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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years ago
#連載 #支語警察系列 #第6節

如果說「支流及非正統」的中文用語、用詞應該被禁止,那麼「主流及正統」的用語,又是什麼呢?



鍾世平感覺有人碰觸他耳際,他嚇了一跳,回頭才發現是馬直亮。

馬直亮手上拿著兩杯咖啡,他才發現自己坐在某間出版社的攤位前,已經發呆了好一陣子。

「你耳朵真的很敏感。」馬直亮見他嚇得不輕,揚起了唇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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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話讓鍾世平想起了那天旅館裡的事,他脈搏加速,腦門有點暈暈的,馬直亮把其中一杯咖啡遞給他,趕緊啜了一口,是熱的卡布其諾,這人連他喜歡喝什麼也猜得如此準確。

「走吧!簽書會快要開始了,先去排隊,比較能夠佔到前面的位置。」

鍾世平有點意外,和馬直亮這些日子相處下來,他只覺這男人自恃甚高,什麼事情都有自己一套主見。

這種人很難想像他會崇拜什麼人。鍾世平看馬直亮神采奕奕,竟似相當期待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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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讓鍾世平感到好奇,同時也莫名生出一股鬱悶感。他實在不知道他從何時開始這麼容易情緒低落了。

「這是……什麼樣的作家?」

鍾世平跟著馬直亮排在等待工作人員安排座位的行列裡,卻發現前後排的都是女性。唯一的男性只有他和馬直亮,以因此特別惹眼。

排在他們後面的一群女孩子還交頭接耳,時不時把目光瞥向他,讓鍾世平老大不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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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女孩子手裡還都拿著書,料想是那位作家的書。書的封面鮮豔,標題好像有「本土」之類的字眼,因為太長了,鍾世平實在看不清楚。

「是紀實小說家,正確來講,這個作家是兩人一組,其中一人負責蒐集資料、擬定大綱,另一人則負責寫作。今天來的就是負責執筆的作家,他也是我們協會重點觀察的對象。」

馬直亮詳細地解說著。

他和馬直亮被安排在第一排中間的位置,身後的視線和私語變得更明顯,「長得很帥耶」、「是真的男生,不是女扮男裝吧?」、「水屏老師也有男讀者啊……」,讓鍾世平有種很想挖個洞躲起來的衝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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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years ago
工作人員在舞台上放了麥克風,放了簽書用的筆。

這時作家出場了,鍾世平本來以為這麼多女性粉絲,多半也是女性作家,結果沒想到是個看上去小自己三、四歲的青年男性,跟馬直亮年紀相彷。

鍾世平是第一次參加作家簽書會,開頭主持人訪談了作家。鍾世平一邊注意馬直亮的反應,一邊可有可無地聽著。

那作家就如馬直亮所說,寫的是社會紀實小說的,主要以台灣的田野調查為基礎,寫一些旅情、地方異誌還有美食,故事和故事之間用人物串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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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者口中的「水屏老師」,是負責執筆的作家水屏。而還有另一位負責替水屏收集資料、擬定寫作大綱的,筆名是「憂話」,據說他從未露過臉。

鍾世平聽主持人強調了幾次「本土」,作家也對自己想深入鄉間、呈現臺灣本土文化的企圖侃侃而談了將近半個鐘頭,依稀主持人還提到使用方言創作的議題。但鍾世平平常不大關切文學的人,半途差點睡著。

他瞥了一眼馬直亮,他倒是聽得很專心,唇角和在飯店裡一樣微微上揚著。鍾世平看他視線一直停在那個小夥子身上,不知為何有點不是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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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不容易訪談完畢,到了Q&A時間,他們身後幾個女粉絲特別踴躍,問了很多關於小說人物的問題,像是「A跟B有沒有可能再一起去旅行?」、「C和D的系列還會再繼續寫嗎?」等等鍾世平覺得好像不是重點的問題。

整個提問過程,鍾世平看馬直亮都一直坐在座位上,沒有任何動作,他不禁懷疑他說的「執行協會任務」,指的究竟是什麼。

整體提問時間氣氛很愉快,主持人看問題問得差不多了,拿起麥克風正要宣布簽書時間開始時,馬直亮卻忽然舉手了。

「抱歉,我可以再請問作者最後一個問題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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鍾世平有些意外地看著馬直亮,主持人和作家都望著他。

「我問的問題,和剛才的方向可能有點不同。我是水屏老師長年的粉絲,從老師《藍白拖總裁放長假》《彰化舅舅鹿港姪》還有《北港香爐不是只能拿來插》都是我很喜歡的系列。」

馬直亮如數家珍,彷彿有備而來。

「我知道水屏先生長年致力於本土小說創作,也深深為水屏作品中的台灣味、在地化著迷,但我在閱讀您作品的過程中,一直有個疑問,想趁這個機會提出來問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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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持人做了個「請」的手勢,鍾世平看那個作家看起來有點困惑,但馬直亮已經逕自開口。

