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幾天沒有睡好了?他想。
外頭下著雨,滴答雨聲穿過車體在小型音箱中形成壓抑悶哼,濕氣吸附上衣料迫使肌膚只能感受寒冷,冬季裡連日多雨,一切盡是令人不快。
路燈灑落銀白冷光沿著擋風玻璃攀入車內,才顯得高疊於座位上的資料有多麼凌亂,毫無暖意的季節外頭冒著冷雨,密閉空間裡相較來得暖些,他撇眼看著後照鏡裡的人,眼簾下印著淡淡墨紫色,嘆出大口疲勞化作白霧消散於車內,本該無形的事物此刻卻顯而易見。
一聲嘆息似是表現那連日來累積許久的壓力與疲憊,那人伸手揉按脹痛眉目,沒有安然休養的身體正四處散發警訊。頭顱陣陣悶痛使人分心,腦內紛亂擾人的淨是些公司大小事,一個又一個傢伙難聽的口音正肆意在顱內爭吵不休,此時此刻的他就連想要思考待會兒晚餐該吃什麼都很勉強。
靜謐空間中帶來的安全感勾起睏意,但眼下不能休息,他知道自己能用的時間不夠。
稍微開了點窗,寒風牽著雨水鑽入夾縫,剎時低溫緩慢與密室中的空氣相互流通,他緩緩吸入足夠填滿肺部的冷空氣喚醒意識,然而即使是呼吸這般簡單的動作都能聽出他的勉強。
「身體何時開始這麼不堪用了。」
鏡子裡頭的人正勾著嘴角,帶著些許戲謔嘲視鏡子與他對看的傢伙,然而這份情緒維持不久,他停止玩笑。胸口至腹部蔓延的灼熱已是吸口氣無法降下的溫度,他拿起駕駛座旁的瓶裝水飲了飲,冰涼竄進體內驅走不少熱意,拉回幾分理智。
外頭下著雨,他坐在車內有段時間,好不容易將公司內該處理安排的事務發派妥當他才多少能有些時間像這樣浪費分秒,緩和不知道忙碌多久的身體與精神。
動作有些遲緩的人從大衣口袋裡拿出手機,銀幕白光頓時刺的他瞇起雙眼,畫面裡聊天室一側正源源不絕冒出對話框,速度快的像是要擠破手機方框。
「……簡單的事情都辦不好,一群沒用的傢伙。」
那話裡帶著不耐煩,他一把按下電源鍵關起畫面扔手機於一旁座位上,發動車子便打檔駛出停車格。
引擎嗡嗡,水珠順著雨刷拭去在玻璃上留下足跡,足跡拖曳一道道赤紅色,號誌亮起的紅光與周圍溫度相比稍嫌刺眼,卻和這座城市來說十分相襯,它提醒忙碌的人們必須在某些時刻停下腳步。
「上一次柔安跟我說她要提報是哪天?明天?還是下周?」
突然冒出的問題扯出他的疑惑,他記得友人口吻興奮闡述著自己在公司內獲得賞識的事蹟,亦是告知了他日後有一場簡報機會,對朋友來說十分重要的機會。
前方紅燈轉綠,思緒尚未得出結論他便踩下油門。
「母親說的餐會又是何時?印象中後天也還有個提報要趕——」
開始,問題湧現的瑣碎繁複,無論私人還是公事,連帶起少許過往的回憶,有些細節單憑現在的他卻無法憶起,即使他努力地想破頭,最後最後仍是徒然。
他意識到自己的記憶力正在衰退。
漸漸,意識後襲來的是煩躁。
對不久前才在公司內處理過的公事,對同事與下屬的無能,以及感受到能力退化的自己。作為頂替父母親旗下公司內的設計經理,剛上任後幾個月內表現優異的他頓時得揹負起龐大的公務量,事務引起過多的壓力蠶食鯨吞般啃食著本來就不屬於他的時間、空間與健康。
頭疼、胸悶、胃痛、掉髮或失眠等症狀忽起,他本來不在意,甚至毫無所謂。
而唯一令他無法容忍的,是變化同時那些僅有的回憶正以難以預想的速度融蝕消逝,他不願如此卻無力抵抗。
從什麼時候開始亂了步調,又是從甚麼時候開始感受到自己的極限?他想。
車子疾馳在路上,風兒頓時喊的淒厲,聲聲暴力而聒噪的捲著路間嘈雜刺進耳裡,他舉手梳理被吹亂的瀏海,輕輕動作間輕易抓落幾根黑絲,他甩手拋開,有些無力的關上窗,驅逐侵入車內的喧囂,還給自己多點寧靜。
「嘖。」
外頭雨卻驟然增大。
