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曾經因為說得太多、做的太超出成果，被下了毒酒。所以武人不得不反省自己究竟該何時對上位者進言，又該在何時噤口。但到頭來，現在的他感覺被嚥塞下去的話語也在喉頭裡不停發酵，慢慢地成了毒酒開始灼燒著他。『為什麼，您會安於現況呢？』，他深知老婦召喚了不屬於現世的魔物是意外，導致害死了自己手足的胞弟、也是意外。但她卻將那些遺物擅自處理乾淨，並不再提起那一天的事情，即使被武人直搗核心問題，也逃開了言詞中銳利的劍峰。

「……就這樣虛度光陰，對御主而言真的是好事嗎。」今日，武人一如往常在距離宅邸的地方進行巡邏。幸虧溫度對從者不會有任何影響，不管氣溫如何變化，那個附有兜帽的外套無論怎麼樣都不會離身，他試著將臉藏在帽緣陰影底下，只留視線在影子外留心附近變化。

沿路上行人好奇的視線實在很刺，果然兜帽還是很顯眼。武人這時候開始想念起戴上獰面的時候，至少那些視線不會看起來想鑽入帽緣底下一探真面目。他走在街上，也想過要不要利用這次機會去拜訪上次那位暗殺者帶來的消息人物。他在生前為數不多的真心朋友，虞姬。此刻也正在用她自己的方式和這次的世界相處吧……但是，出現問題才要找對方，實在太過分了。武人搖搖頭打消想法。

在他甩掉腦袋莫名升起的愧疚後，另一股氣息快速流過他的身軀。那並不是什麼緊張感、而更近乎是提醒的鈴聲，只在他的腦海裡響起。
「這座城市裡的從者實在很多呢……這次又會是什麼樣的人。」已經知道這城裡並沒有在進行聖杯戰爭一事，武人的戒心也隨之降低很多。既然有從者、就會有魔術師，只是後者直到目前為止都沒有實際上真正遇過。

所以沒有想過在踏入商店街後會遇上兩者的組合。他對眼前出現的黑髮少女印象深刻，不只氣息，那股纏繞於身的氣氛也讓看人甚多的武人一眼明瞭，她和先前看過的人都不同。

現世的魔術師，都是那個樣子嗎……

在這季節逐漸盤轉的時候，她隨著天空漫來的風抬起頭，正好望向正面迎來的少年。

「……」對方也是從者，不必多說，應該察覺了自己的狀況。少女稍微往身旁的方向看了一眼：那大概是自己的從者平常習慣站的位置。

自己沒有特意隱藏氣息。對方也沒有。
所以接收了只有自己能聽見的提醒後，能夠理解的事實只有一件事情。

「您好？請問有什麼事情嗎？」她揚起微笑；這裡可還是大街上。

「啊，不……也沒有什麼事。」真糟糕的發展，不，應該說要是在這裡打住絕對會留下奇怪印象。武人暗自在心裡懊惱，他沒有想到剛好會讓少女留意到自己……但本身就沒有隱藏住氣息的習慣，所以對方一眼就能察明也是理所當然。

會莫名慌亂的原因，果然還是出於先被出聲的關係吧。
「咳，失禮了。我並非刻意想盯著您看……還請您原諒我的無禮。小姐。」這裡是大街上，擅自對對方說出御主、或是魔術師一類的稱呼絕對會再引來目光，那可是要避開的事。但是，就算能感覺到對方的從者也在身邊，卻不見另一人想現身的意思。為什麼要警戒呢……

「實際上確實有事正在苦惱著，能否向您借一步說話？……我想，或許是有關於您的專業方面的事。」武人將兜帽往後脫，筆直地將正臉面向少女。

「──嗯，可以唷。我也是正想搭一下話。當作各取所需，這樣您意下如何？」微暗的褐紅外套下擺被忽如其來揚得翻飛。她畢竟不討厭有禮貌的人；有來有往，不欠下什麼的交易更是個可考慮的情報來源，正合她意。

「……沒有問題，那真是太好了。您我畢竟初次見面，要是我單方面拜託您，我一時恐怕也拿不出等值的東西來做為報償。」武人對少女的意見表露感激。此刻的情況就像是在汪洋中發現一根可以救命的稻草，要是不幸錯過了，那下次等待解決的時候就不知道會落在何時。只差沒有上前握住對方的手，他待在原地繼續說下去。

「讓您站著說話也不好，我們換個場所商量好嗎？……實不相瞞，問題發生的所在地是在敝人目前侍奉的地方，要是您願意前來一趟，或許會更快理解情形。」在旁人耳裡或許聽起來像是少年正在用極為差勁的說法搭訕少女邀約回家，但是武人臉上沒有一絲怪異，反而比起迂迴說法更有說服力。

