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靜的獸人並不擅長應付這些,於是琉一早便婉拒了慶祝的邀請,他知道自己還有使命在身,並不會在此停留太久。和羅敘約定好一週後在酸桔湖旁見面後,沒有再多說什麼,獸人便消失在眾人的眼中。
約定的日子當天琉一早就做好了準備,相隔十年他又換上了那身鐵灰色的制服,套上了那雙伴他走過無數戰鬥的手甲,抬頭望進鏡裡時琉感到一陣無以名狀的感覺,他看見鏡中自己的模樣一如當年,可除了這副外表,卻沒有任何一樣他記憶中的事物保持原樣。
琉背上了慣用的破舊背包,提上了羅敘託付給他的寶貝蛋,帶上門前他回頭望了一眼房間內部,先前滿地凌亂的雜物已經被收拾乾淨,一如入住當時的樣子。他想起上一次與羅敘在這裡的談話,如今他實現了諾言,是時候該繼續他的旅程。
可在那之前,他得先向自己的好友道別。獸人輕輕帶上了房門,舉步前往了約定之處。
討伐魔王的事終於告一段落,看著船隻入港時熱烈迎接冒險者的居民們,羅敘有些疑惑原來當時的『秘密任務』早已在城內傳開了?無妨,公會要怎麼處理這事都無所謂。
自從
上次談話以來,羅敘內心的不安不減反增,非但沒有在冒險途中得到任何線索,因煩躁大肆破壞魔王城的舉動反引起琉的注意,現在回想起來可真失敗啊,他很少如此衝動……
▹羅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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慶典持續了好長一段時間,半精靈整整六天都泡在裡頭瞎轉悠,他敘述神話般的魔王之戰給男孩子聽、拿出難得一見的元素核心供女孩子賞玩,明明做著與平常相同的事卻味同嚼蠟,這其中少了什麼又多了什麼羅敘心知肚明。
(那是你最後一次任性了,我們說過的,所以請遵守約定吧,再難熬都是你自找的。)
第七天,他如約來到酸桔湖,稍早前給了一個不自量力的冒險者指教,羅敘身上的裝備一件不少,等待時很自然的把羅馬柱(武器)橫在地上當成椅子坐。
才剛靜下來沒多久記憶就逐漸回流,滿腦子都是且揮之不去,無藥可救。
約定的地點距離旅店算不上太遠,琉提著寶貝蛋沿著湖邊的森林慢慢走著,他還沒完全習慣換上舊制服的感覺,護甲堅硬的觸感令他覺得有些不適應,可又異常的熟悉。
他還能清晰地回想起上一次穿著這身制服時的情景,當時他踏過滿地的鮮血,越過倒下同袍的屍體,最終撐著手中的長槍,狼狽不堪地顫抖著來到了聖地的中央,看見的背叛者卻是他全心全意跟隨了一輩子的人。
眼前人那雙同玻璃珠一樣清澈的灰瞳一如平時那般莊嚴,有著永遠的冷靜與自制。琉望著眼前的黑髮獸人,那是他的導師、他的父親、他的兄長、他一切存在於此的理由。
琉不記得那天他究竟和對方說了些什麼,只記得自己握緊武器,咬緊了牙關,心中充滿了憤怒與不解,卻是流了滿臉的淚。
一旁突如其來的鳥鳴將琉給拉回了現實,他發現自己正在發抖,寶貝蛋的提籃手把也被捏出了幾道裂痕,竹片可憐兮兮地自指縫間穿出,發出即將斷裂的吱呀聲。見狀琉趕緊把蛋籃給塞進背包裡,深怕萬一出了什麼差錯,待會不知道該怎麼和他的兄弟交代。
安頓好寶貝蛋後獸人蹲了下來深吸口氣,摀住雙眼試著按捺住自己的心情,他不自覺地甩著身後巨大的尾巴,焦躁不安地拍打著地面。而就是在此時,他依稀嗅見了那股熟悉的焚香味道,溫柔又令人心安,總是提醒他身後有個依靠。
一瞬間琉完全靜了下來,他慢慢睜開雙眼,珍惜地嗅著空氣中的氣味,待壓抑住自己浮躁的盛怒之後,琉才緩緩起身,從樹後靜靜走進羅敘的視線範圍內。
羅敘有些分心,以至於沒能及時察覺到琉的氣息,直到對方走近才回過神來抬手打招呼。
他還記得兄弟身上那些裝備,可時至今日仍不明白其中的故事,但他有預感自己的疑問即將被解答,就是現在、立刻。
「很少有機會看你穿不同的衣服啊,怎麼會突然改變風格?」
琉本想隨意打聲招呼,可不知道是無心還是有意,兄弟竟一開口便直搗了此行目的的核心。獸人頓了頓,不知道該如何隱諱地解釋自己這身行頭,只得稍微拐彎抹角地解釋起來:
「......有些重要的事得去辦,所以......稍微換了衣服。」他猶豫著小心翼翼地回答,一如他這陣子以來一直做的那樣:「......找你來是有話要對你說,還有......有件事想拜託你。」
說話的同時琉也沒有閒著,他伸手掏著手中的次元背包,沒有兩三下便摸到了方才正被他摧殘過的竹籃,他輕輕地拖著底座拿出籃子,將其遞到了羅敘的眼前:
「......我要離開薩奇拉爾一陣子,暫時沒辦法替你照看它了,」琉偏過視線看向一旁的草地,語帶愧疚地說著:「......對不起,沒能遵守承諾。」他知道自己很少違背諾言,可無論如何他得將寶貝蛋還給羅敘。
「拜託我?」羅敘垂眼,看清是何物後視線又回到琉身上,似乎不打算立刻接過竹籃,甚至沒有伸出手。
承諾什麼的其次而已,本就是用來殺時間的玩物,沒什麼遵守不遵守的,可他感覺這一收,收回來的肯定不只是蛋……
「你是不是想起什麼了?」白髮半精靈沉聲問,稍作停頓整理腦內資訊才緩緩開口「那些老東西……你床上和地上的那些,應該不屬於這個時代吧?我上次看到類似的東西是好幾十年前、我還年輕的時候了,它們與你的過去有關聯?」
