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蹄子在一個偏僻的中繼站停下，羅敘是傷了累了但腦袋還沒頓，幾頂頭冠、幾項食材就從酒館老闆那裡尋到願意駕車的人，他們沒多做停留，旋即動身前往下個目的地，最後由引路人帶到精靈村莊， 一袋金幣換一次領路、一顆淚滴寶石換一個安頓，是滿划算的。

這一路上除了交涉以外羅敘沒有說太多話，直到引路人帶著酬勞離去，暫時落腳的房間剩下他和菲恩時才終於開口、有了微笑——皮笑肉不笑——以外的表情。

「累死了……」他脫力的往前栽進床裡，沒想到這床墊非但不軟還挺紮實的，一個沉重的悶響後果不其然聽見令人牙酸的嘶聲「也痛死了……」

忽地，一記絲毫沒有放水的腿擊直接往喊疼的羅敘身上招呼，全身大大小小的傷口都被牽引，痛覺一片傳一片的快速炸開，他連馬上回頭的力量都沒有，只能委屈巴巴的側過臉，欲哭無淚。
那人由上而下俯視著他，表情難看得不行「痛死你算了！就算只剩半條命你也給我起來解釋完再死！」

羅敘自動過濾了死不死什麼的話，事出突然，那孩子願意連夜跟來這、願意待在自己身邊、願意現在才討個解釋，就足以證明他弟弟是如何體貼、成熟的吧。
「菲恩真的長大好多……」一股小小的成就感油然而生，羅敘傻笑幾聲，這個簡單的表情竟讓他顯得憔悴。

停頓片刻，覺得脖子有些僵硬，他默默將頭轉回，模糊對焦在床頭的眼微微瞇起，輕道：「菲恩知道那個女人……我是說我們的母親，當初為什麼把菲恩託付給我嗎？」

整條路上耐著性子配合羅敘的菲恩，在聽見對方感嘆自己長大很多時差點就炸了，理智線即將燒斷的他環視四周，尋找房內有什麼東西可以砸醒這傢伙。正巧櫃子上有本精靈語小冊子，他抄起薄薄小書抬手準備扔出，卻在眼前人提問時瞬間定格。
手臂緩緩垂下，菲恩蹙眉，一臉狐疑的反問：「我哪知道？我也很少看到她。」

關於由哥哥養大這件事，他是曾經懷疑過、猜測過，只是多年以來答案遲遲未出，時間一久也就自然而然的習慣了這種生活模式。

「人類與精靈結合本就違背了自然法則，同樣一百年過去，人類白髮蒼蒼半隻腳跨進奈洛，精靈則依然青春美貌……我的意思是，他們的時間流速相差太多了。」羅敘眼神暗了暗，壓低的嗓音如同旱地，又乾又啞。
「為了把握住與愛人相處的一分一秒，她才將襁褓中的你交給我……」

「一直以來，我沒有辦法理解和原諒那個罪惡的女人，紅著眼眶幫我父親蓋上棺木的她、顫抖著雙手將我父親埋葬的她，是用什麼樣的心情『再次與人類』墜入情網⁢……但現在我似乎能了解一點了，我也……有了喜歡的人了……」他深深吸氣再吐盡、嘆息，而後闔上眼。

對於母親的理由與選擇，年紀較小的半精靈感到五味雜陳，可他沒有太大的情緒起伏，因時間已然默默沖淡這一切……

直到『喜歡』一詞入耳裡，菲恩的注意力被拉了回來，眼前的羅敘依然維持栽在床上的姿勢沒有回頭，而這個『喜歡』一點也不輕浮，它相當認真且沉重，重得就像羅敘整個人是被它壓垮的……

意識到這次恐怕不是開玩笑，菲恩驚愕的瞪圓了眼，誰知道這個總是巴著他不放、煩死人不償命的橡皮糖哥哥，竟會有把真心交出去的時候？

他有很多事想問，奈何腦袋裡亂七八糟攪成一團，話語來到嘴邊又給硬生吞下去。在數度張口、闔起後，終於問出了自己覺得最優先的問題：「是誰？我見過那個人嗎？」

從羅敘給的線索往下抓，少年隱約猜到他的對象絕對和他們不同，不是半精靈……

「他是……」回答時，埋藏在內心的種種回憶湧現，強烈的思慕、遺憾讓他感到窒息，於是在畫面清晰前用力的眨了眨眼斷開思緒。
那是一個很好的人，善良、誠懇又好欺負，唯一不好就是腦袋可能裝石頭，不然怎麼會這麼頑固！
……
…
「我想他認識你，不過你不一定認識他。」他輕輕的笑，語氣聽得出疲憊「總之，我會待在這裡待上好一陣子，菲恩要幫我保守秘密哦。」

