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早上醒來的時後，只個寺廟被雪覆蓋，他從窗邊看見雪白的世界，深深的從心中發出讚嘆。

把小黑穿上，把自己穿上，新的一天開始了。

用餐的地方有ㄧ份熱騰騰的早餐，當時起床的時間已經超過用餐時間，那裡沒有其他人，小黑不清楚這間寺廟有幾個人，不過總覺得感覺不太到人的氣息。

桌上有ㄧ張紙條，寫著用餐完之後該怎麼收拾，還有今天需要幫忙的事項，大多都是整理環境的工作，住持還在桌邊放了小黑尺寸的圍巾。

祭典準備期間，寺廟不對外開放，能夠不在公園過夜太好了，能夠有吃的真是太好了，現在小黑心中全溢滿的是感謝。

就像是自己的樂園，住持在主殿念經，倉庫那邊有幾個工人把沒完成的船建造完畢，而他擦片了寺廟裡除了主殿之外的所有地板，這是一份穿著小黑很難達成的事情，小黑很容易就會被弄濕，但他用塑膠袋當手套，避免小黑弄濕ㄧ面把抹布給擰乾了。

寺廟變的亮晶晶的，他獲得了久違的平靜。
這麼說起來，自從認識小都之後，他也就很少假日還在家裡過了，自己的習慣也好，不想做的事情也好，在小都面前全都沒有意義，因為只要她的幾句話就能夠把他給擊敗。

「……。」好想要快點去B市阿……。
「打掃得很乾淨喔，小黑。」
阿……。
「嘛嘛，躺著也沒關係，我不會在意的。」

住持與他一同，看著走廊外的枯山水，雖然小黑還有點不自在，但是──住持身上散發這一個淡淡的線香的味道，然後住持微笑的，好像一切事情都緩了下來，他就在這裡，就在這一刻，而不是在過去與未來。

「小黑，你是為什麼流浪到這裡的呢？雖然已經聽大嬸稍微說過了，但我想要小黑自己說出來。」
小黑慌張的坐起，在畫本上寫下他的原因，並且舉起來給住持，但住持只是微笑，搖了搖頭「……。」
「小黑，我什麼都沒看見喔。」小黑再次把畫本遞到住持面前，住持索性壁上眼「如果有什麼想要別人知道的事情，就要自己說出口。」

住持的聲音很溫和，沒有半點逼迫，但是小黑靜靜的，垂著頭，離開了住持的身邊。
住持看著小黑離開，笑得更深，他看過各式各樣的人，為各種人解決過煩惱，卻沒有看過像他這樣奇怪的東西。

人都是希望被理解的，那個東西，應該也是吧，所以才會沮喪的離開了。

*

*

黑夜又長又黑暗，他曾經經歷過漫長的黑暗，然後獲得了一絲慰藉來到了這裡，小黑滿腦子，都是小都，最後她的樣子不斷在他腦中盤旋。

──小黑，你只有對我露出過一次真心喔。

「……。」回想起小都說的那句話，他脫下了小黑，右手掐著自己的心臟，在衣服上抓出些許皺褶，那倒底是什麼意思……對於小都，他已經做了許多以前不曾做過的事情了，那樣還不是真心嗎……。

時間一點一點的算計著，現在的自己，獨處的時候所感覺到的那一股孤獨，比以往還要更加劇烈。

把自己捲曲在房間的ㄧ角，他因為寂寞而留下了眼淚。
「小都……，好想見妳阿……。」

為什麼，最後的道別不是在微笑中結束，為什麼，最後她像是要回到黑暗之中一樣，他說不出『不要去』這三個字，在慌亂之中，她掙脫了他的視線。

「我應該……願意為妳做任何事情才對……但為什麼事到如今……。」
似乎是現在開始，才思考起那些自以為理所當然的事情。

*

在那之後，他跟住持老是在走廊上一起看著雪景，過著漫長的沉默，意外的，在習慣了之後他喜歡這樣。

那一天也是一樣的，雪一直像沙糖一樣，輕輕的落下，他躺在塌塌米上，看著雪飄到走廊裡，落在雪白的庭院上，然後靜靜的，住持就坐在他的身邊，與他一同欣賞雪景，住持很安靜，從住持身上散發出一點點寧靜的氣息。

是因為這間寺廟的氣氛嗎？還是是因為他自己沉澱下來的原因，還是兩者皆是呢？他已經有點不清楚了。

「住持先生。」他躺在地板上，第一次穿著小黑開在生人面前口說話「我，很討厭我自己。」
住持緩緩的微笑著，住持跟小都很相像，都是一團亮光，但是比起小都的熾熱，住持反而像是月亮旁邊的光暈，柔和的，平靜的微光。