獸人沉默,他知道羅敘向來很敏銳,而自己拙劣的演技也不可能瞞過他的兄弟,事實上他也無意隱瞞,只是這段期間內他痛苦茫然、不知所措,找不到一個適當的時機向羅敘坦白。
更何況他想做的也僅是復仇。
「......是在那個石像的魔法空間時的事,沒有第一時間告訴你,我很抱歉。」琉持續伸直著手,看上去很堅持,並沒有要收回的跡象:「......我全都想起來了。」
「別動不動就說抱歉啊,不過……那時的你確實不太對勁沒錯,感覺也沒在聽人說話。」他點點頭,腦中浮現獸人將藥水自頭頂淋下的光景,以及毫不留情用長槍貫穿魔物時的狠勁,這不代表琉平時攻擊不俐落,兩者有著微妙的差異,至少他這麼認為。
其實,光從能輕易提取出『關於琉的記憶』這點,就足以證明在自己心中他有多特別,羅敘很清楚。
他呼了一口氣緩和情緒,兩隻大手終於撫上竹籃身,微微施力示意接過「兄弟,我不拐彎抹角,我能知道你想起了什麼嗎?」
「........。」又是一陣沉默,羅敘接過竹籃後琉偏頭看向了別處,琢磨著該如何開口。
「我......曾經是個戰士。」他稍微動了動身體,可眼神依舊盯著地面:「我在部隊裡長大,駐守在家鄉南方的聖地......我全都想起來了,全部,一切都清晰無比。」
琉低著嗓音說著,聲音聽上去有些沙啞,他試著艱難地擠出一字一句,可腦海中閃現的片段記憶卻一直將他往下曳,像個無底深淵,周圍一片黑暗。
他想起他的導師說他軟弱,想起那天自己的狼狽與無力,想起他甚至沒能好好埋葬他的同袍。
「......我還有必須見到的人,和必須完成的事。」他用力閉上雙眼,壓下內心深處咆哮的衝動,試著讓羅敘聽出更多的堅定,而非痛苦。
好不容易抓到適合提問的時機,羅敘趕緊讓話題回到上一動「曾經是部隊裡的戰士?等等,先讓我搞清楚,所以那些真的是你自己的嗎?不是爸爸、爺爺、長官或其他人託付給你的?」
第一次見到這些東西時他嘴上沒說,心裡卻是暗暗妒忌著,可琉簡單一句『還有機會穿的』竟把他唬得服服貼貼,現在腦袋清楚了才發現哪邊不對勁。
難道是老物再製造?邊境地帶軍備工藝水平低落?不對,印象中上頭已經有鏽蝕的痕跡,理論上短短幾年內要變成那樣根本不可能,更何況從前也沒看他用過任何一件,那……
得到結論後他收回奔騰的思緒,試探性問道:「如果這樣的話,你應該不是這個時代的出生的吧?而且我記得獸人的壽命……琉,你究竟……?」
見羅敘已經問至深處,琉明白再保留下去沒有意義,只得向對方坦白:
「......我曾經昏迷了五十年。」獸人輕輕說著,連自己也覺得荒謬:「我犯了錯,相信了一個不該相信的人,害死了我的手足。」
「我中了禁錮魔法,五十年來一直在家鄉的聖地裡被困著,這本來是我的部落用來保存聖物的術式,卻被用在了這種地方。」他不自覺地握緊了手中的拳頭,鋒利的爪子陷進掌心裡,伴隨著疼痛與顫抖。
「我想可能是因為時間過了太久,術式中的瑪那已經被耗盡了吧,十年前我終於從昏迷中甦醒,卻忘了一切。我四處流浪,最後來到了薩奇拉爾,認識了許多人,過得很開心。」
「...也許是因為開心過頭,所以被神給懲罰了,祂讓我想起這些事,想起犯了錯的自己必須贖罪。」獸人忽然感到沮喪,此刻他才真正對自己『不屬於這個時代』這事有了實感,他覺得自己被丟下了,像個破布娃娃,殘破疲累,孤身一人。
「所以......我得離開。」他抬頭看向羅敘,輕聲細語。
五十年?半精靈難以置信的微微睜大眼,過了一會才恢復平靜。
眼尖的他能從一些小動作捕捉到琉的情緒起伏,縱使焦躁、憤怒、無可奈何到失落,那人仍耐著性子與自己解釋這些事。
「我明白了,你這趟就是去找那位『當初不該相信的人』幫死去的同胞們復仇。」羅敘回話時盡量把理性和感性區隔開來,連常常跳出來警惕他的那些心聲都被杜絕門外,他不希望自己的判斷力受太多影響。
事實上,這是一個千載難逢的好時機,順著這件事放彼此自由對誰都好。
可是琉的語氣讓羅敘動搖了,明明可以更直接、更強硬的道別,為什麼……是用這種讓人心口發疼的聲音。
於是他錯過了,放開了到手的機會。
「過了這麼久那個人還活著?他現在又在哪裡?我的意思是,這些資訊你都掌握了嗎?」
他靜靜閉起眼睛,皺著眉頭的表情像是在尋找些什麼,不用幾秒後便有一道看上去像是桂冠,又似是荊棘形狀的紋路從琉的左胸口浮現。他向羅敘展示了那道痕跡,然而沒過多久它又慢慢淡去而消失,像個隱藏的機關。
「這是我們村落長老給的術式,隊裡每一對師徒都有,只要對方還活著,術式就不會消失。」他像是想到了些什麼,補充時語氣帶了點低落與遺憾:「那個人......是我的導師。」
他沒有告訴羅敘這個術式的真正用途——一道誓言效忠的枷鎖,一旦違背了便會置你於死地。
琉知道自己最近對羅敘說了太多的謊,隱瞞了太多的事,固執蠻橫,一意孤行。他本不該是這樣的人,可每當他見到羅敘,自己便會無法控制地迴避起真相,他不想羅敘淌這早在五十年前就該完結的荒唐渾水。
「你是我最信任的人......所以,我想拜託你替我照顧毛毛。」他將身上的包包提至身前,輕輕地在袋上拍了兩下,毛毛在背包裡睡得正沉,像一團充滿童趣的純真毛球。
「原來施了這樣的魔咒,真罕見,你們部隊管理上很嚴啊。」羅敘點頭表示理解了,雖然對話裡沒有提到,但琉應該能靠印記感應那個人的所在地。
……反之那個人也能?天底下有師父權限小於徒弟的咒語嗎?