羅敘講得模糊，菲恩也聽得發懵，他想或許是前些日子——他們各忙各的那段日子——自己太少去關注這煩人的哥哥了，被拖到最後一刻才被告知。

「一個平凡半精靈的八卦事是要我跟誰講去？」少年翻白眼，下手又揍了一拳，惹得後者唉唉叫。
菲恩一方面不高興羅敘對自己有所保留，另方面又替笨哥哥感到欣慰。他明白終有一天他們會擁有各自的生活，即便兄弟也不可能永遠黏在一塊的，但前提是那個對象得獲得他的認同！

像是想起了什麼，他瞇起那雙與羅敘顏色相反的眼瞳，警告意味濃厚「你還沒交代你這些傷哪來的，別跟我說是跟你的心上人搞出來的。」

羅敘氣音嘿嘿的笑了幾聲，是避答？是默認？全都失了下文。

待他再次開口，已經是另一句話。
「菲恩，我要睡啦……可能會睡個五天吧，你乖乖的，多交點朋友啊……」

被呼嚨一臉的菲恩還有其他問題，無奈羅敘的話是報備不是詢問，甚至連回應的時間都沒有給，眼一闔隨即沉沉睡去，就像被下了強力的催眠咒。

菲恩明白這種昏迷式睡眠是羅敘使用技能的副作用，一時半刻恐怕沒法把人喚醒，他忍不住再次開罵「啊！搞甚麼啊這蠢貨！」

回音消散後整個房間都靜了下來，空氣中只剩下勻稱的呼吸聲。少年癟癟嘴，沒趣的把視線從動也不動的老哥身上移開，在取走對方次元包裡的金幣銀幣前也沒忘反手扔幾個治療術過去。

「怎麼錢還是這麼少？到底會不會賺錢啊？」………

——————————

琉醒來時，從全身上下感受到了一股劇烈的痠痛。

他轉了轉眼珠子，皺著眉艱難地試著睜開沉重的眼皮，一道光自旅店的窗簾間透進來，正巧投射在獸人的眼上，扎得他刺眼。

琉用盡全力以手肘將上身勉強撐起，下身卻像灌了鉛一般，動彈不得，任人宰割。獸人的精神還有些恍惚，窗外似乎已是清晨，可厚重的的窗簾阻擋了大部分的光線，只留了一條細縫，讓他多少能看清房裡的物品。

琉愣愣環視著四周，想起自己正身在熟悉的旅店房間裡，隨身的武器和背包被隨意地扔在地板上，沾滿了塵土與血跡，像是被人拋棄了一般雜亂無章、了無生氣。他又看看自己的雙手，先前胡亂纏上的繃帶已經鬆脫許多，底下的傷口已經好了大半，獸人的恢復力總是驚人。

見此，琉的精神這才清醒過來：自己究竟睡了多久？這是第幾天了？

獸人猛地跳下床，達達踩著步伐跑到窗邊，掀起窗簾時強烈的日光讓琉瞇起了眼睛，待瞳孔適應光線後，他才慢慢看清窗外的景色：街道傳來陣陣吵雜的市集聲、來往的人群熙熙攘攘，從這裡的方向正好能夠眺望萬神殿與美食公會外的高聳城牆，氣候宜人、萬里無雲，一如既往安穩的薩奇拉爾，和平時沒有什麼不同。

他慢慢退回房裡，此時突然惦記起羅敘。琉想起上一次他們分別時的情景，不知對方是否有好好靜養？

一想到這，他又憂慮起來，畢竟說什麼也是自己將羅敘給打傷的......待在旅店內獨自休息總覺得心裡有些過意不去，琉尋思著今日時間也尚早，不如乾脆一點，直接登門拜訪一趟吧。

抵達羅敘的住處並沒有花他太多時間，薩奇拉爾人口雖多，可算不上是個大城，憑他的腳程不用半刻便能橫越整個市中心。再加上這並非是他第一次來到這裡，他還記得與羅敘共進晚餐的那個夜晚，當時的自己並沒有想太多，只覺得和兄弟度過了一個愉快的假日，可現在回想起來，他竟然還有些難為情。門前的獸人用力搖搖頭，將腦海裡的胡思亂想給趕出去，他直起身子清了清喉嚨，終於舉起手敲了敲門。

眼前的門扉毫無動靜。

琉偏了偏頭，很有耐心地再敲了一次門，這次他等待了更久些，然而屋子裡的另一側卻依然沒有任何回應。

「不在家嗎......」獸人站在門前喃喃自語著，心想自己可能來的並不是時候。他有些擔心羅敘的狀況，不過隨即想起對方還有個已成年的弟弟，身邊有人陪著的話，應該不至於出什麼大問題才是。

