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海史密斯不是1995年離世,雷普利系列也許會有更多集數問世,《水魅雷普利》在1991年出版,怎麼看都不像這個系列的終結。
講到雷普利,最為人熟知的形象應該是1999年安東尼明格拉導演的版本(麥特戴蒙出演);或是1960年雷奈克萊門特的版本(亞蘭德倫出演)。
改編電影我目前只看過這兩部,但若讀完小說後面幾集,應該都會感覺小說雷普利的氣質全然別於這兩個版本的詮釋。雖然小說第一集與第二集的雷普利也存在巨大的性格上的斷裂,或許可以歸因於兩集出版時間相差十五年,而書裡設定的時間線也差距了十年,性格轉變這點尚說得過去,但我還是認為小說雷普利的迷人之處沒有任何電影能夠精準把握住。(也許等我補完後面幾部電影再來看看)
認識的人要我用一句話描述《天才雷普利》的關鍵場景。
「這個嘛……兩個男人成為朋友後在一艘小船上──」
「友情的小船說翻就翻?」
「總結來說,真的是這樣沒錯。」翻的可能不只是友情,而且是不是友情還很難說。
這就是雷普利系列的醍醐味啊!所以說,遠流設計的書封真是好。上面的彩蛋一目了然。
先講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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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理說我該從第一本《天才雷普利》開始談,但我心目中寫得最好的是第二集──《地下雷普利》。若有人是先看電影再看小說,並且為湯姆與狄奇之間無法真正達到理解感到惋惜,那麼等到《地下雷普利》裡赫綠思出場,你可能很快就把狄奇視作過往雲煙了。
假設湯姆和狄奇之間代表「想要而不可得/不適合」,那麼湯姆和赫綠思的關係正好完全相反,是「未曾想過、甚至心理上保持距離,卻意外發現雙方待在彼此身邊非常舒適」。
湯姆和赫綠思結婚時還差點昏倒XDDD湯姆總是反駁他人對自己「像個娘娘腔」或「是否為同性戀」的嘲弄(儘管他確實對男性抱持好感、或和某些男性過從甚密),但進入異性戀婚姻顯然是他年輕生命從未出現過的規劃。
海史密斯沒有提到湯姆到底是為了什麼和赫綠思結婚,不缺錢的情況能怕成這樣,也只有什麼把柄落在赫綠思手上這種說法吧。但赫綠思偏偏又是一派天真不沾罪惡的模樣。
所以後來演變成「待在赫綠思身邊令他快樂」這種情況完全是始料未及的。從讀者的觀點來看,湯姆是在異性戀婚姻找到真正的快樂這點非常有趣──簡直是閃瞎讀者的眼睛。並不是海史密斯站在傳統婚家價值的位置要鼓吹人棄暗投明,只是湯姆遇到「就算不理解他,也不會試圖改造他」的人,剛好是身為女性的赫綠思。
結婚時人們恭喜你。對渴求承諾和保障的關係而言,結婚大概是一件值得稱作「幸運」的事。湯姆並不是為了這種需求而進入婚姻,但他和赫綠思卻因為結婚的事實而得到彼此長久的陪伴。對湯姆,或這世界中許許多多擁有不同關係的人來說,婚姻中能找到這樣的幸運也許才是他們最大的幸運吧。