這其中還有些地方沒弄清楚, 他同前次一樣沒有立刻伸手去接,而信任這兩個字又在無形間催化了什麼。
「我疑惑的是為何他當初選擇封印你?你們既然是師徒關係又有著咒印連結,他不會摸不透你的性格吧。要是知道你終有一天會去復仇,他當下就該殺了你杜絕後患,可是為什麼留活口?」羅敘仰頭定定的看著琉連眼都沒有眨一下,半是困惑半是質疑的問。
「況且你醒了這麼久甚至一度丟失記憶,他要有心取你性命,動手機會多的是……我怎麼都想不通他留下你這根刺的理由。」
「......他不能那麼做。」琉猶豫著斟酌詞句,他一直知道羅敘對於話題很敏銳,可沒有想到他的兄弟會直接踩在問題的核心上,尤其是那些他試圖想避開的部分。
「......這個咒印不單單只是師徒間的連結而已,它......更像是個禁咒,用來防止同族間的相殘。」琉試著向異族的兄弟解釋著,這種作法在邊境的獸人軍隊裡並不少見,他們一直是個重視團結的種族。
「簡單來說,殺了我的話,他也會死。」琉能預見眼前的人肯定能立即聯想到些什麼,羅敘一直在各方面都很聰明。
關於這個話題獸人說得太多,讓自己的隱瞞暴露無遺,或許他不該約一個如此了解他的人出來,可卻又在心裡無法控制地想見羅敘最後一面。
「也……」羅敘偏過頭無意識的複讀,劍眉微蹙不知是苦思或壓抑,過半晌才直視眼前人,邊豎起兩根手指「抱歉啊,最後兩個問題。」
沒等琉回應,他把握回合緊接著問「第一,他不能但你能……不,應該說你會,你是打算讓他拿命來償對嗎?第二,防止同族相殘的咒印對異族的我而言不起作用吧?」
「......那正是我來找你的原因。」琉淡淡地說著,好像這些後果微不足道,不值得一提。
然而在聽見羅敘後半的提問後,琉的眼神卻變得有些僵硬,他的心中有一絲不祥的預感,連聲音都稍微提高了些:「...咒印不會對你起作用,但你想做什麼?」
有個不安的聲音在他的腦海裡迴盪著,不斷敲打他的神經。對於一個來道別的人而言,此刻最不需要的便是這些。
他看著眼前的半精靈,語氣裡透露出的是一絲微微的強勢:「我不會讓你淌這渾水。」
羅敘從琉的眼神中看到了堅持、從嗓音中聽見了警戒,但他不會因此退縮。
早在出航前那次談話他就發現了,琉平時算是好說話的人,稍微拜託幾句就有機會妥協,可一旦遇到他執著的事……那還真是麻煩外加死腦筋得很。
「放心吧,沒什麼渾水不渾水,我也從來不委屈自己。」
所以在事情變得更遭之前他必須比他更冷靜、更專注才行,這樣才有機會從一些小地方鬆動他石頭想法的根基。
「你就儘管去做你該做的,我不會礙手礙腳多管閒事,只是最後一手由我來出,這樣你既能復仇也不會送命。」
老實說這很煎熬,比想像中煎熬許多。
被他隔開的理智正猛力敲擊著心牆,只要『放手』的可能性還存在,便會大聲吶喊嘶吼直到最後一刻。
至少羅敘知道,等自己再也沒有餘力壓下這些情緒,也就是最壞的結果,它們都將成為他的武器……
「你沒弄明白,這和以前那些任務都不一樣。」琉的聲音聽上去在壓抑著怒氣,事實上從恢復記憶之後他一直在這麼做,只是此刻又更明顯了:「這是我犯的錯,所以也必須由我來彌補。」
這確實是琉堅持不退讓的一部分原因,然而卻不是全部。此刻他忽然明瞭一直在他心裡纏繞的不安是什麼,他不願自己悲傷狼狽的一面暴露在羅敘的面前,更不願羅敘為了他而冒險。
這說來奇怪,他從不曾在意過他人的想法,卻一次又一次地對羅敘遮掩隱藏。
「這事得有個完結,而我知道我的使命是什麼。」琉的態度很強硬,就像他持槍的手一樣絲紋不動:「你見過那些鏽蝕了的軍備品,羅敘,我不屬於這裡。」
羅敘按了按眉心站起身,伴隨一聲長長的嘆息,所謂『事情變得更糟』與『最壞的結果』並非即將發生的衝突,而是他有可能攔不住眼前人這個鐵錚錚的事實,畢竟他無法拿出那麼強烈的決心,內憂外患,他自己都還沒搞定自己!
半精靈默默記下獸人所說的一字一句,待會,每個回應都必須扎準角度。
「無論如何,我都沒辦法眼睜睜送你去死。」羅敘彎腰扛起過兩米的長石柱,往前跨一步擺出戰鬥姿態,向著琉揚起自信的笑「我們邊打邊聊吧?」
氣勢上不能輸。
「......我不想傷害你。」琉看著羅敘擺起戰鬥的架式,不自覺地稍稍皺起了眉頭,他沒有預料到對方會為了阻止自己而做到這個地步,事情顯然已經脫離他的掌控。
他們平時確實也常常與對方切磋戰鬥,可這和平時那些比試完全不同,這其中一定有什麼地方出錯了,才會讓此刻變得如此令人痛苦。
「......但你知道我不會讓你阻止我。」他從身後卸下了那柄長槍,攢起了掌心,以一種近乎瘋狂的執著望向羅敘:「我註定得這麼做。」
明明是你把自己局限在那裡面的。
羅敘張口,聲音卻被人從半路劫走了,彷彿在提醒他沒資格說這句話,他只得苦澀的咬咬嘴唇,和上次一樣嚥下去。
「我當然知道,那就看看最先倒下的是誰吧!」見對方拿起武器應戰,羅敘一個箭步前衝,在琉前方數尺處以鈍器猛力砸向地面,引起小規模的地震和地裂。
他太熟悉兄弟手上那把雙手槍了,要是進入螺旋穿刺的攻擊範圍可就不好,得盡量逼退他、保持安全距離,多說點話……
「你那些舊東西我還記得!你認為自己不屬於這裡,是因為時間?還是人事物?」
見對方是來真的,獸人趕緊以一個小跳躍向後拉開距離,他壓低身體穩住重心,睜著銳利的瞳眸試圖尋找對方的弱點,他向來喜歡速戰速決,如此一來便能把傷害壓到最低。
可他的兄弟當然也不是省油的燈,就那天美食公會會議的出席狀況看來,即使是在薩奇拉爾,能成為鑽石階級的冒險者也並非多數,他自然曉得羅敘的實力在哪。
「也許兩者都是,也許兩者都不是。」琉說話時身體也沒閒著,他抓住這個空檔計算著向前逼近的路徑,要想攻擊得精準就得這麼做:「他殺了我的兄弟,所以我殺他算帳,事情就這麼簡單。」
「......我已經在這裡浪費了太多時間,我是一個人來的,也得一個人走。」
「我們一個一個講,你也快殺了我的兄弟了,所以我也找你算帳。」他肩背一挺重新抱好長柱,用力往前掃出一個扇形。
「爺爺我是比不上精靈,但你還在學翻身的時候我早就在外頭跑了,還有,就像你上次對我說的一樣,薩奇拉爾也有著你關心的人比如我、關心你的人比如我,所以時間和人事物都不是什麼問題,你是屬於這裡的,別再說那種話了。」先左再右連續兩個扇形,接著使勁向上挑掀起一片碎沙塵幕。
「......但我得彌補我的過錯,羅敘,他們因我而死。」
他倆都太過了解對方的風格,要知道和一個與自己實力相當的對手戰鬥不是個明智的決定。可他們都別無選擇,於是這成了一種賭注——只是他們都知道代價高昂。
琉看準羅敘揮舞武器時的慣性,趁著對方還無法恢復平衡前一口氣拉近兩人的距離,空中被揚起的沙石使他無法完全看清,於是棍身砸在了石柱上,僵持不下。
「...為什麼阻止我?」獸人咬牙切齒,因戰鬥所產生的腎上腺素讓他有些激動,先前那些刻意壓抑下的情緒開始翻騰,此刻他的臉色恐怕不怎麼好看。
武器對撞的瞬間一聲悶響,羅敘餘光瞄去,心想要是角度再偏點恐怕要被擊中了。
沙塵落下時半精靈扯出一個牽強的笑容說:「我不是講過了嗎,因為沒辦法眼睜睜送你去死,你什麼都可以問就是別再問我這個問題,不然我會沒辦法專心阻止你。」
他的體能和力量經過長年鍛鍊已不遜色於人類,可那是無法突破的天花板了,加上武器種類的緣故不適合打持久戰,為避免白白消耗能量,羅敘狠力一推再後跳一格,結束長槍與鈍器間的角力。
「就當作你承認自己也屬於這裡吧,我繼續說了。」他宏亮的嗓音絲毫不受戰鬥影響,邊斜著長柱稍歇兩秒調整姿勢,隨後甩出一面風牆「每次遇到事情你都這樣,迷失森林那次、昔日雙子那次、出航前那次,現在這次也是,你早就不是一個人了,我……。」
(你沒辦法給出任何承諾。)
琉察覺了羅敘分了神,認為這是一個削弱對方戰力的好機會,於是獸人在停頓的間隙中避開了要害,用槍尖擦過對方的手臂,留下一道深刻的血痕。
他不想傷害羅敘,可唯有這麼做才能讓眼前人放棄阻止自己。
看著對方臂上的傷,琉心頭一緊,他經歷過無數次稍有不慎即粉身碎骨的時刻,可卻沒有一次像現在這樣如此令人窒息。
「......你說的沒有錯,我喜歡這個城市,喜歡那些大大小小的冒險,喜歡總是充滿歡笑聲的酒吧,喜歡所有陪伴我的人。」琉像是在壓抑著什麼似的,語氣略帶痛苦地說著。
他喜歡薩奇拉爾這點並不是謊言,他曾在各種不同的地方獨自旅行,這裡是待得最久的地方,也曾想過就此在這個城市住下,讓自己真正屬於這裡。
明明是這樣想的,但是卻........
