個聽來熟悉的聲音出現了，被拖行的力度也停了下來。
雖然還是雜訊，但百里馬上就能辨認出對方是自己要找的人，白泠老師。
「老師...他是誰啊。」眼眶紅著、硬是忍著沒哭，看到白泠後還認真拔了幾下在男人手裡的手腕。

男人先是打量了白泠的穿著，不悅的擠擠眉。
「啊？你是誰，我們趕著帶少爺回去，沒時間跟你這潑髒水的在解釋前因後果、少爺一個人在外遊蕩慣了，老爺在家擔心的很。」
他更大聲的說著話，也不知道是在解釋給眼前的男子聽，還是人來人往側目的行人們聽。

哎呀。
看著大漢搭起戲棚子，強行拉上百里和自己作為演員，白泠覺得甚是有趣。他掃了一眼台下觀眾，發現有幾張面孔是平日會來店光顧的客人，又轉頭看百里。柔聲用中文安撫百里：「沒事的。」
「老師現在就先教你一個相當實用的詞彙吧，百里只要一直大聲喊就會沒事的。」他大聲地說，就像是把這句台詞昭告天下。
接著一個一個把拼音念出。
た、す、け、て。

百里用力往回扯幾下，深呼吸，閉著眼睛大喊。
「たすけて──たすけて──」
初學的字彙還有些發音不準，這幾句救命帶著軟糊糊的哭腔，突如其來的遭遇的確嚇著了百里。
抓著細腕的大漢明顯慌神，嘖了聲、用力的將百里往前扯，將還在呼救的幼小的孩子給夾在腋下，很快地往深處的巷子裡鑽。

挾持一成立就合了白泠的計，他迅速跟著大漢往巷子跑，離開前朝熟識的客人們喊：「叫警察。」
他追進巷子內，立刻丟出紅傘，啪地一聲重重擊在大漢腰背，傘骨間噴出響亮聲音。抓著大漢跌倒喊疼的空檔，他躍至前方，抓起大漢的下巴強迫對方直視自己。
「放開孩子。」
揚起的妖力如蛇般竄入大漢眼中，隨即他服從地放下百里。
目的達到了，白泠手指輕撫上大漢臉頰，「好好睡。」
高大的男人兩眼一翻，昏厥在巷弄中。

空氣間恢復平穩，白泠蹲下安撫百里：「沒事了，百里辛苦了，你做得很好。」

百里被顛簸的抱起，跑在充滿雜物的小巷裡。
他被迎面而來的木箱狠狠碰撞了下，鼻腔撲面而來的血液鐵鏽味讓他清醒過來，捏著大漢的手狠狠咬下。
「唔、」正當男子疼痛的呼聲剛起，就因背後的紅傘痛擊、跌個踉蹌。
百里因而脫身，不管滿手是灰，跌跌撞撞地跑向白泠的身後。
看見男子輕易的因幾個音節昏厥，百里默默刷新了對白泠老師的武力認知。
只是他也到極限了。
他對白泠蹲下後溫柔遞來的「你做的很好」連連搖頭，眼眶的淚因為脫險不斷的落下，唇瓣緊緊咬著，不想發出更丟人的嗚咽聲。

百里哭成了淚人兒，面上還因大漢粗暴對待受傷，白泠很是心疼。他身邊沒有布巾，只好先用袖口將小巧臉上的血液擦去，也拍去對方手上的灰塵。

白泠伸手將百里抱在懷裡，輕輕拍背，「不怕，我會保護好你的。」他柔柔說著。
這時巷口來了警察和聚集起來的路人，白泠將孩子臉上的淚痕擦乾淨，隨後跟警察說明狀況。因為人證充足，大漢馬上就被逮捕，他跟百里也早早被放走。離開前他也和鄰居們道謝。
「哎呀、真是可憐的孩子，過幾天帶他去神社祈福吧。」
「這麼小就碰上這種事，世道不穩呀。」
「小朋友，這塊小手巾給你，擦擦眼淚和手吧。」
白泠牽著百里，其中一位婦女將身上一塊純潔的手巾遞給百里。看百里疑惑的眼神，白泠跟他轉述了婦女的話。

