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洛姆小姐,請給我藥。」
皮膚白皙,紅色的鬈髮整齊梳理,瞳色翠綠,鯨骨的裙撐,冷調的開心果綠洋裝綴著奶霜色鉤邊蕾絲,兩位小淑女是一對雙胞胎。她們各自伸手高舉,另一手拽著捆書的粗繩,表情同樣誠懇耿直,兩人鏡像似對稱,異口同聲。
「真糟糕,我可忘了為妳們送過去。」
「沒問題。」
佛洛姆才關上店門,又再次轉開門鎖,臂彎夾著的紙捲發出乾燥的擠壓聲。
她沒有點燈,只憑午後的陽光走進店,像沈入黑色的海,半邊披風拂動著成一片黑融入屋內。
「我們可以在店裡面等嗎?」
「可以,我不會太久。櫃檯的桌上有個點心罐,阿尼瑪再麻煩妳搬椅子拿吧,務必小心。」
佛洛姆聽著店內衣服晃動的窸窣,指著工坊架上的瓶子尋找。
「我們其實不想拿藥,藥很苦,又總是讓母親生氣。」
「是阿尼瑪斯每次都躲著,才讓母親生氣,與藥無關。」
「妳幫我吃嘛。母親一定不會發現。」
「這不行,妳們兩個藥的內容不同。」
兩瓶玻璃瓶被裝滿,隨搖晃一點聲響也沒有,只兀自映出潮濕的光。一瓶的藥水帶點紅,另一瓶則近乎透明,作為區分給兩位淑女的記號,是套在瓶口的標籤。「有紅色的是給阿尼瑪的,透明是給阿尼瑪斯,雖有寫妳們的名字,但也別認錯。」
她們一個坐在板凳上,一個擅自坐在櫃檯上,同時回頭看著店主,手中各是塊相同的果醬塔。她們說好般動也不動,甚至臉頰上的塔皮屑位置也相同,安安靜靜地。
佛洛姆望著兩張相同的面孔,毫不猶豫地將藥水給了正確的孩子,甚至拍了拍說任性話的阿尼瑪斯。
「母親偶爾會說佛洛姆小姐眼中有陰影,是因為不受神的愛,但明明母親也不聰明。」
「佛洛姆小姐從來沒有搞混過我與阿尼瑪,母親和父親還總會搞混。」
「只要我們一起說一樣的話。」
對吧?異口同聲對著彼此
「像那個下雨天,我們一起從學校返回,但因為阿尼瑪斯小考考差了,所以希望我扮演她被罵,但我可不同意。」
「索以我們猜拳,最後還是讓阿尼瑪先進門。」
「那天雨下得很快,後來就轉晴,跟我牙齒掉的那天一樣。」
「太陽出來了,我們前後排在門延前,母親卻沒有責罵任何一個人。」
「對,她很緊張,就像不應該出太陽一樣。」
「她對著我叫阿尼瑪,對阿尼瑪叫阿尼瑪斯,太陽從門照進房子,我在猜是因為我們兩個兩上全是陰影的關係,才讓母親又叫錯了。」
「平常她只有陰天時容易叫錯。」
「但夜晚對著燈時,母親卻總是分得很清楚。」
「真是奇怪,但佩魯索叔叔就相反,他總是在陰天的時候特別清醒,可是尼格里塔的陰天不多。」
「因為酒杯會在陽光下熠熠生輝,他喜歡冰的啤酒,要冰透的。」
把親戚的數目和她們的年紀相乘,再乘以一年中的每天,大概就可以得出天氣這個題材的各種可能性話題數。至於是天氣影響她們的母親,還是母親選擇著天氣在生氣,無法深究;她們已經學會父輩式的聊天節奏,無止綿延地。
「可是他從來沒有從屋頂上摔下來過,就算喝完了整桶的啤酒還是能在下午繼續上工。」
「那是因為佩魯索叔叔也會端著酒杯在屋簷上散步,他最喜歡高的地方了,他說太陽就像金幣一樣閃閃發亮,要能越接近越好。」
