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西高陞店——他忍不住勾勾嘴角，略帶無奈。
　　高陞店，可不正式自己下榻的地方嗎？
　　聽聞少裝主提及此處時，他當時一愣，儘管面上神色無異的接下紅布包裹，心裡實是警鈴大作。
　　白紹回到房裡，點上燭火後便立刻拆了那布包來看，裡頭是一本繪著花草的圖冊。
　　饒是不通拳腳的他，也能看出此書所載並非所謂武學經典——然而，那日城主書房遭竊的書，依穆府婢女所言，不也是些繪著花草的圖冊嗎？
　　如此比對之下，這書便顯得大有可疑。

　　白紹沉吟半晌，背後傳來昱隱推門入室的聲響。
　　他轉頭看向對方，少見的眉頭深鎖，「去叫阿夏跟秋兒。今晚……我看是別想睡了。」

片刻後，夏秋兄妹隨著昱隱進到房內，一開門便見到白紹坐在案前，低頭不知在搗鼓什麼。
「師傅，請問有什麼事嗎？」馮秋先行問道。

「家當收一收，準備走了。」
　　白紹答道，手上動作不停，紙頁上筆劃伶俐，「少主剛才吩咐我送這個。」
　　他下巴向桌上攤開的書冊一揚，「城裡有風聲，說上頭準備眾家圍剿無名閣，罪名都訂的差不多了。此時再加這一齣，也不知道唐言清安的什麼心思。」

馮夏愣了下，道：「......走？雲集要離開逐鹿城了嗎？」

於此同時，馮秋靠到書桌旁研究那本書，入目的一片花草讓她偏頭拉兩下馮夏的袖子，「哥哥，你看。」

馮夏低頭看了一眼。「這是什麼......一堆花花草草的。白紹，你又在畫什麼？」

「你記得那個穆府婢女說過的吧，樓主房裡遭竊的也是本花草圖冊。」
　　白紹勾勾嘴角，手上動作一滯，在紙頁上頭暈出一片墨色。
　　「說是巧合，我可不信。要乖乖送了，我的手就真髒了。」
　　說著，他把寫好的紙張放在一旁晾乾，「雲集沒要走。雲集山莊的人走了，唐言清還能差使誰？何況他爹都還在城裡呢。趁城主下令解封，我們自個走。」

馮夏懷疑道：「能自個走嗎？你們雲集不用留下來等上頭下指示？」他低頭又觀察起那些花草書頁，突然想起一件事。
「......那晚，我跟著老大們追那個女人。打鬥間，好像就有看到他的手上捧著本花花草草的書籍。」
聞言，馮秋看了眼馮夏，隨後面露擔憂的望向白紹。
「為什麼少主手上有這個......他要師傅你把這本書送給誰？」

「不清楚，只說是個紫衣帶白花的女人。」白紹頓了頓，這才抬眼看向面前的夏秋兄妹，「就住高陞。」
　　視線移向一旁的馮夏，他道：「我給雲集作的是門客，又不是簽賣身契了，當然能走。再拖……就不一定了。此事過後，若少主攪和之事露出馬腳，不只他自食惡果……下頭的人，恐怕也逃不過清算。」
　　「就算覓得一時安穩，此事牽連甚廣，也難保不被秋後算帳。」
　　他嘆了口氣，「要走，就趁現在了。阿夏，你怎麼說？」

「……所以你這是確定要離開雲集的意思了。」馮夏看著白紹半晌，才抓了抓頭，道：「老實說，上頭在搞什麼東西，我至今弄不太明白，只知道咱們老大大概是沒問題的。說我跟天水和暮梨的人有什麼深仇大恨......也沒有。不過就是一群人為了一本書打起來了，至於搞成這樣嗎。」

馮秋抿唇看著馮夏，片刻後緩緩開口：「......哥哥。圍剿的事，我覺得你還是別參與了。如你所說，我們自己仍在雲裡霧裡，真相如何誰也說不明白，這樣無端就跟著去......總覺得不踏實。老大有說一定得去嗎？」

馮夏道：「這倒沒有，但老大都說要衝了，身為蘆竹的一員，沒跟上不大對吧。」

聞言，白紹失笑道：「怎麼就不對了？」
他放下筆桿，雙手交握在案上，抬眼看著馮夏：「你對蘆竹情深意重，臨陣脫逃於道義上不合，所以你認為不應走。我這樣理解。對嗎？」
見少年愣愣的點頭，白紹將一旁正收拾包裹的昱隱招來。
他讓人將秋兒帶出房外後，看向馮夏正色道：「先挑明了，小秋兒必須跟我走。」

「你對蘆竹有情有義，跟著大夥進火坑我沒意見。但是你妹妹呢？」
「天水教主實力如何，芙蕖門時你當看清楚了。得動到李元豐才制得動的人，底下教眾不會差到哪去，若再加個暮梨谷的毒使，不知道各家得折損多少人才。」
「那不是能憑血氣之勇取勝的場合。若是此役你有去無回，秋兒怎麼辦？」

馮夏啞口無言了半晌，才訥訥道：「......不是、......那我要找什麼理由推辭？我沒打算離開蘆竹會啊。」

「就說家人身體有恙，妹妹年幼無法獨自擔當，需要你回去作主就好。要是有需要，我再替你寫封信帶給上頭。你們老大不會為難你的吧？」

馮夏皺著眉來回踱步，內心掙扎一番，最後嘆口氣，「好吧，就聽你的，那我也跟你們去一趟雲集。你們這是要捲舖蓋走人吧？收拾家當什麼的，只靠昱哥一個鐵定不夠。」

見白紹面上重拾笑容，馮夏撇撇嘴，「所以？跑路後打算先去哪？」

「總之先往北走，離雲集山莊和無名閣越遠越好。」
見對方讓步，白紹這才放下心來，指頭敲著桌面道：「回去撿些要緊的帶就好，其他東西全賣了。一時半會也沒要定下來，那些帶著也沒用，不如換些現錢傍身。」
「你就跟著我們，等一切風波平定再回竹溪鎮，如何？」

