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氣溫愈寒，先前修整過的仙客來已逐漸甦醒，加上近一個月以來的澆水與施肥，在墨綠色圈繞了雪白葉脈的新葉中，粉紫的花苞亭亭玉立，約莫在過一段時日，便可看見其初冬盛放的模樣。

初學中文時還無感，後來聽其他來訪花店的客人形容：「仙客來」的名字雖是音譯，但其中隱隱約約有種「仙客翩至」的意境和美感。只要養護得當，仙客來會在寒冷的時節綻放。曖曖白雪裡娉婷的花瓣，確實有種不食人間煙火的仙氣，和一份卓然屹立的骨氣。

將其和其他幾株常見的盆栽，如仙人掌、百日草等，陸續放上大木桌。一盆蝴蝶蘭則跟其他客人訂製、尺寸較大的樹枝類花盆一起歸位到靠牆的陳設區，儘管還未到其季，在經過冬天自然低溫的自然催生後，大概明年早春就能看見蝴蝶狀的繽紛點綴吧。

店門外的小黑板上，字跡都會在末尾的筆劃上揚。

寫著：

To Night

｜營業時間：現在 –
｜花卉、盆栽、永生/乾燥花
｜花藝設計、會場佈置、個案委製
｜販賣手沖咖啡、調酒

孟逐的站姿閒適，斜靠在櫃檯旁，將用塑膠袋大把大把包裝送來的鮮花拆開，左手拿著花剪，修剪尾部的莖呈45度角，再放入新換好的乾淨長水桶中。秋冬之際不需要過多水量。

夜間，銅質掛鈴發出清脆的聲響，代表有人推開的門扉。原本坐在櫃檯前的人愣了一會，放下手裡正翻看著的小說，迎上前去。剛泡好的咖啡還飄散著熱氣氤氳，和花香諧和交融，一室溫馨。

「晚安。」客人短髮齊肩，臉上掛著一抹微笑。

來的人熟悉，是住在附近的里民，也是之前來花店訂製桔梗花圈的小姐——事實上，小姐婚禮當天的場地花藝設計，都是由他一手包辦的，大至會場門口的拱門、桌花、盆栽，小至新娘的花圈、捧花……無一不是。算是在四色里經營花店以來，最大的一筆委託。

接下這份工作，委實令他坐立難安。以前也有協助過婚禮布置，但還是助理身分，而非現在的花藝設計師，期間，還曾經折返故鄉，和過去的前輩、老師請益，通宵好幾夜描繪設計圖。

那是來自客人的信任跟期待，是一生中最盛大、重要的場合之一，無論如何都必須盡善盡美。抱著這份想法，婚禮的主視覺以白、粉兩色為基底，桔梗、玫瑰、滿天星為主花，在同業人士的協助下，順利完成讓委託人也滿意的成品。後來花店也多了幾筆特殊訂單。

「晚上好。」

「啊啊、外面還真冷！不過話說回來，花店營業到這麼晚啊，本來擔心下班過來會遇不到你，真是太好了。」

「……妳看起來氣色很好。」唇角微微上揚，為對方朝氣的模樣感到愉快。那枚結婚戒指在軌道燈的照耀下閃閃發光，連同戴著的人也是容光煥發，「要喝點什麼嗎？我泡了咖啡。」

「沒關係，家裡還有人等著我吃飯呢！今天主要是來送東西給你的。」小姐嫣然一笑，將背在身後的提袋遞出。

「……？」

「是喜餅。雖然婚禮當天你沒辦法來，但真的很謝謝你。」

在白色的紙提袋裡，裝著只木盒。接過後僅看了一眼，便帶著受寵若驚的詫異目光，打算將喜餅遞還回去。

「哎、你這樣也太不夠意思了！哪有人退喜餅的！」

「但是……」

「我很喜歡那天的設計，」提袋強硬的被塞進手中，那雙跟戒指一樣有神的雙眼，流露著堅毅跟率性，「夢想中的場景被實現了。之所以能夠擁有那麼幸福、珍貴的回憶，很大一部分是你的功勞。」

愣愣的回視那雙真誠的雙眼。從來沒想過會收到這個，沉甸甸的，似乎裡面不只裝了餅乾糖果，還有滿滿的感謝跟信任。他凝神數秒後，不再推辭，而是偏頭淺淺的微笑。

「……謝謝。祝你們新婚愉快。」

「我收下啦。」

小姐笑了笑，揮揮手，踏著輕快的腳步就要離開。在半打開門的同時，一手撐著門框，笑起來有點惡作劇的意味。

「啊對了，店長。下次如果去參加別人的婚禮，記得包禮金的袋子要用紅色的，不是白色的噢。」

大腦空白，等反應過來對方在說什麼時，門已經闔上了。

……啊、完完全全忘記了。囑託代為送過去的朋友也剛好沒有察覺。明明在一個禮拜前還有提醒過自己的，是因為這樣，才特地送了這盒喜餅過來嗎？不，應該最後那句只是想開玩笑吧。

提著紙袋走回櫃檯邊，好奇的打開來看，淺木色盒裝的喜餅典雅素麗，刻著那對新人的草寫體姓名。餅乾口味種類多數量也多，看起來都很美味，而且應該可以吃上好一陣子。

坐上高腳椅，想起剛才小姐的笑容，不由得又再度淺笑。

然而，將面部線條柔化的笑意並沒有維持很久，目光很快就被櫃檯上的另外一個信封吸引——

大紅色的喜帖，燙金字樣，預示另一場婚宴即將到來。

踩在高腳椅的蹬腳處，背脊微微往後仰，天生顏色偏淡的眼瞳直盯著不放，視線炙熱，像要把硬紙卡給看破。就算把喜帖對著燈光照，也照射不出除了邀請字樣以外的別有深意、弦外之音。

摸了摸耳上的十字架垂墜，質地冰涼，稍微找回實感。緩緩坐直身體，設席的地點也好、新人雙方的姓名也好，匆匆瞥過一眼就完全記入眼底，第一次這麼討厭記憶力，根本沒辦法忘卻。

——明明孟家人絕對不會想看到自己。

哪個家都沒有自己的位置。對生父來說，更是場無可救藥的錯誤，青春時過於懵懂浪漫產生的誤會。

今天沒有進向日葵。

一株也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