水滴帶著不滿兇猛地拍打鋼鐵,狹小空間裡回聲更甚,盼得寧靜者不得願,思緒紛亂似外頭大雨,如此失控。
疲憊雙眸看了眼儀表板上的時間,與流逝分秒成反比的是壓力,一旁副駕座的手機暗了又亮、亮了又暗,螢幕上的通是種催促,了無聲息卻擾人。
低迷氛圍加壓成不快理不盡,駕駛座的人下意識加速,是逃是趕不得而知。
他最終仍是被牽著走的人。
世界頓時安靜,車子不再行駛,他緊抓著方向盤動也不動。
一陣耳鳴高頻嗡嗡充斥感官,視線所及之處混亂地糊在一塊兒,受寒發顫的身子此刻卻連微微顫抖的指尖透著熱意,額角髮間滲出幾滴汗,水珠滑過臉龐之際他立刻回過神,這才意識到發生什麼事。
車禍。
二個字音重重地迴盪在心谷,意識過後逐漸增強的心音壓過思緒,狂躁鼓動的心跳折騰得人胸口有些悶,斷線幾秒鐘時間的理智在車身被誰人拍打喊叫的瞬間恢復,他急忙下車來到音源處,只見一對母女與機車倒落在旁。
感覺到周遭視線,數十雙眼睛的目光朝他投來,下車過於倉促的人壓根忘了雨勢,水珠拍打在身逐漸浸濕衣髮,那些視線和雨滴頓時像是指責,指責他的過失。
又、犯錯了。
「年輕人會不會開車啊!」嘈雜中已經站起身的婦人朝他咆哮,表情猙獰的望著他一面扶起機車。
注意力被強硬扯回,他面無表情地盯著對方,不發一語。
我該道歉嗎,該嗎?
剛剛犯錯的人是我嗎?
疑惑在瞬間冒出頭,他對當下發生的一切有些模糊,事情發生的太快,他唯一清楚的是打從出狀況前那雙緊握著方向盤的手未曾放鬆,手心肌膚上的麻熱足以證實。
無論是機車與車子有段距離,繞到車身旁看看損傷,明顯只有烤漆被擦撞的痕跡,婦人的機車並沒有多少撞擊造成的損害。明明看來誰也沒有受傷,說對方受傷了也不是他的責任,有立場站得住腳的此刻,但他不明白自己怎麼開不了口給予反駁,甚至連眼下情境該如何應對都沒個主意。
腦子裡一片空白。
「天黑又下雨,開這麼快你是會不會開車啊?說話啊!」婦人再次咆哮,那比他矮上一節的身子朝他靠近咄咄逼人,嚴厲語氣吼的人喘不過氣。
心跳、雨聲、帶著怒意不悅的咆哮、街聲嘈雜而紛擾,他的世界被聲音攪的凌亂。
裏內混亂不堪,身外除了微微發顫沒有任何反應。
「沒大沒小,下次開慢一點知不知道。」婦人拋下話揚長而去,事發不過幾秒鐘時間便化為烏有,彷彿剛才什麼事情都不曾發生。
一身黑的他站在原地半刻,濡濕髮絲貼上那張面容,雨水與時間悄然間帶走溫度,卻帶不走混亂過後留下的情緒,與漸漸降低的體溫相比,有股難受積在心口久久難以散去。
乾澀雙唇勾勒著型,感覺到咽喉中有什麼哽得厲害,他很清楚自己在說話,然而那是連他都聽不到的聲音。
好可怕——
究竟這身軀體是為失溫而發顫,還是為放鬆過後瞬間洶湧爆出的無助而發顫,他早已無從思考。
過去片刻,心跳卻仍是狂躁鼓動。
濕透的人坐在熄火的轎車上,牙關微顫不由自主,呼出口的氣帶著濃白,緊貼在身的冰涼逐漸帶走溫暖,除了生理反應外,他沒有任何動作。自衣著滲出的雨水連帶沾濕他人所觸及到的位置,連同雙手間捧於手心許久的黑色手機,骨感指節間滯留的水珠順延滑落機身,薄透水光扭曲了顯示在亮白螢幕中的文字。
思緒停滯許久,長時間運作無休的大腦過熱般承載不及死機罷工,在一場稱不上是刺激的事故過後,即使他試著想要做些行動恢復理智,但無法思考就是無法思考。試圖將手機裡的資料報表點開瀏覽,那些畫面卻只是短暫地在視線裡飛躍,資訊瀏覽間沒有任何事物進到他的腦海。
找個人報備,他直覺性的認為該找個人報備剛剛發生的事故。
動作恍惚間他下意識將通訊軟體點開,盯著一列聯絡人名單,帶有水氣的指尖輕滑過列表,聯絡人的名稱在高速飛舞後停下,他在顯示著「重要聯絡人」的欄位上發愣許久。
我該告訴父親和母親嗎?