如果可以的話，琉倒想給羅敘留張字條，只可惜沒怎麼受過正規教育的他並不識字，就連要唸出傳單上的標語都成問題了，更遑論書寫呢。

琉嘆了口氣，只得放棄留訊息給對方的念頭，心想著只要改日再訪就能見到的吧，自己的傷目前只好了七成，那麼和他一樣作為鑽石冒險者的羅敘或許不會相差太多。只要身上還帶著傷的話，就算出了門，肯定不用幾日就得回家休養，抱著這樣的想法，獸人摸了摸鼻子，決定打道回府。

然而事情並沒有如他所願。

幾天之後，琉再度登門造訪羅敘。這天的天氣不若前幾天那樣豔陽高照，反而是來了場令人印象深刻的傾盆大雨，驚人的雨水把琉在行前順帶買的一袋水果都給打濕了，他站在棚下苦惱地看著已被雨水摧殘殆盡的紙袋，驚險之中他抱住向下滾動的橘子和蘋果，倉促地將它們都塞進次元包包裡，窘迫地想著羅敘應該不會介意的吧？

琉甩了甩自己的身子，將多餘的雨水都灑落在地之後，才抬起手不重不輕地敲了兩下門。如同上次一樣，門內很安靜，沒有發出一絲聲響，而棚外的雨卻是下得滂沱，讓琉不禁思考是不是雨聲蓋過了木門的敲擊聲，讓屋裡的人錯過了。

他又再度舉起手，這次加重了力道，獸人的拳頭在門板上敲出扎實響亮的聲音，卻彬彬有禮地不帶著任何一絲催促，他直直地站在門外耐心等候，不希望給屋內的人任何壓力。

不知道過了多久，雨水帶來的霧氣已經浸透琉的身子，帶來了一絲刺骨的寒意，先前雀躍地搖晃著的荊棘尾巴不知何時已經悄悄放下，獸人閉上眼靜靜呼吸著，腦中突然想起上次分開前羅敘一句話：

『在最後能聽到你這麼說我真的很高興！我啊，會記得很久很久。』

他早已告別過，自己卻沒有好好把握，琉皺起了眉，心頭有些刺痛，他這才後知後覺意識到一個簡單的事實，已然呈現在他的眼前：

羅敘離開了，沒有告訴他為什麼。

琉維持閉著眼的姿勢深吸一口氣，再度睜開雙眼時卻是有些茫然，他轉身看著棚外依舊瓢潑的大雨，向後靠上了門，飄忽不定的盯著遠方發著呆。

....不、不對，肯定有什麼東西不對勁。

獸人打了一個激靈，倏地直起身子，逕自闖進雨裡一路狂奔，顧不得才乾了一點的行頭又被打濕。

他找到距離這裡最近的一個住家，上前急躁地敲打著門板，待房屋的主人開門後，便單刀直入地詢問了羅敘的事。房屋主人的神情有些猶豫，看上去正陷入某種心理掙扎，眼前的獸人樣子有些嚇人，金色的頭髮被大雨淋得貼在額前，全身像剛從海水中上岸一般濕漉狼狽，即使在雨霧中也能看出對方的堅毅與強悍，對方若是打算拷問自己，肯定也是易如反掌。

「拜託了......」

可他沒有那麼做，反而是睜著那雙悲傷的眼睛求著自己，他的聲音卑微渺小，甚至有種帶著哭腔的錯覺，彷彿這一刻自己若拒絕了他，他的世界即將就此崩塌。

房屋的主人一手還抓著門板，卻是抿起了唇，猶豫再三之後，低聲輕輕道出了半精靈離開的日期與方向。

獸人聽完後從門邊退了一步，在雨裡鄭重其事地朝著他鞠了躬，似乎一點也不在意打在身上的那點雨，他並沒有停留太久，幾乎是馬上離開了這裡，房屋主人看著他的背影漸漸遠去，直到消失在了視線的盡頭。

琉一刻也沒有耽擱，迅速回旅店退了房，背上所有的行頭立馬出了城。他對羅敘的行蹤毫無頭緒，只得照著先前得到的線索一路前進。薩奇拉爾在漸漸遠離，琉花了幾日的時間越過許多城鎮，緊緊跟隨任何可能得到的情報探索。

他能從各地的情報站看出羅敘下了不少功夫隱匿了自己的行蹤，可說到底人是利益的存在，琉在薩奇拉爾時積累的大量寶物在此便派上了用場。事實證明，這些所謂的中間人顯然都不怎麼可靠——或許仍有幾個是可靠的，可眼前這位高大的爬蟲獸人一點也不介意在當地惹些麻煩。

