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賭家少爺卻邪睨了一眼和尚,清淺笑道:「這懂與不懂也不與你相干不是麼?不論是女子,還是酒。」
這話說得既刺且侮謾,可公子卻笑得一眼桃花正盛,身上華美衣著與一襲素裳的和尚也不甚相稱。
「我早同你說該還俗,此曲你的『摯友』可該明瞭不已。」這話可提上了禪覺的好友,雖然紀不昧也僅是幾面之緣,可傳聞聽了也不少。
若尋常人見著了可能覺得這公子欺人太甚,可人卻又笑得一臉和藹儒雅,轉了轉白扇慵懶姿態:「該同我共餐了,別傻站著?」
他說得輕巧,絕口不提宴請送禮,儘管所有熟紀不昧脾性的人都知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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禪覺不諳世事,卻不傻,戀酒貪花之事自然明白,也能知道紀不昧在調侃他不識人間煙火,卻想知道長相思,佳人香。
和尚顯然習慣對方尖牙嘴利,罵不帶髒字,也沒什麼脾氣,見他已邁開步伐,便趕緊跟上。
「唉,我賞曲呢。」和尚依依不捨地回過頭,摸了腦袋,嘴邊抱怨,卻亦覺紀不昧有理,詞曲如海市蜃樓,瞧得見體不會,懂卻也不懂,曲知意不知味的確沒什麼意思。
罷了,他爭不過。
紀不昧卻只於上酒館樓梯時回望了一眼禪覺,便是蹙了眉頭道著:「……合該出世便不該賞這種曲,你想賞我帶你聽上乘的。」
比如說他手下的柳姑娘,比如說……
總有些曲能聽盡天籟也能聽盡世間,何必留戀市街與凡俗,聰穎可不該是這麼浪費的。
而又有多少事情是奏不出演不來的,那可多著。
紀不昧走進酒樓倒是熟門熟路,他潔癖深重又討厭油煙氣息,這一路曲折猶如走羊腸小徑,又似迷宮通關,他是少爺脾性,喜高喜靜,喜一片視野清明。
自是豪邁地吩咐了一整桌素菜茶水飲事甜食,卻是不吝替人斟茶盞杯:「這世間你可還想賞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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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還有分上下乘?真的?」對於鄉里市井他自然沒有從商的紀不昧熟,幸好他腿長,一邁步就能跟上,臉上滿是好奇。「可有不同?有比方才的好聽?」
他嘴上問東問西,還不明白紀不昧腦子轉的,兩人便一前一後到柳暗花明之處。
他倆相對而坐,見人豪放,大半是老闆當慣了,禪覺也不好客氣,紀不昧垂眼倒茶後,突然間這麼問一句。
禪覺便眼角彎起,濃墨的珠子困在月灣裡,接過玉杯,嘴角在角後露出皓齒,答到:「我欲賞一沙,一草,一世界。」
「好聽多了。」聽了問句他自是答得不鹹不淡,紀不昧對音樂沒有特別興趣,但卻因故有不解之緣,思及此,公子笑容有難能見著的溫柔笑意:「那是下里巴人,紀某坐擁陽春白雪。」
而他的陽春白雪除了柳姑娘與眾多佈眷、自家娘親也包含了他自己——這可倒是天大的秘密了。
為僧大抵就是微言大義,或者純粹直白吧。
紀不昧也逕直地順著話回應道:「須彌藏芥子,芥子納須彌……而從何處起?往何處止?」
「須彌芥子之大......」和尚煞有其事,清肅的臉卻笑,他嘿嘿一聲,回道:「不如先從殭外北漠起,至南天竺止罷!」
哪一點高僧範兒,說得像是要瞧瞧世面似的,跟那些佛學博文一點干係也沒,禪覺就這麼個不受教的和尚,實在看不出他真傻呢,還是給裝的。
「紀施主這芥子亦見過不少,可有什麼趣事可分享分享?」
紀不昧可當然覺著是裝的。
「只怕這北漠遠而天竺路遙,而窮盡終生亦達不了其一之人不計其數。」紀不昧隻手翻轉過乘了八分滿的鴨卵青茶杯,滴水未露,而茶色馥郁清香,「死在路上的亦如恆河沙數。」
這話可說的滲人,但平平淡淡,似乎也僅是關心之語。
「趣事……」聽聞這兩字時,紀不昧隻手撫著下顎,似乎想起了某人某事,抬眉正對上禪覺臉面,擰了眉頭,可是誠然問道:「我不知曉入世之人的趣事與出世者的趣事是否相同?」
「有人同我說過,佛祖法相莊嚴可比這世間三千繁花有趣,大師可如此覺得?」
禪覺聽著,就沒插上一句,只是待笑,他就喜紀不昧這般矯情,嘴刁,倒是慈悲,捨不得別人一點吃苦。
與友共飲,他總避談佛家之事,莫不是怕掃了興子,但人家自個兒提起了,禪覺便答:「各有各的樂趣,知趣者恆知,不知者不知。」
但這答案並不令紀不昧滿意,撫著下顎的手又撫至了鼻前,顯示純然疑惑:「所以才問你……可覺得當真如此?」
這紀少主於人前可當是長袖善舞從容自若,也少在人答了問題上多有追問,這下思緒遭困,礙難解之。
但既是友人他可就沒那麼多罣礙,低垂眼睫作思索模樣,似喃喃自語又似回了人起初的疑問:「你於出世的盡頭想見著什麼?或……若得了什麼可讓人再回俗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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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僧還未知出世之盡,若知,何求?與佛與道,就為「普世眾生」四個字,此非易事,捨得捨得,未必入世才得,也未必出世得捨,都得經歷過才明白。」禪覺說得迷糊,不著道卻有點理,莫名其妙,基本上沒答到問題點,他本就如此,各種問題心中有數,提點多了,就是給了一個死局。