百里沒法出聲，乖乖的被擦淨臉蛋，捏著擁過來的白泠的衣角，忍著哽咽搖搖頭又點頭，等到白泠站起身也沒有放開。
光是忍著哭泣帶來的抽氣就讓他臉頰脹紅，這時他看著被遞來的方巾困惑不已，直到白泠低頭向他解釋，百里才放開白泠被他抓得灰噗噗的衣角，用雙手接了那方素淨的手帕，先鞠躬表示感謝，低頭用它擦擦眼角。
他的手灰灰髒髒的，還沒擦手巾被弄汙一塊，百里感到可惜又抱歉的抬頭看看婦女又看看白泠，只是將髒手在自己的衣服上拍了拍。
「...沒關係，衣服洗洗就乾淨了...手巾髒了不好。」咕噥聲帶著一抽一抽的哭音，他又對著婦人鞠了一躬。

「哎呀哎呀，別擔心呀，髒了再回去洗洗就可以了。」婦女也蹲了下來，拿著方巾溫柔地替百里擦乾淨雙手。她掬起笑容，對百里說：「乾乾淨淨的孩子，這樣就不哭鼻子了。」
白泠向婦女道謝，之後將百里帶回雜貨店，泡了杯熱茶給他。
「先喝口吧，平緩一下心情。」他道。

就算聽不懂，百里也能感受到婦女的善意。
他有些堂皇的對著她溫柔的微笑點頭，倒是不再哭了。
失了魂的跟著白泠到自己稍早遍尋不著的雜貨店，百里握著茶杯，感受它暖暖燙燙的溫度，聽從白泠話語的喝一口。
沉默一會後，他小聲開口：「...我本來帶了藤球來作為拜師禮的，不小心弄丟了。」

藤球？白泠眨了眨眼，剛才因為情況有些緊張，他沒注意到百里帶了什麼來，更別說注意到有東西落下。
「記得是在哪邊弄丟的嗎？」白泠問。他知道百里相當重視禮節，之前也堅持說要準備束脩，這對他來講意義重大。
「現在還早，不然我們也可以回去找找看。」

百里用力搖搖頭，他感覺自己給白泠老師添的麻煩已經足夠多了。
「剛剛拉拉扯扯的時候弄丟的...找回來可能也壞了，我回去再做一個結實的，今天送不上拜師禮，我下次再來拜訪老師，好好將禮物送上...。」
比起方才發生的事，他更因為不能今天學習而感到可惜，情緒上也因自己不夠強大而沮喪，低垂的側臉有些無精打采。

白泠捏捏百里的臉，說道：「沒關係，下次百里再補送我就好，但不要因為今天沒禮物就離開，好嗎？我很期待能見到百里的。」

輕柔的被捏了捏臉頰，百里稍微抬起臉對上白泠的視線。
「...那我今天可以多學幾個這個土地的單詞嗎？」
要是現在回去的話，自己肯定又會想在深山裡哭。
「這段期間內，有其他老師教了我五十音，還有打招呼的句子，...可我還想知道更多一些。」

白泠點頭，摸摸對方的頭，他說：「當然可以。」
他從店鋪後面找出另一張椅子，自己坐在外側方便顧店，也拿了一本商店內賣的筆記本跟幾隻鉛筆。
「先來說說之前學了什麼吧。」他問百里，想要先了解對方學到甚麼程度。

「我學了拼音...那個叫，五十音？還有很多招呼的方法...。」
百里扳著手指一句一句向白泠練習，你好、天氣真好、掰掰、請多指教、早安、日安、晚安、睡前的晚安...明天見、再見，到它學會的伊呂波歌，籠目，細細的向百泠數去。
發音雖還有些生澀，但初具雛形，他第一次跟人傾訴了自己都做些什麼，說完手指握成拳狀放在膝上，等待老師教給他其他的字彙。

「學了這麼多啊，好厲害。」白泠稱讚，他不禁再次驚嘆宛如白紙般的孩子的吸收速度，竟能夠短時間內學會這麼多東西，尤其是從頭接受一個語言的拼音方法。
他簡單地幫百里複習了五十音後，才正式開始自己要教的課程。
「那我們也從單字開始吧，畢竟除了發音之外，生活中這麼多東西也是語句的基礎。」
他在白紙上圈了個橢圓，中段在大橢圓的外側畫兩個半圓。主體的上半部畫了鋸齒狀塗黑，又在橢圓中的畫了好幾種形狀，兩個倒下、不那麼標準的黑白同心圓，中間一個三角形、下半部一個半圓形，最後大橢圓下方畫了兩條向下的直線。最後一張如同孩子塗鴉般簡略、五官都有的人臉出現。
「好、先從五官學吧。眼睛是目，念作め。耳朵是みみ。中間這個小東西是鼻子はな……」白泠邊慢慢地說，一邊將五官的讀音寫出來。