「......我知道此行的後果會是什麼,可那是我的責任。」
「唔……」鮮紅的血液在白袖上暈染開,銳利的疼痛使羅敘清醒過來「你自己都這麼說了,為什麼還堅持一個人離開?要我說的話,那個時代才是真正不屬於你的,逝去的時間不會倒流,但你有現在也有未來!你並不是一無所有……」
只可惜衝勁來得快去得也快,待尾音落地時已經輕得像羽毛。
是還不夠痛吧……乾脆先被打到半殘再繼續對話算了,最好是幾乎沒辦法思考、只能靠本能回應的那種。他自暴自棄的埋怨,又搖搖頭甩開這些亂七八糟的想法,再次抬眼凝視前方。
「琉,我再問你一次,需要我幫忙嗎?拒絕的話我說什麼也不會讓你離開的。」
「那是因為......」獸人語塞,痛苦佔據了他大部分的理智,他本以為這源自於那些瀰漫著死亡與失去的回憶,可看著眼前的兄弟他忽然明白,這股心情絕非單純的一個因素能夠解釋。
事情是如何走到這一步的?
琉在心裡不停質問自己,這個問題像根針一般扎在他的心頭上,是否不告而別是個更好的選擇?
這對他而言並非難事,他的責任很清楚,目標也明確,他孤身一人,在此他沒有任何的牽掛,說是要歸還寶貝蛋不過是個藉口,他大可以讓人替他轉交,而毛毛也早已是能夠放歸山林的年紀,獸人心知肚明,他不過是在欺騙自己。
是什麼將他帶到了這裡?自己究竟在期望些什麼呢?
「對不起......」然而獸人卻選擇了關起門來拒絕一切。琉握緊手中的長槍,知道自己將無可避免地傷害羅敘。他也許是過於焦慮,才會產生自己的聲音飄忽不定的錯覺。
「別道歉,等會慢慢說。」沉重的灰白色長柱被低空拋起再穩穩握住,施力時一鼓新血自傷處湧出,他像是想起什麼般低聲哼笑「對了,你發現了嗎?瞧你剛才回話時一副噎住喉嚨的模樣,和自相矛盾的、不斷在理性與感性間拉扯的我……真有點像啊。」
不等待琉的回覆,羅敘瞳孔一縮立刻展開下波攻勢,掄、劈、攔、撞、掃招式一套連一套打,邊進攻邊防守著,再也沒有留下任何喘息空間。
琉在心裡起了些不好的預感,他估計著對方看來不打算輕易放棄,他能看出羅敘眼中的決絕,卻無法看透這其中驅使他的會是什麼。
「這不一樣......」聽見羅敘說的話時琉稍微愣了一會兒。自相矛盾、在理智間掙扎,現在的他看起來是這樣的嗎?面對自身的使命他本應不該猶豫的。
「......!」注意到對方預備的樣子變得有些不同,獸人直覺做出了防守的姿勢,果不其然下一秒便受到一連串激烈的攻擊,琉知道如果不認真應戰,下場可想而知。於是他也傾盡全身力氣專注於對戰中,讓這場彷彿像是在洩氣般的戰鬥更加激烈。
羅敘心想琉肯定是沒有放水的,那槍尖鋒利得僅是擦過就能開出一道血口子。
每一次的接近都是激烈交鋒,轉眼間身上多了大大小小、深深淺淺的傷,他持續揮舞著巨大石柱,反應和動作都沒有因傷而遲緩,只是攻防的配比改變了,從半攻半守更傾向攻擊。
(放手,讓他去吧,他說那是他的責任,你也有著你的宿命。)
(就算此刻留了下來也終將會失去,到時你會比那個女人更可悲吧,她的心臟可比鋼鐵……)
「給我安靜!我也知道後果是什麼!」是還不夠痛吧……
等完全放棄防禦,羅敘的攻勢越顯狂躁,地上坑坑疤疤隆起又凹陷,強烈的猛擊能敲出地裂、掀起強風、掃斷樹木,他明白自己所剩的力量不多,得在扛不起長柱前盡量消耗琉。
「...嘖、」琉側身閃過一擊重錘,卻被地上的坑洞絆稍微失去重心,正將身體即將前傾時他伸手穩住,眼中的目光也隨之變得銳利。
羅敘的樣子有些奇怪,可此時獸人也顧不上那些了,他的情緒被眼前的戰鬥和心底的煩躁給占滿,他俐落地藉著腳下的坑洞作為支點向前突進,試圖接近對方的守備範圍。身上每一處曾被擊中的地方都火辣地疼,琉感到持槍的手逐漸發麻,他能預料到自己的體力將要耗盡,他向來不是個適合持久戰的類型。
他不清楚羅敘在說些什麼,他甚至不確定羅敘是不是在和他說話,獸人的腦中一片空白,只能憑藉著戰鬥的本能低吼著揮舞長槍,即使傷痕累累也不曾減輕自己的攻勢。
最好是幾乎沒辦法思考,只能靠本能回應的那種。
隨著放棄防守的時間越來越長,琉每次出擊羅敘身上便多一道紅痕。血花濺了一地,有些還未觸地就被他直直踏過,沾染在沙土、碎石、斷草上,反反覆覆踩抹,所到之處即染上怵目驚心且的紅。
而他也賣力進攻,儘管招式雜亂、無法連成套也一刻都不願停歇。
力量正迅速流失,羅敘在精神上卻感覺不到疲勞,他渴望的那種感覺從心臟開始,在次次強烈的鼓動中沿著血路爬滿全身,灼熱得令人難耐。
(自҇̊̀̌食҇̓͆惡҇̀͑果҇̇͂͛。)
沸騰剎那,殘存的理智一瞬即逝。
「給我留下來……」
一條血柱自嘴角滑落,羅敘再沒有餘力抱緊自己的武器,他鬆了手,任由它倒去的同時舉步前衝要徒手把琉按倒,那是野獸一般的眼神。