瞧紀不昧這般,倒像是要剃髮出家似的,禪覺嘿了聲,指著他擱置的玉露,問道:「紀施主,你在這杯裡瞧見什麼?」
或許吧,或許。
眾多因果未必有捨有得,他捨了多少得了也未必等量齊觀,這倒是令人能夠接受。
貪得無厭的人總覺得自己失去的多,譬如賭坊內的芸芸眾生——而紀不昧從來都不在乎眾生,他只在乎身邊。
這一生一世求不得大道,也罔求大道了許久。
紀不昧看著這杯盞,總是又勾起了笑顏,覺得禪覺是想逗他開心了,神態放鬆地道:「茶、水,其價可供一般家庭過上好日子許久,之於紀某只有友誼無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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禪覺一拍大腿,大笑兩聲,舉杯道。「瞧,我在這盞茶裡瞧見的是紀施主虛度光陰,空置茶韻,然你見的是道,可謂一道題各自有解釋,出世入世又何須在意?享樂今宵才是真,茶,還是趁熱喝了。」
說了,跟他碰杯,爽朗臉上毫無煩惱,大氣十足,仿若他不是個出家人,杯裡的不是清茶,而是瓊枝玉露。
語畢紀不昧也笑了,絲毫沒有被人戲耍的意思,以杯相碰,正如他說的友誼可貴。入喉的是茶是水,或是何又有什麼區別,雖茶溫不在,但甘甜亦然,這才開始共飲進食。
待了食事完畢,紀不昧又是笑又是故作委屈地道著:「我就知道『小和尚』又要調侃我。」
他分明年歲小但總愛叫著人小和尚,彷彿誰也青春不老。
公子眼上是明媚笑意,一雙桃花眼耀著午後暖陽,半起了身,不甚莊重地往禪覺頭上摸去,卻也僅是輕輕一撫,白玉纖手方才分明什麼也沒有,一離去時卻在禪覺手上留了一件翡翠掛飾於人掌心,上頭刻著參禪悟道模樣。
「翡翠悟道。」僅是平穩而寥寥幾字,而這予你吉祥或予你靜心,甚或是將來路遙險阻,往後事繁難見等語俱不用多言。
禪覺頂上一癢,玉色一時晃眼,他反手想摸,冰心玉冷,已然放在手心,紀不昧一句翡翠悟道,讓他眨了眨眼。
「好玉,雖小僧不懂玉,但能做成這般定是好玉。」他笑道,自然感覺到紀不昧想送禮,但這樣貴重的物品,怎樣也不能收的。「紀施主,老闆當慣了,老是這樣大手筆,貧僧素昧,希望你能收著便好,也不糟蹋這塊玉石。」
❖秦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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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生素『昧』,你既知我脾性,東西遣了回來我可不要的。」劍眉抬了抬,話又是傲慢又是對友人的寵,紀不昧便是天生霸道恣意的主,對人卻之不恭的語意便只瞇細了眼。
「你可省了,我戴著貔貅本就不能再帶別的東西。」那比碧玉更潔白的手上晃過禪覺眼前展了金飾手環,雖是語氣不善但也正如方才一般,刀子口豆腐心。
紀不昧眉眼仍揚,這便起身振了振袖擺,望著禪覺笑道:「或你哪日真的悟道了,這點小禮便權作我聽大師講道的入門磚吧。」
「唉,總如此。」禪覺無奈道,紀不昧一但有心要推辭便很難,但將這般身外之物作為香火供奉,至於友,怕是失了禮。
「這玉雖不能收,但若紀施主不嫌棄,便讓貧僧貢於佛前,待功德于期之日,再交還與施主。」
「喏,自奉尊意。」
如此一說紀不昧也不再刁難,反正誰知曉那功德于期可會有期呢?再不濟,真至那期日,他可有理由再搗鼓個更盛大的呀。
迎著吹入酒樓的風,紀不昧眨了眨眼,他大抵是確定了未來如何行棋落子,一身淤泥洗不盡。而午後暖光灑落僧人袍上,便道:「小和尚啊,待塵埃落定,若還有興致……再帶你賞陽春白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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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啊。」禪覺彎起眼眉,少年肆意,也享受這午後日陽,金絲掛在友人臉人,溫潤如玉,沒有任何算計。「待塵埃落定。」
而公子迎了午陽亦柔和了面色,便也這麼偕同僧人離開了酒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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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方塵埃落定那時,紀不昧與廣源坊似是於長安城人間蒸發,禪覺曾在的靈音寺亦付之一炬。
而後郭將軍府上受了一封信函,上頭署名僅寫道了紀施主,信中寥寥幾行寫道:
郭將軍岳:
素聞您與禪覺師父交情甚篤,
在下曾欠師父一曲陽春白雪,
僅能以惜之翡翠代之,
盼此生悟道而不為道而誤,
願足下與將軍此生安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