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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years ago
#連載 #支語警察系列 #第10節

但現在看來,自己每一次提醒,都像是扒小馬的傷口,鍾世平從沒覺得這樣慚愧過。

「你……有試著去就醫嗎?」鍾世平問。

「當然有,我媽抓我去看過不曉得幾次了,但醫生說是心因性的,沒辦法根治,只能減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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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色孤兒
3 years ago
「醫生讓我練習讀寫自己的名字,馬走新,我應該至少寫過兩億次以上,這世上大概沒人比我寫過更多次名字了。也因此後來我很討厭自己的名字,光是聽到就想吐,這是我為什麼一直沒想告訴鍾世哥本名的原因。」

小馬望著鍾世平。他想起小馬曾經在電話裡說「我跟鍾世哥說過,但你不記得了」。

但鍾世平實在想不起來,小馬在何時、何地跟他說過這些事。

「後來我也有點自我放棄,直亮哥考上很好的大學,我在國中卻一直吊車尾,差點被留級。這讓我開始有點怕看到我哥,每次家庭會面日,都找各種理由逃避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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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years ago @Edit 3 years ago
「但直亮哥來找我,他送我一本書,說是他寫的。他要我不要急,慢慢讀,讀不懂也沒關係。」

「那本書的書名是《遊樂園》,但《遊樂園》其實只是第一個故事的篇名,裡面有很多很可愛的小故事,像是放煙火、逛夜市、在家裡看到一窩螞蟻,篇幅都不長,文字也非常簡單,就算是像我這樣的人,也可以讀得懂。」

鍾世平呆了下,覺得小馬說的內容有點即視感,彷彿在哪裡看過一樣。

「後來我才知道,這些故事是直亮哥自己寫的,他從高中就開始寫作,也發表在網路上,被一家小出版社相中,這本書是他的處女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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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years ago
「直亮哥的筆名是『高青』,到現在我房間裡都還收著他所有出版過的書。」

鍾世平的世界旋轉起來。

他忽然看見了過去的自己。這種感覺很奇妙,彷彿眼前的那個自己,與現在待在床上的自己並不是同個人,他只是旁觀者,就像無關的人看戲一樣。

他看見「那個」鍾世平,在某一天進了小馬的房間。在幾乎沒有印刷品的房間裡,卻突兀地擺了一大排書,作者全是同一個人,全是「高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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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years ago
「那個」鍾世平抽了其中一本,在手裡翻看,許多大學時代的閱讀記憶湧上心頭。

他本以為遇上了同好,詢問小馬是從哪理知道這個作家。

那時小馬便向他說了,這是他哥哥寫的故事。

鍾世平扶著太陽穴,這本該是發生不到三個月的事,他怎麼會就這樣給忘光了?

「鍾世哥?你還好嗎……?」

小馬伸手扶住他的肩。「還要繼續說下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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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years ago
鍾世平晃了晃腦袋,「不要緊,你繼續說。」

小馬擔心地看了他一眼,點點頭。

「我從哪本書開始,終於慢慢可以閱讀文字,雖然不能像正常人那樣讀很難的東西,但像社群網站那種短文就沒問題。」

「直亮哥鼓勵我多寫,不用很正式的那種作文,越輕鬆、越隨興的文字創作越好,我開始經營社群帳號,先是IG,還有Twitter、Tiktok、Facebook……我能寫的片段越來越長、也越來越完整。」

「我能用文字記錄我的生活,讓別人知道我是怎樣的人、我身邊發生什麼事。這讓我有被拯救的感覺,從閱讀給我的惡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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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years ago
鍾世平說不出話來,他曾不解為何小馬這麼勤於寫那些無聊的小事,特別是和他在一起後。

大至一起出去喝酒、一起去墾丁玩;小至鍾世平在便利商店買了水給他、AirPod的阻隔棉掉了、下公車時扭到了腳、在美甲店的角落抓到一隻只有七隻腳的蜘蛛、下班路上撿到了一塊錢……

鍾世平忽然意識到,這都是救贖,屬於小馬的。

而他卻愚蠢地檢舉了這一切,以支語警察的身分。

「你……為什麼不早點跟我說?」鍾世平問道,聲音沙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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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years ago
「因為很丟臉啊,失讀症什麼的。」

