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第一次醒的比鬧鐘早。提前將蓄勢待發了一整夜的傢伙按停，一種難以言喻的成就感——雖然沒有維持太久。

從塑膠袋的外衣透見向日葵，扎扎實實愣了數十秒，直到司機大哥不耐煩的連續喊了好幾聲，才反應過來，連忙一手交錢、一手領貨，在天剛泛起魚肚白的時間，推著四輪的小推車，沿著河堤漫步回店面佈置。一路上，表情匱乏的臉上滿是疑惑跟不解。

壓根兒不記得有訂向日葵，至少今天沒有。但這件事已經不是第一次發生了，有時候甚至會懷疑是被哪方神祇附體，抑或是潛意識裡的思想綑綁太過深刻，才會不斷自各個花市採買太陽花。

九月仍是花季。跟本家後院過分有活力的花種比起來，綻放程度遜色些許；回到店裡，大部分的葉子都被摘除，留下三兩片襯托花頭，斜切花莖後悉數放入白色花瓶中，確認向日葵都向著店門外抬頭挺胸，避免花杆過長、突出瓶口的部分脫水。

像是把接力棒交給下一位跑者，夏、秋是季節代換，亦是花期交替，當然不會對著未開或已開花的植物大喊：「加油啊！」這種熱血沸騰的話語，不過在這個時期，習慣進一些花期長，也相對容易上手的盆栽——日日春、萬壽菊、秋石斛、彩葉草……諸如此類。

大木桌離面向河堤的玻璃窗面不遠，能使盆栽有充足光照。黃、紫、粉、白……各自鮮明。旁邊擺上一小盆梔子花，花期過了就進入半休眠期，徒留葉子，和正大肆燦放的花群相比起來，格格不入。

店門外的小黑板上，字跡飄逸、相互拉扯。
寫著：

To Night

｜花卉、盆栽、永生/乾燥花
｜花藝設計、會場佈置、個案委製
｜販賣手沖咖啡、茶點與調酒

孟逐拉了把椅子坐在大木桌旁，手邊是尚待整理的月季，多數仍以塑膠包膜保護著，分別是霜白、淺粉與杏黃色；手持除刺箝，將花莖上顯著的利刺拔起、不時翻看檢查。梳撫表面平展光滑的葉子、整理花辦。

Chrysanthemi_Flos:
沉浸在整理花卉的思緒中，一時沒有注意到有人進入店內，直到好一陣子後才反應過來，匆忙站起身，撞到木桌桌沿發出不小的聲響。
「……下午好，抱歉。」點頭向對方致意，一眼被特殊的髮色所吸引視線，而有片刻停頓跟恍神。注意到少年似乎有些迷惘，上前一步詢問：「請問需要什麼？」

看著比自己嬌小一截的少年臉上的笑容、略微靦腆的口吻，下意識放柔了聲調，儘管臉上的表情還是平淡無波。
小言是名字嗎？腦中浮現些許疑問，斟酌了一陣後才開口詢問，希望不會冒犯到眼前感覺與精靈相仿的孩子：「這樣的話，能告訴我，是要為誰裝飾病房，對方是個什麼樣的人嗎？」

似乎提出了讓少年為難的問題。納悶在心底不減反增，不過本來的用意是在於挑選合適的花種，而非觸碰對方的隱私，故沒有繼續提問，招招手、帶著人走到鮮花區旁，揚起一抹微笑。

「探病，或是裝飾病房的話，花語、民俗上的習慣是一個參考，另外，可以選擇顏色比較溫暖，香味又不會太強烈的花。」說話間，伸出手在白色長水桶旁，邊介紹不同花卉的名稱，邊輕柔比劃，「很多人會選紅色、粉紅色的康乃馨，祝福對方早日康復，蠻適合的；月季能表達相似的祝福。也有人是挑向日葵，讓病房變得明亮、有朝氣。」
說完，目光回到對方身上，神色柔和許多。

聽到這番話不禁愣住，『一直沒醒』或許代表出了什麼意外事故、或是抱病在床。能明白這份溫柔的心意，不過據實以告，鮮花有既定的期限、盆栽又可能被理解成，想讓對方久臥病榻不起。
「花就算照顧得好，過幾天還是會凋謝。」對待少年的慎重，回以同樣的認真，沒有一絲謊言，雙眼注視：「如果希望開久一點，也許可以選永生花——原本也是鮮花，但經過一些加工處理後，能保存比較久的時間，外觀、觸感，也跟真正的花很像。」

說完，帶對方繞到大木桌另一側的陳設區塊。有被玻璃罩保護在內的，也有一小盆的桌花。同樣放著康乃馨、月季、向日葵、繡球花等各式選擇，看上去和鮮花相差無幾，十分仿真。
「輕輕摸摸看不要緊。」通常是建議不要觸碰。但看到少年試圖碰花又收回手的動作，加上買花的心思，溫聲說道。

一時間有股難以說明的心塞，如鯁在喉，阻止著話語不使脫口。對少年經歷的事情、口中的『老師』一無所知，然而，這些形容跟提問都沾染些許鬱色，向是用畫筆塗抹上灰跟藍。
「……牢籠嗎。」首次聽到這種說法，覆誦著，微微彎身，兩手撐在膝蓋上，讓視線與少年齊高，開口：「或許是。但，我覺得這也像是防護罩，讓裡面的事物能安全的休息，不受打擾。」
「如果你能夠經常去陪伴花，花和你又陪伴著老師，就不會寂寞了吧。」他不曉得這樣的答覆是否能解答少年的困惑。他只是盡己所能的溫柔以對，明明白白的以真實的想法回覆。