面對羅敘突如其來的動作,獸人猝不及防地被按倒在地,與地面接觸的撞擊讓琉鬆了手,長槍落地時在兩人耳邊發出了清脆的匡噹聲,冰冷僵硬,像那道五十年的詛咒般無情。
琉伸手揪住羅敘的衣領,兩人像頭猛獸一樣扭打在一塊,他試圖將羅敘摁在草地上,可又隨即被對方翻轉過來。這樣的戰鬥方式看上去不那麼光彩,可此刻無人能夠顧及那些細枝末節。
「我不、」琉的聲音有些乾啞,他感到口渴,全身的細胞都在叫囂,身體各處佈滿傷口,一動就疼。
他說話時斷斷續續,湊不出完整的句子,他能想像自己現在的表情,他肯定面目猙獰,瞪著眼睛露出他的尖牙,仿佛像失去理智的魔物。
空手肉搏要比手持武器打得更不留情面,他紅著眼失控的扯著、跩著,豪不在乎撕破衣服或掐出瘀痕,空出來的那隻手則掄起拳,在制伏與被制伏的一線間揮出。
在一個占上風的回合,羅敘用額頭猛力撞上琉的,叩一聲悶響伴隨短暫的暈眩、耳鳴與即將麻木的疼痛。
恍惚間他死死扣緊身下人的肩膀,吐息盡是腥氣:「不?臭小子,我也是賠上了自己的一切跟你在這耗的……」那是與對方同樣乾澀的嗓音,張嘴時能見到齒縫與齒齦積了血,大抵是受擊時咬破了嘴。
「既然這條命我得不到……你的導師和奈洛也休想!」語畢竟是頭一歪,也不管衣領,埋下去咬住琉頸側的肌膚。
前額受了意料之外的重擊,疼痛將本該帶來的暈眩轉化為更加清醒的能量。他狼狽不堪,目光銳利,卻因為眼裡進了血而讓視線模糊。
琉能清楚聽見羅敘說的話,他的好友陷入了狂躁,他也是。他們在殘破不堪的土地上迂迴掙扎,砂石和泥土混進了頭髮中,兩人都在劇烈的震顫。他感覺到頸邊有一股鋒利的痛楚,琉還沒能理清這一切,頓時鮮血流淌。
他瞪大了雙眼,突然間從體內爆發出一股反抗的力量,他側身用力一甩,雙手壓制住羅敘,將兩人的立場換了位。
「你...」獸人氣喘吁吁,血流從他的額上、下巴,以及脖子汩汩而出,甚至有幾滴向下滴到了羅敘的身上,在純白色的身影裡鑲上罌粟一般的紅,艷麗卻又怵目驚心。
「...為什麼...要做到這個地步?」他筋疲力盡,說話不成調子,分不清這句話該對羅敘說或是自己說,又或者兩者都是。
位置調轉,陰影下的羅敘抬眼仰望琉,他嚥下不屬於自己的腥甜血液,胸口因亢奮而起伏,表情似笑非笑。
染血薄唇輕啟,乾笑道:「我不甘心啊。」
「要是……我是人類就好了,如果不是半精靈就好了。」
「這樣的話……我就有更多本錢能攔住你了,也能和你擁有同樣的決心、拿出對等的力量。」他映出對方模樣的眼底隨著話語再次掀起陣陣波濤。
受箝制的手不斷施力掙扎,呈現扭曲爪狀的指頭、彷彿下一秒就要衝破肌肉的筋骨,猙獰可怖得很。
「哈…對了,忘了告訴你,我能將精神力燃燒成體力,換句話說……只要我還有意識就沒有倒下的一天,沒想到吧?這是可悲半精靈的唯一天賦了。」
於是獸人愣住了,他怔怔看著身下人,從那雙異色的瞳眸中看見某種他無法形容出的熾烈情感。
那究竟是什麼呢?為什麼僅僅是看了一眼心頭便酸楚難耐,疼得他差點鬆了手?
突然間腦海裡閃過一段回憶,他想起上一次和羅敘在這裡見面時的畫面。那是一個飄著雪白花瓣的春天,他們挨著對方躺在湖邊的草地上,第一次地,琉感覺自己真正理解了眼前的人。
「我...我不明白...」話語間他獸人滿徬徨,輕皺的眉頭盈滿困惑,他像在迷霧中失去了方向,無所依靠地在小船上搖晃著:「為什麼......為什麼不惜受這種傷也要攔我?」
琉能記起當時他們的談話,他的兄弟對這事向來保守,他能理解羅敘這麼做的理由,長命的種族總有著他們這些短命種沒有的煩惱,他一直知道那些好似薄紗般的距離感意味著什麼。可是此時的羅敘又為何......
「...我不明白啊...」獸人默默地叨唸著重複的字句,他的聲音正在顫抖,單純卻無助。
『我不是講過了嗎,因為沒辦法眼睜睜送你去死,你什麼都可以問就是別再問我這個問題,不然我會沒辦法專心阻止你。』
聞言,羅敘撇開臉自顧自哼笑,笑聲強度逐漸增高,胸腔震動不已,只是嗓子不如以往那麼亮麗清晰。
直到停下,他深吸口氣輕道:「要是我是人類就好了,這樣的話,我就能……」
「我就能告訴你世界上沒有早已注定的命運、告訴你你不必為所有事情承擔責任、告訴你……如果你走不到未來、回不了過去、不屬於現在,或許我可以成為你的歸屬。」
「……我好像有點喜歡你了。」尾末他又低啞的笑了,字句盡是苦澀,是血的鐵銹味嗎,或是……
那輕輕的一句話彷彿神諭。
一切似乎都在瞬間發生,琉像是突然忘了自己身處何處,周圍盡是空白。獸人身上的傷並未消退,思緒卻在不斷遠離,他的內心正在翻攪,表面卻一動不動,像是定格。
記憶中的景象正在快速地飛過,到處都是燃燒的火炬,充滿不詳氣味的聖地、逐漸倒下的夥伴、那個沒有用的自己......