「那波洛克說附近最高的教堂旁大鐘上有人,該不會就是佩魯索叔叔?」
「一定是,因為佩魯索叔叔會飛啊,他哪裡都能去,一定可以晃著腳,端著冰的啤酒坐在教堂的大鐘旁。」
「可是波洛克也說大鐘壞掉了,他說是佩魯索叔叔弄壞了,現在大鐘走慢了,很快就不會動了。」
「不可能是佩魯索叔叔弄壞的,他走路輕巧,又會飛。一定是那倒吊的人讓大鐘壞了。」
「那他也會在陽光下發亮嗎?」
「才不會,只有佩魯索叔叔會跟他的酒杯一起發光。倒吊的人只會在陰天出現,就像母親又一次認錯我們的日子一樣。」
「埃里希。」
「你怎麼來了?普利莫。」
佛洛姆收拾著點心罐,但兩個小淑女抓著她的披風,甜甜地再討要餡餅,她拍拍她們的肩或頭,將櫃檯上的孩子抱下。
阿尼瑪與阿尼瑪斯拉著佛洛姆的披風遮著臉,一同看著不速之客。
他站在門旁,神情冷峻地浸在倫勃朗式布光裡。普利莫同樣有著炭黑的單肩披風,亞歷山大石的赫爾默斯勳章,淺灰藍滾金邊的長勳帶;雙排扣的外套是黑,淺色千鳥紋領巾圍作十字結,襯衫是含羞草黃,皮製的手套順過勳帶,扶在腰上。
「學會要遲到了。」
「所以我該走了,妳們也快回家吧。」
「雖然我偏好兩人世界,但若埃里希妳喜歡孩子,我想也無妨⋯⋯」
「是尤爾根跟你說我的店在這裡嗎?畢竟我沒有與公會登記,該是不在名單上。」
「是經費爾南女士介紹。她對若要同住並不介意,並友善的給予祝福,是位好心的女士。」
「我鎖門了。」
門鎖聲與紙捲窸窣和馬蹄踏地的聲音混在一起,要上繳學會的報告早已褶皺,但佛洛姆並不介意地繼續以臂彎夾著,拍拍小淑女們催促她們離開。
相同好奇的眼神,相同好事的心情,相同的臉龐湊在一起竊竊私語了番,抬頭看著該趕著出門的店主。
「佛洛姆小姐要準備糖衣杏仁了嗎(Dragées )?我們希望多一點。」
「不只五個,我們各想要十個。」
「妳們想要糖衣錠(dragee )?但妳們的藥並不合適,如果希望更容易入口,我再想想辦法。 」
「妳們要是來了,糖衣杏仁(Confetto)我會多準備幾份。」
「「說好了。」」
「說好了。」
他跟她們都懂了,阿尼瑪與阿尼瑪斯跟普利莫道別,普利莫則接過佛洛姆的紙捲,請她入座馬車。
他們交錯地面對而坐。
塗著指甲油的手拉開簾子,像描繪她曾經走過的道路:銀色的指甲滑過玻璃,紅布簾的海,蜿蜒地走過木紋堆起的山峰山谷,不如馬車平順駛於大道;她的指尖一度在窗緣停下,如回憶那段長路的曲折,旋即放棄的收回手。
即使有著其他顏色裝飾,黑與白卻佔據印象,使佛洛姆如光和影組成,放在雙腿上的手蒼白地透出青色血管。她值得擁有一雙手套,該像那些女孩身上的勾邊蕾絲,可以是有粉色的白或帶紫的黑。
普利莫目不轉睛地看著望向窗外的舊友, 側臉由冰冷的陽光勾勒毫無血色的淡金。
她的舉止沒有因長年待在尼格里塔變化。的確,她的表達方式變了,但她的眼神依舊是海伯尼亞的寒冷,潮濕的刺骨,像具屍體,絕美乾枯的死者。
想像死亡總給人寒傖怪異的感覺。特別是在夜晚,蠟燭擱在積有落雪的門邊,門內的人呼吸平穩,蒼白地面無表情;他守在門外只顧不讓蠟燭熄滅,不敢抬頭窺探屋內,也不敢出聲呼喚。