純真的話語讓人會心一笑，牽動唇邊的淺淡笑意。
「我也不會和植物溝通，不過，」同樣的姿勢，偏著頭沉吟幾秒後，緩緩道出：「永生花比較安靜，不喜歡喝水和曬太陽，只要在他身上沾灰塵的時候，用小刷子輕輕整理乾淨就好。」
「有時候，單純的陪伴和注視，也是一種溝通方式。」

「嗯。」點頭，將對方的神色變化盡收眼底；依然不明顯的微笑，「謝謝你。如果你喜歡他們的話，也歡迎常來這裡。」
站直身子，目光尋轉了陳設架一週，最後從向陽處捧了一個木頭基座、被玻璃圓球包裹於其中，安然盛放的鮮灼向日葵。
用兩手掌心捧著，遞到少年面前，動作與視線俱十分輕柔，「如果，你認為他休息夠了、沒問題了，這朵向日葵的保護罩可以打開。」對於那位素昧平生的『老師』，給予一點微薄的祝福。

看到少年的笑容，總算感覺心頭大石落定，尤其是珍惜地抱著花的模樣，相信向日葵能被照顧的很妥當。
「……這樣500元。」說出口前有些猶豫，少年的模樣讓他把對方猜的年幼一些，不曉得這個價格會不會太過昂貴。

伸出雙手將錢接下，打算先站在原處，目送少年離去，再回櫃檯整理。結果身影在短時間返回，並遞出樣式熟悉的名片。
「你在……羅樂的店裡工作？ 」神色多了些許訝異，「之前，她也有來這裡買乾燥桂花。她做的甜甜圈很美味。」
真誠的目光和淺笑，表現對於『手藝很好』這個說法的認同。

「嗯，是非常親切的人，我相信她做的其他甜點，一定都很美味。下次我到咖啡廳，就麻煩你推薦了。」說話間字句清晰、溫和，在微量的表情幅度中，最大程度表現出真摯跟認真。
燦爛的笑顏很適合少年，這樣雀躍、如同小精靈般輕快，不禁有點想摸摸對方的頭，不過最後僅是存在於想法。

「小言，請多指教。」點頭記下名字和稱呼，回以淺笑：「孟逐，孟子的孟、追逐的逐，怎麼喊都可以。」
折言，唸誦起來是很美的名字。像是花名。

「好，下次見。」無論向日葵，或者自己的姓名，似乎都被少年予以十分慎重且珍視的對待。同樣抬起手，在適當的高度輕輕左右擺動，直到連玻璃窗面都再看不見對方的背影，才回到櫃臺旁進行整理。

將錢放入收銀台，兩張相同的名片相併，安放在櫃檯抽屜。精靈般的帶有童話氣息的少年，使人想起淺綠髮色的溫和女子。他確實應該找個時間，到那間名為森林呢語的咖啡廳走訪一趟。

思忖著，將剪裁好的月季陸續放入水桶中，並著手為一些花卉加水。炎夏尾聲，較多的水量仍是需要的。

愈近夜半便愈發寂靜，窗外從尚有夜跑的三兩人跡，直至現在的鴉雀無聲。坐在高腳椅上，小口小口抿著玻璃杯裡的熱牛奶，直到完全飲盡後，將杯子清洗乾淨，鎖上大門，將闃黑歸於店內。

距離兩點還有半個小時，還沒調整過來。倒也不是非得掐緊準確的時間點不可，不過，這或許就跟早晨滿車絢爛的向日葵一樣，是某種必須跨越的執著——跟門檻。否則搬家便失了意義。

摸黑爬上二樓後，推開廁所門，依次拿下頭帶跟十字架造型的兩耳飾品，扳轉水龍頭，兩手捧著水往臉上潑灑。水珠順著過長瀏海不斷滴落到洗手槽，長吐出一口氣，淡色鳳眼注視鏡面，目光沉著。

9月13日

珊瑚橘的短髮明亮，帶有重新染過的色澤；向來用髮帶攏起的瀏海，此時自然垂落，長及眉尾；耳上沒有垂墜；戴了黑色隱形眼鏡的鳳眸深邃，凝視巷口的欒樹好半晌，才願意挪動腳步。

單肩掛著背包，似乎已有年代，外觀陳舊破損，拉鍊還斷了。身上穿的淺灰色格紋西裝，與之呈現強烈對比：肩線圓潤，衣袖剪裁貼合，整體修身筆挺，踏出的每一步都如士兵般堅定。

逐漸往深夜靠齊的時間，讓道路上的人跡減少，突顯了那份夜深人靜，被水氣潤濕的空氣，是夏、秋正值轉換階段的微涼和陰冷。

終於來到久違的花店門前，還沒來得及拿出鑰匙，一抬眼，有個素昧平生的少女正站在花圃旁。先注意到的是那身振袖和服，遍布花紋，上次看到這種向下垂放的袖長剪裁，應該是在二十歲的成人式場合吧！自從離家以後，平日少有機會看到這種款式。

「……抱歉，要買花嗎？」第一時間反應是把對方當成撲空的客人，畢竟離開社區好幾天，剛開幕就疏於經營。往前走近佇立的少女，對方臂彎中是一束山茶花，紅的異常鮮豔，彷彿燒著烈火。

——話說回來，九月還有山茶花？

出神的想了想，眨眼，夜裡既清晰又模糊的少女身影又更近了，藏在袖口下的手朝自己遞出一枝山茶。能夠精準思考事物的大腦，在那個瞬間完全當機，被堪比火炬的花，焚得一乾二淨。

伸手接下，雙眸無可自拔的被艷絕的紅所吸引，覆著細碎傷口的兩手輕柔捧著，動作憐愛，如視珍寶。當終於回神，再次抬起頭，身穿和服的少女早已不見蹤影，剩下空蕩蕩的店門口。

輕抿薄唇，帶著那枝山茶，走近久違的花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