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爾那
4 years ago @Edit 4 years ago
搬運家電的工人離開之後,李爾那又一頭栽進了繪製草圖的世界。
喧鬧鬼也不知道是真的害怕桃木或者甚麼,在李爾那工作的期間一直都是安靜如雞的狀態,至少是沒有隨意擾動工作室裡的物品,但時不時還是會聽到長吁短嘆的聲音,李爾那一進入平常工作的那種狀態就完全入不了耳了。
一直到接近午夜,他才拖著腳步上樓洗澡。
今天是喧鬧鬼入住的第三個晚上,或許是與陰冷之物共處、也可能單純是沒休息好又專注於雕刻,總覺得身體又開始有沉重感了。
明天早上最好先打一套太極鬆泛鬆泛筋骨……李爾那閉著眼睛,將下巴以下的部位全沉進水裡,大橘在門口守衛似的盯著他。
浴室角落不斷傳來悠悠的嘆息聲。
他有些睏意朦朧。
李爾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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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下雨了?
凱西爾揉了揉眼睛,一瞬間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
遠處傳來幽咽哭聲,是誰在哭?
「咪。」
輕柔的叫聲伴隨著鈴響,凱西爾低頭,Lily蹭了蹭他的小腿,又用尾巴勾了勾他。
「喵。」
一滴雨落在凱西爾的唇角,他下意識的伸舌去舔。鹹的。
鹹鹹的雨淅瀝瀝地下,落地成了一盞一盞的燈,光影搖曳著,延伸出一條蜿蜒小徑。
Lily率先踏上了小徑,扭著小屁股跑了幾步,又回頭看他,要他跟上似的。
凱西爾邁出了步伐。
顏色開始滲入,如絲縷般漸漸取代了壟罩他的黑暗,在他身後集結,像一個蠶繭。
地上鋪著典雅的地毯,鬆軟也厚實,像是要給人製造一些踏實感……或者某種慰藉,但這是殯儀館,地毯再怎麼令人舒適也很難化解悲痛。
他的照片就擺放在入口處,那是樂團剛成立不久時他們拍的團體照,在錢斯的酒吧前面。
當時他們只是學生,光是為了買樂器就窮困潦倒,他們的團練室還是跟戴米恩的老爸租的,費用還是他和戴米恩打工湊來的。
所以只要哪個膽敢翹調團練,他一定會帶著他的小鐵絲親自上門挖人。
畫面中的自己笑得燦爛,陽光在他的眼底閃爍,一條手臂橫過他的肩膀——那是戴米恩的手,挑選照片的人甚至截了戴米恩的一小部分臉頰進去。
一般來說該用獨照的,不知道挑照片的人在想甚麼。
李爾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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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參加告別式的人不多,樂團成員、錢斯、一些街坊鄰居、酒吧的常客……還有那個深山小屋的老闆,他們三三兩兩的在大廳裡聊天,喝著招待的雞尾酒。
凱西爾思考著自己究竟為何身在此處,一邊慢慢走向自己的棺木。
這其實有點奇妙,因為自己並沒有家人,而這些雖然是他的熟人,但交情或財力應該沒有到能夠為他承辦這麼正式的喪禮……
然後,他看到了那個背影。
勻稱,不窄但也不特別寬,挺拔如樹。他曾經很喜歡蜷縮著身子窩在那脊背旁邊,像是尋求庇蔭的鳥。
那頭總是散亂的頭髮梳理整齊了,紮成一小尾,露出了頸背。
凱西爾默默走到他身邊看著他的側臉 ,這倒是他第一次看見Leo刮了鬍子的模樣。
Leo好像老了一些,沈穩了一些,沒有那麼容易看透了。
他正看著棺材裡靜靜躺著的自己。
