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她轉學到新幼稚園的第一天，貳七想不通為什麼，明明早上送去學校時還好好的，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呢？

今天一切都很順遂，到了新環境的瑪娜一點都不怕生，她迫不及待地朝貳七揮了揮手，還沒等有些分離焦慮的家長抱一抱就逕自轉身離去，大門口就留下貳七一個人，看著她快樂的背影逐漸走遠。

也不知道為什麼，貳七突然為了瑪娜的成長感動到淚眼婆娑，眨著朦朧的淚光目送她走進教室，正要轉身離開之時，泛紅的眼眶就這麼被老師給察覺，只因為自己看起來太狼狽，還反過來被安慰。

老師當下甚至猜測貳七是不是因為打離婚官司輸了監護權，才會來幼稚園看著小孩的身影哭泣，因為離婚率高漲的現在，確實很多失去了監護權的父母，會怪怪地站在幼稚園門口流淚。

最後貳七擦著眼淚，向老師釐清了事實，只是因為孩子的成長而非常感動，最後還被溫柔地調侃：「通常上學哭出來的都是小孩子呢，大人哭真是少見哈哈。」

竟然說了如此讓人難為情的話，貳七臉皮薄，感覺尷尬到臉頰發燙，格外不好意思，於是道了個謝後便低著頭匆匆離去。

在工作期間又想起早上的事情，貳七暗自在心裡誓言不要再給幼稚園老師添麻煩後，工作處的電話突然響起來，焦躁的鈴聲讓讓人格外心煩意亂，貳七趕緊接起。

「您好，請問是瑪娜的監護人嗎？」話筒那頭傳來的聲音有些急促，貳七看了一下電話號碼，再透過觀察電流聲確認這不是警察偽裝的電話號碼後，才放心地開口回應「是的」。

「是這樣的，她出了點問題，現在一直在流鼻血，可以請您來一......」老師的訊號斷斷續續，想想大概是租屋處真的太偏僻，才會連通話品質都這麼差勁。貳七聽見老師緊張的聲音也開始焦慮起來，沒有再多說甚麼，匆匆答應後就直奔幼稚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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瑪娜走進教室後，在老師的安排下坐到了教室中間位置。周遭的小孩對她是格外好奇，在自由遊戲時間時，連連圍繞著瑪娜問了許多問題：你從哪裡來？你是誰？你喜歡玩什麼玩具？

瑪娜起初都一個一個人慢慢回答，但當「你比較喜歡巧克力還是螞蟻？」這個問題出現第六遍時，瑪娜開始意識到，自己實在不擅長應付這些過度熱情的提問。

在瑪娜無數次笑著回答巧克力後，他們臉上失落的表情，顯然是只是想得到「螞蟻」這個答案，然後邀請自己加入他們的螞蟻教派——一個流行於孩子間的模擬極權政府遊戲。

只可惜瑪娜對螞蟻並沒什麼興趣，對於其他過深的問題，也只是隨口敷衍下，接著離開座位，走出擁擠得有些窒息的教室，打算獨自在校園到處繞繞，看看有什麼新鮮的東西可以玩。

正當瑪娜站在一樓半的大樓縫隙中，想從窗戶偷撬開高年級的理科教室，闖入裡頭看一些標準的人體模型時，身後突然傳來一聲爽朗的「嗨！」

並沒有心理準備會被發現，甚至被打招呼的瑪娜，一時措手不及地，嚇得從金屬的窗軌上失去重心跌了下來：「呃呃......」瑪娜身子左傾右倒了幾回，最後還時沒能保持平衡，向後跌坐在水泥地板。

對於被發現這件事，心裡多少有些不甘心，還以為自己的行為已經足夠低調，殊不知自己其實很醒目。

作為一個今天才初來乍到的轉學生，她確實不像一般的小孩會焦慮自己無法融入環境，一入學就急著開始社交，她看起來甚至不介意自己有沒有朋友。

那麼特別的新同學想做些甚麼呢？大家都很困惑，所以今天班上大部分的視線，都多少圍繞著這個自由自在的新生。

被嚇得從窗台上掉下來的瑪娜爬起身，朝剛才打招呼的方向轉過頭，金色的髮絲被照射進大樓的陽光給曬得發亮，紫如晨曦般充滿活力的雙眼打量了下男孩。

男孩鼻子上貼著OK蹦、深褐色的頭髮被剪得短短的，但儘管再短，還是沒辦法掩飾他那顆腦窩像是被狗啃過的事實。男孩看起來有些不修邊幅，淺色的瞳孔直直地注視著瑪娜，這樣的眼神讓他看起來什麼都沒在想。

「怎麼了嗎？你叫什麼......」瑪娜想問，才猛然想起二七說過，要先自我介紹比較禮貌：「我叫瑪娜，那你呢？你又是什麼時候進來這裡的？」說得好像入獄一樣，年紀小的瑪娜並沒意識到說法有哪裡奇怪。

