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X】
阿索波斯。
馬爾庫斯抱著骨灰罈,躲避著人群,於是他只能繞道山林,追尋著利都斯的蹤影。
他入不了凡人的眼,也入不了凡人的耳,沒有人能告訴他阿索波斯的意義。利都斯走得很快,氣息變得稀薄難以追尋。沒了旗幟,即使知曉四方之道亦會迷路。
他在希臘迷途了一個月後,在樹林遇上了無臂的羊人。
羊人醉醺醺地在樹下看著他,兩眼迷朦,掛著一抹疲憊的笑道:「羅馬貴公子?」
馬爾庫斯莫敢靠近,抱著骨灰罈不敢靠近,但又忍不住看著那殘缺的肩膀。羊人沒有顧忌他的目光,伏在地上舔著裝了酒的陶盤,那神情彷彿沉醉在篝火,並無殘缺的痛苦。
羊人把酒舔乾淨後,才笑嘻嘻地對馬爾庫斯說:「利都斯因為你被我玩過就拋棄你啦?」
馬爾庫斯沉著聲道:「不是這樣的。」
「你看利都斯那麼自由,想離開哪裡就走,想離開誰就隨便跑。」羊人在空盤旁邊躺下,「這世界這麼大,你又為甚麼要跟著他呢?要不留在我身邊服侍我,也算是補償了利都斯的暴行不是嗎?」
馬爾庫斯看他空了一截的肩膀,那切口乾淨俐落,彷彿沒有一絲猶豫。羊人知道他的視線,乾笑了數聲,道:「他看在自己死去老父份上,留我一命。」
「他其實很討厭自己父親啊,利都斯這人總是沒頭沒腦的。」羊人見馬爾庫斯不理睬他,便側臥下來著,失落地看著旁邊的空盤,
馬爾庫斯問:「你知道阿索波斯是誰嗎?」
「阿索波斯?我當然知道啊。」羊人馬上重新坐起來,「你幫我找酒,裝滿這盤子,我就告訴你。」
「我做不到。」馬爾庫斯低頭,「我沒有形,不但會嚇怕凡人,可能還拿不起酒瓶。」
「呵呵,這還不簡單。」羊人大笑,「利都斯他媽就是通曉法術的靈芙,竟然放你這個樣子那麼久,你說他是有甚麼居心呢?」
馬爾庫斯不願去細想他的揣測,問:「我要怎樣才能現形?」
「吞掉你手中的骨灰,你就能當一具行屍走肉了。」
馬爾庫斯雙手一顫,險些掉了骨灰罈,他回神過力便用盡力氣將之抱緊。不曾憤怒的雙眼染上了生澀的凶惡,眼中陰霾應有的凶狠被恐懼佔據。「這是褻瀆死人!」
「這哪算是褻瀆死人?你是人嗎?你會把骨灰拉出來嗎?不過是當了骨灰罈。」羊人當他少見多怪,「你怕了的話,就找別人的骨灰囉,雖然我不懂你這麼寶貝這罐灰又有甚麼用,人都過河了。」
灰沒有味道。
他在月色下一口一口地吃了骨灰,到最後一口時他流了第一滴淚。那結實的淚珠落在土地上,他抓著土地的手不曾那麼痛。
天暗得過分,風太冷,心如鉛,胸膛欲裂。
有形之痛。
【X】
阿索波斯是利都斯的母親。
不知美麗的寧芙是否也叫阿索波斯,但這是利都斯出生的河。他們叫他斯巴達的頑石,但其實利都斯實為底比斯的頑石。
河邊清綠,水明如鏡,馬爾庫斯低頭看自己的倒影,鏡子水影從來沒有他的像。總是從他人口中知道自己的模樣,原來他跟蓋烏斯夫妻長得如此相像,甚至有幾分像那當年不幸落水的小兒。
唯一不同的是他琥珀如金的眼睛,那是兒時那位拉爾擁有的顏色。他們一一遠去,卻全在馬爾庫斯身上留下了痕跡。
一枚小石隨碧波劃過了他的影子,遂而卡在了河堤邊上,在白沫浪打中翻騰著,一副寧死不願被沖走的固執。馬爾庫斯探進水中,把石頭握在手心,這石頭並不平滑,將他手心肉扎得痛。