「那是為什麼呢？」
「我一直在後悔。」
「……。」
「在後悔的時候，還在逃避的時候，她出現了，她是我遇見的美好……。」
「那個阿──每個人都是同等美好的，只是你有沒有認出你的心而已，每個人吶，在出生到這個世界上，都是完整的，有著所有能夠快樂的特值。」
「住持……。」
「但是阿，心這種東西就事會隨的念頭而恐慌，所以你必須要成為河流中屹立不搖的石頭。」
「忍耐嗎？」

「不，不忍耐，感受著那些迎面而來的情緒，就只是──那樣注視著心中的憤怒與殘缺。」
「……。」
「後悔吶，是非常好的東西喔，人會因為後悔，而閃閃發光，為了你重要的東西。」
「……。」

他坐了起來，思考著。
不管是這時後，還是那時候的自己，都只是因為一個念頭橫衝直撞，這種無法抹去的魯莽，到底在何時才會被磨的圓滑一點呢。

而小黑本身的規則，對於現在的自己，也突然變的一點都不重要了，為什麼在當時會這麼執著呢，這個問題，他暫時沒能回答，如果當時放下那些執著，就可以把小都挽回了吧。

不斷的想著無法改變的事情，不斷回首，自己的過去到底先錯了哪一步。

*

他從小就住在廟裡，是原本廟裡住持的孩子，雖然家中沒有人逼迫他，但他仍認為，他長大之後註定要成為廟裡的住持，大概是從小就看到了不同的人，來到廟裡祈福的樣子的關係。

悲傷淚的人、幸福的人、走投無路的人，他能夠一一記得那些來祈福的人的表情，但是確不記得他們的長相，這麼說更確切ㄧ些，他記住的，是那些人給人的感覺。

每一個人的心，都是一個光亮的東西，只是，那光亮的東西被各種東西包覆，變的不再光亮，他是這麼認為的，但只要一個契機，一個念頭，那些包覆住光亮的東西的髒汙，就能夠全部被洗滌乾淨。

那隻熊，在來到廟裡的時後，那光亮的東西已經從內部透出了一點點光，但熊並沒有發現，漸漸的，因為寺廟的寧靜，那光亮的東西外覆蓋上的髒汙，似乎一點一點的被洗掉了。

身為住持，很開心能夠看見這種轉變，即便那是本人非自覺得改變，然而，他依然從未看過小黑脫下那身裝扮的樣子。

小黑是非常勤勞的孩子，寺廟也因為小黑的努力，每天都亮晶晶的，穿著小黑的那孩子，透過小黑表現出的直率，他非常喜歡，廟附近的居民也很喜歡小黑，只要請小黑去跑腿，也都會收到額外的東西，蔬菜水果之類的。

「小黑對你來說是什麼呢？」
「……大概是，心的一部份吧。」

那孩子曾經這麼說，小黑是他的心，他心最好的一面，也就是那團發亮的東西。

「那麼，你呢？」
「我……我是一團混亂。」

「可是，你就是小黑，小黑就是你阿。」
「……。」

每次，對於這個話題，小黑總是會在最後沉默，為什麼他沒有意識到呢，大家喜歡小黑，也同時喜歡著穿著小黑的他阿。

吶──住持先生，如果我真正要喜歡自己的話，是不是就必須要先脫下小黑呢，那樣是不是等於，我會失去小黑呢……。

小黑這麼說著，頓時，他終於明白了，他無法脫下小黑的原因，竟然只是因為這樣一點點小小的事，你應該要更有自信一點阿。

*

廟後方的船，已經建好，也塗裝完成了，是鮮紅色的，聽住持說，那原先是瘟神搭乘的船，船會帶著瘟神離開，不好的東西全部都會在船上被帶走。

炫目的紅色，好看的船身，小黑敬畏的看著那艘船，很近卻無法觸摸，所以好遠好遠，漸漸的最近會這樣覺得，覺得現在的小都可能不知道在哪邊獨自一人，想這裡小黑就覺得難受，怎麼樣也忘不掉她最後的那一個眼神，像是下定決心要讓自己走到黑暗之中一樣。

想要拉住她，想要告訴她『還有小黑在阿。』的心情越來越強烈，但當這種思念到飽和頂點的時候，卻又這麼想──

──小都想要的……是不是不是小黑，而是小祭呢。
當這個想法產生之後，他一下子又落到谷底，如果是這樣的話，自己又能給她什麼。

自信什麼的，他可是從來沒有擁有過阿……光是突然想起小都，突然想見小都，心臟就像是要爆炸了一樣，酸的從那之中好像要流出什麼東西來一樣。

但一想到，萬一我們沒有相遇的話，現在自己究竟會變成什麼樣子的這件事情，小祭只是感覺到前所未有的恐懼。

顫抖的嘴角，在眼中打顫的眼淚，再每每想起她的時候。
他把腦海中小都的樣子刻劃了幾百次，幾千次，想像著她的樣子「你就是這麼重要喔……。」
「是誰很重要呢？」住持的聲音平靜的，穿透他的耳膜，小黑只是搖搖頭。