相較狄奇,湯姆和赫綠思在一起時看起來真的非常快樂。不只好幾次直接聯想「幸福」或「安心」,湯姆喜歡陪伴赫綠思、也常在外人面前演浮誇的戲(逗樂赫綠思),反過來說,赫綠思同樣相當能體察湯姆的貼心,他們之間總是不吝將情感互相傾訴。
另一個原因或許是那個年代,同性情慾再如何大膽也難以公開暴露,然而即便是當代,湯姆未必就有更多可能。每個時代有相似的問題,對有些人來說,一旦櫃子曾經存在過,痕跡就算再淡也難以抹滅。
我不太知道為何後續的雷普利系列沒有再對赫綠思有更深著墨,但在《地下雷普利》寫了整整兩頁湯姆對赫綠思的想法完全擊中我,成為我最喜歡的部分。
我要開始摘錄了。
《地下雷普利》p.196-p.197
湯姆和赫綠思躺在黃色沙發上,昏昏欲睡,他的頭枕在她胸口。早上他們做了愛,棒極了。這應該是件大事。對湯姆來說,做愛不像前一夜把赫綠思擁在懷裡入眠那麼重要。赫綠思常常說,「跟你睡覺真好,因為你翻身不像地震那樣把床搖晃得好厲害。真的,你翻身時我根本都不知道。」這點讓湯姆很開心。他從來沒問過誰翻身像地震。赫綠思存在,這對湯姆來說很奇怪。他猜不出她人生的目標。她就像牆上的一幅畫。有一天她或許會想要孩子,她說過。同時,她存在。湯姆也無法誇耀說自己有什麼目標,現在他已經擁有目前的生活,但湯姆有種強烈的熱情,想抓住眼前能抓住的愉悅,而赫綠思似乎欠缺這種熱情,或許是因為她生來就要什麼有什麼。
跟她做愛時,湯姆有時會覺得好怪,因為他覺得有一半的時間自己是超然的,好像他是在跟一個沒有生命、不真實、沒有身分的身體在做愛。或者這是因為他自己的某種羞怯,或是清教徒的拘謹?或者是某種(心理的)恐懼逼他全力以赴,這種恐懼會告訴他,「如果我不擁有赫綠思,如果我失去赫綠思,我就再也不存在了。」湯姆知道自己可以相信這個話,即使是關於赫綠思的部分,但他不喜歡向自己承認,也不容許自己承認,而且他當然沒跟赫綠思說過,因為那是撒謊,就像很多事情一樣。他覺得,完全依賴她的狀況只不過是一種可能性。湯姆覺得,這種依賴跟性愛其實沒什麼關係,一般來說,赫綠思瞧不起的事物跟他一樣。在某種意義上來說,她是個同伴,不過是個消極而被動的同伴。如果這同伴是個男孩或男人,湯姆會開心些──或許這就是最大的不同。
(……)
對湯姆來說,赫綠思最有活力的時候,就是她發脾氣。她的脾氣大得很。有的湯姆還沒計算在內,比方有時巴黎寄來的貨品遲到而引得赫綠思大發雷霆,她會發誓(不誠實地)說她絕對不會再光顧某某家商店。更嚴重的發脾氣是肇因於無聊,或自尊受到小小攻擊,有可能發生在一個客人在餐桌討論上辯贏她或反駁她。客人在場時,赫綠思不會當場失控──這點很了不起──但等到客人一走,她就會氣沖沖走來走去,大叫大嚷,把枕頭丟到牆上,吼著,「滾出去!混蛋!」湯姆是在場唯一的觀眾。湯姆會說些安慰她或不相干的話,赫綠思會緩下腳步,一滴淚滾出眼角,過了一會兒她就又笑得出來了。湯姆猜想拉丁民族就是這樣,英國人就絕對不會如此。
以下是熱衷於為赫綠思展現浮誇演技的湯姆:為赫綠思遇到無聊旅伴打抱不平、差點衝出去和計程車司機討價還價(當然沒有,湯姆還知道演戲要適可而止)。被逗樂於是也假裝因為湯姆太忙吃醋的赫綠思。
(其實兩個人在獨處時都過得很充實,但他們見到彼此時的喜悅也是真的。)
《地下雷普利》p.166
「回家吧,親愛的!我想妳!」湯姆用英文吼著。「那些討厭鬼去死吧!」