然後是他第一次來到薩奇拉爾時的雀躍、那座疲累卻得以平安歸來的森林、每一個在酒館裡放聲大笑的夜晚、在湖邊觸及心靈深處的交談,以及那雙在王城的最深處,緩慢貼上冰涼後頸的熾熱掌心。
......眼前的一切都太過耀眼了,他知道自己的罪過在這樣的天堂裡是無法被贖清的。於是他轉身,背負著自身的命運往地獄的風暴裡走去。
明明應該是這樣的,但是卻——
『如果你走不到未來、回不了過去、不屬於現在,或許我可以成為你的歸屬。』
......犯了錯的人能夠屬於這座樂園嗎?像這樣沒有用的自己也有被愛的資格嗎?
他想起自己曾經做了一個夢。
在夢裡,他被包裹在一片黑暗中,遠處有道光,他試著往那道光走去,可怎麼走也走不到盡頭。就在自己正準備放棄時,一隻無形的手拉了他一把,一瞬間他便進到了光裡。
他看見自己的同袍們都在這,一切美好如往昔。他們輪流往琉的後頸上按了一把,就像過去所做的那樣。接著在一片溫暖的光和風裡,一幫兄弟給他寫了一封赦罪的信。
獸人琥珀色的瞳突然泛起一陣漣漪,琉呆愣地望著羅敘,淚水從他的眼眶中不斷湧出,順著他的臉頰滑落,混著血液啪噠啪噠地往羅敘身上掉。
在這失去記憶的幾十年裡,第一次的,琉感受到自己真實存在。
搖晃間他默默鬆開對身下人的箝制,情緒的後勁像海浪一般襲來,拍得他無力招架。皺起臉龐的他哭得有些狼狽,琉沒有想過自己也會像這樣發出孩子般的嗚噎,可他已無心去管那些——
因為此刻他終於找到他的歸宿。
琉的轉變讓羅敘知道自己成功了,是這樣子的沒錯吧?
他沉默片刻,緩慢地、小心地抬起佈滿傷痕的雙手,發顫的指尖在觸碰到那人的肩膀前縮回去。他抿了抿唇,第二次伸手時已不再猶豫,環住對方的肩背將其攬下,鬆鬆的抱進懷裡。
戰鬥帶來的亢奮正在消退,疼痛本該隨之攀升,可心臟仍鼓動得劇烈,甚至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他處在沸騰狀態中,只是這次理由不同了。
「
你明明知道……失去所愛之人的感覺很難受。」
琉順著羅敘的引導低下身子,將下巴擱在了對方的肩上,臉頰上的淚水胡亂地沾到了衣物上,像個孩子一般稚氣。在聽到羅敘那番話之後,他收攏手臂,似乎忘了此時二人身上的傷,將羅敘緊緊地抱了個滿懷。
獸人就這樣靠在羅敘的耳邊靜靜待著,也不管吸鼻子的聲音是不是有些丟人。他能感覺到從對方身上傳來微微的體溫,暖暖的,令人安心。
「對不起......」輕輕地他又說了一次道歉,然而情況卻和不久之前截然不同,琉的聲音帶點哭腔,聽上去有些滑稽,顯然情緒並未完全消散:「不會再讓你難受了......」這麼說著的同時卻忘了自己正用力壓在了傷患的身上。
緊緊抱住的力道讓羅敘忍不住嘶了聲,開始凝血沒多久的傷貌似又裂開了。藏在窒息之下的是一陣莫名的絞痛,平時自己總掛在嘴上討人開心,今天卻是頭一次親自感受到『心痛、心疼』。
他斂眼,覆蓋薄繭的手順著背脊上移,停留在微涼的後頸不輕不重的捏幾把,再向上至後腦杓來回撫摸,指尖梳理那人柔軟的金色頭髮,說不上來的滿足感無意間緩和了他的浮躁,一次一次,逐漸冷靜……
「別道歉……但現在這個姿勢是挺難受的。」羅敘不想煞風景,可彼此都是過一米八的大男人,以他目前的狀況負擔不起琉的重量了。
頸上傳來熟悉的按壓方式,他過去也時常被同袍弟兄們如此安撫,可這又和過去的感覺有些不同,溫柔、真實、充滿美好,像家。
你瞧,他現在也會開始使用「家」這個字了。對於一個從小就離開父母親懷抱,對「家」這個概念毫無印象的人而言,這未免有些神奇。
可若家是這樣一個即使自己如此愚蠢、軟弱和罪惡,也依然會張開雙臂歡迎你的地方,那麼就是這裡、就是此刻,這就是家。
「...!」聽到羅敘的話後琉撐著地面突地起身,他的眼眶還有些紅,可情緒已經冷靜許多,獸人這才意識到羅敘身上的慘狀,可顯然他自己也好不到哪裡去。
琉拖著身子移動到一旁的草地上,他嘗試著想站立起來,卻在半途疼得跪回原地:「你...還能走嗎...」琉維持著半跪的姿勢詢問對方,說實在的,他也已經筋疲力盡了,腎上腺素退去後疲憊席捲而來,失血的狀況恐怕讓他不怎麼清醒。
話是他講的沒錯,可當那人真正起身,手卻不聽使喚的想挽留,
最後垂下手臂時,連同戀慕的感情一同下沉……
……因為,他終究不是人類啊。
「那當然囉,只要我想的話。」從明天、後天、大後天貸精神力都不是問題。
羅敘活動活動關節找回和全身肌肉的連結,緩慢坐起身後從暗袋莫出一隻精緻的匕首,刀尖挑開沾黏著傷口的外衣,順帶用乾淨的部分隨意包紮止血。要是平時他絕對不會只顧自己,可現在他必須盡量拖住對方,而且不能在『離開時』留下痕跡…
被當作繃帶的碎布纏繞上手肘,一圈無奈、一圈愧疚、一圈歉意、一圈遺憾,層層堆疊再勒緊,反反覆覆。
「琉,能和我說說你改變想法的關鍵嗎?」
坐在一旁的琉抬起手臂,胡亂擦抹著額上以及頰上的血跡,負傷對於過去的他而言簡直是種習慣,他總是那個不願意細心照料自己傷口的成員。
「...唔、」猶豫一陣後琉彎起腿,將手肘擱到了膝蓋上,用著與上一次和羅敘在這裡談心時同樣的坐姿,深深吸了一口氣後抬頭望向天空:
「我......一直很不安。」他的聲音很輕,話語間的嘆息細不可聞,似乎下一秒就要倒下:「我知道自己沒有記憶,所以這些年來一直在四處流浪,尋找著我的家。」
「我時常想像自己的家會是什麼樣子呢?自己的過去有著什麼樣的經歷呢?你知道,我總是喜歡攔著和我一樣的爬蟲獸人,讓他們給我說說自己的家鄉是怎麼樣的,就好像我也是如此長大的一樣。天天期待著自己能找到什麼線索,好讓自己能想起些回憶。」