他轉念想起托斯卡納,托斯卡納的天空一年中大半是湛藍,乾燥的,卻因擁擠堆疊的屋簷讓街道滿佈陰影;貧窮與紛亂的色彩在人群的面孔明滅,生與死的話題混雜塵埃,灰溜地窩在每個可見的角落。生與死對他來說很久以前便如影隨形,那時普里莫還不懂死亡與恐怖間的關係,但伊尼什特克的冬夜引起他的感傷,讓他理解自己本能中亦恐懼著失落帶來的空虛。
因此他並不喜歡冬日,也不喜歡降雪,但幾日後尼格里塔將普降瑞雪。或許到時他會點起一支蠟燭,但並不是放在門外,而是讓屋內滿盈暖色的火光。
「你不必這時候到公會。」佛洛姆唐突開口,她依舊看著窗外,渙散得無焦點。
她用疑惑的口吻說著,像對自己提問,似乎想知道自己為何身在於此。
「只是早晚的問題,公會的型式都必須完成。⋯⋯倒是妳不該只寫這麼粗淺的內容。」
「也是型式,這相同地內容已經被我一而再再而三地上繳。他們理解我不可能再有所探究,要不羅森克魯茲便是布倫塔諾疏通吧,這點我十足感謝。」
「妳有再見過他們?」
「前不久羅森克魯茲為了設立鐘擺來過尼格里塔。」
「啊,那複製卻精巧的鐘擺。之後該去教堂一趟。」
「樸素卻精細地鐘擺,重量與角度不容一絲偏差。並不仰賴任何外力,一旦開始擺動便永不止息。」
「費爾南女士提過,她有替妳到公會領信。」
「但我收下地的大多只有她落款的帳單,很少收到其他來信。」
「她是位親切的女士。」
「且如美德地教養良好。」
「她把信交給我,而我不打算退還給布倫塔諾。」
佛洛姆仔細聽著回答,不自主的抿了嘴,繼續了無趣味地望著窗外。但她不是望著人群,而是看著顏色轉作灰濛的天空,像是在倒數即將下雪的時間,銀色的指甲輕輕敲著膝蓋。
縱使她一身寒冷,普利莫無聲的呼吸,覺得空氣變冷了,他還是不經想像佛洛姆站在托斯卡納的陽光下。乾燥的光會在她的臉染上金色,使她看來更加精緻;他祈禱佛洛姆不會在那樣的陽光下融化,她會合適華美的打扮,行走錯落深淺陰影的街道;她的眼神必定將持續盲目,映出巷中的杏黃跟紅褐,與自己曾經那樣漠視與灰塵堆積角落的生與死。
可即便他能想像佛洛姆佇立托斯卡納的景色,普利莫卻無法想像她的表情。
若細心觀察,便能察覺佛洛姆的插科打諢後的鬱鬱寡歡。普利莫不認為這是種面具,最開始他以為佛洛姆是藉由自我貶抑來自憐,對他人的冷嘲熱諷其實洩露最真摯的感傷,尖酸刻薄吐露著不經意的知心話,惋惜地表達失望。
但事實並非如此,她熱情洋溢的模樣像是順應著他人感受才存在,她空洞地缺乏動機,如果沒有他人的目光,佛洛姆必將消失殆盡。
她沒有自我。
佛洛姆依舊側著臉,看不見她的表情。但普利莫認為這就是美,他深深地為之純粹著迷。
「……妳想不想回去?」
「回去哪裡?」
「伊尼什特克,海伯尼亞,妳的家鄉,或其他地方。」
「你回去過托斯卡納嗎?」
「我曾回去一次。」
「那是你想回去嗎?」
「這我答不上。」
「托斯卡納對你來說有什麼?」
「母親與弟妹。但剩得不多,有些離開去了其他城市。」