「我知逍該怎麼做。」這句話就很清楚了。「我試了兩個小時才連絡到你。這裡就連電話都打不通。」
「從哪裡打來都打不通。這電話根本就是詐財工具。」湯姆很高興聽她笑了一下──就像海妖賽倫的歌聲從海中傳來。「你愛我嗎?」「我當然愛妳!」
正當聲音開始比較清晰的時候,電話斷了。湯姆很確定不是赫綠思掛斷的。電話沒再響。湯姆猜想,現在希臘是清晨五點吧。赫綠思是從雅典的飯店打來的嗎?還是從那艘瘋狂的遊艇?他真想看到她。他已經變得習慣有她在身旁,現在好想念她。愛一個人就是這樣嗎?婚姻就是這樣嗎?但他想先收拾掉眼前的殘局。赫綠思沒什麼道徳觀念,但這一切她也沒辦法接受的。
《地下雷普利》p.191
湯姆被摔上的車門聲嚇了一跳。有人來了。貝納德搭著計程車回來了,湯姆心想。
但不是,是赫綠思。她站在那兒沒戴帽子,長長的金髮在微風中飄揚,手裡翻找著皮包。
湯姆衝到門邊打開。「赫綠思!」
「啊,湯姆!」他們擁抱。啊,湯姆。啊,湯姆!湯姆已經逐漸習慣別人用法國腔喊他的名字,由赫綠思來喊,他更是喜歡。
「妳都烤焦了!」湯姆用英文說,其實他的意思是晒黑。「我來幫妳打發這傢伙。多少錢?」「二百四十法郎。」
「混蛋。從奥利他就要收──」湯姆忍下了他要罵的話,連英語都不敢用。湯姆付了車錢。
《地下雷普利》p.194
赫綠思在餐室裡穿上,完全合身。「我好喜歡!」赫綠思說,給湯姆一個擁抱,在他臉頰上吻了一記。
赫綠思不知道整個造假的勾當,也不知道湯姆每年從德瓦特有限公司得到多少收入──其實約一萬兩千美元,大概跟他從狄奇:葛林里那邊所繼承的股票收入一樣。赫綠思對錢有興趣,但對怎麼來的興趣並不大。她知道有關家裡的開銷,她的家庭所出的錢跟湯姆出的一樣多,但她從沒跟湯姆提起過,而且湯姆也知道她根本不在乎,這是他欣賞赫綠思的另一點。
(湯姆到任何一個地方犯案或善後都仍不忘要買禮物送赫綠思,湯姆也是很強。)
《地下雷普利》p.195
「老天,你可真忙!」赫綠思用英語說,帶著一點滑稽的醋意。「你想我嗎,湯姆?」他雙手擁著她。「我想妳──真的好想。」
《地下雷普利》p.201-p.202
是個假人。湯姆微笑,然後大笑。他一拍那兩隻腿──只有兩條空蕩的褲管而已,是貝納德:塔夫茲的長褲。「赫綠思!」他大喊,沿著樓梯跑上去,不在乎可能會吵醒安奈特太太。「赫綠思,是個假人!」他用英語說。「不是真人!那是個假人!妳不用怕了!」
他花了一些時間才讓她相信。那是個玩笑,可能是貝納德布置的──說不定甚至是克里斯弄的,湯姆補充道,無論如何,他摸了那兩條腿,很確定是假人。
緩緩地,赫綠思變得憤怒起來,這是復原的徵兆。「這些英國人開什麼蠢玩笑嘛!蠢!低能!」湯姆放鬆地大笑。「我下去拿香檳!還有冰塊!」
(……)快七點時,湯姆醒了。赫綠思還睡得很熟。湯姆輕柔地下了床,拿了掛在赫綠思臥室的睡袍。
(其實從湯姆的舉止來看,就算不是收拾犯罪現場,他離開赫綠思時也還是會留意不要吵醒對方。如果有評論要說湯姆冷血──那恐怕不是太全面的觀察。)
《地下雷普利》p.243
湯姆暈過去一會兒,但他沒提。他爬到馬桶邊吐了一下,再用赫綠思的溼毛巾擦擦臉和額頭。然後過了兩分鐘,他站在洗手台前,啜著香檳,同時赫綠思用一條小手帕做成包紮的繃帶。「妳為什麼要帶著膠帶?」湯姆問。
「用來黏我的指甲。」