琉拜訪了幾間酒館、幾戶人家，甚至穿越了幾座森林，最後才終於得到一個關於精靈村莊的消息。和多數精靈的聚落一樣，那是一個相當排外的村莊，行前酒館的老闆警告他別在夜裡入村，琉只得在村子口的近郊森林裡臨時紮了個營，靜靜等待黎明的到來。

今晚的月亮似乎特別明亮，即使不生營火也能清楚看見眼前的一草一木，樹上盤根交錯的枝枒特別安靜，琉蜷起尾巴在一棵巨木底部側身躺下，從隨身的背包裡拿出那個他不知道用了多久的恆溫燈，破舊的外表已有鏽蝕的痕跡，裡頭的零件鬆鬆散散的，時常是點不著火。獸人用力晃了晃它，提燈發出像是糖果罐頭一般鏗鏘的聲響，接觸不良的部分勉強接上了線，可憐兮兮地亮起微弱的火光。

半夢半醒間琉想起在王城那一次的冒險，作為一個變溫動物獸人，在面對寒冰巨人的魔法而無力招架時，是羅敘給了他那件帶有餘溫的溫暖披肩，讓他戰勝了眼前所有的困難。

想到這琉捲曲起身子，心頭傳來一陣酸苦，過去他從不曾有過這種感受，一切卻都在那場架之後亂了套。他懷疑這份情感是否使他變得軟弱，思念難道是這麼令人難受的事情嗎......？

「好想見你......」

獸人輕輕閉上了眼，卻是一夜無眠。

——————————

清晨的空氣有些微涼，琉沒有多做停留便徑直前往村莊門口見了守衛。或許是看穿了獸人此行的目的，村外的看守者在沒有引渡者的情況下依然給琉放了行，甚至還給他指了路。琉猜想或許他早就得到了自己即將到訪的情報，在這個不容外族的保守村莊裡，自己與羅敘顯然都是不速之客，能越早離開是越好。

沒有多久琉便站到了那扇門前，他有太多話想說、太多問題想問，然而此刻腦袋卻一片空白，先前醞釀好的情緒全被唐突打亂，徒留僅有的激動和急躁。

獸人知道自己這些日子以來殷切期盼的人就在這扇脆弱的門扉之後，敏銳的嗅覺讓琉即使隔著門版也能嗅到對方的氣味，他再也無法忍耐，連敲門的功夫都省去了，直截了當地以蠻力推開了那扇門，尋找著那個他急切追尋的身影。

他們來到這個村落已經第五天——也就是上半身栽進床裡的那傢伙說會醒來的日子。

窗台邊，菲恩沐浴在晨光下邊用早餐邊看書，事實上頭兩天他都留在房裡，沒有進食只喝水，說到底也是放不下床上的問題青年，直到第三天才出門去採買，進屋時滿籃子都是最貴的肉類食材、肉類料理，當然，這些花費全全由事主支付！

少年悠悠哉哉翻了一頁書，餐叉刺入烤得金黃焦脆的蛇雞肉中，正張口咬下時房門方向突然傳來巨大聲響，力道強勁得連帶牆面和地板都震了好大一下，他趕緊穩住差點灑出來的湯碗，餐叉從指尖滑落，敲擊瓷盤時發出清脆的框啷聲，於此同時菲恩錯愕的抬起頭，瞳中映入高大獸人的身影。

琉以同樣驚訝的眼神盯著窗邊正用餐的人影看去，這突如其來的四目相接著實在他的意料之外，他是記得羅敘有個弟弟的，可一旦站到了門外，在距離羅敘只有一牆之隔的所在時，他竟一時忘了這事。

獸人先是愣了幾刻，之後隨即以餘光瞥見了床邊那個他迫切需要見到的人兒，琉的樣子看來特別激動，眼睛睜得渾圓，也不管房裡人此時是怎麼樣的心情，便不管不顧地逕自踏入房內。

羅敘早在幾十年前就習得預借體力這項技能，醒來的時間自然也估得準確，結束近乎一百小時的深度調養，日出時他已經回到普通睡眠階段。

那聲巨響不僅嚇著了菲恩，也順帶把羅敘還想賴床的意識中跩回來。

「……唔，菲恩？」他依舊維持上半身在床上、下半身在地上的Ｚ型姿勢，礙於角度問題，除了床頭被單以外什麼也看不到，羅敘想轉頭，但連續躺了五天的身體像個遲鈍的像個老頭子，一動筋骨酸肌肉疼，眼睛也沒法揉。