小馬用湯匙敲著已經空掉的碗,振振有詞。

「別看我這樣,我也是有自尊心的。有時候鍾世哥跟我在網路上聊天,寫的句子又長又快,我都來不及回,只好裝作沒有讀到,或是亂回一些表情符號,然後用一個晚上的時間慢慢看完。」

鍾世平想起小馬的「咩噗」,至今他還是不知道那什麼意思。他還問過組裡的年輕人,他們解釋的語境鍾世平也聽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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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years ago @Edit 2 years ago
「馬直亮他……你哥哥他,後來為什麼不再出書了?」鍾世平問道。

小馬看了他一眼,鍾世平從小馬的眼神中判斷,這些事情小馬應該已經說明過了,但是被自己忘了。

鍾世平感到抱歉,但他無論如何努力,也無法回想起來這一塊。

「直亮哥後來考進了銀行,成了銀行員。雖然每天工作都很忙,但直亮哥還是很努力在寫作,幾乎每隔幾個月,我就會收到哥哥給我的新書,有愛情故事、有比較難的推理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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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years ago @Edit 2 years ago
「我後來才知道,直亮哥那時候好像談了戀愛,對象是誰我不知道,應該是同為出版界的人,那段期間,是直亮哥創作最勤的時期。」

鍾世平聽著,光是聽到馬直亮過去談過戀愛,他的胸口就彷彿打翻了一瓶醋,酸澀的感覺在胸臆間漫延開來。

「那些書我不見得都讀得懂,直亮哥就幫我把他錄成有聲書,讓我用聽的。」

「我也常上網偷看哥哥的文章,直亮哥有經營部落格,還有網路專欄。網友稱讚直亮哥寫的好、怎麼這麼會寫、簡直是天才……只要看到這些稱讚的話,我就覺得好像是在稱讚我一樣,覺得很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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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years ago @Edit 2 years ago
小馬說得雙眼放光。

「直亮哥在二十五歲那年,拿了一個獎項,好像是專給三十歲以下的創作者的文學獎,那本書讓哥哥變得很有名,網路上討論他的人很多,還有大出版社來找哥哥出書。」

「什麼書?」鍾世平忽問,嗓音有些微顫抖。

「好像叫什麼《支語警察》,開頭是一男一女在旅館約砲的故事,我沒看過全文,只聽哥哥稍微提過。」小馬說。

鍾世平唇色忽然變得蒼白,他坐倒在床緣,好半晌才開口:「請繼續說。」

小馬擔憂地看了男友一眼,點了點頭。
紅色孤兒
3 years ago
「當時有人在網路上批評哥哥,那也沒什麼,平常直亮哥的部落格就有不少人來鬧版。」

「那個人好像是哥哥的粉絲,長期追蹤哥哥的作品,但看了「約炮」之後不知道哪根筋不對,就寫了長篇大論,批評這篇文章的用詞用語。」

「大致上是說直亮哥的小說用詞用語太隨便,沒有考證、喜歡用非正統的外來詞語,明明故事多數發生在台灣,角色講起話來,卻像是外國小說翻譯過來那樣。實際討論內容很複雜,我也看不太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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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years ago
——並不是說完全不能用非正統的用詞用語,如果在語境符合的前題下,信手捻來,還在可以容許的範圍。

——但是像這樣不假思索、甚至是近乎輕率的,想著「我就想用這些詞,這些詞好用,為什麼不可以用」,不去在乎來源、也不在乎對錯,大量地使用在作品裡,我認為,這是一種創作者的迨惰。

——我也不明白評審為何完全不在意這一點,可能是覺得故事好看就好,用語是否正確並不重要。但做為閱讀者,我覺得十分遺憾。

鍾世平的腦海裡,不知為何浮現了這些字句。

他怔在那裡,小馬還在繼續說著,但鍾世平卻聽不見小馬的聲音,只看見小馬的唇歙動著,宛如喇叭壞掉的電視螢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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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years ago @Edit 3 years ago
——畢竟語言的消失就代表著你我身處文化的消失,而文化的消失,就代表我們對這片土地的認同也消失。