「……」左前方有個路人用奇怪的眼神在打量他們。不行，她要忍住不要笑出來。

「當然。那麼就麻煩帶路了。」一般是不會隨便跟著去其他魔術師的工房的；但Archer沒有表示反對，去一趟當作地形勘查也可以。

現在的她可沒有自己認知裡那麼熟悉這裡了。

「……？我知道了，請跟我來吧，小姐。」正好落在他人視線死角的武人不明白為何剛才有一小段奇妙的沉默。但是少女答應的爽快也顧不了其他情形，很快地領著主從組合(雖然另一人從頭到尾都保持緘默與隱身)前往他的住所。

或許是得了兩種好運，一者是在煩惱之際就會有幫助降臨，另一者是從來不會被奇怪的人事物抵擋住回家的路。雖然後者對尋常人來說簡直不足掛心，之於武人而言，回家的道路不是每次都順暢。他看過再也回不了家的人，所以更是慶幸自己總是有順利二字相伴。要是這情況也能分給君主就好了；武人生前是這麼想，死後也是。當他抵達家門轉開大門鎖，他的內心一樣在為主子祈禱著。

如同一般有前庭的日式獨棟兩層樓建築，稍微將圍牆往外擴張的院子擺設一處小涼亭可供下棋、和看著院景泡茶。如今被堆滿了御主胞弟的物品，武人撇過頭領著主從往玄關前進，直到進入客廳後才停下。

那日召喚自己與魔物的痕跡已經被擦去不少，天花板也換作玻璃遮罩方便欣賞日月景色。唯獨地板上燒焦的痕跡、與書架上的爪痕依舊存在。
「這裡就是問題的地方……實在不好意思，我先請主子迴避一會。雖然是御主，但她只是誤涉入魔術世界的普通人。」武人眼見出來招呼的老婦因見到陌生人愣在廚房口，先隻身將主子帶離到其他房間去解釋來意。

即使少年不解釋，也能夠理解。

除去少許的殘留物，這裡與其說是工房，不如說是民宅吧。
不僅沒有什麼魔術道具，也沒有任何結界。

魔術師禮貌性地對年老的婦人點頭，目送主從兩人暫時離開後將手移前探去。這痕跡即使不用很留心，也能馬上發覺是魔術的產物。

但是這個……手指輕輕抵住下巴。少女回過頭去看地面上有些糊去的焦痕。那應該是英靈的召喚陣，雖然跟家裡的仍舊不太一樣，大體的結構是類似的。

也許是操作錯誤或者……

她站在原地凝視現場的一切，包括院景裡那堆得像是小山高的物品。

自己的決定是不是會引來主子不滿，這些都是後面再考慮的事。武人拉著主子轉門上了二樓臥室，快速地給出解答。雖然堵住了老婦想抱怨的嘴，但是無法擋住那雙刺人視線。對御主來說，就算不解決也沒有問題吧，可是對他來說，看著御主拖著老邁身體邁入日子後什麼也不做，無疑是種對內心的折磨。

「……倘若御主對我有不滿，恕我事後再來向您請罪，不管是要離開或是毒酒都沒問題。」平淡對著老婦已經變色的臉龐吐出後者，雖然他也深知御主的性情並非激烈之人，但不能退讓的事絕對不能在此刻退縮。

「詛咒……不該是讓您一個人背負的東西，在當時斬殺了從令弟體內竄生的魔物時就有所覺悟。無論之後要服下數百杯毒酒都甘之如飴。」武人輕拍老婦的雙手，但沒起到太大安慰作用。時間一點都不能浪費掉，他拋下還想說話的御主後步下樓梯，一路看著正在探索現場的少女。

果然……還有什麼我無法察覺到的東西存在嗎。不熟魔術一類術式的Saber快速到客廳，想知道詳細。
「讓您久候了……請問有什麼發現嗎。」

「嗯。我剛好也有問題想問，院子裡的那些東西稍微留著一點痕跡。是召喚的時候用過的道具嗎？」少年回來的那一刻，她剛巧又在觀望不遠處院落的紙箱堆。

「這裡的狀況由我來看是召喚的時候出了點問題喔。你的Master，原本應該不是那個模樣的才對。」

「您的觀察力相當敏銳。是的，本來御主理應是約三十歲上下的年輕女性，在召喚我的當時還能見到原本樣貌，但一下子就莫名衰老了，彷彿時間只在她身上加速一樣……」聽聞魔術師的話，武人回想起當天的事。御主緊緊抱著書，皮膚升起了像是炊煙後的餘灰。

對了，書。

「那時候御主有抱著一本書，很可惜上頭的文字即使有中文，但內容我無法完全解讀。就放在地下室。如果是您的話應該可以閱讀。」

「能夠稍微借我一下就幫大忙了。雖然有推論了，不過還是需要一點證據才行。」魔術師少女展露著平常的微笑──不是平時在外的那一種。她率先邁開腳步，向著可能是地下室的方位走。

