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月6日

到樓上來準備午餐的時候，發現早點的餐盤還浸在水槽裡沒洗完。把最後一點洗碗精擠到海綿上，邊刷洗著，邊想起早上。

為了滿足小少年對生活的基本要求，這幾天陸陸續續買了一些東西，包括牆邊的衣帽架、書桌、被褥，還有許多林林總總的生活用品。孩子挑嘴，煮飯煮得比以前一個人住時要勤勞很多，雖然做出來的菜色老是被嫌味道不對、不然就是不道地，但總比絕食抗議來的好對付。

兩個人幾乎沒有共同話題，家裡面也沒電視機，早上各自去上學工作前，就是盤腿坐在藺草墊的和式桌對面，雙方避開視線乾扒著飯，暗自較量先吃完的人就可以先脫離這種無言以對的沉默地獄。

結果是小少年先開的話題。不對，也不算是話題，就是一疊從銀行現領出來、還捆著白色綁條的紙鈔從書包扔到桌面。

「喏，這個月的房租。」

「……？」

「我爸昨天匯的。怎樣？不夠？」

「……你拿回去還。」

「哈啊？這也不行那也不要，你真的很煩欸。」

筷子夾起一塊糖灑多了過甜膩的玉子燒，放到人因為氣到發抖，險些要拿不穩、把飯粒灑出來的碗裡，音色平淡：「這裡所有的東西，都是我要給你的，跟你爸沒關係。缺什麼，我再買就好。」

「——他不也是你爸嗎，用他的錢有什麼關係？」

小少年飛快的嘀咕，對坐的兩人不約而同抬起頭。意識到自己在下意識時，說了始終不想正視或承認的話語，在兩雙同樣偏灰色的眼珠對視時，立刻移開目光，扔下吃到一半的碗筷，被什麼狠狠燙出了傷，把錢撈回書包裡揹好，連總是很在意的領結都忘記要調整。

腳步聲很快就消失在樓梯間。乍似寂靜無聲，卻又出現細碎的嘎吱聲響，沒有能夠被打在落地窗的風聲掩蓋住。就像這一兩天下起的連綿細雨，小小的雨點砸在地上、身上，都沒有什麼聲音，可是會將頭髮、衣服沾溼，會在道路留下痕跡，說：這些確實都發生過。

「他不是。」隔了很久，盯著桌上未用完的飯菜，啟唇。

對那個男人來講，『父親』是被動成為的責任。

午後，一點半。屋外的雨還持續下著，一片陰霾。

「……」

即使不怕冷，因為經常需要給花澆水換水包裝剪裁，一雙手凍得傷痕累累，皮膚遍布細痕。洗碗精的泡沫水跟冷水一起滲入筋骨，涼颼颼地，從習慣性無知覺的麻木，到後來慢慢發疼起來。

洗完碗，放到流理台晾乾，甩了甩手把冰箱打開，裡面沒剩什麼食材了，剛剛的洗碗精也是幾乎告底，還有衛生紙要買才行。巡視整個二樓，從圍裙抽出另一本小冊子，快速記下幾樣需要買的東西。

慢慢踱步回樓下，繼續看店，想著晚上得跑趟超市。

1月18日

小少年總是想不透：那傢伙都在什麼時間睡覺？

早上六點半，起床準備上學，桌上已經擺好兩份日式早餐——白飯、玉子燒、味噌湯、煎鮭魚、燙時蔬和醃漬梅。同住的時間拉長後，西式早餐出現的頻率也變高了，深知這是種相互配合，一開始還會抱怨吐司烤的火侯不對，現在只要早上有杯喜歡的熱紅茶，就可以接受。

經常到半夜一兩點，讀完書、洗碗澡、在地墊上躺平了，才會聽見刻意放輕音量的腳步聲，緩緩踏上二樓，走進平時上鎖的隔間。有陣子推理小說看得多，還曾懷疑裡面會不會在進行一些危險或者驚世駭俗的秘密，結果湊在門縫邊偷看，發現仍是一般的光景：

長及牆壁兩側的大木桌上，散落著繪於素描紙的設計圖，黑木基底上的蠟燭燈火，光澤復古微弱；一張攤平的布帛，鋪滿各式各樣的工具，綠色方形的花泥上，有時插著鮮花葉材，有時則是在牆上倒吊著已風乾的花束。如果沒有燭光不疾不徐的左右搖曳，幾乎以為時間凝滯於此。

除了粗魯待花以外，那傢伙沒有對荒誕的要求發過任何脾氣；而除了花以外，那個人的生活裡沒有其他消遣、其他餘裕。就連從圖書館借來的書籍，都會似有若無的與花牽扯上關係，再來剩下的時間，就是將這個居住空間打理到乾乾淨淨，簡約卻不簡陋。

