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市集的喧嘩和燈火逐漸遠去,書頁上的字跡在腦海裡也已模糊不清,隨著時間推移悄悄淡化。
米力安無法肯定自己究竟看到了什麼,沿著書本格線整齊排列的字元字塊密密麻麻,如被腐肉吸引而集聚的蚊蠅蛆蟲;那些字母若是單獨拆開來還尚能理解,如今湊在一塊卻令人摸不著頭緒。
掌控不了事態的空虛在胸口洞開,米力安依稀察覺有什麼即將來臨,和樂繁榮的大市集底下正暗潮浮動。
米力安來回踱步,揪緊鬢旁的雙辮撕扯,眼下她需要找個管道來排解此刻心裡的不安⋯⋯
趁著市集的人潮眾多,亞瑟·奧古斯丁在凌亂的場合吃到不少免費的食物。飽餐一頓讓他樂不可支,離開的步伐不知不覺變得輕快。
一年一度的大市集比他想得還要不錯。他哼著剛才從吟遊詩人聽來的曲調,尋找今晚要落腳的地點。
秋末的尾巴帶來愈來愈長的夜晚。他想,溫暖的馬廄是最理想的結果。
愉快的心情尚未消退,亞瑟見到不遠處有位窈窕的少女。
今天運氣可真好。他盤算即將發生的好事,加快腳步。
散播謠言已成為不可戒除的癮頭;米力安總覺得舌頭不屬於自己,它彷彿在一次次與人交談中寄了無主的靈魂,每當知曉了一件傳聞,它便要頂開牙關大肆宣揚。
秋夜的街巷因市集而驅散了蕭瑟,步履踏過乾枯的黃葉嘎吱作響。她的腳步細碎緩慢,也因此凸顯了另一雙急促接近的鞋音;米力安腳下一滯,不敢回頭。
『鎖好門窗,城裡什麼人都有。』母親的話言猶在耳。並未加快步伐,米力安只是在途中撿起了一枚沈甸甸的石塊,稜角抵著手心,握在手中踏實多了。
後方腳步聲進逼,她仿佛已經能感受到對方的呼氣打在耳後。
繼續走,然後抓緊機會一口氣轉身,將石塊砸在那人腦門上。
在腦內演練了幾回,米力安深吸口氣,驟然轉身。揚起的右手高舉過頭——
若要論最中意哪種女人,亞瑟的答案會是乖巧又賢淑的類型。他不喜歡意見很多,老是頂嘴的女人。說起來,女人根本不應該要有嘴的存在。她們不需要懂得語言文字,只要聽話就好。
於是當他面對這少女來勢洶洶的氣魄,好心情一落千丈。亞瑟還沒看清她的樣貌,身體下意識地躲開少女的攻擊。
遲鈍的身體違抗意旨,亞瑟的手背被割出一道傷痕,鮮血滴在亞瑟破舊的鞋子。
正要對少女破口大罵,卻在認出對方身分的瞬間止住。亞瑟咧嘴一笑,「呦,這不是話多的瘋女人嗎?」他裝作無所謂地甩著受傷的右手,「身材這麼好,真可惜你這個爛脾氣。」
轉過身的瞬間,來人熟悉的樣貌也落入眼底,本應低調散發光澤的直髮被油污浸得微卷,不修邊幅的模樣顯得那人更加張狂。米力安一時煞不住手臂,只能任由石塊自手中擲出,並在那人手上留下疼痛的痕跡。
瞧瞧是誰,原來是見人就吠的流浪狗。
估計自己在回到王國之後,又有一件值得拿出來與那群村姑分享的談資了。也不知道小狗在經過關口時,有沒有對著衛兵大吼個兩聲「我是亞瑟·奧古斯丁,你竟敢攔我」呢?