百里暗自慶幸練習是有用的，除了努力、他也沒有其他能做的事了。
他跟著看著那張紙，看著白泠從無到有繪出一個人臉，他感覺神奇，盯著看了又看，決定等等也學著畫一次。
「め？這個音節好難發音...。」
一邊學一邊咕噥，他跟著一起從眼睛念到脖子，又對著白泠指指手指，想學手的發音。

「め嗎……它的發音有點神奇，聲調很輕的羊叫聲，め……這樣形容懂嗎？」百里的話讓白泠也同意萬分，他一開始學這門語言的時候也覺得發音困難，並不像是中文一樣每個音都有輕重平仄，日語的音調都是輕輕柔柔的，就算是濁音也只是加重了點——搞得自己平常講中文時好像很兇一樣。
百里問他手的發音怎麼說，他回答：「手的話是て，漢字寫起來跟中文一樣。那就一起說一說，肩膀是かた，肚子是おなか。這樣會不會太多？」

「羊...羊、。」
腦裏有這個動物大概的樣貌，卻模模糊糊的不清晰，百里按著腦袋思索了一會，表示自己不清楚，但仍認真練習了這個發音。
白泠接連發出的單詞讓百里腦子空白，他對只有單音的發音感到苦手，臉上陷入呆滯後茫然的搖搖頭。
「て？て是手？漢字又是什麼...？這裡的語言...不是由五十音構成的嗎？」

啊、還沒跟百里解釋過漢字。白泠心想。
他視線朝向外頭，想起外頭有些招牌上就寫著漢字便帶百里去看。
「你看那個招牌上是不是一些不是五十音、很像是中文的字，那些就是漢字。漢字是由經書從中國傳到日本的，模仿我們中文的發音，有些很好記。」
白泠又解釋：「て就是手沒錯，漢字跟中文一樣就是手。這邊的語言是由五十音跟漢字融合在一起構成的喔。」
他又思考，怕百里被搞混，說：「不過百里先知道這件事情就好，漢字真要學起來要等五十音發音比較熟會比較簡單，畢竟哪個漢字發什麼音要記一陣子的。」

一到街上，百里下意識攢住白泠的衣角，簡直是緊緊貼著人的腿走，抬頭看著老師指示那些用方塊圈住的字體。
「招牌。」他重複陌生的發音，對著老師的話語點點頭。
「我以為那是畫著中文字的畫，原來那叫漢字、...不過要是能有共通點，說不定我能很快熟練。」
百里因為找到自己稍微有點熟悉的事物有些開心，又因站在人來人往的街道上而緊張。
可街上東西繁多，他對什麼都感到好奇，想要提出些許要求而感到扭捏，抬頭對白泠招招手，示意他能不能蹲下身來。

「確實中國有字畫這種東西。」當百里說中文字的畫時，白泠也道：「這個國家的畫也是很漂亮的，很有他們自己的特色，下次帶百里看看。」
看百里有些興奮又緊張的神情，白泠笑了笑。他蹲下來，偏了偏頭。
「怎麼了？」

百里對白泠說要帶著自己去看的提議連續點點頭，偎近對蹲下身的耳邊，小聲地問。
「我一路走來，路上有好多我沒看過的新奇事物...。」他的話語未盡，異瞳不停覷著老師的面容。
「我想知道，也想學，可我可能一下記不了那麼多，...就想看看...我當然也會努力學，可...我不想遇到像剛剛那樣的事，能不能請老師...就陪我走走。」
一句話越說越小聲，百里感覺像有個小勾勾住心的一角，提起來、使他忐忑不已。

百里的要求簡單到讓白泠笑出聲，他把對方抱在懷裡摸頭，道：「當然可以。我也在想要怎麼讓你更好的學習，畢竟在生活中學習是最沒有壓力。不過我也擔心你會因為剛剛的事情而不想上街，如果你願意的話我可以教你一些、嗯，防身技巧。」
白泠望著百里，等他的回覆。

說話間被一團溫暖籠罩，百里還不習慣被摸頭與擁抱，但他喜歡這樣的觸感與溫度。
這次的事件讓他了解，不僅是語言，防身技巧對於他而言也非常重要。
「...要是白泠老師願意教，我自然認真學，經歷過這次我知道...作為龍，我還太弱小了。」
皺著眉，他低頭去看自己的腳尖。