相較於剛睡醒還在狀況外的老哥，年輕半精靈倒是先有了動作，藏在小小身板下的勇氣和膽識完全不輸人，一步跨過去直接往獸人面前擋，面對這種『爆炸式』的訪問，菲恩實在拿不出好臉色，一聲「你是誰！」半是威嚇半是質問。

獸人的步伐被眼前的少年給阻擋下來，琉及時止住動作，低下頭看看對方的模樣，很快便明白了他的身分——與人類相比略尖的耳朵、近乎純白色的頭髮，以及那一雙即使遮住了半邊，仍無法掩飾與羅敘相似的瞳眸。

琉看出了他的戒備與緊繃，雖然心裡明知對方正是羅敘時常和自己提起的寶貝弟弟，然而獸人巍巍站立的樣子卻絲毫沒有要退讓的跡象：

「我只是個普通的旅行者......用盡了各種方法，花光了身上的錢，跋山涉水的......」琉用著不大也不小，卻恰好能讓床邊的那人聽清的音量輕輕說著，他看向那人所在的方向，眼底滿是日夜以來的思念：「...來見一個我最重要的人。」

見對方沒有強行突破的意思，菲恩與他僵持在原地不動，盤算著如何將這位不速之客轟出去，直到聽完那番話，他停頓片刻，不自覺順著獸人的目光側頭望去，是羅敘啊。

「.....老頭，你認識這個人嗎？」
「……」

認識啊，怎麼可能不認識？起先羅敘靜悄悄不作聲，最後在兩人的注視下勉勉強強從喉嚨深處擠出一個嗯，很是不情願的樣子，既委屈又沮喪。
前段時間發生了太多事，他不斷掙扎著、拉扯著，一而再的任性一而再的發誓，好不容易下定決心真正離開，卻又見上了面。

失而復得的喜悅是巨浪，也足以讓站在刀口上的他前功盡棄。
一聽見那個人的聲音，鼻頭就酸澀得不得了。

菲恩見狀，從跨開步伐的備戰姿勢稍稍併攏腿回到原本的站姿，他記得羅敘睡前坦白的那些，加上方才獸人所說的，瞬間明白兩人的關係，只是還想做個確認罷了。

他再也無法等待，立馬就從對方讓開的空間一路跑近羅敘身邊，琉拉起羅敘的一隻手將他翻轉過來，用著令人骨頭生疼的力道，將眼前人給抱了滿懷。

「我終於找到你了......」琉窩在羅敘的肩頸裡，在半精靈的耳邊以如釋重負的聲音輕輕說著，獸人像是找回了那些遺失的部分，此刻珍惜地握在手裡緊攢，一滴水、一粒沙都不願錯過。

千萬的思緒在他的腦裡奔騰，最終化為純粹的狂喜，琉得用盡全身的力量才能忍住不在羅敘面前潰堤。他在軍隊裡曾經歷過無數的分離，失去從來都讓人難以忍受，卻只有這一次，他痛得椎心刺骨。

「...為什麼一聲不吭地就離開......明明對我說了那些話......」琉低下頭，從頸邊傳來的聲音悶悶的，他有太多需要弄明白的事，心中仍充滿疑惑。

琉一步一步踩得急匆匆，羅敘怎麼會感受不到？他有多想逃開，卻無法控制知覺尚未恢復的身體，被翻成正面緊緊抱住時也只能小小掙動幾下，骨頭都要被勒斷了！

「……」面對提問，羅敘垂下頭再次沉默，假裝自己什麼也沒聽到。琉說的話有一股魔咒，能讓他立刻回想對方提到的那些事，這當然包括喜歡……

相較於與琉度過的歲月，五天能算什麼？他什麼也沒能忘記，連帶這份感情，都完完整整的。

一旁的菲恩直直看著眼前畫面，震驚之餘覺得自己目前的處境是大寫的尷尬，不過他仍對這個追著羅敘而來的獸人感到興趣，也好奇兩人間的關係會如何進展。

在思考了半分之後他安靜地退到桌子邊拉開了椅子，並且幫自己倒了一杯水，打算等他們自己敘舊完了在跟自己解釋一下。

琉維持半跪在床邊的姿勢繼續抱著羅敘，先前不眠不休的跋涉此刻已經化為沈重的疲累，在這般強烈地釋放了情感後，才遲來的來了一記回馬槍。

羅敘的沈默多少讓琉產生了不安，那並不是在戰鬥中冒險所產生的不確定感，他未曾體驗過這種心情，難以形容，可著實讓他懸住了心。

「至少......」他試探著開口，感覺自己這輩子從未如此小心翼翼：「至少讓我知道你離開的理由......」

羅敘計畫離開不是兩三天的事，為此也編了千百個理由和藉口，希望彼此能從對方心中慢慢淡去，在時間洪流下變成兩條平行線，但萬萬沒想到最後卻演變成這樣，告白什麼的，不存在於任何一個方案中。