「多謝,總比有些人連可惜都稱不上。」米力安挺了挺胸膛,接受了那句並非本意的誇獎。她不確定說出口的話是否會激怒對方,畢竟她曾經見識過亞瑟的惡劣,論起瘋子寶座,這人可不遑多讓。
「哦,你沒事嗎?」後知後覺地發現對方受的傷,米力安抬高了八度音,誇張地捂嘴,「我剛才太害怕了,還以為是被女巫的僕人跟蹤,你千萬要原諒我。」
顫抖的嘴角掩蓋熊熊燃燒的怒火。他再三叮嚀自己要冷靜,對待這種女人要占上風就得冷嘲熱諷,誰先抓狂誰就輸了。
他用鼻子吐氣,另一手抹去手背的血,「女巫的僕人?你這種女人會怕女巫?」
趁對方還沒反應過來,將沾有血跡的手指捏住少女的下巴,「我倒想好好檢查你究竟是不是女巫呢。」拉長的語調夾帶強烈的挑釁與少許的調情。
男人獨有的帶著汗味的氣息撲面而來,心理上的不適帶動生理,空蕩的腸胃被一雙手捏緊、放鬆,米力安忍不住乾嘔了一聲,幸運地沒有吐出任何東西。
「難道你不怕嗎?」儘管被迫抬起下巴,米力安依舊開闔著雙唇滔滔不絕,「也是呢,亞瑟大人連教會都不怕了,何況區區女巫。」
微瞇著眼,笑容在她臉上漾開,米力安又想起了那本攤開的筆記。大寫的A開頭收尾時打著卷,後頭的字母像蒙塵般罩上了一片迷霧;然而看著眼前的亞瑟,米力安感覺那些字母慢慢地浮起,漆黑的墨跡逐漸加深。
猜測在暗示下成了真實。
絕對不會錯,書的上頭寫的便是那個名字。
「倘若我是女巫,那你是什麼?」嶄新的發現在腦內叫囂著要傾訴,米力安幾乎已經快要按捺不住激動的情緒。
亞瑟如果知道自己的名字被他人記住了,會露出什麼表情?
亞瑟瞇起眼睛,他的視線從對方的臉孔作為起點,些微凌亂的瀏海、無所畏懼的瞳孔、上揚而自滿的嘴角……最後定格在少女的酥胸。
他想征服這個女人。想好好併吞她的身體,成為以自己為中心延伸出去的領土。
亞瑟笑著搖搖頭,否定自己愚蠢的想法。乖巧的女人膩了,偶爾來點嗆辣的刺激倒也不錯。
「那還用問嗎。」亞瑟另一隻空閒的手悄悄地攀上少女的腰側,「我會是送你最後一程的教徒啊。」他小心翼翼地呼吸,細細品味少女的芳香。
眼角瞟了眼扶在腰間的手掌,男人放肆的碰觸激起手臂上一粒粒小小的疙瘩。米力安抬手一撥,以手背揮開亞瑟控制住下巴的指頭,半乾涸的血污在下顎留下一抹痕跡。
「你在說謊。」露出彷彿得勝了一般的笑容,米力安仰頭直視那雙隱藏在頹敗後的碧綠,語氣近乎咄咄逼人,「你騙得了其他人,但絕對逃不過教會的雙眼。」
笑死人了。
自詡是虔誠的教徒,卻不知道上帝並非這麼想。
「我看見了,你是罪人。」心頭鬱塞已久的話語獲得解放,在剎那間帶起渾身的顫慄,胸口交握的十指興奮地不住哆嗦。
早就預料到這女人不會給自己太多享受的時間。亞瑟反覆搓揉留有觸碰餘溫的手指,不以為意地冷笑。
他嗅到了,這是女人故意設給他的陷阱。
「我是罪人?」故作震驚提高語調,「你一個愚蠢的女人能看見什麼?」亞瑟加快說話速度,在關鍵字上加重口氣,看起來就像是被刺激而準備攻擊的狗。他彰顯出來的情緒比起憤怒,更趨近威嚇。
對方堅定而激昂的模樣讓亞瑟產生一縷不安。高雅的貴族總會留下一條退路。他維持嚴肅的表情,拒絕外人解讀心底輕微晃動的害怕,「說說你看到什麼。」
目眥欲裂的男人語氣不善,驀然拔高的語調驚得米力安內心一怵。她咽了口唾沫,說服自己沒什麼好怕的,就算是她看錯了又如何?亞瑟也不會有辦法求證的。
每個人都如此高高在上,那個巧遇的騎士也好、市集上的臭女人也罷,天生的階級差距使她對一切都無話可說;但亞瑟不一樣,這個與她一同在爛泥打滾的男人憑什麼說她愚蠢?