「不必擔心，每個人都有弱小過，我也有過。」白泠捧起百里的臉，笑道：「不過我也是很嚴格的，百里要更加努力，身體的技巧是打磨出來的。」

每個孩子都是顆未經打磨的原石，滾動的次數越多，它就會越來越光滑，更加光輝燦爛。

白泠牽起百里的手。他說：「走吧。」

百里眼裡倒映白泠笑容燦爛，被說了溫柔的話，又被暖意柔柔貼著臉頰，他也吶吶的笑了，將手與老師交疊，暗暗為自己在心裡打氣。
「嗯！我不怕嚴格。」
很快地接續了白泠的話語，牽緊老師的手。
「我身體很好，可以走好多路。」

「那太好了，百里有這樣的覺悟。」白泠笑說。這時他看到百里頭上的小龍角，像是被提醒般說：「說來百里好像還不會偽裝，我先幫你化形，讓人看不到這個角。」

白泠運起妖力，覆蓋至百里全身。消去了龍角與轉變瞳孔顏色，同時衣服也變得較為簡單的款式，走在街上完全不會被懷疑。

「雖然我比較喜歡百里原本的樣子，但這樣不引人注目。百里變強了就可以變成自己喜歡的模樣了。」白泠笑，將百里小巧的手握著。這次有他在，不會再發生任何事情了。

他們上街後，白泠帶著百里去逛了商店街。將路上的小東西都跟他介紹，包括一些可以跟中文連結的漢字也一併告訴他。

「化形？」
百里疑惑重複這個陌生的音節，一下子感到妖力如風一般捲來，輕柔覆蓋於自己身上，接著自己眼裡看到的衣服變了款式，他感覺神奇，趴上腿去扯扯白泠的衣角。
「我也想學、這個我也好想學...。」
手被一股溫暖牽引往人海，百里很快被眾多奇妙的事物轉移注意，被攢著手使他更加安心，幾乎每時每刻都發出疑問，被解答的多了，他的眼裡透露崇拜，情不自禁的問：「白泠老師在這裡生活多久了？你好像什麼都會，中文、日文、...會打架，也會化形！」

白泠看著幼小的孩子抓著衣角，他一下子想起被自己孩子纏住要學妖術時的樣子，讓白泠一愣，說不出話。

吞了吞口水，白泠勾起微笑說：「嗯，我會教你的。」

逛街到一個階段，他們倆坐在甜點茶屋中吃飯。點餐時白泠給百里翻譯菜單，等兩人點餐過後百里問他在日本生活多久，也會很多事情。百里崇拜的眼神在閃亮亮的，看得白泠不太好意思。

「我來日本有一些時間了，日文也是花了一年多才比較會聽跟講。其他事情就是⋯⋯慢慢就會了，畢竟我年紀很大了。」他說。

白泠給百里翻譯的甜點種類繁多，他一個也沒法連接畫面，他左思右想，最後點了個叫做大福的糕點。
因為這個糕點的日文發音與大龍同伴的名字很相像，周圍的人潮絡繹不絕，雖然沒有吃過甜品，但以名字猜想，大概是有福氣的人才能享用的東西吧。
他把這個想法說給白泠老師聽，換來一陣輕輕的笑聲。
百里感覺自己學了點漢字，也能從漢字意思反推日文而開心不已。

「年紀很大？」他歪頭，看著白泠的外貌，感覺自己指不定十幾年後，身高也能跟對方併肩，
百里比劃比劃身高換算成長，開心地問：「我跟白泠老師一樣高的時候，日語也能說得很好，也能跟老師一樣厲害了？」

大福是有福氣的人才可以吃到的，白泠沒有研究過甜點的名稱由來，但百里的理解也是有趣。他將大福切開，叉起一小塊遞給百里。

「吃吃看。」他撐著下巴，看著百里圓鼓鼓的臉和滿足的表情，白泠拍了拍對方烏黑的頭髮。

「當百里長得和我一樣高、日文也說得很好的時候，我會希望百里不要跟著我的腳步，不要去追求厲害，而是活得很快樂，不要受到束縛。」他說。

入口的大福同時帶有軟糯與沙沙的口感，百里在嘴裡細細咀嚼，往上看著白泠，真心地說。
「一點也不痛，謝謝老師。」

聽完老師真心的祝願，他心裡困惑，直直地盯著對方，在腦裡苦思許久、組織語言。
他想白泠肯定是不快樂，也被什麼所束縛著，又怕自己猜想過頭。
百里小心扯扯白泠的袖子，引起他的目光注視，光是說出口就費了好多力氣。
「...老師要是，覺得不快樂的時候，被束縛的時候，也告訴我吧，因為老師也是這麼對我的。」