——像這種不在乎認同是否消滅的作者,卻把象徵著台灣文學的獎項搬回家,我真是完全不能理解為什麼。

小馬還在說著什麼,但鍾世平的腦子裡全是這些聲音,與聲音相應的文字像是從腦海深處,硬是撬開了什麼破土而出一樣。

鍾世平從床上直起身來,小馬為他蓋上的濕毛巾掉落在地上,也因此驚動了小馬。

「鍾世哥……?」小馬忙跟著站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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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years ago
鍾世平喘著息,他單手壓住太陽穴,用力閉起眼睛,那些惱人的聲音和字句才終於從腦海中淡化了些。

「那個粉絲……叫什麼名字?」鍾世平問小馬。

小馬搖搖頭。「我只知道他的暱稱是「VF」,但真實身分一直不知道。這也是當然的,網路上所有人都是匿名的」

鍾世平一下子睜大眼睛,他想到馬直亮給他的代號,「Vedio Frequency」,他之前一直不懂那是什麼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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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years ago
「那篇文章在網路上激起很大迴響,被轉貼到很多社群網站,連我媽都在臉書上轉貼給我看。直亮哥的專欄也湧入很多網友,不少人罵得很難聽,還有人酸他,說這種文筆也敢拿出來丟人現眼、文學獎評審眼睛是否瞎了之類。」

——我有看過一點,看了開頭就棄了。

——我看到標點符號都亂用就受不了了,這年頭小學生文筆也行?

——注音文也太扯了。

——違和感是什麼?一般只有皇帝會說龍體違和吧?

——雖然我沒看,但聽大家討論就不想去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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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years ago
鍾世平太陽穴仍舊脹疼著,腦袋裡嗡嗡作響,全是來源不明的聲音,而小馬還在繼續說著。

「當時狀況真的很糟,還有人跑去挖了他之前文學獎得獎作品,說他抄襲還是什麼的,還有像什麼拖稿、叫別人幫忙設計封面卻不給設計費……總之什麼黑料都有。還有人搜出直亮哥的本名和學歷,連工作的公司都被爆出來。」

「有這麼嚴重嗎?只不過是、因為一些詞彙的爭議……」

鍾世平有點茫然。

「鍾世哥很少上SNS吧?網路社群媒體就是這樣的地方,一點小小的事情,都可能演變成炎上事件,因此吃官司或是被跟蹤的都很常見,之前還有很多藝人,因為在網路上被說了『去死』而自殺呢!」
紅色孤兒
3 years ago
因為是陌生人、因為完全不認識真實的對方,所以在公司、在鄰里間可以一笑揭過的事,在網路上反而會被放大檢視,甚至演變成霸凌。

反正關了電腦,切斷網路,對方之後發生什麼事,說話的人都可以不聞不問,過他自己的人生,在匿名發言的狀況下,甚至可以不用負任何責任。

就算事後知道有人因此受到傷害,良心受到遣責,也可以用「我只是講了該說的話」「是他自己不好」「又不能肯定是我的發言傷害他」等等藉口塘塞過去,連心裡成本的省了。

鍾世平發現自己後頸全是冷汗,只能用喘息讓自己冷靜。

「後來……後來怎麼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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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years ago
小馬看起來很擔心,問道:「鍾世哥,你真的沒事嗎?要是又像那天一樣昏倒……」

鍾世平不知道小馬指的是什麼,但他知道,現在的他絕對無法停下來。

「不,你繼續說下去。後來怎麼樣了?」

「哥哥因此辭了工作,本來也就只是用來支持寫作夢想的工作而已,辭了也不可惜,哥哥是這麼說的。所以剛辭工作的時候,直亮哥其實還挺樂觀的,認為自己終於有時間可以全職寫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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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years ago
小馬雙手握在胸前,微低下頭。

「我不是寫作的人,對文字也不在行,所以不是很能體會。但直亮哥曾經跟我說,他說寫作是……一種非常纖細、一種非常需要感官運作的行為。」

小馬像是吃力地想出詞彙來形描一樣,雙手在空中揮舞著。

「他說過,作家在寫作、在選用詞彙語句的時候,不是像一般人想的一樣,是走在一條長長的路上,然後遇到一個分岔點,比如說形容一句話,有同義的A詞、B詞、C詞可以使用,然後作家從中選擇一個後,繼續往下寫,再遇到岔路,再選擇一次。直亮哥說並不是這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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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years ago
「不是……這樣嗎?」鍾世平有點迷惘。