當天，小黑打掃完之後，到了附近的便利商店用僅剩的一點點錢，買了紙跟筆，想把寺廟的樣子紀錄下來，想把遇到的人紀錄下來，也想要呈現小都在他腦中出現的樣子。

曾經嚮往美術大學的他，在封閉自己的時後總是再畫圖，直到現在，當他拆開心的本子與畫具的時後，他還是會有一些興奮悸動，這個小鎮，太不可思議了，他老是可以感覺到時間在流動。

*

偶爾，阿車先生他們會到寺廟來，每次當阿車先生他們來的時後，住持都會準備豐盛的餐點，招待他們到食堂裡面，小黑就會趁這個時候，再食堂的一角畫著阿車先生他們的樣子。

「喂，小黑阿，你有跟家人報平安嗎？應該可以跟住持借電話吧。」
「……。」對城仔先生的話，小黑只是用沉默回應，現在小黑的臉看起來有點苦苦的，他還是沒辦法穿著小黑，跟住持以外的的人說話阿……。
「城仔你才是，離家出走十年了，到底什麼時候才要打電話回家報平安阿。」
「這可是兩回事好嗎？有時候就是有無法開口求救的時後，而且離開之後，也好不容易才發現珍貴的東西阿。」
「……。」

那些細小的亮光，到底是什麼，從來到鎮上之後，就一直錯覺得看到那些光芒，一閃一閃的，好耀眼，溫暖的小鎮，還有溫柔的人們，當意會過來的時後他就已經融入其中。

如果，自己就是出生在這樣的小鎮的話，在這樣的小鎮上長大的話，是不是，自己也會成長成一個不一樣的人呢，那麼，那一個自己，會不會比現在的自己更喜歡自己一點呢……。

「小黑，要不要辦完事情之後就乾脆來這邊住下來阿？」
「……。」別開玩笑了，他只是個打工族，這邊的時薪是養不活自己的，但要是偶爾可以回來的話，感覺上很不錯呢。

只是突然有一個想法，有點過份的想法，如果，自己未來也變成了流浪漢，變成了無家可歸的人，像阿車先生他們一樣的話，回頭想想現在經歷過的所有人生，有沒有什麼是他想要改變的。

思緒在腦袋內打轉，但是又回到了原點，只是想著如果要改變所要付出的代價，小黑就覺得憤怒與恐懼。

「話說，我想起來這個鎮以前的名字了，以前這個鎮上的名字叫做──」

在城仔說出那個鎮名的時後，寂靜出現了，小黑的世界突然變的寂靜，突然的像是被隔離，抽真空放在市場販售的墨魚，安靜無聲，思緒也突然有了震波，紊亂了起來。

那個鎮名，他知道，他原來是在這裡……他清楚的知道，如果這裡真的是那個地方的話──小黑奪門而出，外面還飄著細小的雪，這個地方，就是他從來沒有跨過來過的，鎮上的另一半，曾經到過這裡的唯一一次就是，他離開這個鎮，到車站的那時候。

他持續的奔跑，延著鎮上的那條河飛奔，找到了那一個舊的廢棄車站，老舊的倒塌在鎮的邊緣處，破破爛爛的趴伏在地上，小黑只是看著車站的舊站牌『龍川鎮。』

他放慢腳步，現在開始覺得有點冷，雖然這個車站前的風景變了很多，但是他還是認的出來回到那個地方的路，一步一步，都沉重的像是腳固定在地上一樣。

『不用免強也沒關係。』也是有這樣的想法出現沒錯，然而必須要去的想法，卻如同海浪般迅速的將那個想法蓋過。

越過舊車站的那座橋，在走過幾條街，那區是鎮上另一頭筆較富有的區塊，曾經是他的家的地方，在那邊那個房子亮著黃光，他站在馬路的對面看著那房子，門牌依然寫著赤山。

「……原本就快要修復的心又要被毀壞了嗎。」

他沒有變，他依然存在著某種自卑。
把小黑的頭套拉緊了些，搖搖晃晃的回到了寺廟裡，小黑順著圍牆走，手跟腳都變的冰冷，因為雪關係腳已經濕了，好想躺在溫暖的床鋪上……。

「……。」爬上寺院的臺階，微弱的燈又給了他些許撫慰，有人撐著傘，等著他，他確只想要哭出來。

住持撐著傘，在屋簷下的階梯坐著，等待小黑的歸來。
有人等待著他的感覺，究竟是為什麼，讓他無比的懷念呢。

「小黑，太擔心你了，這樣是要扣薪水的你知道嗎？」
「……。」
「發生什麼事情了嗎？」住持將傘分了一半給他，但小黑只是止步不前「小黑？」
「我就是在這裡……失去勇氣的阿……住持先生……。」透過小黑的嘴，他的話語中有著許多無助，他拿下了小黑的頭，哇哇的哭了起來。

後面的時間，是怎樣過的，小黑已經不記得了，只知道住持當時摸著他的頭，跟他說著『沒關係，沒關係──。』對他而言那便是能夠安撫他的咒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