百里的話語讓白泠再次愣住，百里直盯盯地看他的目光真誠得讓他做不出任何假裝。他突然笑不出來，連勾起嘴角都有些困難。

他轉過身子去平復心情，深呼吸好幾次讓腦子冷靜下來，之後乾渴的喉頭才發得出一絲細聲。

「百里，你好體貼。」他想說只要百里長大真的開開心心的，不要成為他的孩子，這樣他就會比現在還要開心。但他不想要增加百里的壓力，也不要把期望放在他人身上。

斟酌了詞彙，白泠道：「我……很常不快樂，也是個被過去的回憶束縛的人，不過我現在能做的就是好好教你。若是你開心，我就不介意繼續下去。」

異瞳擔憂地望著白泠轉過身去的背影，直到對方回視，百里也持續凝視著他的雙眼，等待傾聽他的後文。

比起白泠對他投注的關懷，這些話語不值一提。
百里用搖頭來表示，他並不認為體貼這個詞適合用在他身上。

空氣陷入短時間的沉默，他思考著想說出口的話，
「我處世的經驗不多、所以，...我不太懂說什麼話...，但是能在老師身邊學習新知，我很開心，...在快樂起來以前，老師可以一直跟我說話。」
說著百里勾起笑容，一手輕輕搭上白泠的手。
「老師也有不擅長的事，讓我覺得更親近了。」

感受到對方細白的手掌與傳遞而來的熱度，白泠握緊了百里的手。明明這麼小，卻有這麼溫暖的力量，這是自己做不到的。

「我也不是什麼都擅長的人，我不會的事情也很多，我現在也在學。」他說。他也不擅長教小孩子，也不成功，不過他還是在努力著。

「如果我跟百里一直說話，我會擔心百里壓力太大，畢竟我⋯⋯真的不是個太開朗的人。」他勉強地拉起苦笑。

百里心底焦急，他感覺自己說不出什麼安慰人的話，只能苦惱著，左思右想，在無限延伸的沉默裡努力發出音節。

「...我雖然被教導過，可偶爾還是連五十音都發不清楚呢，老師無人教導...自己摸索著肯定...更加艱辛。」
小心翼翼，他覷著白泠的臉，繼續組織語言。

「初遇的時候，我老是哭，老師還說要教導我，待我好，儘管我沒帶上束脩，沒好好拜師，老師依然待我好。」
「老師是很好，很奇怪，很溫柔的人，老師待我好，我也待老師好。」
不經事的百里絞盡腦汁，試圖將話語傳達出去。
「...不開朗也沒關係。」

白泠抿唇，克制住情緒，他看著年幼的孩子努力地想要安慰他，敘述自己曾經對孩子的行為。他深感愧疚，因為百里不知道自己會這麼做是他把方晨投射在他身上。

「百里，我……我只是把你當成其他人而已，就算這樣你也覺得我好嗎？」他問。

他對百里坦白，害怕百里會從此離開他，卻也希望百里對他生氣。他深知自己是錯誤的，抱著幻影所獲得的是短暫的止痛，但他沒辦法不去做。

白泠的眼里湧動著悲傷。
百里站起身去觸摸他的臉龐，輕柔的撫觸，祈求能夠減緩一些對方的傷懷，異瞳的的眼在聽見白泠的言語後裡透出真誠的困惑。
「我不太懂老師的意思。」
說著他歪著頭笑起來。
「...我和您萍水相逢，老師卻將我視為重要的其他人，所以願意待我好，這不是我的福氣嗎？」

他以雙手牽住眼前人的掌心。
「老師真的是個很好的人吶。」

百里的話語如同泉水，足以包覆自己潰爛已久的傷處，給予治癒。明明他不懂，卻不責備，包容一切。

「說什麼呢，百里你才是最好的人啊。」白泠輕聲道。

既然如此，他就不該給百里蒙上陰影。白泠柔和地笑了笑，他握緊百里的手，道：「百里，現在我還不願意跟你說很多細節，那些太沈重了，但我會去直面現實。在那之前我會盡一切教你、保護你的，可以嗎？」

話語彰示了對方擁有一段不願提起的過去，百里感覺擔憂，猶豫了一陣，點頭應允。
「不管什麼決定，我都支持的，...若是老師願意教我更多，我願意學，等我學會了，也能自己保護自己，讓老師不必擔心。」
百里拇指安慰的揉搓白泠的手，不知怎麼讓他脫離傷感的情緒，只得指指老師還沒用的半塊大福，笑起來。
「老師也該吃的，這是有福氣的人才能吃到的，白泠老師當然也有福氣。」