怎麼黏?湯姆很納悶。他拿著膠帶讓她剪斷。
(……)然後他們上床睡覺,那個奢華的大床上有四個厚厚的枕頭,赫綠思還自願把她的睡衣褲墊在湯姆的頭底下,免得萬一他又流血。赫綠思沒穿衣服,她的皮膚光滑得難以置信,像磨光的大理石,只不過當然她是柔軟的,甚至還是溫暖的。這一夜不宜做愛,但湯姆覺得好幸福,而且毫不擔心明天──他這樣或許不聰明,但那一夜,他打算放縱自己一下。在黑暗中,他聽到赫綠思啜香檳時,杯中氣泡的嘶嘶聲,還有她把玻璃杯放在床頭几上的叮噹聲。然後他的臉頰抵著她的胸脯。赫綠思,妳是世上唯一會讓我只想到眼前的女人,湯姆想說,但他太累了,而且這句話大概也不重要。
《地下雷普利》p.333
赫綠思吐出一連串法語,說些類似「啊,今天晚上就別管爸爸了吧……兩個人死在薩爾斯堡呢!你的意思應該是一個人,親愛的。或者是沒有人死掉?」湯姆大笑,很開心赫綠思那種不敬的態度,因為跟他很像。她的謹守禮節只是外表而已,湯姆知道,否則她也不會嫁給他了。
《雷普利遊戲》p.117
皮里松夫婦禮拜天下午喝過茶後終於走了,赫綠思一把扯下身上的水手領套頭外套,往落地窗扔過去,外套上有一只很沉的別針就這樣在窗玻璃劃出一道難看的裂縫,但窗玻璃沒破。「香檳!」赫綠思大喊,湯姆馬上往地窖衝去拿酒。
赫綠思一喊,湯姆不是先吩咐管家而是自己衝去拿酒。他就是喜歡赫綠思到這種程度啊!!!!(墨鏡碎掉)
《雷普利遊戲》p.159
「我這一次住克里雍,」湯姆回答妻子,聞到赫綠思的香水混了妮維雅的香味,真是舒服。也襯得他這一趟火車之旅滿身塵土,一點也不愜意。「家裡都還好吧?」
「好得很。」赫綠思說的神態特別嫵媚,但湯姆知道她不是那意思。赫綠思是說她這一天過得很開心,跟平常一樣;她自己一人日子也過得很快樂。
《雷普利遊戲》p.261
艾瑞克好嗎?他的朋友是什麼樣的人?瑞夫斯笑著問,他有女朋友嗎?湯姆想,瑞夫斯有女朋友嗎?瑞夫斯和艾瑞克看起來都不是很熱情,女人對他們來說根本不重要?葡萄酒替湯姆帶來一股暖意,令他不禁想到,有妻子真好。赫綠思曾說過,她很喜歡(或是很愛)湯姆的一點,是他讓她做自己,給她很大的空間。湯姆覺得很開心,雖然他從沒想過要給赫綠思空間。
不過湯姆和赫綠思這樣的類型特別合拍這點,在第一集的《天才雷普利》就略有徵兆了。唯一一個讓湯姆願意提起他要到歐洲的對象,也是個女孩子。他們之間相處同樣有別於一般男女:親密但無涉情慾。兩個人都覺得無所謂。
《天才雷普利》p.36-p.38
克蕾歐・朵蓓是個苗條的女孩,髮色深,看起來約在二十三歲至三十歲之間,湯姆並不知道她真實的年齡。她和父母住在葛蕾西廣場,專門畫一些很小的作品──非常的小,事實上,是畫在一些不比郵票大的小片象牙上,必須透過放大鏡才能看清楚,而克蕾歐作畫時也需要放大鏡。
「想想看,只要一個雪茄盒就能帶走我全部的畫作,是多麼方便啊!其他的畫家還得騰出一間又一間的房間來貯放他們的油畫呢!」克蕾歐說。