「有個男人的東西落在了我手上。」其實是落在桌子上,不過與她相距不了太遠,她也不算說謊。
「封皮是黑色的。」米力安雙手擺出捧起書本的模樣,好似她真的翻閱過什麼書籍,「你猜猜⋯⋯裡面寫著什麼?」
她在虛空中寫著什麼,接著一筆由左至右,像是把剛才寫的東西一筆劃去。「先是艾倫。」米力安又重複了一次剛才的動作,「然後是安迪。」從她的口中出現了一個個人名。
「最後一個,你覺得是誰?」米力安止住了表演,抱胸笑著注視亞瑟。
亞瑟看著女人誇大的表演,呼吸愈來愈急促。他無意識地咬緊下唇,腦內被各式各樣的疑問攻擊。
那本書是什麼?為什麼她能拿到?那個男人是誰?無知的女人為什麼看得懂字?她說的那些人又代表什麼?
最重要的--這女人莫名其妙的態度從何而起?最後一個人是誰?她那雙黑色瞳孔憑什麼如此平靜?
他掌握的籌碼太少,以至於參與賭局的資格都沒有。
四周無人的鄉間小路變得更加陰森,亞瑟吞了口口水。
「誰?」原先只是裝個樣子威嚇少女,隨著沉默的時間愈長,怒氣灌滿他的眼神,「去他媽的別搞神秘!說出來,立刻。」握緊的拳頭蓄勢待發。
就算無法掌握事實,也絕對不能認輸。
逗弄野貓野狗要懂得適可而止,曾經發生的過往又浮現在腦海;前面的鋪墊不過是猶豫的偽裝,神職人員臨走前深刻的一眼足以使她內心千迴百轉,她無法確定說出口後會帶來什麼樣的後果。
但這世上不該有不為人知的祕密,也不該只有她為了保守祕密而輾轉反側。
亞瑟暴躁的語氣在不斷催促,米力安得出結論,乾脆給對方一個痛快。
「還會是誰?就是你啊,亞瑟。」她伸出食指,輕輕地點在對方肩上,「真可怕,也不知道被寫上的傢伙會發生什麼事。」收回的指頭落在髮梢,纏著髮絲打轉。
「還有其他人也看到了。當然,你大可以不信。」虛實參半的言語就連米力安也差點相信了自己。
對於未知的事物,亞瑟趨近發狂地感到恐懼。握緊的拳頭劇烈顫抖,累積整整一天的怒火集中在手部肌肉。最讓他看不順眼的是這女人高傲的眼神。
她到底憑什麼占上風?
亞瑟用盡力氣鬆開雙手,手掌印著幾道圓弧狀的指痕。他抓住女人的手腕,不許她逃跑,「你既然親手拿過那本書,那妳最好仔仔細細地告訴我那本到底是什麼鬼東西。」為了加強壓迫感,亞瑟奮力拉她一把,再度拉近彼此的距離。不能錯過女人的任何表情。他瞪大雙眼,看起來要生吞活剝少女似的。
「妳也不想落得跟妳的狗一樣下場吧。」輕聲呢喃的語氣夾帶死亡預告。
手腕上的五指猶如枷鎖,毫不留情的力道捏得連骨頭都在發疼,痛得眼角泛起了淚花,米力安想甩開箝制遠離這個男人,卻反而被強迫著拉近距離。
低聲的細語壓不下亞瑟語調中的狠戾,無法抹除的陰霾再度被提起,米力安彷彿又在亞瑟身上嗅到那股焦臭氣味,直達靈魂的畏懼使得她發了個冷顫。
「書⋯⋯書已經不在我這裡了,被拿走了!」總是一派自在的高傲姿態瑟縮了起來,如今她只想著見好就收,轉移亞瑟憤怒的目光,「我只看得懂人名,其它的也是一頭霧水。」
總有一天,她要看到亞瑟跌進最卑賤的爛泥坑裡再也爬不起來。
嘴上屈服著,米力安暗自卻幾乎要將牙咬碎。
亞瑟嗅到一股惡臭到讓他逐漸興奮的味道,是虛假謊言拼湊而成的熟悉臭酸味。他在少女佯裝的美好下找到同類的記號,對眼前的少女產生更多好感。