「當然了，下面或許有些雜亂，還請您小心步伐。」比起想像中更快有結論，武人在心裡感激魔術師非比常人的判斷力，一方面也跟在她身後提醒。

地下室如同其他房間一樣有盞燈協助照明，不如老舊房屋只靠黃光，與其說是地下藏書庫更像是書房。從階梯落地後便可看見從兩側延伸出去的書架，按照名稱一一被整齊放置在上面。武人小心繞過少女，從架子上取下一本書脊脫皮的舊皮書交給對方。

「就是這個了，請吧。」

「……哼嗯。原來如此，原本是長這樣。」接過手的同時，她翻開其中一頁魔術痕跡特別深重的頁面。水藍色的雙眸一陣掃讀後抬起，望入少年的眼睛。

「第二個問題。你被召喚的時候現場有什麼不合常理的東西存在嗎？什麼都可以。」

不合理的東西……靠著現世被賦予的聖杯戰爭相關及魔術知識，他只想到那個。本來在一般召喚中不會跟著出現的東西。

「那是……魔物的一種，之類的東西吧。在我現身的同時，有一株像是植物的東西連著人體附著在上面，很明顯地對我有攻擊性。」是對周遭活動的東西有反應嗎、或是對有魔力的人產生反應，他不得而知。

「……你剛剛說，人體，對吧。那麼，我有兩個推測。」

「第一種，你的Master在進行儀式的時候被那個魔物一樣的存在打斷了。」少女豎起一根手指，髮絲隨頭微略歪向一邊的動作輕擺。

「雖然從客觀環境考慮，可能性比較低，但也是不容否認的選項之一。」

「第二種，你知道有些魔術家族會以動物──或是人作為魔術用途的素材或媒介來使用嗎？不過，後者因為魔術師『不能洩漏神秘』共識的關係屬於少數。」

「……只是，如果真的有這樣的狀況，也有可以鑽漏洞的時候。既容易隱瞞又擁有人體的存在。」她豎起第二根手指，話語裡留下短暫的停頓。

──親人。

假設運氣好一點的話，是擁有魔術素質的血緣者。
這種擁有魔術迴路的親近者，作為鑽研魔術的素材是最適合的。

魔術師是已經不能當作人類看待的存在，包括她自己也是。

「我不認為你的Master是專門在這類型魔術的家系，就像你說的，只是再普通不過的普通人。你覺得呢？」

「不，以我詢問過所得到的答案來說，御主她並非是魔術世家出身。以人類作為研究魔術的媒介，怎麼想都太過叛離人道。」他否定的搖搖頭，在資訊極為稀少的現況下少女能憑藉此做出敏銳分析，武人忍不住讚嘆。

「但是那個被魔物附著的人體確實是具有血緣關係的人沒錯……那是，御主的親弟弟。因為染上了怪病，御主最後使用了這本書想找治病療方。實在是一般人難想像到的方法。」說出來連自己也難以置信。以一般人來說，就算在地上畫正確的魔術術式也難以達到效果，何況要找到正確術式更是機率極低。

「那麼，那個召喚陣，因為在地面上無法清理了，它還具有危險性嗎。」

「……那這個問題就沒有疑慮了。魔術術式本身沒有錯誤，但是操作的順序出錯、還有召喚的媒介不適合──被召喚陣本身視作媒介的人就是那位弟弟。這才是召喚出錯的原因。」

英靈召喚不需要媒介也可以進行，這個時候會由御主本身來決定相性良好的英靈。
然而，倘若陣法進行中同時有兩個人攙和其中，那就會造成衝突。

「那個我已經處理過了。反噬的痕跡不會繼續蔓延。你的Master要怎麼辦，這才是你找我過來的重點吧。」

「是的，您說的沒錯。已經發生過的事沒有擔心的必要……可是殘留下來的痕跡，留存在她身上的老化現象，那個有辦法解決嗎？」武人沉痛地低下頭，彷彿詛咒也透過連結侵蝕在自己身上。但是以他的立場來看，或許侵蝕自己都比讓主子受害好上太多。

「那個，沒有辦法處理。你自己應該心裡也有答案。反噬不像一般的詛咒，找到施術者就還有機會解除。」

少女環著胸，語氣淡靜得有些冷酷。

「而且人的生命力，極端地換句話來說就是魔力。她是一般人，魔力生成的效率沒有那麼好，繼續這樣下去狀況也不會有所改善。」

「──甚至，與從者保持契約本身，就是在耗損她剩餘的生命喔。」

「果然是這樣啊……」雖然這個結果是在一開始就設想過，但在被簡單說出來的時候，武人還是感覺到五臟瞬間挖空被換上石囊的沉重。

「最初就是以這樣不夠成熟的方式召喚出來，所以心底確實有個底。今天有請您來這裡協助真的是太好了，多虧有您，不成熟的我才能下定決心做出決定，給您添麻煩了也實在不好意思。」看著少女嚴肅面孔，武人內心更確實了自己的想法。如果沒有覺悟，或許自己也會在聽見結果前就打住甚至否認吧。