克蕾歐在她父母的房子後段另闢自己專屬的套房,裡面有間小浴室和廚房,由於小小的後院長滿了樗樹遮蔽了陽光,克蕾歐的屋子向來非常昏暗。克蕾歐總是點著微弱的燈光,無論何時,房間都有種夜晚的氣氛。但他遇見她的那一晚卻沒點燈,湯姆只看得見克蕾歐身穿合身的花色天鵝絨農夫褲及一件顏色鮮豔的條紋絲質襯衫。兩人初見面時便對彼此產生好感,克蕾歐當下邀請他隔天晚上到她的寓所晚餐。之後克蕾歐總是請他到她家裡來,然而卻從來不曾奢望他請她吃飯、看電影或者做一些年輕男女在一起時大都會做的事。她並不期待他來吃晚餐或喝雞尾酒時順便送她花、書或者糖果,但湯姆偶爾也會帶小禮物給她,而她會因此開心不已。克蕾歐是唯一能讓他放心明說這趟歐洲行及其目的的人。他也照實對她提起了這件事。
克蕾歐聽了之後心迷神往,他早預料她會有這種反應。她先是張開蒼白長臉上的紅唇,然後雙手按著大腿驚叫:「湯—米!真的,真的太棒了!真像是那種莎士比亞故事的情節!」湯姆也這麼認為,他正需要別人這麼說。
(……)除了克蕾歐之外,他無法對別人說出這種話。克蕾歐嘆了口氣:「乖乖!所有的好運全降臨到你身上了。女孩子絕對碰不到這種好事,男人就是這麼自由!」湯姆笑了笑。他時常覺得女人才自由咧。「這是小羊排燒焦的味道嗎?」
克蕾歐尖叫一聲跳了起來。
晚餐過後,她讓他看了五、六幅她最近的畫作,其中有幾幅是年輕男子的唯美肖像畫,畫上敞開白襯衫領口的男子,兩人都認識;另外三幅是想像的叢林風景畫,靈感來自她窗外的樗樹。湯姆想,畫中小猴子的毛髮畫得可真好,克蕾歐在其他部分都一畫再畫,只有小猴子的毛一筆帶過,使她的畫呈現出一種既原始又精緻的感覺。他們喝掉了她父親擺在酒櫃上近兩瓶的波爾多梅多紅葡萄酒,湯姆喝得醉醺醺的,直可當場就地躺下──他們時常並躺在壁爐前那兩大張熊毛地毯上。克蕾歐的另一項優點是,她從來不要求或期盼他向她求愛,而他也不曾這麼做──湯姆還是於十一點四十五分起身準備離開。
「我沒機會再見到你了吧?」克蕾歐在門口沮喪地說。
「哦,我六個禮拜後應該就會回來了。」湯姆說,其實他根本不這麼想。突然他傾身向前在她乳白的臉頰上留下一記堅定、友愛的吻。「我會想念你的,克蕾歐。」
她緊抓著他的肩膀,這是記憶中她唯一一次碰觸他的身體。「我也會想念你。」她說。
雖然《天才雷普利》名氣很高,但真正貫穿雷普利系列、顯現雷普利本質的其實是《地下雷普利》出現的假畫事件。此事的影響不斷在後面幾集被提起,只要人們無法辨別偽作與原作的差異,在「認知」上,偽作就等同原作的存在。
湯姆‧雷普利的熱衷同時體現於他對家中兩幅畫的態度上,他所擁有的油畫,一幅是真跡、一幅是偽作,湯姆卻更鍾愛偽造的畫。湯姆難道不知道那是偽作嗎?但在他看來,偽作取代真跡,無非是延續真跡的生命,甚至比真跡自己活得更好。
湯姆總在訪客到來時觀察他們是否和他一樣欣賞這張畫,如果訪客喜歡,湯姆就覺得高興,那代表他(從偽造發跡的人生)一併受到了認可。但大部分人一知道是偽作,畫面裡所有的美好之處都彷彿不相干了。湯姆從來不能理解為何人們這麼看重真/假,所以他才活得這麼好,取代他人而毫無罪惡感。
無法理解偽造價值的人最後全失去生命──雷納德受不了良心苛責而自殺(湯姆勸過他);法蘭克在殺死父親的懸崖邊自盡(湯姆也勸過他);莫奇森有一套鑑定真假的方式(作者解釋畫家在顏料選擇上的差異這幾段寫得非常精采),而湯姆錯誤地選擇向莫奇森全部攤牌,以為這樣就能點醒莫奇森看出偽作的價值。
當然是不行啊!!!大部分人腦迴路絕對跟你不一樣啊!!!看到湯姆超級努力解釋、想讓人回心轉意的畫面蠻可愛的。講這麼多還沒有成效,莫奇森的死就成為必然結果了。