「謝謝你，百里。」

一經提醒，白泠想起來現在在甜點茶屋，他恢復精神道：「啊、是呢，甜點都被我忘記了，茶也都放涼了。」將大福切塊送進嘴裡，也切給百里。

他將茶倒進兩人的杯子中，遞給百里：「如果覺得太甜可以喝這個紅茶，解油膩。紅茶叫做こうちゃ，跟中文的發音有點像，こうちゃ。」

看老師似乎稍微打起精神，這讓百里的擔憂緩和不少，他想著自己剛剛吃過了，剩下的得讓老師享用才好。
推辭的婉拒了叉來的大福，百里仔細聽著說話，對於新的詞彙抱持興趣。
「こうちゃ──啊，的確有點像，我會記住的。」
學著發音，次次重複，他向下看杯裡琥珀色茶湯盪出波紋，怎麼也無法想像他與紅色相關聯，小心的啜飲，感受其已經有些微涼的溫度。

「不過、老師，甜跟油膩又是什麼呢？」
好像能模模糊糊知道，卻又無法明確感受的單詞，這讓百里感到困惑。

百里拒絕了大福，白泠先是疑惑，想想或許百里膩了便將大福先放著，回答百里的問題。
「甜的話是あまい，あま的漢字是甘。油膩是あぶらっこい，あぶら的漢字是脂，脂肪的那個脂。嗯……」白泠邊說邊找了筆來寫給百里看。

「這樣。這個小小的っ就是停了一下的感覺。」白泠一點一點教百里發音標準，確認他是不是可以聽懂，畢竟中文裡沒有這種感覺。

「あまい，甘...啊，這樣寫我就能懂了，老師我知道，這是肉的意思！」
油膩的漢字一寫出來，百里指著字形，大概能懂左邊的部首是形容肉的豐美，意像一下子躍然紙上，語氣也興奮起來。
五十音已經在努力下熟悉於心，百里跟著紙上的字學著說，對於停頓感感到非常驚奇。
「中文不會有這種用法，日文好奇特阿，寫的時候...這個っ不能寫得很大嗎？要寫的小小的？」
他的手小心在白泠的手背上拍蹭了下，試探表達也想拿筆書寫的意願。

「對，不能寫很大，差不多是四分之一的大小。來，筆給你寫寫看。」白泠注意到百里的動作，將筆和紙都移到他面前，也一面教他怎麼握住鋼筆。

「這種筆不用站起來寫。食指拇指握著，筆身傾斜一個角度，可以靠到中指側邊，能夠握著就行……會有些不習慣。」他說。

百里第一次握筆頭不軟的筆，仔細一看，筆尖倒像是槍尖或是針，他狐疑的看了好幾下，困惑的跟著老師一起使用這支筆。

「四分之一...。」他歪扭的劃動，以自己寫毛筆的力道來，一下子差點刮破了紙。
怎麼會這樣？
百里睜大眼睛，慌張地看著白泠，要將鋼筆還給對方。

「老師它..它認主，它可能...不想被我使用...」

「沒事，這筆所有人都可以用的。」白泠摸摸百里的頭安撫，他讓百里移動到自己面前，從後方教他使用。將小小的指頭移位，形成正確的姿勢後握住，另一手壓好了紙，一筆一劃地慢慢將單字寫出來。

「就像這樣，輕輕的，不用太大力。這筆裡頭有墨水，碰到了紙張就會出墨，所以你看，像這樣停留在紙上的話就變成一攤。一筆一筆慢慢寫就可以寫好字了。」

百里的手指緊張地僵直，捏著剛認識的鋼筆一筆一劃，這次墨水流暢的淌出，在紙張上書寫了字體。
「原來是這樣...。」
雖然了解不是所有物品都像堊老師經營的店裡那樣有神識，百里偶爾還是會因這件事肅然，頓覺萬物有靈，只能以尊敬的心態使用。

他順著老師的字體，在右邊習寫甜與油膩的筆劃，百里的字一向不大受控，漢字還行，五十音的筆劃奇妙的上斜，歪歪扭扭。
寫得過小的っ字也像個奇怪的圓形圖案...百里邊寫邊害羞，最後用手遮住自己寫的字。
「...是我不該獻醜的。」