「嗯,真正創作的情況是,有一篇文章、一篇小說,原本就存在在那裡,但是他藏得很深,在作家的腦袋深處,或是在其他更不知名的地方,但是它在作家寫出來之前,就已經存在在那裡了,

「很不可思議,我也聽不太懂,但直亮哥是真心這樣想的。」

「他說,作家要做的事,不是去選要用哪個詞彙,還是把原本就存在於那裡的、由不知名的神安派好的每個詞彙、每個句子,想盡辦法原原本本的把它取出來。把那個不被世人所見,只有作家能夠碰觸的地方拿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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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years ago @Edit 3 years ago
鍾世平怔怔地聽著,這樣的說法,讓他想起多年前看「高青」的作品時,那種匪夷所思、卻又不自覺受到吸引的那種感覺。

「直亮哥還說過,創作之所以辛苦,在於作家在取出那個「東西」的過程中,會受到自己狀況的影響,可能心情不好、可以灰心喪志,也有可能生了病,身體的或是心靈的。」

「作家的狀態不好,就沒辦法好好的把東西從那個地方拿出來,拿出來的東西不完整,可能漏了一塊、可能多了一部、也可能沾染到什麼髒東西。」

「只有在天時、地利、人合的狀況下,作家才有可能拿出最完美、最原始的東西,那種狀況,一個作家一生之中,很可能就只有那麼一次。從神的領域取出神的造物,直亮哥是這麼形容的,那值得一個作家花上一生去追求。」
紅色孤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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鍾世平不知為何,覺得鼻子有些酸。但他不想打斷小馬的話。

「所以在這樣的前題下,作家是沒有辦法去決定自己選用的詞語的,他只能選擇拿出來、或不拿出來,只能去努力精進自己的狀態,想辦法拿得更多一點、更完整一些,但他不能去改變整個作品既有的型態。」

鍾世平的身影,彷彿和馬直亮,不,和鍾世平素未謀面的那位作家重疊,他彷彿聽見馬直亮在他耳邊訴說。

「他說,他們都說我用的詞語是錯的、是不該使用的,是非主流的、是不正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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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那是因為,他們並不知道我在那個地方看見了什麼、體驗到了什麼。並不是決定我要使用它,而是它原本就是如此」

『那個東西』,在他生成時就已經決定了,上天下地就只有那麼一個,無從移易,也不能改變。」

小馬深吸了口氣。

「所以直亮哥說,他並不後悔,也不會改變他的作法。他會按照他的想法繼續創作,直到能夠從那個地方、拿出他心目中最完美的『那個東西』為止。」
紅色孤兒
3 years ago
鍾世平有點懵,雖然小馬說得玄之又玄,但不知為什麼,鍾世平竟覺得自己能夠聽懂。

雖然明明他也不曾創作過什麼了不起的東西,但有時鍾世平在苦思不到合適的廣告文案,總有那麼一瞬間,某個詞語就像火花一樣,蹦地從他腦海深處彈跳出來。

沒有預警、來源也不明,但它就是出現在那裡。

「但是高青……我是說馬直亮,後來沒有再寫作了不是嗎?我記得是我剛進公司那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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鍾世平問著,只覺得腦海深處有塊灰色的雲霧,在他的視界裡旋轉著,擴散又縮攏。但任憑鍾世平如何努力,都無法讓那個灰色雲霧散開一些。

「你不是說他不在意那些留言,打算繼續創作的嗎?後來為什麼又退縮了?」

小馬眨了眨眼睛,鍾世平覺得他的眼神裡,充滿某種深遠的哀傷。

「鍾世哥果然忘記了。對不起,那時候鍾世哥來我家裡時,我明知道你是直亮哥……不,是『高青』的書迷,卻沒有注意到你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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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years ago @Edit 3 years ago
鍾世平腦海中的灰色雲霧,忽然變得稀薄,在鍾世平眼前翻攪、散開。

「直亮哥……在他從銀行辭職三個月後的耶誕夜,在一家旅館的浴室裡……割腕自殺了。」

鍾世平視角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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