「......但是我不知道回想起來會這麼痛苦啊,我真的不知道的。」琉稍稍垂下眼簾,嘴角揚起的苦笑彷彿在嘲笑自己的天真:「剛開始我氣得不行,滿腦子想著殺了我的導師,氣得在旅店裡砸了整個房間。我以為我氣的是他,後來我才明白,我氣的其實是自己。」
「就像...如果我能早一點發現,一切是不是不會發生?可時光是沒辦法倒流的,所以...去到和他們一樣的地方,是我唯一能夠贖罪的方式。」他的嘴裡還留有一股血腥味,表情卻平靜如水,像是已經在腦內無數次模擬這個想法,沒什麼可大驚小怪的。
「......但是面對這樣犯了過錯的我,你竟然說了那種話。」獸人收緊雙臂,看上去有些不習慣這樣滔滔不絕地說著自己的事,前些日子他還選擇對這些事情閉口不談,現在他卻對羅敘毫無隱瞞。
「『薩奇拉爾願意洗淨我的過去嗎?』『也有人會為了這樣的我離開而難過嗎?』懦弱的我不禁這麼想著,然後......看著你,我突然明白了。」
「就算犯了錯也無所謂、不屬於這個時代也無所謂,在這裡我不是那個苦苦掙扎著的罪人,而是那個經歷了無數次精彩的冒險,即使愚蠢、天真、軟弱,卻依然被愛著的幸福的傢伙。這裡......就是我一直在尋找的家啊。」他慢慢低下了頭,臉上卻露出了滿足的微笑:「雖然不知道這樣的想法是不是太過自說自話了,但是總覺得......如果有你在的話,一定能行的。」
半精靈安靜聆聽,琉曾經渴望的、追求的,正是他極力擺脫的、冷落的……
他終於理解出航前琉為何對自己堅持、又為何對他自己不堅持。
「我認為沒有人必須承擔他人的過錯,即便對象是你最親的人,就像那個女人、就像你的導師。而事情總也會有例外,就像我是被迫的、就像你是……自願的?」說自願好像不太對,但他想不到更好的用詞也不想糾結在這上頭,續道:「總之,你懂我的意思嗎?說到底那些並不是你造成的,你也沒有替人贖罪的必要。」
停下手上纏繃帶的動作,羅敘側過臉去「希望你已經得到自己的寬恕了,不然我也會擔心的。」
「還有……」他眸色一深,點點星光自湖面升起,邊緣的光點匯聚在湖畔沿岸,將湖水妝點成流金,好似小妖精打翻了金粉罐,整個空間都模模糊糊的亮起來。
羅敘背著光眉眼彎彎,露出發自內心的笑。
「在最後能聽到你這麼說我真的很高興!我啊,會記得很久很久。」
他原有的體力早在與琉解釋這個能力時就耗盡了,現在還能坐著使些小魔法,全是以之後日子的精神力作為代價,可他們這是最後一次相見了,他就想做點什麼特別的……
琉輕輕地笑起來,明明身體已經快到極限,精神卻像剛充飽電一般,還能續航好久好久:「...和你在森林那次說的一樣呢。真是的,我恐怕和以前一樣,還是個老給人添麻煩的小鬼啊。」
順著羅敘語氣的停頓,望向湖邊的獸人微微睜大了眼睛,無數閃爍的亮點反射進他的眼底,如同倒映在水面上的流星。
他有些驚訝對方竟會使用這些魔法,並不是對魔法能力本身感到訝異,而是他仍惦記著那些關於羅敘對於自身存在而有的困擾。
能看見羅敘像這樣用著魔法是否意味著......自己又距離他更進一步了呢?
「你——」琉小心翼翼地出聲,卻在見到眼前人背光的微笑時走了神,獸人將到了嘴邊的句子化為笑容,用只有自己才能聽見的聲音喃喃道:「...不,以後還有很多時間可以慢慢說吧...」
他誠實地對上羅敘的眼神,輕聲感嘆:「......真美啊。」
一陣悸動,甜得像糖蜜又苦得令人鼻酸。
他眼中的世界被抽離了,現在就只剩下眼前那個人。
羅敘伸舌舔去唇角乾固的血漬,一會才又抬眼認真對上琉的,低聲問:「……我可以,親你嗎?」隨後心虛的補上「……臉就好。」
羅敘提問後琉這才想起來,方才自己因為激烈的情緒波動而沒有對羅敘的告白給出回應,現在回神一想到那番話,反而才遲鈍地後知後覺紅了臉。
琉是當真沒有料到他倆會是如此發展,與其說是沒有預見兩人的要好程度,不如說從各方面來說,愛情都是距離遲鈍的他最遙遠的一種關係。
但是......此刻這種溢滿心頭的感受,是否就是所謂的幸福感呢?
獸人笨拙地閉上雙眼當作默許,睫毛輕顫著等待著對方的動作,臉頰滾燙地被燒灼,左胸的心臟誇張地鼓動著,彷彿下一秒就要脫韁。
▹羅敘
4 years ago @Edit 4 years ago
見那人雙頰浮起紅暈,不作聲僅是闔眼等待自己的模樣,羅敘心跳漏了半拍,想起剛才說了謊,並不是好像喜歡上,就是真的喜歡上了。
點點柔和的光暈讓他們彷彿置身於星幕,他傾身緩慢湊近琉,在能感受到對方吐息的距離半瞇起眼,臉微微斜過,微涼的唇隨即貼上面頰。
再見,我會很想你的,我也會記得很久很久,或許不會忘了也說不定。
蜻蜓點水般的一吻結束,有人張手狠狠揪住他的心,那是比身上任何一處傷口都還要清晰的鈍痛,疼得胸悶臉僵眼眶麻。羅敘不願意讓琉發現,抿了抿唇故意停在這個曖昧姿勢上,直到收盡所有情緒才退開。
看不見眼前的事物讓他有些緊張,心裡卻明白這並不是因為接下來的不確定性而感到焦躁,而是因為這股從靈魂深處油然而生的悸動。
琉能察覺對方的接近,面前的光線被對方所遮擋住,幾秒過後,輕輕的一吻貼上了左側的臉頰。
(......原來是這種感覺啊。)琉依然閉著雙眼如此想著,這一刻時間彷彿靜止,懸著的心幡然落下,根本不需要猶豫,琉便知道自己真的對面前的半精靈動了心。
眼下的情況有些複雜,他的心情像是躺在雲朵般飄飄然,柔軟的親吻卻是混雜著血的鐵鏽味,琉注意到羅敘動作的停頓,他有些擔心對方的狀況,然而正當他疑惑地想睜開眼時,羅敘卻不著痕跡地離開了。
親吻的微妙觸感仍然殘留在臉頰上,他動了動身子,眼神望進對方的好看雙瞳裡,嘴角扯出一個溫柔的微笑,口中輕輕地道:
「......我們回家吧。」
回家……
聞言,羅敘先是怔了怔,而後揚起寬慰的笑,埋藏在那純粹笑容之下的是說不盡的遺憾與思念。