現在這種情況就等於是自己也在殘害著御主所剩不多的性命。

「……要是這本書能對往後研究有幫助的話，不妨帶回去吧？我的問題也在此結束了，那麼作為對值、不，您的結果對我來說無法提出相對價的東西，那麼有什麼我能做得到的事，請儘管開口吧。」

「呃……那個……小姐？真是失禮，我居然只顧著自己的事，忘了詢問您的姓名。」

「凜，遠坂凜。可以喊凜就好了。那本書我沒有興趣，如果不要的話我可以介紹管道讓你變賣，作為古籍，那對魔術師來說那可是相當的逸品。」

「一碼歸一碼。我想問你──這座城市有聖杯戰爭嗎？」

「凜……真是個好名字呢。我是蘭陵王，這個名字比較廣為人知……那我就順著您的好意了，請務必提供我管道，這麼危險的書籍放在普通人手上，哪天還是會出事吧。」說完武人環視了書架，架上到底還有多少與禁忌有關的書，恐怕要一本本翻找了。

「戰爭嗎，就我所知的範圍內，這座城市相對很安穩，理應是沒有才是。也曾經在大街上看過其他從者的身影。」

「這樣。這裡也是這樣……Archer，可以稍微出來露個面嗎？」

「哎。我也有在街道上看過其他從者，那邊的Saber所言不假。」從頭到尾始終維持靈體化跟隨在旁的青年首次發表意見。

「報上名字也沒問題吧，凜。」

「沒有戰爭已經是確定事項，我決定的只有讓你露面──沒問題喔。你自己決定就好了。」給出肯定的回答，將自我介紹交給本人自己進行。

「感謝妳。為了互示信賴，也讓我報上名號——我的名字是阿周那。你在這種情況下表示名字，那我也沒有繼續隱藏的必要，大方表露才是戰士的表現。」

「……這真是讓人驚訝，同時也很驚喜。沒想到居然能得到您的從者的信賴。不勝感激，凜、以及，英雄阿周那。」要是那確實是真名，他的記憶沒錯的話，那是印度史詩裡出現過的大英雄，憑自己一介武人是無法比擬，他不禁有點動搖。又很快地恢復神色對著少女繼續話題。

「剛才您似乎有點疑問，發生什麼在意的事嗎。」

「冬木市，照理來說現在不會這麼和平。在一個管理人的眼裡，這種情況對我來說是異常的。可是，對這裡的多數從者而言，你說的和平才是常態。」

齊格，還有歐菲莉亞。這兩個人的存在證明了這個世界的特性之一。

寬大廣闊的可能與包容性。

「我和一些魔術師交流以後，得到的結論是這裡沒有戰爭。就和你的觀察一樣。」

「原來如此，您是管理者嗎……那份氣宇也並非普通魔術師所有。但是如您所說的，這種和平景象已經是習慣了，以從者被現界理應承擔的任務來說，或許是異常。」他點點頭，自己確實在得知沒有戰爭後也嚇了一跳。而且，還是透過其他從者得知。

「那份異常是值得擔心的事嗎？那麼我想我也能盡一份心力……」

「你，還有你需要做的事情吧。先把心頭上的贅肉解決之後，再來擔心這件事也不遲。不這樣的話你也沒辦法專心吧？」

少女依然是平常的模樣，她看了一眼古籍上的中文字體，把它闔起，交還給少年。

「……我住在深山町小山丘上的洋房。等你準備好了，就過來找我。我帶你去找專門交易的人。這樣我們之間就兩清。」

「這、這樣啊，非常感謝您，這份恩情本人絕對不會遺忘。」沒有想過會先被回絕提議，武人顯得有點不知所措。當他接過那本被闔上的書，不可思議的，身體逐漸輕鬆起來。

本來模糊不清的前方，因為魔術師的提議而看見一絲曙光。自己在生前盡的忠誠，沒有想過會如此快速落下閉幕；但是，要是能為不成熟導致的後果再為御主使上力，那也是圓滿。他將主從兩人送離了宅第後，看著這四周環境突然感到不捨。

「雖然很短暫，但我會好好記在心裡的……」他將書本小心塞回地下室的書架，抱持著向御主解釋後來及請罪的心情往二樓邁開步伐。最後的忠義，他得要小心不能壞事。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