他把石頭收好,才邁步向底比斯城。
這裡的處境比科林斯稍好一點,但也不是繁榮之城。城裡的人有各自的事要忙,冷漠得不願注意到他這外來客。
「你見過銀髮的年輕人嗎?」
「他叫利都斯,你見過他嗎?」
「不認識。」
此城沒了七門的雄姿,不出半天就能逛完,才發現青壯者不多,願意留下的都是老弱婦孺。馬爾庫斯向為數不多的士兵打聽,眾人不知利都斯,倒是對他這羅馬人頗感興趣。馬爾庫斯含糊地說自己是羅馬城的平民,也不敢交代得更清楚,他終究不是人,只怕說得錯漏百出。
怪道此地沒有久居上百年的靈,只有少數暫居的過客。利都斯始終無跡可尋,他握著那小石子儜立在阿索波斯河前良久,躊躇不定。
利都斯說天地很大,但是馬爾庫斯此刻的天地就只有腳下的土,頭上的天,手中的石子。
他再次做了狩獵弓,才恍然大悟,拉弓瞄準如此難。無形的他只是用了他人的力量,而會送他力量的人也就只有利都斯。
他不知道自己予利都斯為何物,他多少視利都斯如主,而在利都斯眼中他也許只是打發時間的玩伴,無聊了、生厭了,便分道揚鑣。
然而他始終沒法讓頑石重回不息之流。
他在底比斯城郊過一人的生活,搭一人的房子獵一人的食物,偶爾到城裡用獸皮換酒和雜糧。底比斯是一無所有之人的歸屬,他失了家園,失了主人,還失去了利都斯,也許此地正是他的終點。
天地廣闊沒有他的路。
其後,凱撒遇刺,內戰將再次降臨。馬爾庫斯卻想起與利都斯的初遇,利都斯因為凱撒的賭約,在妓院前與拉爾大打出手,原來不過數年。
經已數年。
凱撒死後底比斯也有了入世的氣氛。北邊馬其頓與色雷斯諸多部署,士兵往來,路過的神靈暫居。一時間,底比斯竟因即將爆發的內戰熱鬧起來。
熱潮很快結束,勝局已定,底比斯重回沉寂。
他在黃昏的河邊看見了利都斯。
【XI】
破爛的軍袍,醉酒的眼神,失心的瘋丐。
利都斯在床上睡著時,嘴裡還著吐含糊不清的詞。那爛醉的聲音一時之間不像希臘語,也不像拉丁語。
「走、走。」
「不走。」
含糊的說話,含糊的意思。馬爾庫斯坐在旁邊的地上看了他一夜,直到自己也忍不住因睡意闔上眼睛。醒來時,利都斯再次一走了之。
他沒有去尋找,半天後利都斯帶著酒肉回來。利都斯看他烤火,邊吃邊抱怨行軍瑣事,憂傷西塞羅之死,哀嘆共和無力回天。說來說去,就是沒有他自己的事。
馬爾庫斯沉默地聽著,不懂得自己應否搭話。酒精過後利都斯再次睡去,馬爾庫斯想躺下,但家裡只有一張床。從前他們常常並躺在一起,但現在他覺得利都斯身邊或者沒有自己的位置。 他再次容利都斯鵲巢鳩占,在床邊坐著睡了一宿。
日出,利都斯果真又沒了身影。他看著家門,自知愚蠢地對門發傻了半天後,躺上那張沒有溫度的空床。
底比斯重回沉寂。
七天後,利都斯站在門外等他。
「你不找我了嗎?」
綠眼暗啞,眼裡是雨天河面的波瀾。馬爾庫斯以為自己心如止水,開腔時卻聲音沙啞歪斜不自知:「我願還你竊取的自由。」
如愛侶。他忘卻羅馬人不能臣服在男子之下,他只想徹底擁有此刻的親吻。
破爛的戰袍始終換上新衣,帝國的時代來臨,希臘重新迎來繁榮。他與利都斯有小小的家園,時有興衰,但幸而在長壽的帝國存活下來。諸神終落敗,帝國的大理石從神廟搬到教堂,他們未曾得到崇拜,卻要承受同樣的落魄。