李爾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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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把你修得挺好。」
李爾那靜靜的看著棺材裡的凱西爾。
他在日本時接到了小屋老闆的電話,當時他正在一間私人的小神社以工換宿,幫忙修繕一些年久失修的設備及地板,神主大人是個有點兒癡呆但溫柔的老人家,總是擔心李爾那會在日本走丟,因此三不五時就會打電話給他。
神社裡有一棵百年櫻,雖然還不到日本認可的神木資格,但對李爾那而言已經很足夠了。
鈴聲響起的時候,李爾那正在樹下修理賽錢箱,以為是老神主便順手接了。
〔Mr. Leonard?〕陌生卻又有點熟悉的聲音。
「哪位?」李爾那一邊疑惑一邊放下手裡的鎚子。
〔你認識一位凱西爾.穆勒嗎?他過世了。〕
打電話來的是當年承租他山間小屋的老闆,他還記得李爾那曾帶著凱西爾的貓在街上閒晃,因此打電話來通知一聲⋯⋯另外他發現小羚羊被劈了個面目全非時相當錯愕。
他告訴李爾那,凱西爾開著車衝破護欄掉下山谷,車頭全毀、一截斷木貫穿了他的胸膛,當場死亡。
老闆形容得繪聲繪影,李爾那幾乎可以想像現場的慘狀。
「貓呢?」過了半晌,他才輕輕問道:「還有吉他?」
〔他們沒有發現貓,但副駕駛座有吉他的殘骸。〕
「告別式在什麼時候?」
〔可能不會有,他沒有家人,團員們也負擔不起,屍體都還在停屍間。〕
「停屍間的電話給我。」
李爾那播了電話給老神主,說自己有急事得離開一陣子,但離開前他會把賽錢箱給修好。
櫻花樹在風中發出輕柔的沙沙聲,像是擔憂又像是安慰。
出乎意料的是,他沒有費什麼力氣就見到了凱西爾的屍體,畢竟沒有任何直系親屬。
根據停屍間人員的說法,團員們似乎還在爭論該怎麼處理屍體,即使火化也是一筆費用。
人情冷暖。
李爾那不想深究太多,或許從當年凱西爾沒有向團員求助,寧可選擇身為陌生人的李爾那就可以略知一二。
李爾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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躺在冷藏櫃裡的人看起來很陌生,或許是因為沒有了血色,也或許是臉上的冰霜,但更大的可能還是殘毀了的臉和塌陷的胸膛,那讓凱西爾看起來像是某種……
李爾那發現自己無法形容,他也不想形容,不想把那些詞彙加諸在曾經是凱西爾的這具人體上。
他嘗試辨識,但最終也只能從嘴角處尋獲一點點昔日凱西爾的模樣——撞擊的力道太大了,彈開的安全氣囊沒有起到太多保護作用,甚至成了幫凶,鼻骨首當其衝,眼眶和顴骨一併碎裂,面目全非。
「你有認識甚麼手藝好的殯葬業者嗎?可以盡量修復的。」他低聲詢問停屍間的職員。
「我要是你就不會白花那個錢,光是胸腔的復原就費用可觀了,更何況是臉……」
「我沒有問你這個。」
「……」職員沉默了一會,給了他一個電話號碼。
李爾那包辦了所有的費用、在報紙上登訃聞,但再多的他就無能為力了,他不知道自己要以甚麼身分去邀請或面對賓客,也不認為自己可以在葬禮上致詞。
但他還是請木屋老闆盡可能的多邀請一些人來參加。
透過老闆的聯絡,他從團員那裏得到了凱西爾的地址,只差一點點他就沒趕上——房東已經準備把凱西爾的東西都扔出去了。
李爾那繳清了房租,說明了情況,房東就讓他進了凱西爾的房間。
房間很小,擺了必要的家具之後就沒剩多少空間了,李爾那裡裡外外尋了一圈,沒有看到玳瑁的身影——房東說他很久沒看過那隻貓了。
李爾那只好再從警方那裏詢問出事的地點,獨自開車上山。