白泠想起以前是用樹枝畫在雪上練字，突然改為毛筆的時候寫出來的字也是慘不忍睹便道：「寫字本來就是要多加練習，而且日文的字不像中文都四四方方，比較難掌握是正常的。」不阻止百里的動作，他繼續道：「等晚點回店裡，再找一些紙給百里練習。」

說著他邊喝了口茶，「我們等等再去其他地方晃晃。」

「唔...嗯...知道了。」
百里倒是拗起來，在茶屋繼續用鋼筆習寫著字，歪斜變體的字漸漸爬滿老師找出的紙，還在紙張空白的縫隙裡繼續增張。
等寫滿一張紙密密麻麻的紙，百里才戀戀不捨的放下筆，端起身旁的杯子，將漸涼的紅茶給啜飲乾淨。

他才想起來剛剛老師在顧店，拍了拍額頭，皺著眉問：「白泠老師還有店要顧吧？這樣陪著我，會給您造成困擾吧？不去很多地方也沒關係的。」

百里執著地練習，漸漸將整張紙寫滿，就為了能夠將字練習好。白泠不阻止他，讓他慢慢地寫，自己在一旁偶爾提點幾個技巧，喝著茶吃茶點。

在百里練習完，詢問他店裡情況時他笑：「不必擔心，我本來開店就挺隨意的。這是百里第一次上課就特別一些帶你出來學習，之後上課也可以在店裡沒關係。畢竟比起無聊坐著，我也比較喜歡彈性的學習方法。」

聽完白泠的解釋，百里放心的點頭，笑起來答道：「這樣啊，我明白了。白泠老師接著要去哪呢？我身體很好的，可以幫老師買店裡要用的必需品。」
說著他抬起手，做出一個強壯的姿勢。
「水果、米糧、柴禾...都可以！老師還能教教我那些字詞的發音，這樣我也能幫上老師的忙，又不讓老師招待了。」

百里做出的動作讓白泠輕笑出聲。百里自己住在離帝都有些距離的山裡還可以活得很好，體能確實是不錯。但他目前也不需要用到多少體力活。

白泠思考後道：「我倒是沒什麼特別需要買的，剛好前天都買完了。百里把單字跟基本用語都學了之後可以幫忙顧店，這樣就是幫我的忙了。」

「單字...嗯...顧店...幫上老師的忙。」
百里也思考了一會，回道：「那...現在跟老師去其他店裡逛逛，學老師店里有的商品的單字？這樣我很快就可以開始顧店了！」

他指指桌子上的鋼筆，半猜測的吐出疑問。
「比如這個叫...尖筆？針筆？」

「那就先謝謝百里了，今天我們還可以去其他店看一看，也可以讓你練習講日文，這樣在和顧客講話的時候就不會怕了。」他一邊回想會經過的商店和商品，同時思考怎麼讓百里練習。

拿起鋼筆指向上面的刻痕，「這個日文叫做萬年筆，まんねんひつ。最初好像是一家文具店老闆名字有個萬字，他非常喜歡鋼筆所以積極地推銷，客人就稱鋼筆為萬先生的筆，長久下來就變成萬年筆了。不過我一開始還想說這樣精緻的筆說不定能使用萬年，所以才被稱作萬年呢。」

「跟...跟顧客說話...。」
他的思考還沒意識到自己得跟顧客介紹商品，表情突然僵硬起來，片刻後百里握著拳似乎下定什麼決心，凝重萬分地說了好。

看老師拿起鋼筆，百里一下子貼回白泠身旁的座位認真聽講。
「我的想法跟老師一樣，萬年筆聽起來就能使用萬年！是寶物。」
說著忍不住笑起來，指指白泠手上的鋼筆。
「剛剛在老師的店里看到好多筆，對吧？我想若是去也賣好多筆的地方也可以，況且我也想知道...畫紙在哪兒買...又要多少錢，老師你說，會不會很貴？」

白泠很喜歡百里不說話，在心裡決定什麼的狀態，雖然沒說出口仍是可以推測出他心中小話飄過腦袋討論的畫面，這個模樣十分可愛。當百里思考良久，萬分凝重地說好的時候白泠笑道，一邊拍拍百里的背：「不用緊張，簡單的介紹就好了，我也會跟你練習的。」