人生第一次出車禍,即使雙方並無大礙,方才毫無作為的舉動更加彰顯他人應變能力不及的事實,此話傳到生父生母耳裡只會被指責吧。
簡單小事都做不好、既然沒有錯就大聲地反駁回去、沒能在第一時間表示態度說什麼都來不及了——說了,責備絕對會源源不絕吧。
家母嚴厲的訓斥在腦海響起,是他揮之不去的熟悉。
說了也沒有用。他下意識地想。
動作靜止許久,帶著倦的單薄眼皮緩緩眨了幾下,附著於眉睫的晶瑩悄然滑落,順著他蒼白的臉龐不偏不倚降落在「李柔安」三字的聯絡人上,他的視線更順著水流被帶上。
僅僅,僅僅只是看到這三個字,堵塞在心頭的難受似乎有這麼點緩和了。
他想起女子為他帶來的溫柔,不達戀人程度的依戀卻已足夠在想起對方時感到心安,認識十多年情誼的關係,此刻,他盼得在對方身上找到一些暖意,就像他會在對方需要些什麼的當下時給予,做一個穩固的依靠,安然穩妥地接下對方所有不安。
此意一出凍僵的指尖便有了動作,身體是冷的,觸及文字的指尖卻是愈漸發熱。
期待,那份情緒該稱作期待嗎?他不確定。
似乎有許多東西混雜在一起,情緒連環撞擊在思緒裡。那些公務尚未處理完的焦慮;事故後遺留的鼓譟不安;被父母知情後可能帶來的指責,以及突如其來一絲絲的期待。
「我剛剛出車禍了,沒發生什麼事情」
「我沒有受傷人也好好,不用擔心只是一場小意外」
綠底黑字的對話框佔據在聊天室一角,似是文字承載著情緒,將其發送出去的瞬間削弱不少心上的難受,他盼得能得到一些慰藉,只是一點點也好,或許能夠消除滯留許久的不安。
緊盯著對話框旁顯示著時間的字樣,等待「已讀」二字跳出來的瞬間他恍然大悟,原來自己也會有如此不安的情緒,也會有想要找個誰傾訴的需求,打自心底有求於誰人幫助的慾望與念想像是不曾,或是許久沒有出現在他的生命裡使他早已淡忘這份感覺。
看了。
已讀字樣跳出時能感覺到心跳漏拍的瞬間,他靜靜等待,做好準備接受預想中友人給予的反應,他甚至能輕易的想像出如果友人現在站在他身旁,會用帶著八字眉的苦惱樣為他感到憂心。
數秒後,畫面一側跳出白底黑字的對話框,閱讀過短短幾個字的內容他卻是微微一愣。
「你怎麼沒叫警察?」
啊、因為我——
「這種事發生本來就應該先報警」
我、我知道喔,但是——
「這樣對你來說才會有保障,要是對方拿車禍的事情來誣賴你怎麼辦?」
……。
看著螢幕上跳出的文字,他在心裡喊聲回應,手指卻無法動作,無法給予回覆,只能任憑白底的對話框時隔數秒便跳出一段段新的字句,他還在等待,等待他所期待的一點溫度。
直到對話框不再出現好上一段時間,指尖輕顫輕輕地撫過畫面,他重新閱覽文字,為了確認自己是否在恍惚中略過、錯過一些東西。
說不定有,只是我沒看到而已。
瀏覽間壓抑著不自覺加快的呼吸,吸吐時空氣的重量似乎越來越沉,他清楚,清楚沒有東西堵塞在呼吸道裡,盯著螢幕上短短數行的文字,總覺得有股力量正想將他掐個窒息。
翻閱瀏覽,再翻閱瀏覽。
他檢視彼此的對話,檢視朋友給他的回應,檢視他所拋出的話語,檢視自己那份想要獲得某人回應的心意,他反覆檢視好多好多次,直到視線裡的水光模糊到看不清畫面上的文字。
下刻,複雜的情緒被決心輾的碎爛,一鼓作氣壓回腹中。
「我知道了,謝謝妳告訴我」
「我下次絕對會改進」
「工作加油,我等妳回家」
綠色對話框再次佔據畫面的一角,這次他不再等待對方的已讀,只是輕輕地、緩緩地放下它,再抹了把溼透的面容便發動車子。
「到處都濕透了,回家吧。」
幽寂車內冒出沙啞靡音,混著引擎與暖氣的運作聲,停擺的事物恢復運作,在這陣冬雨中,除了被冷雨帶走的溫度,他蘊藏在心底的暖意似乎也在不知不覺間澆熄。
不要這麼自私的去期待,多麼對不起人啊——
連這點小事都做不好,如此昏庸愚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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幹多久沒寫寫這麼多我瘋了嗎!!發瘋!!
真的是瘋掉
希望大家看的開心(??
滿的主線到此才開始會有轉折,拖了近一年多之際所有事情開始要變化了,連中之我也很期待往後的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