《跟蹤雷普利》p.37
「對,我猜你可能也在場,因為你認識畫廊的人,對不對?」法蘭克比較有精神了:「我父親有一幅德瓦特。」
湯姆很高興能稍微改變話題「哪一幅」「《彩虹》,你知道嗎?下方是米色,上面有一道朦朧鋸齒狀的彩虹,幾乎全是紅色,你無法分辨是哪一座城市,也許是墨西哥市,也可能是紐約。」
湯姆知道那幅畫,是貝納德畫的贗品。「我知道。」湯姆說表情像在回憶一幅美麗的真跡:「你父親喜歡德瓦特?」
「誰不喜歡?他的畫有一種溫暖的感覺,我是指人性,現代畫中不一定找得到……如果你喜歡溫暖風格的話。培根的畫強悍、真實,但這個也是,即使畫裡只有兩個小女孩。」男孩看著紅椅上的兩個女孩,後方是紅色火焰,就主題來說絕對稱得上溫暖的畫作,但是湯姆知道法蘭克是指德瓦特溫暖的態度,可以從他以重複的線條描繪人的身體和臉孔時看出。
湯姆有一點被侮辱的戚覺,因為男孩顯然沒那麼喜歡同樣溫暖的《椅中男子》,雖然男人和椅子都沒有箸火。那幅是贗品,所以湯姆特別偏愛,不過還好法蘭克沒有問及這點,要是他問了,就代表他聽過或看過什麼消息,湯姆說:「你顯然很喜歡畫。」
許多地方能看出海史密斯對藝術品做過研究,德瓦特是虛構的,但她描寫作品細節、德瓦特與其他真實存在的藝術家的風格差異,讓德瓦特的作品看上去非常逼真。
我喜歡她對培根畫作的評價。在懸疑/犯罪小說看到這種討論讓人很驚喜。
《水魅雷普利》p.181
湯姆突然想到塔夫茲與德瓦特如此交融,因此在藝術上不可能分開他們,至少在這批素描當中的幾幅或大部分的素描上不可能分開。在許多方面貝納德‧塔夫茲都成了德瓦特。貝納德其實是因為順利地變成德瓦特,也採取德瓦特以往的生活方式,並在繪畫和探索性的素描都獲得成功之後,造成混亂與羞恥狀態,因而走上絕路。
《雷普利遊戲》p.127
那一天,後來湯姆一人在房間裡時,又再仔細看過一遍新買的漂亮五斗櫃,五斗櫃就擺在他房間朝前的兩扇窗中間。櫃子是櫟木材質,矮墩墩,很結實,有晶亮的黃銅包角,埋頭式抽屜把手。拋光的木頭感覺好像活的,好像做這櫃子的人用雙手在木頭裡面注入了生氣,或用過這櫃子的船長、軍官的手注入了生氣。木頭雖有兩個暗暗,亮亮的凹痕,卻像怪怪的傷疤;但凡生物走過生命的歷程,無不會留下烙印。頂部鑲了一個橢圓形的銀質牌子,過卷花體字刻的是:「阿奇博‧帕屈治船長,普里茅斯,一七三四年」,下面一行的字小得多了,刻的是木匠的名字;湯姆覺得這畫龍點睛的一筆,道盡了巧匠的自豪。
而我們在美術館遇到觀眾最常問的問題從來不缺這一項──「這是真跡嗎?」一旦答案獲得肯定,就算沒有繩龍柱,觀眾也會自動清楚和作品保持距離。
此外在《雷普利遊戲》裡,湯姆注意到他買的五斗櫃上,醒目華麗的名字屬於買家/收藏家,身為製造者的工匠簽名卻小而低調。也點出「作者」與「作品」之間的另一種關係。
藝術品「完全偽造」早期的藝術作品是為了宗教服務,創作者不擁有作品,因此缺少簽名習慣、也不會稱自己是「藝術家」。直到文藝復興人文主義興起,藝術家的簽名才開始成為藝術品獨特、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柯洛曾經為了好玩,在一堆不屬於他的作品上簽名;林布蘭由於他響亮的名氣,作品早已爆出好幾次仿畫、偽造爭議。