她在說謊。
亞瑟加重力道,吃力地將她拉到自己的懷裡。他兩手抓著她肩窩,少女的背部貼著自己不斷起伏的胸膛。
沒有女人能承受男人在耳邊輕聲細語。亞瑟刻意吐氣到她的耳廓,「聽說……你還沒嫁出去?」
掩藏不了嘴角的笑意,亞瑟索性放縱自我,笑得嘴臉歪斜,「成熟的果實沒人摘採,真是太浪費了。」狡黠的綠色瞳孔閃閃發光,「你若不是處女,肯定被男人上過。」
低俗又直白的言語充斥挑釁,亞瑟點了點指尖,聞著少女頭髮混雜的油味以及幾乎淡去的花香。
「無論是哪種……我都不介意喔。」
被繁衍本能支配大腦的往往是男性,這就是為何米力安會厭惡男人;他們粗魯野蠻,身上的氣味也使人不敢恭維。
緊貼於男性身軀的後背一片寒涼,帶著男性征服欲望的溫柔耳語拂過耳際,米力安感覺後腦麻痺了一片,彷彿有隻碩大的蜘蛛揪住了她的髮根。
米力安獨身許久的消息並非新聞,各種傳言不脛而走,然而只有她自己最清楚背後原因。
那些流著臭汗、眼神滿是污濁與愚蠢的男人,怎麼可能配得上她?
思及此,米力安不禁閉上雙眼,撇過頭避開亞瑟溫熱的吐息。「你還不明白嗎?」她輕笑。
「就算要我與野狗交媾,也輪不到你。」粗俗地蹧蹋著自身,為的全是將亞瑟貶進更低下的境界。
像是要呼應米力安所說,遠處狗吠與喝斥聲此起彼落,迅雷般朝此處快速接近。估計是搜索女巫與異端的巡邏隊伍。
一股衝動撞擊亞瑟的腦髓,他捏緊米力安的肩膀。最原始的性能如烈火燃燒,燒遍他的理智和不悅。
把這女人壓在身下,狠狠撕裂她。
扯開她的雙腿,分成兩半的腹部、胸部以及心臟,將成為他口舌的殘渣、腸胃的美食。
亞瑟奮力推倒少女,毛髮隨著狂喜的情緒起舞。少女吃痛的呻吟吸引遠處巡邏隊伍的注意,男人與狗的叫罵聲穿透亞瑟的腦殼,吹熄他體內的火焰。
「算你運氣好。」亞瑟瞪少女一眼,趁著移動的火把愈來愈靠近,離開眾人的視線。
下一次,絕對不會放過她。亞瑟消失在黑暗之中。
激怒對方的後果很快到來,關節與腰臀在撞擊地面時鈍痛不已,男人帶著熱度的軀體籠罩在身上,遮住了所能見著的一切。
胸膛裡發虛的心臟怦怦直跳,但她仍舊死死瞪視著亞瑟。她在賭,賭亞瑟的動作不會比嗅到罪行的獵犬快。
果然,紛至沓來的腳步聲和犬吠近在咫尺。亞瑟終究停下了動作,拋下了句狠話,趕在火光驅散這一處的黑暗前快步離去。
孤伶伶的女人獨自呆坐在地上,緊張的情緒退去後回歸木然,米力安看著先一步到來的獵犬,突兀地笑了出聲。
她贏了。
她才是被神眷顧的那一方。
SA|哭包
3 years ago @Edit 3 years ago
謝謝⋯⋯亞瑟中陪我對了那麼久,兩個人搞心理戰一來一往的超級過癮,都隱藏著內心真正的情緒武裝自己,這種好強的角色互動真的好爽快
雖然最後米說自己贏了,但我想如果真的繼續下去她肯定會死很慘
感謝亞瑟手下留情
誇亞瑟中的話已經講太多了,最後就感謝亞瑟中願意和米牽交惡關係,太開心啦~
拉線的表符好棒
!!對交流的時候都想大聲誇讚米中超會描寫米力安的心境
文筆有著符合米力安氣質的美感,文字力道也很夠,我很喜歡
也想謝謝米中願意包容亞瑟各種肆意妄為的行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