「寶物的話確實是呢，因為這筆比較精緻也比較貴，不過正流行呢，仿間有些簡單的版本價格會低一些。畫紙的話我店裡也有呀，那種學校用的練習本我很多，也不貴。」他說明。

老師的安慰讓百里稍稍安下心，他有些忐忑的補充：「我到時候會做的很好，還請白泠老師多多指教。」
與老師說到畫紙的事，百里就有些扭捏，他露出靦腆的笑，又問：「那老師知不知道哪兒缺人，能讓我去幫忙...賺點錢？有了錢才能買畫紙跟新的蠟筆...我還想要有錢能買自己想要的東西，也想請老師吃大福。」
他比劃了許多自己想要的東西，一個個數去，又期待的望回白泠眼裡。

嗯？
白泠愣住，自我懷疑了一下自己是不是說不清楚導致百里理解錯意思。「我的意思不是就讓百里來我店裡嗎？」他問，一邊偏頭想了想，「不過如果要去其他店裡的話，我只有想到一個人選，但離帝都有些距離。山井製傘，我到帝都前都待在那邊幫忙和學習，那邊的爺爺奶奶人很好，我當時人很調皮常常惹爺爺生氣，不過百里的話就不用擔心了。如果百里有意願，下次可以帶你去問問他們意願。」

「不過百里現在要的畫紙、蠟筆我可以給你，是因為百里跟我聊天，讓我心情好一些了。」他微笑道。

百里也歪頭困惑，認認真真的說道。
「我的記憶裡，學生要照顧老師起居，備好飯食好好敬愛的，作為學生、我已經失格許多，老師願意讓我顧店，又願意無償給我畫紙...我還未學有所成，怎麼能又讓老師破費呢？」

他心底著急，不知道怎麼組織語言，捏住白泠的指尖，趕緊又吐出急促的解釋。
「我絕不是不願意去老師店裡！而是幫忙顧店是義務...我也想要賺錢回報老師的恩情...，我的想法，老師覺得呢？」

「我懂百里的意思，不用緊張。」白泠凝視著百里，解釋：「對我來說，百里不只是學生，還是個，嗯……孩子，我作為有能力的成年人照顧你，該怎麼說……我願意照顧你。我自願的，對我來說一點都不是麻煩，我很開心可以幫助你。」

「如果百里待在我店裡我可以就近幫忙，要去其他店裡也可以。不過百里賺到的錢就是百里自己的，不必拿來回報給我沒關係。這樣百里願意嗎？」

「...嗯！謝謝老師」
百里瞇起笑眼，捏著白泠的指尖不放了。
「老師認真教導，又因我是孩子而照料我...謝謝老師，可我也想讓老師知道我能夠照料自己，能掙錢...以後也能做好多事，希望...往後也有老師伴著我，看我學會越來越多，而能夠回報老師。」

白泠牽緊了百里小巧的手，他想了個折衷的辦法：「只要百里有意願，我就會一直陪著你的。嗯……不然等百里賺到了錢、也買了想要的物品，那之後再給我買一份小東西就好了，這樣百里覺得如何？」

「小東西...」
百里轉轉眼睛，有些心虛，想著小東西的定義又是什麼，又想沒關係、東西小不小還是由他決定。
這麼暗暗下定決心，百里才與白泠對上眼睛，趕緊點頭。

「白泠老師就等著收禮物吧。」
他笑著輕扯老師膝上的布料，因為許可被應諾，喜悅的語調拉長。
「我從今天可要開始觀察老師喜歡些什麼...不喜歡什麼。所以我們走吧？一起去逛逛其他的店。」

百里眼睛轉著，嘴角上揚，密謀甚麼秘密一樣，白泠看到了，但決定不說出口。他勾起笑容也回應：「好，那我就期待百里的禮物。」

白泠拿著帳目表去櫃台結帳，回來後牽著百里步出店。這時陽光正好，撒在彼此身上暖呼呼地，如同百里今天帶給他的暖和。他在路途中一邊教著簡單的字詞跟句子，讓百里嘗試著說出口，彷彿回到他最初教孩子講話時的場景。

他會因為今天與百里的對話改變多少，他不清楚。萬事起頭難，至少有個開始了。

「嗯，敬請期待！」
百里以篤定語氣回答，牽著白泠的手，兩人在暖陽之中往繁華商街深處繼續行走，稚嫩聲音在幾乎毫不間斷的詢問話語中帶著歡欣笑意。
雖然是個驚險的一日，老師的陪伴化解了所有，還將今日描繪成十分美好的一天。

依賴的牽緊白泠的掌心，百里在心底衷心期盼、回報老師恩情的那天可以早日到來。
師生之間親暱交談的話語化進吵雜空氣之中，漸行漸遠。

────────拉線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