「您的文筆非常好,這個是當然的,但我在閱讀過程中,常發現您寫的雖然都是在台灣發生、台灣人和台灣人之間發生的故事,當我在閱讀他們對話的時候,常常感受不到他們是台灣人。」

馬直亮頓了一下,現在氣氛有些安靜,主持人只好開口問:「為什麼呢?」

「因為他們的用詞用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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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直亮說,鍾世平見他站了起來,側臉上的光芒和當初他們在汽車旅館時相遇一樣,充滿著某種尖銳著、挾帶著怒氣著的自信,卻又有某種讓鍾世平解讀不出的悲傷。

「比如您在《藍白拖總裁放長假》第二回第四十五頁部分,總裁說了:『沒想到現在在河堤上騎單車這麼有人氣』,我讀到時覺得很困惑,我想老師的意思是『單車這麼受歡迎』『人氣』顯然不是正常的台灣中文,從一個穿著藍白拖、標榜自己很台的總裁口裡說出來,實在讓人越想越不對勁。」

鍾世平聽見背後傳來女粉絲的騷動聲。主持人看起來有幾分尷尬,但又不便制止,而且馬直亮的語氣自有一股魄力,讓人很難打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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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同部作品第十回第八十頁的部分也是,裡面提到總裁過去的下屬到鄉下找總裁,希望總裁回去主持公司,但總裁不肯。」

「那裡的描述是這樣的:『他整個人暴走,差點沒給他的老闆一個過肩摔』,我實在讀不懂,『暴走』是什麼意思?」

「應該就是情緒失控的意思吧?」主持人圓場似地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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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其實直接用『失控』就能表達了,類似的狀況還有很多,像是極力表達出鄉土味、角色都使用本土方言溝通的作品《彰化舅舅鹿港姪》,裡面竟然多次出現像是『單品』『最高』或是『這樣的事情也可以嗎?』這種嚴重不是台灣人說話方式的句子,讓人在閱讀之餘感到困惑。」

「呃……最後那句有什麼問題嗎?」主持人忍不住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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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是正確的中文,應該不會把表達肯否的『可以』放在句子最末,詢問的助詞通常只能擱在句子最前端。『我可以這麼做嗎?』,才是正確且正統的中文。直接將外文語序照搬成中文,如果老師是寫留學生的故事也就罷了,但像老師這麼標榜本土創作的作者,犯這樣的錯誤,讓人覺得格外遺憾。」

馬直亮強調了「遺憾」的語氣,鍾世平覺得坐立難安,特別他看見那個男作家已經神情茫然,臉色有點蒼白。

他從後面拉了下馬直亮的衣襬,但馬直亮說到興頭上,根本渾然無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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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水屏老師說過,他很喜歡日本的動漫文化,也很羨慕日本能擁有自己的文創產業,所以才會有撰寫台灣本土故事、原創角色的企圖心。因為大量閱讀了翻譯作品,在創作上受到影響,也是一種文化交流吧?」

主持人還在試圖圓場,但馬直亮立即接口。

「如果水屏老師寫的是二次創作、或是輕小說、或是和外國文化有密切關係的小說,那當然無妨。」

馬直亮說著。

「但是誠如我一開始所說,作者標榜的是本土創作,作者書中的人物、場景、服裝、風土和食物,全部都與台灣有關,但是角色說出來的對白、作者的筆觸,卻不是正常台灣人會用的字句,這樣不是很奇怪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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鍾世平看作家的臉色越來越蒼白。他不禁浮現當年當年自己入行時,被主管把文案摔在他臉上,罵他「你到底是不是台灣人,用這什麼中文啊!」時,那種彷彿跌入什麼泥淖、看不見頂也踩不著底的感覺。

他正想插嘴說些什麼,作家本人終於開口了。

「我、我以前曾經寫過日本作家作品的二次創作……可能是從那時候開始受到影響,寫作的時候,會不自覺地使用自己最熟悉的文字和語言,有時候不會想那麼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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鍾世平看那個年輕作家艱難地解釋著。

「有時候語言和文字已經內化成自己語言系統的一部分,寫作的時候,腦內就不會區分成哪些是外來的、哪些是與生俱來本來就有的……」

「所以作者的意思是,不去思考也沒關係嗎?」馬直亮打斷對方的話。

「呃,我並不是這個意思,但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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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閱讀和接觸的都是那些非正統、支流的語言,所以不用去思考怎樣使用中文才是正統的、本土的、正確的也沒關係。只要用得舒服習慣就好、只要讀者看得懂就好,作者現在的意思是這樣嗎?」

