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的冬陽從落地窗潑入。十二月，室內沒有特別開冷氣，也保持在涼爽不至寒冷的溫度。本來放在中間的大木桌，被稍微移向靠窗的位置，為了讓上下兩層喜光的多肉植物們，都能沐浴在溫煦陽光。

整排白色長水桶裡的鮮花仍舊欣欣向榮，和盆栽相隔走道眺望，可以被解釋成爭妍，但也像是互相打招呼的友好。

願意在冬季盛放的花總是特別惹人憐愛跟欣喜。小白鞋在木質地板上來回踱步好幾遍後，遍及細碎傷痕的手揀選了小蒼蘭，淺藍紫色、白、黃個別幾枝，纖細苗條，偏生一側的花散發清新香氣。

帶著小蒼蘭來到L型的吧台，單腳踩著高腳椅的踏環作為支點，另一手撐著桌緣坐上櫃檯。手邊除了花藝師的基本工具外，還有花相大、花瓣多、向外盛放的非洲菊，樣子跟向日葵有點像；色調復古沉著的秋繡球；幾枝的尤加利葉；較細長稀疏的蘆葦草。

色暗的秋繡球、尤加利葉打底，在雪白的非洲菊間，跳躍著顏色鮮嫩明媚的小蒼蘭，穿插蘆葦。一束鮮花儼然成形，低調優雅而不顯奢糜，用細麻繩束起，手指再把花瓣綠葉撥攏開來。

鍍有防水膜的淺色牛皮紙包裹起花束，外層繫上緞帶花，找來一只寬口水的玻璃瓶，讓鮮花的莖部能浸泡清水，等待客人來取。

叮鈴——是懸吊的掛鈴，還夾雜門被猛地用力推開，會有的細小嘎吱聲。『歡迎光臨』沒來得及說出口，就被急促的腳步聲打斷，只見一個大包小包的男人走入花店，熱切的大嗓門嚷嚷呼喊著：

「深瀨！」

「啊、是你啊。」

「什麼叫做『是你啊』！對辛辛苦苦來看你的朋友只有這句話？」

表情充滿迷惘，「那……歡迎光臨？」

訪客重重的嘆了一口氣。算了、怎麼會對這傢伙抱有期待？果然，那種看到好久不見的老朋友，遠渡重洋來探望，感動到痛哭流涕的場面，只有可能發生在電影裡吧！對這無趣的人又更不適用了！

「東西先放下吧，看起來很重的樣子。」

「基本上，左手這袋衣服都是要給你的喔。聽說要來找你，我媽完全是卯起來買！原本是要帶吃的啦，因為太麻煩了就變成冬裝，就算跟她說你一點也不怕冷也沒用，她還織了圍巾呢。」

在店主收拾吧台桌面的同時，男人已經佔地為王，大勒勒的坐上高腳椅，身上的行李不是隨意扔到地板，就是亂七八糟的放上櫃檯，也不曉得身上那件大衣是要穿還是要脫，懶洋洋的癱軟著。

「幫我謝謝阿姨。」

「比起這個，不應該先謝謝我嗎？」

有好長一段時間沒看到雨宮活蹦亂跳、氣急敗壞的樣子。

「嗯，謝謝你。」平靜無波的臉上勾起些許笑意，又淺又淡，和天生的瞳色相似。孟逐點頭，自發地泡起咖啡。

「你這間店還算有模有樣啊，還以為只是開玩笑，想不到你真的搬來這邊經營了。魔女怎麼會同意？」

雨宮很喜歡稱母親為『魔女』，從中學時期就這樣。原因是『那個女人太誇張了，好像不會變老一樣！』相較於瑟瑟發抖的命名者，母親反而滿欣賞這個稱號，甚至還誇獎過朋友的嘴巴很甜。

「不算同意。」沉吟片刻，「跟我想做的事情一樣，只達成了一半。或許，最後還是得回去也說不定。」

「想做的事？唔嗯、那你打算怎麼辦？」

熱水順著壺嘴傾注，剛磨好的粉末緩緩膨脹，代表其新鮮度。熱咖啡從濾紙滴落，第一次注水是順時針浸潤、第二次是在水面中心單點的注入，期間沒有任何交談，兩雙眼注視透明的咖啡壺身。隨後輕輕晃動，使兩注的手沖咖啡均勻，蒸騰熱氣和苦澀香氣。

「……我喜歡這裡。」

「不管結果如何，那都會是我所做的決定。」

唇角勾起，丹鳳眼在環視店內的繁花、每處佈置後，流淌堅定與喜愛，閃閃發亮。一杯正好的咖啡被推到雨宮手邊，銅鈴再度響起。

意思是，會去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嗎？

雨宮端起咖啡小啜。嗯、跟之前比起來進步了不少，想不到曾經把咖啡沖成像白開水那樣淡又無味的人，現在也能沖出像樣的咖啡、開一家像樣的店，為了自己心之所向，而不為他人的期望往前。

還學會笑了啊。

年輕的花店店主面露微笑——還有些生澀僵硬、羞赧笨拙，同時也十分溫和、慎重，參了喜悅的微笑，既是屬於『深瀨』、也是身為『孟逐』。小蒼蘭為主體的花束從玻璃瓶中抱起，與客人談話。

看樣子，在這裡過得還不錯吧，這樣就好。

12月16日

花店店門緊閉且深鎖，裡面一片漆黑，憑藉街道和其餘人家隱約的燈火，可以從大片落地窗略見——大木桌上剩下幾盆不怎麼需要澆水、耐寒的植栽，如色調復古的姬朧月、未開的生石花、炫目的長壽花。