因此他非立刻動身不可，他已經無法收拾也沒有更好的選擇了。

「……對你說了那樣的話又做了這樣的事，我很抱歉。」深知自己的不負責任肯定讓琉受傷了，羅敘沒有勇氣明講，僅以那樣和這樣來代稱告白與離開。
「我、還是不能……我想我們之間的差異…」他越想冷靜下來說清楚，咬出的詞語則越破碎，索性無助的閉上嘴。

他無法否認。

他們曾在酸桔湖旁談論過這事，關於羅敘的母親的。當時他說得豁達，卻未曾想過當自己成為主角時，事實竟如此令人不甘。

羅敘是半精靈，自己卻是個獸人。造物主的規定如此嚴格，他註定將要丟下羅敘一人，獨自承受無盡的孤獨，沒有任何辦法可以得救。羅敘其實想得沒錯，這麼做對他們都好。

但是、但是——

只有這一次，他說什麼也不想放手。

「不會的——」琉再度施力抱緊羅敘，言語間陣陣無助，無法分清他究竟是對著羅敘說，抑或是對著自己不安的內心低沉呢喃：「我不會丟下你......」
於是他撒了謊，一個彼此都了然於心的謊。

琉明白自己正將羅敘拽進一個黑暗的沼澤裡，而等在前方的是必然到達的無盡痛苦與孤獨，他不知所措，內心不斷指責著自己的自私與任性，卻又無法停止。

「我不想丟下你......」獸人的聲音已經碎得難以聽清，他稍微退開一些，指尖輕顫的雙手捧起羅敘的臉，固執卻溫柔的吻上了對方的唇。從緊閉的眼眶中流出的淚水和呼吸混雜到了一塊，將兩人的雙頰都給沾濕了，琉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麼了、自己究竟在做些什麼，他不能控制，彷彿像塊無助的小石子，在情感的漩渦中向下沈淪，不能自拔。

菲恩在一旁靜靜聽著，雖然羅敘的語句並不完整，但是他似乎可以明白羅敘在指甚麼事情。

雖然心理能夠明白，但又想對因為害怕而逃掉的兄長大翻白眼，如此孬種的行為實在是——

原本只是想轉過去看一下兩人的狀況，結果剛好聽見了肉麻的台詞加上完全無視他這個第三者在現場的深吻，讓菲恩嚇得一口水直接噴出來，要不是中途他意識到趕緊壓低聲音，他還真不知道怎麼找藉口蒙混過去

傻眼的看著已經進入兩人小世界的一獸人跟半精靈，他忍不住嘴角的抽蓄，用著極快跟安靜的腳步竄出門外在把門帶上，看樣子一時半刻他是進不去了.....

從不會變成不想，果然很誠實啊。

微涼的掌心貼上雙頰，他怔愣愣看著那人越湊越近，雙脣交疊的瞬間眼眶軟了一半。
一吻輕輕宛若蘸了糖蜜的針，針尖朝心底最軟的肉直直扎下，羅敘沒有抵抗卻也不迎合，大手用力攢成拳，指甲在掌心壓出幾個紅色半月，淚水沾濕臉龐時產生了是自己落淚的錯覺。

「別這樣啊……」他低聲嘶啞道，喉嚨又乾又疼。
「我承受不起失去你的痛苦，我沒有那個女人堅強……」

他慢慢退開對方的唇，臉上的表情依然狼狽。他是個堅強的獸人，琉不記得自己過去曾經在任何時刻露出過這種樣子，卻是在羅敘的面前，他一次又一次地被擊倒。

「我...本不該出現在這裡的。」他輕輕地說著，像羽毛般輕輕拂過，如履薄冰：「本來的我應該消失在沒有人會察覺的無人之境裡，帶著過往的悔恨長眠......」

「...但是，有一個半精靈告訴我，要我不必為所有事情承擔責任，告訴我他可以成為我的歸屬......」琉回想著那天的事，琥珀色的雙瞳蠻橫地望進羅敘的眼裡，喉嚨深處卻依稀泛起一陣苦澀：「我的新生......是你給我的啊。」