「我叫基斯，但這不重要，我只是要告訴你，不要跟蠍子玩喔。」基斯告誡似地對瑪娜開口。就一個幼稚園生來說，這應該是他的臉上所能表現出最嚴肅的表情：「不要跟蠍子玩！」

「誰是蠍子？」瑪娜不解地望向表情看上去並不像在說謊的基斯，而對方只是用手往左邊指去，瑪娜順著手的方向看去，只見一個滿臉雀斑的黑髮女孩，一根像蠍子尾巴的辮子，孤零零地待在角落，而手上抓著一根蠟筆，沉默地在紙上塗鴉。

「她，我們叫她蠍子。」

「為什麼不能跟她玩？」

「蠍子有毒，你會被她傳染病毒。」學著大人雙手抱胸，面色凝重：「我相信你不會想死掉的。」

「那如果我想跟她玩怎麼辦？」

「你會死！所以不要——」基斯忍不住大叫，他不明白為什麼眼前這個剛入學的金髮女孩什麼都不懂。

「你就看著吧，我不會死啦。如果她生病了，那她根本不可能跟我們一起上課。」瑪娜真的不相信這回事，她打算親自去看看狀況，於是邊拍胸保證邊站起身，朝向蠍子的巢穴筆直走去，一路上整個班的視線都莫名其妙地投向瑪娜。

「有人要去弄蠍子！有人要去弄蠍子！」瑪娜聽見有誰大聲廣播，原本在辦家家酒的小孩也停下了角色扮演的遊戲，教室的窗邊，一群男孩子在拍打球的聲音也停了下來，取而代之的是一顆顆好奇的腦袋，孩子氣地枕在鐵製窗框上。

她聽見周遭有人開始鼓譟和大叫，但這個剛入學，還沒交到任何朋友的女孩卻不為所動，她只是很單純想知道蠍子到底有沒有毒。

瑪娜走到了蠍子的面前，陰影恰好遮住她的作畫空間，蠍子並不是沒有意識到教室的動靜，只是她想裝作沒有看到，但如今被遮住了光源，只好抬起頭來，瑪娜這時才看清楚，她擁有一雙像下著雨的湖水一般清澈的藍眼，眼神卻看起來有些恐懼，像是時常被暴風雨襲擊過。

「你在畫什麼？我也想要加入。」瑪娜探頭，朝蠍子好奇地開口。

「......我、我可以換地方。」蠍子顯然對突然來的人有些陰影，她緊張地開始收拾滿地的蠟筆，手忙腳亂地把所有東西都攬進懷裡，途中還掉下了幾根蠟筆和一張被自己慌忙間揉皺的畫作。

她看起來異常緊繃，抱起大部分的東西就只想跑，瑪娜忽然聽見後面傳來笑鬧聲，但她沒有多加理會，只是逕自蹲了下來，拿起黑髮女孩的紙張：「你畫得好好哦。」這是發自內心的讚美。

「可是......」

「萬聖節！這是不是後天的萬聖節？」

「對，但是......」

「南瓜燈，還有糖果！哇，你畫得好好！我好喜歡！」瑪娜笑著望向蠍子，眼神裡都在發光，周遭的喧嘩聲一時半刻停了下來，也許這是所有人都沒料到的狀況，全班都沒猜到竟然有人會喜歡蠍子。

「......呃，謝謝。」沒有料到會被讚美，蠍子有些害臊地停下腳步，這大概是轉來這個班後，第一次在畫圖中被別人叫住，不是被嘲笑或作弄：「你、你想要......看更多嗎？我這......啊、等等——」

低著頭欣賞畫作的瑪娜沒來得及反應，基斯不吭聲地跑到蠍子背後，粗魯地抓了一張畫滿了粉色花朵的紙，在空中揮舞，同時大叫著：「喂，你們看——這張紙有毒了，大家要幫我一起丟掉，要不然我們都會死掉！」

語調像在模仿時下最流行的卡通，接著全班又開始陷入歡騰。他們看上去倒也不是為了讓某個人痛苦而鼓動，也許只是從未注意蠍子那變得黯淡的臉色。

「根本就沒有毒。」瑪娜直勾勾地望著基斯，「為什麼會這樣認為呢？」眼底除了困惑外沒有多餘的情緒。

整句話就只是在陳述事實，卻剛好踩到了基斯的痛點，以他的智商，還不足以為自己準備辯護之詞，所以聽到了這句話後，只能因為這個對他來說還太過複雜的命題，瞬間被激得忍不住急得跳腳。

「明明就有！明明就有！」基斯先是揉爛了紙，在看見蠍子發抖的肩膀後，他大笑了幾下，接著直接撕了那張畫，紙片就這麼從指縫間飄落。

那可憐的紙屑甚至還沒墜落至地上，瑪娜站起身，以對幼稚園生而言不太平常的反應速度來到基斯面前，不發一語，毫不猶豫地給了基斯的臉一記直拳。

還沒意識到出了什麼事情的基斯猛然瞪大眼，猝不及防地往後倒了下去，就這麼倒在地板上。
瑪娜看見他的眼淚和鼻血一起溢出，後腦杓撞到地板的基斯開始聲嘶力竭地哭。也許對這個年紀的女孩子來說，有這樣的力氣著實少見，沒有被教導過如何收斂力道的瑪娜，也沒有意識到自己出手得太重，就只是突然很想揍他，因為他真的欠揍。