馬車因人潮停下,午間的人群走上放射狀的街道,擠向熟食攤與餐館。一旁是個酒館,熙熙攘攘的工人間也夾雜著幾個衣著良好的紳士,他們同樣喝著廉價的香料酒,吃著醃漬過甜的木梨,因溫暖的空氣雙頰通紅。他們聊著經濟,聊著報紙,聊著攀附學養的話題,眼神專注,各個笑容滿面。
「我想我只當了一名觀眾。」
再次開口時,佛洛姆的聲音中有一絲尷尬。
「我離開家鄉時八歲,到伊尼什特克才十歲。年紀太小無法決定自己的去處,但已經懂得觀看,用類似實記的方式記錄下來。我能做什麼?我只能看,還有順從,跟今天一樣。」
「妳可以決定妳的歸所,而不是因當時他們的決定認為自己無處可去。」
「一切已經過去了,普利莫。那個時候如果我二十歲,我四十歲的時候會認為那是次旅行,說不定會寫信紀念;但也幸運,幸好當時無力反抗,不然我可能會逃跑,現在在一個貧民窟中當母親。」
「在托斯卡納嗎?」普利莫說完,覺得不大合適。「抱歉,我開玩笑的。」
「沒關係,你說的對。我今天明白,但我是到今天才明白的。我當時清楚嗎?我無法證明我當時不會犯錯,而至今不斷後悔。我很有做叛徒的潛力,未來如此。」
「妳也有成為母親的潛力,就像妳說的。」
他抓緊自己的提袋,裡面有費爾南女士交給他近十年間布倫塔諾寄給佛洛姆的所有信件。總共九封,約莫是一年一封,但每封信都有一定的厚度,被細心的刷上防水的石蠟,用細繩包紮牢固;信封上的郵戳相對地址而言複雜許多,無法明確指出住所的地址只簡單地寫著尼格里塔的煉金術公會,卻又擔憂運送人看不清目的地,書寫地址的字體因銳利寬大有些變形,書寫收件人的字形則十分優雅端正。
若佛洛姆不收下設些信,自己會繼續保管。
普利莫對信件的內容不感興趣,只因為這是寄給她的信,因而他感激費爾南女士出於好意的留下這些信件,同時也對這些信更早抵達佛洛姆的身邊感到嫉妒。他會繼續留下這些信,直到哪天佛洛姆想要回它們。
「我該在離開多尼戈爾前便弄明白。」
「如果妳想,我們可以回去托斯卡納。」
「我不曾去過托斯卡納,怎麼能說是回去?」佛洛姆對著窗外露出笑容,但普利莫知道自己只會記得她心不在焉的模樣。
「妳去了便會知道為什麼的。」
「看,教堂旁的大鐘,它已經停了。」
他朝著佛洛姆指的方向望去,此時飄下細雪,來往部分行人同時仰頭看著天。但普利莫還未看清鐘塔,馬車繼續向前駛離。
「大鐘上有個人影。」
「是那兩個女孩所說他們的叔叔?」
佛洛姆搖搖頭。
「是個倒吊的人影,或許是因天色變成了陰天。」
「那人是被吊上去的?」
「他或許是意識到時,便已經被吊在那。或許他能自己解開繩子。」
「解開繩子脫困的瞬間,也可能墜落在地。」
「等待不是壞事。但他該等待多久,才能試著自己解開繩索?」
「隨時。」
「你不才剛認為他會墜落至地嗎?」
「即使他墜落,總會有人拉住他,或是,在下面接住他。」
*1:糖衣杏仁(法:Dragées/義:Confetto)為歐洲婚禮傳統點心,以白色糖衣包裹杏仁,通常五顆一組,表示對新人的祝福。
發音相近糖衣(dragee),這裡的糖衣大多是指藥物外膜的糖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