「至少...別讓我離開你身邊......」他低下頭，聲音近乎懇求。

曾說過的話被複誦出來，羅敘頓時不知該如何回應才好，那些是他的真心話也是心願，奈何遙不可及……

為了讓狂躁的內心穩定下來，他別開臉閉上眼逃避對視，卻在聽見琉說是他賦予他新生忍不住轉回頭，模模糊糊的看見了映在對方眼底的自己……

既然生命線的長度不同，那將多餘的部分切掉，讓兩條線齊長不就好了？

是啊、是啊，這麼做的話沒有任何人會被留下的，如果說三百年的幸福是奢求，那一百年就好……
……
…

羅敘眼前頓時亮起，原本失焦的目光重新聚焦，先是低聲呢喃幾句，後急切地開口：「琉……我想通了……我想通了！」他的音量逐次增強、情緒從低落到高漲，剛恢復知覺的雙手硬是攬上琉的肩背，轉變大得不可思議。
「我……一百年就好，陪我一百年吧？」

羅敘突如其來的變化使琉猝不及防，他愣愣看向對方，沒能讀懂半精靈的心思，只得隨著羅敘捉著自己肩膀的方向擺動。

獸人的眼眶周圍還紅紅的，顯然方才的情緒尚未完全消散，他聽著羅敘口中的話，一百年，是他所能做到的最大極限了，在這個多樣與不可思議的世界裡，一百年或許只是微不足道的滄海一粟，於他而言卻是一生。

但是他願意。

他已經準備好將餘生都寄託給眼前的人，他唯一、也是最後存在於此的理由。

一百年......

「好、」琉再度抱緊羅敘，這次他能好好感受到半精靈的體溫與味道了：「我願意、我願意陪你一百年。」

「你可不許後悔啊......」

「不會的，不會的……我不會後悔。」
在曲折的心路上輾轉好長一段時間，羅敘也總算找到了方法讓『理想的自己』和『真正的自己』暫時和解，接下來就剩好好珍惜現在的一分一秒。
畢竟這是他們彼此最好的時候。

羅敘向上挪動手掌，貼著頰邊要琉抬起頭來，覆蓋薄繭的拇指避開了深色鱗片，沿著眼眶來回摩娑，動作有些遲鈍可力道相當輕柔。

對了，一百年後，等琉離開人世後再自戕，這個秘密說什麼都不能讓琉知道啊……

琉聽著羅敘的話，緊繃了幾日的精神漸漸放鬆下來，他感受著眼眶邊溫柔地按壓隱約傳來微暖的溫度，逐漸閉上了雙眼，在失去意識之前，琉用盡最後一絲意志力低聲輕語：

「這一次......不會再讓你離開了......」獸人似是無意識，又像是有意一般，在身體往前倒下之時，身後的荊棘尾巴往前伸，用著不會螫傷人的力度輕輕圈住了羅敘的手臂。他就這樣歪著頭靠在半精靈的臂彎裡，連日以來，第一次睡上一場好覺。

感受到硬物悄悄捲上手臂，宣示主權的小動作讓羅敘好氣又好笑，脖子一彎頭一歪，在耳際落吻。

嘴角淺淺的弧度很快淡去，半精靈垂眸凝視懷中獸人，這個決定無論放到何時都絕對不輕鬆，除了最根本的壽命差，他們終將面對一方衰老與伴隨而來病痛，那種未知的不平衡感讓他感到恐懼。

等五十年後、六十年後，琉白了頭髮的時候、沒辦法再自動自如的時候、拿不起槍握不住拳的時候，依然年輕的自己在他眼中會是什麼模樣？會羨慕嗎？會不甘心嗎？會因此感到痛苦嗎？

羅敘咬咬唇，喉嚨又開始發乾。

「希望你也不要後悔啊……拜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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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測時間多到可以讓他們吵完一輪在和好一輪之後，菲恩慢慢地晃回去，在開門前還仔細地聽聽房內有沒有動靜，確定沒有甚麼談話聲之後才放心地轉開門把。
誰知道這一轉開的畫面衝擊到他差點又大力甩門走出去——這兩個大男人居然親暱的抱在一起！！

「談完了？」忍著這對單身還是血緣者的他來說極為不友善的畫面，菲恩盡可能不爆炸的看著他哥淡淡的問了一句。

「你回來啦！」看見菲恩進門，羅敘像平常那樣嘿嘿笑，抬起手來打個招呼後順勢指指琉和自己「是啊，解決了！就像你看到的這樣，總之我們還是在一起了，以後他就是你大嫂了。」
他明白自己肯定在菲恩爆炸的邊緣試探，可從沒想過要停止。