馬爾庫斯願永世隱於山林,利都斯卻要跟聖人天使一爭高下。拉不下往日的面子,又不曾有同伴,傷痕纍纍,最後學會了忍氣吞聲。
因為馬爾庫斯安慰他:「我們還有底比斯。」
羅馬建城以來2211年,鄂圖曼壓境。
利都斯好不容易習慣在教會下做事,卻又要面對這新宗教。「異端,誰是異端。」利都斯終日與神靈爭吵,夜夜大醉。他們在底比斯留了最後一年,最後在某個隨興的日子離開了他們居住了千年之地。
從衰落到繁榮,再到衰落。
進入西方教會又是新的爭端,聽說威尼斯自由,但利都斯痛恨威尼斯。義大利半島面目份非,馬爾庫斯攜著利都斯回到了這永恆之城,卻認不出走過千百遍的路。
那妓院的街道,也不知落入了哪條巷,連陽光彷彿也變了味。馬爾庫斯想,要是蓋烏斯還活著,也沒有可以回去的家了。昔日的繁榮變成了他人的繁榮,也就是自己的衰落。
羅馬讓他們太感傷,只好一路西去,居無定所。
「聽說大海以外,有廣闊的天地,也許就是從前說的理想國。」利都斯得知了西班牙的探索,他突然很嚮往那海洋的另一邊,終日說著那裡的自由,「也許那邊的神靈沒有那麼可惡,還有古樸的山林,就像我們從此那般。」
於是他散盡家財豪賭一把,與馬爾庫斯登上大海的漫漫長路。
【XII】
他在雪上寫遺書。洋洋灑灑,文字深情,段落卻馬上被落雪掩蓋。
他想,這亞美利加的天空不想他道別,但他偏要道別。可他或許真的沒有能留給馬爾庫斯的話,他努力了千年,不想留下頹敗的結尾。他走了也是走得瀟灑,他想再次把自由送給馬爾庫斯。
沿路有神靈,他本已習慣不去挑釁,如今沒了包袱,彷彿回到千年前,看誰不順眼就挑戰。獨身一人有墮落的自由,往往是有了相伴的人,才怕把對方拉作共犯。
他滿身傷,想看看自己能走到那一步,然後把倒下的地方視為終點。
一旦離開,世上就沒有河流,到處也是死水。
黑鴉從天邊而降,空白得猙獰聲音道:「異鄉人,你在尋死?」
他擦了擦臉上的血,笑道:「怎了?想給我行刑嗎?」
「這具弱小的身軀,蘭穆.悠沒法殺死你,但蘭穆.悠知道能殺死你的惡靈。」黑鴉哇哇大笑,「去北方,一直找,直到你遇見那冰原上的惡靈,也許不到一刻,你就能得儐所願。」
他踏上了尋找惡靈之路,也不是為了黑鴉,也許他半路便要死了,惡靈不過是窮途的路標。陌生土地的惡靈不難尋找,他北行,沿著殺戮的痕跡。雪能蓋過他的血痕,但蓋不住惡靈的氣息。他流血而沸騰,尋死的心竟激起了戰意。
這是他為自己選擇的終點,與馬爾庫斯毫無關係的終點。
要是他沒有和西班牙人反目,沒有得罪南方的神靈,也許他還會留在馬爾庫斯身邊。然而他知道這一天始終會來臨,這天也許來得太早,但也許是遲到了,馬爾庫斯被他的惡運和惡行拖累得太久。
他在無盡的北方,不息的河流前遇上了惡靈。
長途的追跡教他苦悶,他心裡要快快領死,但惡靈的魔爪穿過他右胸時,他又想起了很多事。
他想起了太多事,瞬間的思索使痛感頓失。
他想起燈火中的羅馬城,科林斯的海岸,底比斯的寧靜,甚至是日耳曼高盧的風光,竟然也變得可愛。他沒有理會痛楚,刀向惡靈。
十來刀後,才發現胸口痛得要將他四分五裂。他發狂地揮刀,一刀又一刀,舉刀的手臂漸漸沉重。
那黑鴉口中的惡靈不過如此。他跪坐在雪地之中,刀子落下,他摸向胸口的傷,呼吸使痛楚更烈。