馮夏點頭，隨後拉過一張板凳坐到桌旁，指了指桌上的書頁。「所以你這是在做什麼？照謄一本？」

「改了些，基本沒太大變化。」
白紹回應，同時低下頭再次繼續手中的動作，筆墨不停的道：「我不清楚這經書是如何解讀的，不過越隱秘的解法越是牽一髮動全身。如此也當夠了。」
他向門外挪了挪下巴，沖馮夏道：「既然確定要走了，你跟秋兒等會去收拾東西吧。」

「喔。」馮夏點頭，便回房去收拾行李了。

過了約莫半個時辰，他與馮秋敲敲白紹的房門，聽到聲「請進」後打開門踏入房內。

「我們收好了。」馮夏道，接著看了室內一圈。「昱哥呢？」

「給你找馬去。」
正巧落下最後一筆，白紹將剛寫好的紙張放在一旁晾乾，其餘則依序收起，「小秋兒跟著我坐車啊。再等會，他快回來了。」
說著，他俐落的將原本紅布包裹的書冊裡頭的紙頁撕下，替上偽照的書頁後裁去多餘的邊。
「好了。」
動作完畢，他呼出口氣，甩了甩陣陣作痛的手腕，帶著布包站起身，「我去送個東西，你們等等。」

見狀，馮夏道：「你要自己送書？別吧，誰知道對方是個怎樣的人物，要是被發現你就完了。我來。」

一旁馮秋聞言也點頭，「師傅先把剩下的東西收拾收拾吧。」

聞言，白紹動作一滯。
思索了一會，他才將布包遞給馮夏，又叮嚀道：「給紫衣、戴白花的女人。切記，不要輕易起衝突。」

「交個書而已，能起什麼衝突。」馮夏哼了一聲，「除非那女的自討苦吃。」

待馮夏離開後，馮秋跟在白紹旁邊幫忙對方收拾東西，半晌後開口：「師傅......你覺得，莊主知道多少少主的事？」

白紹沉默半晌，搖搖頭。
「我不清楚。」
嘆了口氣，他接著道：「我到雲集山莊時，就已經鮮少見莊主出面。他老先生不怎麼管事，門客遇事也大多由唐言清做主。」
「剩餘的，我一概不知。」
他轉頭看向馮秋，笑容帶著歉意：「小秋兒，抱歉啊。沒料到今日會是這般局面。」

馮秋搖搖頭，「怎麼會，世事本就難預料。我覺得師傅做的決定是正確的。」

他年紀雖然小，也算是經歷了不少顛沛之苦，面對突如其來的狀況，幾本都可保持「既來之則安之」的態度。

「……不過，這趟確實大出意料之外。」說著，馮秋笑出聲，「哥哥昨天還一直叨念著『果然湊熱鬧沒好處，早知道就把那破箭當了換錢』什麼的。」

「他說得倒有理。」
白紹也忍不住勾勾嘴角，回道：「早知道就不該淌這渾水。」

沒多久，馮夏開門回房，於此同時昱隱跟在身後，顯然兩人是半路碰頭的。

馮夏道：「那女的還翻了翻書頁才收進袖中呢，警戒心可強了。」

「也不枉我多寫那一份。」
白紹聳聳肩，幾人收拾完包袱後便安靜的下了樓。
馬車早已備在客棧後門，待行李都裝箱綁好，時間也近卯時。

日出東方，天邊現出層層魚肚白。
清晨的霧氣環繞，白紹用扇子掀開珠簾，街上除了一些買早點的小販外只有寥寥無幾的行人，各人皆是形色匆匆，並不多搭理彼此。
他差昱隱去買了些煎包、油餅，讓幾個人在路上帶著吃。自己則是依然執著扇柄，掀開簾子一角看著窗外，直到馬車出了逐鹿城南門，才鬆了口氣。

馮秋吹了吹手中冒熱氣的油餅，問道：「師傅有想好從雲集離開後往哪個方向走嗎？」

「往西吧？還沒去過滄山呢，是該去看看。」
視線自窗外轉回女孩臉上，笑道：「秋兒有特別想去哪兒嗎？」

馮秋偏了偏頭，片刻後道：「之前曾經在話本看過......永無止境的湛藍湖。我想去看海。」

「海啊？這倒是，你們都還沒看過海吧？」
說著，白紹執扇掀開簾子，探頭出窗外。
「阿夏！」
他向騎著馬走在前頭的馮夏喊到，待對方慢下速度與馬車並排後才笑著問道：「看過海沒有？」

「什麼？」馮夏愣了愣，才憶起這個只聞過名的詞是指什麼，「沒有。一堆水有什麼好看的。」

「嘖嘖，那是你沒看過啊。」
扇端頂了頂下巴，他已經想好下一個目的地是哪了。
「行，就去看海吧。」

聞言，馮夏聳聳肩，表示沒意見。他其實是偏好安穩日子的，不過只要人對了，去哪不是重點。

車內的馮秋用手掀起車簾一腳，窺探外頭風景。多年來他的世界都僅是兜帽下看出去的小天地，現在，他將在這群信任之人的庇蔭下，緩慢的、一點一點的，朝大千世界踏出一步。

思及此，馮秋勾起嘴角，開始期待起明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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