老實說他很佩服羅敘，都在一起生活了這麼多年了，但對方總是有辦法一而再再而三的刷新他的理智下限——例如現在！

「你嘿嘿個屁啊白癡！」刻意壓低了音量，但那咬牙切齒的怒意還是從他的齒縫中傾瀉而出，再搭配著他再也忍不下去的右拳直往他哥頭上招呼下去，反正對方自然有辦法不吵醒懷裡的獸人接下他的攻擊，理智爆炸得現在他就不管這麼多了！

「大嫂是甚麼鬼？你要我叫一個見都沒見過的男人管叫大嫂！？你想過我的心情沒有？！」他不管他哥要跟誰再一起，但至少不是隨便招惹上一個陌生人就帶回家裡來，多尷尬啊！

見狀，羅敘沒有去接菲恩的拳頭，反而手臂一彎把琉往懷裡護。一點水份都沒有的直拳紮紮實實往頭上砸去，身後那面牆成為幫凶，給後腦杓來個致暈重擊，疼得他嗷嗷叫。

「痛痛痛……唔，不過菲恩這幾天有好好吃飯吧？總覺得你揍我的力道比那時更強了，沒餓著你就好！」羅敘的笑容除了因疼痛稍微扭曲外沒怎麼變，他偷偷瞄了琉一眼，幸好對方睡得沉，貌似沒被驚動的樣子。

「哦、菲恩是在吃醋嗎？別擔心，哥哥有了戀人之後還是會很疼菲恩的，你永遠是我最寶貝的弟弟！等他醒了我在介紹你們在認識一下！」

到底怎麼聽的！？這貨到、底、是——怎麼聽人說話的！！

「吃你媽的醋啦！」菲恩這次忍著沒有動手，但是音量卻忘記要克制，直到吼完他才愣了一下，趕緊看一下羅敘懷裡的人，可以的話他希望可以晚點再面對這個獸人，除了尷尬之外，也是因為他還有想問他哥的事情。

「.....介紹的事情先暫且不提，你先回答我今晚他要睡在這嗎？」回復到刻意放輕的音量，他指了指熟睡的男人。

注意到菲恩大聲完眼神隨即往琉身上投，羅敘誤以為那是他表示認同的小心思，自己最寶貝的弟弟也關心著自己最喜歡的人，幸福來得太突然，感覺頭上火辣辣的疼都少了一半！

「嗯，我們可以睡地板——絕對不是我搬不動又不忍心用拖的——今天菲恩可以獨佔床喔，愛怎麼滾就怎麼滾，睡姿難看也沒關係！」說來有些丟人，如果是在體能與力量到達顛峰的戰鬥狀態，羅敘對把琉抱起來還是有點挑戰心和信心的，只不過目前他遠在水準之下，說不準連揮動武器都稍顯吃力。

稍作停頓，羅敘討好似的對人眨眨眼，小心翼翼打探：「對了……菲恩在這裡交到朋友了嗎？還會想回薩奇拉爾嗎？」

菲恩已經快連白眼都懶得甩給他哥了，問這甚麼白癡問題？

「你對我還真有自信，逃亡途中還有心思去交朋友的除了不長腦的半精靈還有誰做得到？」

一邊嗆著，動作也自然的爬上了大床，既然他哥說讓他不用在意，那他也沒打算跟對方客氣，畢竟加上他他們也無法把獸人拖到床上去，那自己乾脆就舒舒服服的霸佔整張床睡個好覺再說。

菲恩一個甩手，把多餘的枕頭扔下床，還連帶踢了一條毛毯下去，雖然對兩個人高馬大的成年男性來說這根本遮不了多少，但他不管，這是他哥自己的鍋。

「要回去也等明天再說，我累死了。」說完也不理他哥直接一個翻身扯過被子就把自己捲成一坨，只露出一小搓頭頂的白毛，動作一氣呵成。

羅敘從菲恩的語句中再一次感受到溫暖，那個孩子時而彆扭時而坦率，但從小地方就能看出他對自己相當上心。
「因為菲恩是很有魅力的半精靈啊！」他笑，用八竿子打不著的回應結束這個話題。

看菲恩手腳靈活的翻上床鋪再滾成捲餅，羅敘猜他幾天來都沒睡個好覺，絕對是擔心自己擔心得不得了！還有今天發生的事肯定也給他帶來不少壓力……

伸手拾起柔軟的枕頭以及被毯，年長的半精靈說：「那就明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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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的，這個房間又再次靜下來，羅敘給琉拽好被子，銘刻十字星的指頭理了理那人柔軟的金髮，而後雙手交扣成祈禱姿。

這是他第一次向自己信奉的神明求恩。

催卡坦神啊，看在我提早把自己獻給你的份上，請給予我們與這份詛咒等值的祝福吧。

—————結束—————

終於…終於…

我要來整理一下小書籤了

愛情長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