——到底有誰能夠忍住不揍他？

就算老師耐心地與自己促膝長談完，瑪娜還是想不明白，到底為什麼看到那樣的場面，大家都可以笑得出來啊？

她坐在座位上氣得鼓起臉頰，生氣到脹紅的臉簡直是顆蘋果，一直到老師打電話通知家長，那顆蘋果還在賭氣，不願意離開家長會談室。

實在沒想到第一天就發生這種事故，不久前才感動到落淚的貳七，此刻忽然很無奈。

貳七才剛接到老師的電話，就趕來了幼稚園，確認了情況和基斯沒有大礙後，看著眼前仍然氣得跺腳的小傢伙，看起來今天也沒心情上學了，只好提前把她給領回家。

在回家的路上，貳七聽了瑪娜親口敘述了一次事發經過後開口：「瑪娜，這就是你上學第一天，把同學鼻樑打斷的原因嗎？」

「他撕壞蠍子的畫！」瑪娜不想聽見二七的說教，不禁先壞了脾氣：「我不喜歡那樣！」

「瑪娜，好了，沒事的。」貳七牽著她肉肉的小手，肯定似地捏了一下掌心：「老實說，我覺得你做得很好，你是在保護同學，對嗎？」

——保護弱小，這樣做很好，真的。我為妳感到驕傲，只是也許你的同學們沒有你那麼懂事，也都還是小朋友，小孩子會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事情。就像你犯錯時，我也不會打你一樣，也許下次你可以給他機會道個歉，也許他知道是自己的不對之後，就會好好地正視自己的錯。再遇到這件事情，瑪娜可以給基斯一點時間嗎？

貳七照著剛才幼稚園老師教的大概說了一遍，但還是不知道自己說得究竟夠不夠好。

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該如何去定義或詮釋正義能容忍的暴力界線在哪裡，想起以前遭遇的種種，似乎不符合比例原則的事情也多得是，貳七不願意看到瑪娜恃強凌弱，也不想見到她被任何人欺負，為了正義而動手，究竟合不合理呢？貳七快想破了頭都得不出結論，也許這個對他們而言都還太難。

瑪娜背著樣式舊舊的二手書包，拉著貳七的手，就這麼靜靜地聽著，有多少裝進了腦袋也不知道。

走在回家的路上，午後的陽光柔和地灑落大地，晚秋的風入夜後會開始刺骨，貳七打算在太陽下山前就回到家。

兩人經過了超市，在瑪娜殷殷盼盼的目光下，貳七心軟買了一大袋棉花糖，走出超市時，她心滿意足地抱著一大袋糖邁開步伐，笑得比陽光還和煦。

貳七已經和這小太陽約好了，今晚只能吃一些，明天要帶去學校跟基斯和蠍子分享，還要記得跟蠍子確認本名，或者她希望被怎麼稱呼。

隔天的瑪娜真的很棒，一大早就用糖果和基斯和好了，又乖乖地問了蠍子的本名，她叫做貝芙莉。

「你、你也可以叫我小芙。」她看起來有些緊張地捏著裙擺，起初容易焦慮的貝芙莉總看上去有些彆扭，直到瑪娜開始不斷喊著小芙小芙小芙，小芙你要不要吃棉花糖、小芙你畫圖好好看、小芙想不想一起去玩溜滑梯、小芙不要害怕、小芙我們明天還要一起玩。隨著瑪娜喊她的次數越多，貝芙莉的笑容也呈正比地在不斷增加。

瑪娜就這麼和貝芙莉一起畫了整個早上的圖，中午又一起把棉花糖分享給了大部分的同學。似乎有了糖可以吃，大家就不再笑她身上有病毒了。

也許是因為瑪娜昨天那一拳確立了自己的地位，所以貝莉芙只要待在瑪娜身邊不用怕被欺負，又或者是因為那些分享的棉花糖，傍晚回家前的貝芙莉向瑪娜揮手道別時，那笑容看上去自在多了。儘管瑪娜還是不理解為什麼昨天和今天的差異這麼大，但她比較喜歡現在這樣。

瑪娜一整天表現都非常好，和大夥相處融洽——至於下午貳七又接到的那通電話，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這次瑪娜堅稱自己確實有照著昨天二七教的，有好好地給基斯機會，她給很多時間請他好好地道歉，但他就是不肯。始終不願意為了拿掃把放在校長養的雞身上，害雞嚇得大叫和掉毛這件事表達歉意，所以搞得瑪娜又忍不住賞對方巴掌，最後揪著基斯的衣領，把他的頭重重按進雞飼料的穀糠裡頭。

貳七聽著老師在電話那頭轉述整件事情的經過，頭又忽然痛了起來。
明明所有小孩都喊著「不給糖就搗蛋」，卻不知道為什麼，唯獨自家這個小麻煩不適用於這套規則。

貳七總是一面感到擔心，另一方面又為她的成長感到無比的驕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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