琉口中的家是薩奇拉爾嗎?還是指有自己在的地方就是家?可事到如今他失去了問的理由,即便知道了也只會讓身體更加沉重吧……
「……也是,是回去的時間了,還真是出乎意料的累人啊!」他撐著膝蓋努力挺起腰桿,站直後撇了眼躺在一旁當電燈泡的長柱,刻意混淆的說:「我武器就先放這了,反正也沒人會看上這東西,之後再來取。對了,你晚點是回那間旅店嗎?這幾天好好休息啊,我這次沒手下留情,抱歉囉!」
魔力點亮的星火一點一點熄滅,唯獨留下彼此身邊的幾顆當臨時光源,他還想再多看他幾眼……也自私的想讓他多看自己幾眼。
琉用盡力氣撐起身子,失血過多讓他突然一陣暈眩,幸好自己反應快,及時穩住重心才沒有再次摔跤。
「你在說些什麼啊,該道歉的是我才對吧......」他露出了一個複雜的表情,看上去似乎有些困窘:「明明是我自顧自地把你捲進這破事中,還害你受了傷......」獸人垂下頭低聲說著,喃喃自語中是藏不住的內疚。
羅敘身上的傷看上去要比自己的還稍微嚴重些,精神卻是比他好上許多,琉有些懷疑這是不是個好現象:「我目前也沒地方去,沒意外的話會回原本的旅店吧。不過比起這個......你身體沒問題嗎?」
不知是否是身著白色衣物的緣故,血在羅敘身上所留下的痕跡看了令人心慌。明明這些傑作的始作俑者正是自己,琉此刻想起竟才有些後怕。
▹羅敘
4 years ago @Edit 4 years ago
見此,羅敘眼神微妙的暗了暗,縱使獸人的身體再耐打也一定需要時間養傷,他希望琉早點康復,又希望不要那麼早,這種矛盾的想法……正如同他本身。
「那當然,不過明天後天應該會懶洋洋的,畢竟你比魔王難纏太多了!不只拳頭,心肺都得跟著掏出來才行,看我把嗓子都給喊啞了。」他嘿嘿笑,和平時沒兩樣。
大抵是話說得有點多,喉嚨和肺部還真的絲絲疼起來,他乾咳幾下才低聲道:「怕你又誤會,剛剛那些玩笑的話你可不要放心上,盡全力攔你是我決定的,不是你的錯,所以別道歉,別想太多……」
到此,羅敘斂眼,微光下努力維持正常表情的臉都快僵了「……趁夜還沒深趕緊回去吧?我今天沒辦法送你。」
「就算你這麼說......」見羅敘不住乾咳的模樣,琉心裡依然有些難受,可要是自己表現出了這樣的心情,對方肯定又要說更多話來安撫自己。
羅敘就是這樣的ㄧ個人,琉很難說清一切究竟是如何發生的,可當他苦苦掙扎著,即將墜落於無盡的贖罪之路時,對方輕輕一把將自己給曳住了。
正是這份溫柔能讓琉漂泊的心拋下船錨,在流浪了半生的迷途中也能有一個歸處。
「你一個人回家沒問題嗎?」為了不再針對究責的話題打轉,獸人索性換了個話題。琉依稀記得羅敘有個弟弟,他們共處時常常聽見羅敘提起他,後續傷勢的照料應該不是問題才對。
琉猜想羅敘肯定也累了,當務之急是讓他好好回家休養:「等傷養好了我會去看你的。」
「嗯,你別小看我啊,之後見!」羅敘再次扯出笑容試圖讓琉安心,痠麻的嘴角無聲抗議著,分分鐘都要抽搐起來,提醒他別再露出這種表情。
對於羅敘一個愛演又油滑的人,違心的笑是相當簡單,只是繼無法發出聲音之後,竟連笑都快笑不出來。
離開前,在毫無自覺的情況下半精靈的眼神變了,閃爍微光的眼瞳中悲傷與溫柔細細密密的交織在一塊。
最後一點星光消失前他開口喚了獸人的名,輕聲和對方道晚安,正如同出航前的那次……
琉,晚安。
轉身離去前,似乎聽到了一聲輕輕的呼喚。
在離開湖畔幾步之外的距離,琉背對著羅敘怔了怔腳步。他猶豫著想要轉身確認,可出於某種直覺他並沒有這麼做。他總覺得如果此刻轉了身,自己便會打碎什麼脆弱的東西,這種直覺無以名狀,卻又顯眼得過分,他甚至能感受到身後的某個聲音在央求他別回頭。
獸人低下頭看看自己的腳尖,周邊的星光已經暗了下來,此時只能藉著月光稍微得以窺見一絲道路的痕跡。琉閉上眼慎重地吸了一口氣,試圖在滿是鐵鏽味及青草味的風中捕捉那個令人心安的氣味。
再次睜開眼時琉已經平靜許多,他抬起頭向著回城的方向,拖著傷痕累累卻盈滿充實感的身子,靜靜離開了湖畔。
見那人的腳步遲疑了,羅敘站在原地捏緊拳頭,以疼痛壓過疼痛。過度施力讓纏繞在傷處的白布開出朵朵罌粟,鮮紅的枝蔓順著手臂的筋骨往下,花瓣落到地上,毒已入骨。
本該清晰明亮的世界逐漸模糊,他明知不可卻依然用力眨著酸軟的眼,將琉離開的背影與這份感傷一起銘記在心。
沒有時間了。回響在心底的聲音催促,語氣毫無波動。
直到獸人完全從視野中消失,他給自己幾個深呼吸好暫時穩住情緒,想借湖水洗去手上的血又怕蹲得下去站起不來,只好隨意往身上抹幾把,重新繫緊用來止血的布。
跌跌撞撞的腳步一瘸一拐向前,為了節省更多時間,滿身傷的半精靈連為身體著想的時間都省下,扶著樹幹扯著樹枝硬是要用沒受傷的速度穿過林子。
好不容易進家門,他麻利的抄起衣帽架上一件白色外褂披裹住身子——無奈是真無奈,羅敘很少其他顏色的衣服——入內和菲恩說不到幾句話便不管不顧將人扛在腰際帶走。
載他們離開薩奇拉爾的車夫收了錢、轉繼站的酒店老闆收了錢、精靈村莊的引路人也收了錢,應該說任何知道他去向的人都分到了一點封口費,從金幣銀幣到珍稀素材,羅敘不在乎多少。
而面對菲恩的疑問,他僅是笑,疲憊的笑,說晚點再說、晚點再說……
呀!不知不覺接了兩個月!很高興能夠@#$%^我…(你倒是講話
可是很開心把琉打回來了
咪......後敘ㄉ故事還會接著跑,分裂尚未完結
是的...還有一個部分
好懂人心的噗浪廣告???
謝噗浪助攻(幹?
放大毛細孔
(不需要
我無法組織言語只能放大哭哭貓來表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