……跟退休老人沒兩樣。難怪這個家沒有任何休閒娛樂的產物，連台電視機、電腦、遊戲機都沒有。

1月20日

一把木椅斜靠著長桌擺放，珊瑚橘髮色的青年坐著，腿擱在另一邊的膝上，左手挽著四支帝王花，燭火反照，從最外層的烈澤苞片、嫩粉花瓣、雪色花芯，漸層的紅潤即使經歷乾燥，仍不失貴氣。選用搭配的，是原本的葉片，再佐以葉緣堅硬的幾株鐵芒萁。

黑灰色鳳眼泛著柔波，指尖順著花停格的脈絡梳攏，於撥開的間隙裡，放入末端呈米白色毛茸的兔尾草，和緩了主花跟葉材本身的銳利，又不搶風頭的襯托其出眾。纖長的手指勾起桌面的花剪，將過長的花柄修短後，再用膠帶、麻繩勒緊，使花束逐漸成形。

大抵完成了帝王花的部分。當初跟布里斯說大約一至兩個禮拜，但因為一直在思考什麼的組合比較合適，訂主花跟葉材的時間延後，連帶等待其乾燥也向後拉長，接下來還有桌花跟花圈要完成。

將花束放入閒置的玻璃瓶內，一顆腦袋門扉外探入。愣了好半晌才回神，總是會忘記有人同住的事情。

「我要先睡了。」

「……好。晚安。」

滅了燈，走出作為工作室的隔間，小少年已經整個人裹入蠶絲被跟素色的法蘭絨毯裡，動也不動的蜷縮在地墊半側。聽說接下來幾天是最嚴峻的寒流要來，自己沒有什麼感覺，倒是小少年似乎是怕冷的體質，用新買的被褥和毛毯打造一座城堡，躲在裡面抵禦寒意。

還沒有睡意，拿起放在牆邊充電的手機瞧，看到一則雪峰傳來的訊息——好一陣子沒見面，不曉得對方最近過得如何？



jungfrau0527
孟逐 都會開店的！٩( 'ω' )و 看雪峰哪天比較方便？
孟逐 聽說這幾天會很冷，出門請多注意保暖(›´ω`‹ )

能跟朋友敘敘真是件高興的事，送出訊息後，映照著手機螢幕亮光的臉上浮現微笑。

再檢查一次送出的訊息沒有拼字錯誤後，輕拍了拍那坨拱起的棉被，將窗戶闔緊，平躺入眠。

1月21日

直到小少年提醒才發現手機沒電的事。除了幾通客人的電話外，還有雪峰傳來的訊息尚未回覆，愧疚感立即騰升，有些焦急的打著赤腳在冰冷地面上來回踱步，敲打成文字發送出去——

jungfrau0527
孟逐 抱歉，現在才回覆(〒︿〒) 沒注意到手機電量歸零了……
孟逐 謝謝關心(๑´ㅂ`๑) 那我們明天見！

快過年了……

回覆時看著雪峰傳來的字句，突然驚覺。對本家而言，新年從去年十二月左右就開始準備，敲鐘、祈福、年夜飯……諸如此類種種的傳統習俗，也都是在一月初進行。放完年假便回到里內經營，一切生活照舊，每天聽客人說起年節將至，還是不習慣農曆新年這件事。

怪不得這陣子訂單多了，很多都是盆栽或整個店鋪的設計。雖然布里斯說過不用急，但這幾天晚上一面設計，也對於將製作期拉了這麼長一段時間感到十分不好意思，得加緊步調才是。

……小少年應該會回孟家過吧？

上次看孟先生漫不經心的樣子，但長輩理應還是會想跟子孫團聚。就算對農曆新年不熟悉，佳節同歡的意義和重要性也是知道的，只是那些向來都跟自己沒有太大關連，就是有了別稱的普通日期。

等回去之後，大概也不會想再來這裡了。無趣又乏味的地方，天氣一冷，晚上還會從落地窗滲冷風進來。每日思考的食譜走向窮途，說不定還需要去圖書館找更多的書來補足。還有，從這裡到學校的路特別遠，沒辦法扮演司機的角色負責通勤接送。

那個孩子討厭花。

那個孩子討厭黑、討厭寒冷，討厭吃和食。

那個孩子，討厭自己。

孟逐走進工作間，從裡面把門反鎖，點起了大木桌上一盞黑色底座的燈火。不曉得為什麼突如其來的開始在意起這些，明明平時連正常的對話、聊天、關心生活中發生的事什麼的，都沒有做到過，或許一般租屋處的房客和房客之間，都會遠比兩人的相處更加熟識。

習慣了屋子裡不只有一個人後，才明白到，跟他人建立起關係，向他者表達出自己的想法、情感，原來，是這麼困難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