李爾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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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事的地點倒很好尋找,護欄都還沒有修好,汽車衝下山谷製造的痕跡也仍清晰可見,李爾那小心翼翼的順著坡道往下移動,一邊呼喚著Lily。
也許會有一線機會。
大樹公,我知道這裡離家好遠了,但你能不能再幫我一次?他在心裡默默懇求。
隱隱約約的,他聽到鈴鐺的聲音,感覺到有甚麼從他腳邊蹭過,他低頭看,只看到棕黑色的尾巴尖一閃即逝,甚至難以肯定是否錯覺。
但直往下沉的心已經給了他答案。
距離事發日已經過去了好幾天,加上天氣和環境因素,等他找到的時候,狀態已經很差了,氣味更糟糕。
李爾那脫下外套包覆住玳瑁,抱著牠慢慢爬回停車處。
他猜還車時大概得為殘留的氣味或髒汙多支付一筆費用,但他覺得那都無所謂了。
玳瑁的狀態差到無法被復原,李爾那再三考慮之後,決定還是火化後和凱西爾葬在一起,至少不孤單。
因為是單獨火化,他可以親自為玳瑁撿骨、裝收進他親手製作的木盒裡,最後,在瞻仰儀式上跟凱西爾放在一起。
放下了那個木製小盒之後,李爾那對著凱西爾的遺容發呆。
禮儀師把凱西爾修復得很好,真的很好,非常接近李爾那記憶裡的模樣。
『就像睡著了一樣。』李爾那很想這麼說,但,凱西爾看上去真的不像是睡著了,即使經過整理,那仍然不再是、不完全是凱西爾,只是一件被脫下的舊衣服。
他去問過警方了,但車速過快,車體毀損嚴重,現場也幾乎沒有煞車痕跡,他們很難斷論是自殺或意外,但反正沒有任何他殺的證明,也沒有需要答案的家屬,於是真相如何也就無人在意了。
人們對此的關切僅止於茶餘飯後的一個談資。
李爾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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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爾那安靜的站著。
這會是凱西爾當年的感受嗎?無從得知伴侶死去的真相,只能懷抱著困惑和悲傷設法將自己拖行過生活。
——雖然凱西爾並不是他的伴侶。
但李爾那終究忍不住要問自己:
這會是我的錯嗎?我是否不應該和他道別、或至少不要在那時候道別?
一個比較理性的聲音告訴他——無論發生甚麼,那都不是你的錯,凱西爾不需要憐憫,你也只是恰好走進了他的生命,你已經做到你能做到的一切了,如果不是你,也許他的生命會更早結束。
可是也許、也許,如果你不在那時候和他道別,凱西爾仍會活著,你只是多給了他一段希望——再把他推落。
李爾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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凱西爾默默地看著李爾那的側臉,他幾乎可以看見兩個同樣強烈的想法在李爾那的腦海中互相拉扯,成為一個永恆的困惑、伴隨著自責與愧疚——與悲傷。
對不起,我太不小心了,那不是你的錯。
他的死亡其實沒有甚麼痛苦,事情發生的很快,而原因——不過是一頭突然竄出的鹿——他沒有太多反應時間,只是反射性的扭轉了方向盤。
「那完全是個意外,」他輕聲說著,走到李爾那身邊,與他並肩:「別難過了,那不是你的錯。」
「我也是這樣告訴我自己的,我不難過,」李爾那沒有轉頭看凱西爾,仍然盯著棺木:「……他們把你修好了。」
凱西爾注意到李爾那十分執著在這件事上——但他還不明白為什麼。
他認識的李爾那很冷,很暖,好像從不把甚麼放在心上,那種冷讓人如此安心——
即使是我的死亡也並未真正傷害到他,他仍然可以一貫悠然的活下去,儘管會感到惆悵,但……對死者而言那確實令人感到安心。
他會記得我、或忘記我,然後好好活下去,會有新的可能性。
是這樣的對吧?