仰首平躺在雪上,惡靈的黑氣慢慢四散,他只覺難以置信。他說,起來,再打,但發不了聲。
別散,再打。他發不了聲。
死亡真的靠近,向他。
他卻想再殺了惡靈,無盡不止地殺了這惡靈。惡靈的黑煙散盡時,他感覺自己的血快要流光,他沒有機會了。原來他決了心要自我放逐,卻還沒有決心尋死。
【XIII】
微弱的黑煙在冰冷的空氣中四方飄散,如同尋找逃生路。
黑影畏縮在馬爾庫斯身後,馬爾庫斯也感覺到彌漫的殺意與駭人的血腥。沒有憤怒,沒有怨恨,沒有悲傷,僅有恐懼。他聽到河水潺潺,無由來地飛奔向前。
銀髮似雪而無形,剩下一朵血花。
馬爾庫斯伏在利都斯身上,無言地顫抖。既是無能為力,又是無可奈何,他始終不知道這是否利都斯想要的結果。
利都斯無法回答。
黑影在他們旁邊蹲下。他們未曾講話,但風中傳來了哭聲,好似葬歌。
馬爾庫斯不想讓利都斯安息,他遲來的任性想利都斯陪伴他,他們還有很長的路,他們可以離開亞美利加,可以去世上任何一角,哪怕畢生如同放逐。
哭聲散去後,黑影說,他幫我報了仇。
黑影沒有聲音,馬爾庫斯卻懂得他的沉默。他對黑影搖頭:「他不知道的。」
蘭穆.悠要帶我到冰層之下,或許我能在冰層下找到他。
黑影變成了一團霧,滲進利都斯幾乎被剖開的胸膛。血花中有了生機,翠綠色的眼睛在紅色之中奪目如穿透迷霧的星。
無言之中是親吻,沉默的悔意,無形的愛。雪中相擁,霜雪入骨,血腥刺鼻,但此刻只有彼此氣息的交融,靈魂流入只有彼此的河流。
沉默是悔,沉默是愛,沉默是寬恕,沉默是執著,沉默是縱容,沉默是無解的結。
惡靈消失了,黑影也消失了。
他們學部落人在冰面下挖了家園。新家沒好半天,馬爾庫斯陷入昏迷。利都斯守著那生命的氣息,一守就是半年。
直到某天黑鴉再次到來。
「蘭穆.悠原諒了你們,你們將迎來冰原之子。」
利都斯厭惡這烏鴉,卻不敢驅趕。「我們隱居此處,不用勞煩冰原的神靈。」他記恨黑鴉將他引向惡靈,自然沒有好臉色。
「蘭穆.悠即萬物,萬物即蘭穆.悠!」渡鴉拍拍翅膀,輕快地飛向了睛空。
後來,馬爾庫斯的胸口結霜。
在日出時刻,冰霜裂開,爬出了手掌大的嬰孩。冰霜融解,馬爾庫斯的身體完好如初,睫毛輕顫,睜開了琥珀色的眼睛。
「是祝福。」馬爾庫斯如是說,小心地捧著在他掌上入睡的嬰孩。
利都斯滿臉不自在:「這神靈送甚麼寵物?這片土地也太奇怪了。」
馬爾庫斯把嬰孩放到利都斯手心。「我看到了這裡的冥府,他曾是救了你我的孩子……從此就是我倆的兒子。」
利都斯臉上嫌棄,但雙手連顫動也不敢。這嬰孩輕如羽,白如雪,太脆弱了。他抿抿唇,道:「叫他格拉卡斯。」
「為甚麼是拉丁語?」
「……像我的話,不太好。」
冰原上沒有路,但無須張望。
總有立身之所,還有沉默的祝福。
用凱米中的暖桌格拉慶祝!!!!!!!!!!!
寫出生故事=結企,我真是太奇怪wwwww
但這裡算是先結企啦
感謝來陪格拉玩的大家QQ
小宅男成長有你們
有機會把長大的格拉搬到其他企劃(如果有可以的企劃…
也可能搬回本家
我們下次再見!!!
完結慶祝結企慶祝加慶生(?)
辛苦格拉寶寶跟爸爸們還有美男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