湯姆前往倫敦時,與他一起共謀藝術品偽造的巴克馬斯特畫廊就展出柯洛的作品。法蘭克也告訴過湯姆他喜歡林布蘭。
海史密斯沒用說教的方式表達湯姆所做所為是對的,但她描繪了人們,尤其是無涉犯罪、或懼怕犯罪的人們,實際上並不會因為作品造假而降低他們對藝術、對美的感受性。人們不想受欺騙,但他們所要求的清晰可見的真相,也許比實際上已經融入他們生活的模稜兩可的事物,還要更沒有意義。
法蘭克羞赧的說:「我喜歡林布蘭,你可能覺得很可笑。我父親有一幅林布蘭的畫,鎖在保險箱裡,但我看過幾次,不是很大……」法蘭克清清喉嚨,坐直身子:「但是很賞心悅目……」
這就是繪畫的意義,湯姆心想,縱使畢卡索說畫是戰爭的工具。
──《跟蹤雷普利》p.37
好啦,但湯姆確實還是有異於常人的地方。而且經過五集下來,從不太熟、有點熟到非常熟的朋友都可以認證發生在他們身上的事多麼令人不舒服,對湯姆而言卻只是「清除障礙」的例行性過程。
一般人殺了人以後,顯然不會馬上覺得如釋重負和神采奕奕。但湯姆是嗨到開始唱歌跟飆車。
……要說還好他很體貼沒要求同伴一起唱、甚至主動負擔駕駛責任讓同伴補眠嗎?他真的完全沒想過這種情況大部分的人都不可能睡耶。湯姆情緒外顯的時刻總和他暴露自我中心有關。
《跟蹤雷普利》p.281-p.283
湯姆又笑了。「火在燒!全都在燒!我們沒事啦!」
強納森看到湯姆瞄一眼時速表,指針已經爬到一百三。湯姆便將車速放慢,回到一百。
湯姆嘴上吹起了口哨,一首那不勒斯的民謠。他覺得好痛快,一點也不累,連哈一根菸也不用。(……)強納森這時真的睏了,不得不力抗瞌睡蟲,硬逼自己坐直,用力攢住拳頭,指甲都掐在肉裡。天哪!強納森暗想,還要好幾小時才會到家──回他家或湯姆家。但是這個湯姆怎麼還是一副生龍活虎的樣子?這時候竟然唱起了義大利歌,先前他吹口哨時吹過。
湯姆嘴裡又再絮絮叨叨講起話來,講他太太要在瑞士一棟小木屋和幾個朋友住上幾天。(……)強納森忽然覺得有哀傷襲上心頭,像月蝕。但願過去幾小時的事他可以大筆一揮就全部勾銷,全都從記憶裡抹去。然而,他就在現場,實際一起動手,也真的幫了忙。強納森把頭往後靠,開始半睡半醒,迷迷糊糊。湯姆嘴上還是一個勁兒說個不停,開心又隨興,好像不知在和誰對話,而且對方不時也會回話。強納森還沒看過湯姆這麼興奮過,不禁想道,他是要怎麼跟席夢說去?光是想到有這問題橫在眼前,強納森就覺得筋疲力盡。
「彌撒曲用英文唱,」湯姆又再說了,「簡直不堪入耳。但是,講英語的人竟然真的相信自己嘴裡在講的話,真是不得不佩服他們一下;用英語主持彌撒……總讓人覺得唱詩班不是得了失心瘋就是一堆大騙子。你說是不是?約翰‧史坦納爵士……」
強納森醒過來是因為車子停了。湯姆把車停在路邊,一臉笑容,正在從保溫瓶倒咖啡喝。湯姆也幫強納森倒了一點,強納森喝了幾口。之後兩人才再上路。
「我們還有二十分鐘就到家囉!」湯姆興高采烈,大聲宣佈。
強納森低聲咕噥了幾個字,又再瞇起眼睛。這時湯姆嘴上已經講到了大鍵琴,他的大鍵琴。「巴哈的妙處就在他的音樂馬上可以讓人文明起來,只要一段樂句……」
這個人直到最後都還在聊巴哈真的是XDDD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