少女的悲泣從遠處悠悠而來。
「有一陣子我很困惑,那究竟是不是個意外,我不認為你會這麼對待Lily,但有的時候我又那麼的不確定。」
李爾那掏出一根菸,點燃,呼出的煙霧隱藏了他的側臉。
「不管真相如何,那都不是我能決定的,你也不需要我為此責怪自己。」一番話像是說給凱西爾聽又像是說給自己聽。
每一句都是那麼的平靜、了然與理解。
對於凱西爾而言,那是莫大的拯救。
但少女的哭聲如此悲切。
凱西爾突然不明白自己緣何在此。
葬禮是為了生者的悲傷得到釋放,Leonard又如此豁達,那麼他們都應該已經各自釋然,也就沒有在此的理由,因為悲傷並不存在。
但,真的不存在嗎?
李爾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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凱西爾的目光落向自己的棺木,有甚麼對不上,他身在此間必定有所原因。
死者不會無緣無故的跨界而來,不管是現實或夢境。
「我應該都做對了,他們也把你修好了。」李爾那輕聲說。
棺木裡,懷抱著Lily骨灰罈的、自己的屍體,那修復完整的臉龐崩落了一角。
凱西爾著魔似的,慢慢靠近棺木,一步,一步,他顫抖的手緩緩的摸上了那崩落的部分,嘗試將其他的部分剝下。
哀泣聲如此響亮。
李爾那的面容隨著一片片被剝落的碎塊,緩緩浮現。
被埋葬的,是李爾那,這是李爾那為自身悲傷舉行的葬禮。
「有的時候我不知道這是為了你,或是為了我自己。」
感覺悲傷,感覺不到悲傷,感覺不到悲傷的悲傷。
層層疊疊,盤根交錯。
但李爾那卻又能隨時揮揮手,讓這一切煙消雲散,笑嘻嘻的繼續過日子。
凱西爾望著棺木裡的李爾那,與抽著菸的李爾那。
「不要悲傷,」凱西爾說,停頓了一下他又開口:「你還是悲傷一下好了,沒事的。」
「到底是哪個?」抽著菸的李爾那笑了。
「我不知道啦!」凱西爾有點挫敗。
死亡之後,時間就停滯了,但生者的時間仍繼續流逝著,Leonard會持續成長、會有更多聚散,但他不會,除非他前往下一段旅程。
戴米恩早就前往下一段旅程了,他也應該。
過去應該是通往未來的鋪陳,而不是阻絆的路障,無論生者死者,他們都要繼續向前的。
如今Leonard已經走得比他更遠了,他想要幫助Leonard,卻發現自己無從寬慰這個男人。
那麼,只要悲傷的理由不存在就好了吧?
李爾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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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之,那就是一個意外,即使和你分離了,我也沒有停止向前。」凱西爾說,儘管他並不知道李爾那是否能夠因此得到安慰:「你的冷溫暖了我,我從來沒有停止過腳步。」
就算冷也沒有關係,相似的人並不會因此凍傷,若有人可以因此感覺溫暖,那麼冷或暖又有甚麼差別?
不要為此責怪自己了。
「好。」李爾那又抽了一口菸,他的聲音在煙霧後充滿笑意。
「真的喔?」凱西爾不放心的再次確認。
夢境的邊緣開始消散,時間要到了。
凱西爾真希望自己當時能走得更遠一點,他就能多理解Leonard一些了,他不希望Leonard悲傷,也不希望他用埋葬的方式對待悲傷。
如果有人能夠承接你那就好了,只是那人不是我,但只要繼續向前,那終究就會遇見的吧?
他們都要繼續向前的,即使是在時間長河隔開的生死兩岸,仍要各自向前。
李爾那睜開眼睛,大橘在他身邊靜靜地打著呼嚕。
夢境一場。
他沒有回答夢裡凱西爾的最後問題,儘管只是夢境,他仍然不想草率回答,也不想在重要的問題說謊。
說不清道不明的惆悵仍殘留著,但也只是殘留。
李爾那熟練的將它們收集起來,與偶然冒頭的記憶一併掩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