「我沒有這樣說,只是……」

「語言的消滅就是文化的消滅,文化的消滅,就是認同的消滅。」

馬直亮再度打斷他的話。

「如果立志於『本土』創作的作家,也認為使用正統的文字語言那麼不重要,認為只是寫個陣頭、八家將,寫角色去吃蚵仔煎、喝珍珠奶茶,或讓主角穿著藍白拖鞋,就是所謂『本土』的話,那我無話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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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輕作家臉色蒼白,似乎一時不知該如何回話。

鍾世平明白他的感受,當初他在旅館裡,第一次被馬直亮指摘對話中的「錯誤」時,也是這種感覺。

這男人就是有這種魔力。鍾世平覺得那力量來自於語言,馬直亮的語言自有一種讓人屈服的力量,鍾世平也說不上來是為什麼。

「啊,我想我們座談會的時間有限,水屏老師待會還有簽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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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持人開始顧左右而言他,但馬直亮視線一轉,把矛頭指向主持人。

「還有,不太明白主持人為何要稱呼作者為『老師』?如果是從日語的『先生』來的,那麼主持人應該完全誤解日文裡稱呼有地位、有專業的人『先生』的用法,中文就各種專業者有相應不同的稱呼……」

鍾世平終於忍耐不住,他也不知哪來的氣力,伸手抓了馬直亮的手腕,硬是把他拉離了座席。

「這位讀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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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持人似乎還想說些什麼,但鍾世平頭也不回,甚至也不敢看馬直亮的表情,一路把他拖出了簽書會場,一直到攤位與攤位的夾縫間,確認會場已經看不見了,鍾世平才鬆開手。

鍾世平回過頭,發現馬直亮正直直瞅著他,沒有說話,但也沒有意外或是生氣的表情,彷彿一切都在他預料之中。

鍾世平只好開口:「……為什麼這麼做?」

他喘著息,馬直亮剛才那一番言語造成的負面反應還迴盪在他腦子裡,讓他無法好好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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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做……?」

「就是……」

鍾世平欲言又止,他想了半天,都想不到最確切的語句。第一次體認到組織語言原來這麼困難。

「……你特別去讀了他的小說、還讀得那麼詳細,只為了讓他在公開場合難看?」

「我說過了,那個人是我們協會的重點觀察對象。」

馬直亮顯得很平靜。

「他的作品嚴重違法支語協會的理念,我們已經注意他很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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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是這樣,那也可以不要用這麼激烈的方式不是嗎?」

「我們試過很多方法,試圖提醒和糾正他,用協會的方式,就是你所知道的那些。」

馬直亮說,但說真的鍾世平至今還不知道,協會會怎麼對待被警察檢舉的對象,依照剛才馬直亮的行動模式,肯定不是發私訊提醒對方這麼簡單,鍾世平開始認真擔心起小馬來。

「但是對方對協會的糾正視若無睹,甚至變本加厲,所以我們才會希望跟該名作家當面談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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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但也不用選在簽書會或是座談會上啊!對那個作者而言……雖然我對小說家這行不大理解,但簽書會這種東西,對小說家來講應該是很重要的活動,不是嗎?」

鍾世平不知該如何措詞。

「你這樣當著他的面批評他,萬一他因此留下陰影,以後……以後不能創作了還是什麼,那不是不太好嗎?」

「提出問題的不只有我,現場還有很多書迷,他們都喜歡作者的作品,你不是聽見那些書迷對他的稱讚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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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直亮振振有辭。

「我對他的批評,充其量也只是眾多意見中的一個,不能代表所有人。他可以自己判斷哪些是對他有用的評論,哪些他能接受、哪些他不能。要是真覺得我說的不對,以可以反駁我。」

「就像他有他的言論自由,我也有我的。沒理由他有出書表達他言論的自由,我就沒有批評他的自由。」馬直亮又說。

鍾世平心裡亂成一團,他知道馬直亮說的有理,但理性上服了,胸中那股莫名不快的情緒卻揮之不去,亟待宣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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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在馬直亮面前,鍾世平發現自己所有語言能力都不管用。

「書展逛完了、簽書會也結束了,我得先離開了,我還有工作。」

馬直亮雙手插在口袋裡,背對著鍾世平轉過身。鍾世平有種感覺,或許這是他和馬直亮最後一次見面了。

他也不知哪來的衝動,伸手拉住馬直亮的右手,乘著對方踉蹌重心不穩,一手押住馬直亮的後腦杓,對準他的唇吻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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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節完 #轉噗歡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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