白色木條交錯形成花架的前庭，則多了數個幾何形的掛架，懸吊著空氣鳳梨。長而直的葉子從銅環間隙中穿梭而出，翠綠且色澤光滑，看起來似乎挺滿意這個新的生活環境。

小黑板擺在外邊，面向街道，粉筆書寫的字體端正遒勁，和店主潦草飄逸的筆跡截然不同，可能出自他人所筆。

寫著：

To Night

有事外出
12/16(三)—12/18(五)店休

12月20日

成排的軌道燈亮了起來。

漆成純白色的牆面，連帶著牆上掛滿的花卉圖像，都被打上一層綽約波采，溫柔而明亮。長水桶是一個個筆直佇立在牆邊看店的士兵，桌椅座位、花架、櫃檯都保持離開前的模樣，一塵不染。

將兩人份的行李從手上、背上卸下，悉數放到高腳椅旁，除了打開照明外，首要做的事情，就是湊到中間那張大木桌旁邊，觀察盆栽們是否安好。紅色的長壽花土壤有些乾涸，可能是擺放的位置受光不均，新生的莖芽微彎、花苞低垂，在澆水後，立刻移動到落地窗邊。

「就只有這樣？這間店未免太小了。」

短靴的鞋跟聲在木質地面上特別清脆，巡視一樣的繞了幾圈，慢慢踱步到木桌旁。還未完成變聲，介於成熟和青澀之間的聲線，語氣中充滿嫌棄，還有著高人一等的漫不經心跟嘲諷。

「……肚子會餓嗎？」窮盡一切思考出的回覆。

「是誰的錯，害我們從早上到現在一餐都沒吃。」

喀、喀。

短靴又往前踏兩步，盛氣凌人，少年單手身穿襯衫和吊帶短褲，金色袖扣在薄暮下閃閃發光。撐著腰、抬頭、瞇眼，跟髮色鮮艷的花店店主不同，略微自然捲的短髮是烏黑色，瀏海呈三七分。

「我的房間在哪？應該有電梯吧。」

「沒有。」直率說出口的同時，能發現對方的臉色立刻扭曲，像是皺成一團的布匹，又補充：「先稍坐一下。」

飛快運轉思路——應該先打點一下閒置三、四天店面，還是應該先把十五歲的小少年跟行李送上樓安置。照這個情況看來，上樓後大概又免不了一場爭執、抱怨、抗議，簡單來講就是戰爭。

為了善用時間，應該先把人留在樓下？

喀、喀。叮鈴——

清脆的腳步聲。平常都是穿運動鞋或帆布鞋居多，今天還是第一次知道，原來靴子踩踏的軌跡會這麼明顯。中斷思緒的還有拉開門扉的聲音，銅質掛鈴發出提醒，開關門的動作並不溫柔，導致鈴鐺撞上了木框，沒有響完整段音節的聲音遏止在視線範圍之內。

小少年站在小花圃內。

臉上的表情像是在笑，但更多的是不耐煩。那種樣子見多了，很直覺就能聯想到惡意。纖細的手提起掛環後，一把捉住空氣鳳梨的長葉，將其拖出銅環，隨意扔到地上。

跑出店門，被那雙不符合年齡、早熟又冰冷的目光注視，蹲在草坪前，雙手捧起空氣鳳梨蓮座型的植株，前端微彎的直綠葉上沾染泥濘，指腹輕輕的撥落塵土，撫平葉子上鱗片般的銀白細毛。

「這團雜草也是『設計』？」

「給我。」目光焦灼在那個掛環，「你回店裡面。」

「……又不是什麼大不了、」

「孟勤。」

撲克臉的一號表情，口吻平靜，看起來跟往常沒有不同。然而，聲音壓得很低，努力將快沸騰的情緒壓縮，一手捧著剛被摔過的植栽，另一手在身邊緊握成了拳頭，手背還可以看到浮起的青筋。

「……有人逼你嗎？」

用來承載空氣鳳梨的吊環，被使勁丟到眼前。有一瞬間，他想起那年夏末、九月尾聲，想起本家後院那一叢叢向日葵，有枯萎的、有盛放的，有死去的、有活著的，有屬於他的、有不屬於他的。

明明是毫無關係的兩張臉孔，為什麼會重疊在一起。

「不想就不要答應啊！」

哽咽、賭氣，沙沙的。

小少年很兇惡，用盡全身的力氣控訴。原本嬌小的身影好像打算往變黑的天色逃跑，可能是意識到自己在這邊人生地不熟，最後做出的示威，就是跑進花店，反鎖正門，直接佔地為王。

把空氣鳳梨重新掛回木條花架，沒有急著央求店裡的人開門，而是盤腿坐到草坪上。入夜的風又比白天更冷了，身上就只有一件薄薄的短袖，不冷，不過往臉上、眼睛直撲的風還是挺蜇的。

閉上眼睛，再睜開，眼前突然多了個人影。換作是其他人大概會嚇的不清，天都黑了，還是無聲無息地出現。

「……抱歉。」

「餓死了。快弄飯。」

大眼瞪小眼對看一陣子，又是小少年先跑進花店——這次懂得放輕力道開關門了，銅鈴的聲響連貫悅耳，在呼呼的風聲中依舊清晰，指引方向。他抿著略微乾裂的下唇，伸手拍拍褲後的沙土。

沒有人逼。說不上不想。

但也絕對不是對這個素昧平生、同父異母的……弟弟？產生了什麼感情。沒有那麼善良跟純粹。

吊環在風中搖晃著。空氣鳳梨是種很神奇的生命，不像一般植物那麼柔弱，摔的那一下不要緊，就算在烈陽下、冷風裡，也能從空氣中攫取灰塵、養分、水露，健康強韌的生活下去。

……搞不懂。搞不懂自己在想什麼。

完全搞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