吸血鬼自知獻給領主的忠誠已經悄悄生變。但那又如何呢。至少他仍舊報以真心。
腳尖調轉,深色衣角掠過古舊建物,尋此處主人而去。
甫離開斗室的長袍飄然如遊魂。竟日研究的重量沾附於縐綢,卻絲毫沒拖累短靴的輕倩。
未入夢的深夜會偶然遇見他人是故事的固習。在廊子的另一端瞧見吸血鬼時,紫色不會形成詫異波瀾。允許對方走動是龍的命令。
「晚安。愛因茲先生。」領主不等訪客先說話即端出微笑。無人眼下也不得缺少禮數則是貴族的教養。
「晚安,梅薩斯大人。」
商人彎下身回以相應禮節,復而抬起眸。廊上搖曳火芒為翡翠鍍上漫流波光,忐忑得以藏進瞳孔深處。
「若是您今夜無事,要不要出去走一走呢?」語句出口自然彷若練習了數千萬次,「難得一見的星空流瀑,只願意在此刻展露身姿。」
「貴賓的邀約自無拒絕之理。」倘使準確定義,對方其實是階下囚。無法以世間熟稔的規則斷定龍以何種心情應受提議。只見那抹笑意有難以言述的東西滑過。
「無陰翳干擾的場所,我倒是能提供幾項意見。」他如常地在話後立即啟步。此地是魁拉.梅薩斯的居城。領主連密道有幾條都一清二楚。
領主的應允在意料之中。吸血鬼緊跟其後,巨石砌成的城牆之上隱約可見房舍燈火,仰望則有繁星點點垂落於夜幕之下,似乎伸手便可摘取。
「梅薩斯大人經常像這般在城內走動散心嗎?」
問句來自於此處乃城樓最高點,查理也未曾造訪。金髮溶入皓白月光,銀瀑流瀉而下。
自星花飄墜的銀光綴飾夜色濡濕的影廓,風一吹即會搖晃的輕柔空氣懸垂肩上。魁拉在問句拋出的同時反身。
「散心?」他看似肯定又看似否定地重複句末詞彙,「不。是為了得到答案。」
「長時凝視人工之物會遺忘天匠之偉岸。」魁拉的生命由煉金術鑄成,甚至會令局外人覺得遙不可及──不知吸血鬼會如何解讀得以涉足煉金術士領域的默許。
煉金術於商人而言最初不過是生財工具。或許連這片大陸之上最富想像力的吟遊詩人都不曾譜出這般曲調──有一日,吸血鬼將與龍共同追查藏身於排外城邦之中的惡魔。
「是嗎?對我而言,星空尚有不同意涵。」查理以夜族身分侃侃而談,「旅途中指引方向的北極星。熾熱燃燒而恆亮的天狼星。乃至於誕生自前人想像的點點星座。儘管我看不出名稱與形貌有何相像──」
他不自禁朝天穹伸張五指:「美景足以抽離思緒。或許一晚就這麼過去了。」
魁拉既沒隨之伸手,也沒移開眼瞳。龍只是秉著方才對話的視角,靜默地諦聽猶如醉於傳說的呢喃而已。
煉金術士並非對美麗事物一竅不通,然而煉金術士重視的是抽象或實相的價值──據說對方經常為皮相所苦。
凝定靜止的紫色輝芒斂於月下。
查理狀似自浩瀚星辰之中抓取某物。收回而又展開的掌間流光點點散逸,濫用法術的吸血鬼毫無自覺。
「探究之心於此刻並非必需,」他補上結語,「單純地欣賞天地造物也會有意料之外的收穫。」
因夜色顯得幽暗的翠綠望入紫色。商人也擁有一顆喜愛浪漫之心。無須行商時,感性或可勝過理性。
探究心是本能。迄今為止煉金術士未嘗捨棄探究心。外來客的提議很有趣,卻是個會動搖自我的提議。
迎視翡翠的紫眸浮出來歷不明的笑意。他的覺知盡埋在深不可測的表情底層,宛如孤絕的城塔無法輕易攀登。
「是嗎?」鎔出這一句「是嗎」的語音好像沒被商人的感性震撼。急性子的人大概會失望。
「那麼,您看見什麼?」延續話題的行為可以解讀成出於禮貌,亦可以認識成龍並不厭煩這段會話。
「這個問題很難回答。朗朗星空會映照心中所想。」
亦可望入繁星,亦可凝神細看襯托奪目光彩的無邊黑暗。斑斕色彩浮於表面,唯一在此時映照進翡翠深處的是魁拉.梅薩斯的剪影。
「您應該要詢問我『現在』看見了什麼比較妥當。」吸血鬼聽見自身嗓音緩緩淌入夜風,「那麼我就會回答您──我現在看見的是魁拉.梅薩斯,領主大人。」
支配者的答覆經常左右局勢。倘使對方反擲確切的單數或雙數,即使不依心之所向仍會感到如釋重負。最令人憂懼的是信手撒出釣餌,明明看見漣漪卻遲遲不收竿的舉動。魁拉甚至連立在池畔的自覺也沒有。
「我以為您當先望向雪冤的方位。」髮鬢隨頭顱斜向一邊,「……又或,這是您適才捨棄了探究心得到的結果?」
「您可以如此認為。」
眼中領主姿態隨問句而動,查理則隨心而應。「雪冤?確實,那十分重要。但是就如我最初對達摩亞先生說的,我對薩提雷夫城的一切毫無惡意。」
染上銀白的長髮隨風而舞,所見景色也被颳得紛亂。
「時間自會證明一切。畢竟心急也無用。不是嗎?」
「疑雲籠罩時從容得不試圖伸手,大概會徒增影翳。」話題驀然轉入最初連結兩人的罪惡陰霾。對萊迪爾而言,查理不管做出何種決定,說出何種言詞均很可疑。魁拉的玩笑建立於事實。
可喜的是領主鮮少受歌謠與故事左右。故此譬喻得以只是個玩笑。
「您應該清楚,即便我向和煦朝陽伸出手,恐怕也只是白費力氣。」搖首伴隨攀上臉頰的笑意,吸血鬼知曉狼人給予信任的機率仍然無限趨近於零。他得以對玩笑做出回應。
白晝尚不會吞噬滿天星光。
「您又在夜空中看見了什麼呢,大人?」吸血鬼的問句伴隨邀請,「趁著無人,至浩瀚星海一遊如何?」
「──。」復歸靜謐的夜色簇擁著猶若盈然生光的人影。幾近心焦如焚地等來開口時,卻沒答是也沒答不是。
「星辰揭示題目,解析題目是術士的宿命。且──就算非無人之境,要展翅亦不成問題。」
拋回的是極為單純的疑問。薩提雷夫城的臣民均知曉統治者流有龍血。
「……」
查理啞然僅有一瞬,然被光影拉長至恍若無限。他遺忘了魁拉在領主之下是近乎單純的煉金術士。商人需得為言行鋪上合理原因。
「好吧,大人,其實我想說的是,」吸血鬼決定捨去花言巧語,「此時夜色正好,展翅一覽風光想必十分愜意。」
「貴賓的邀約並無拒絕之理。」對答與今夜晤面的當下別無二致。即使對魁拉.梅薩斯來說,在城樓騁目天穹與振翼翱翔的性質並不存在區別。
惟獨思維因著無數合成物事不覺高傲時,他才會提醒自己眺望遠方。
吸血鬼的漆黑翼展可以融入黑夜,也能夠披掛星彩。氣流託起頎長身姿,只有查理.愛因茲清楚知曉向龍遞出共舞邀約的真正理由。
「大人,您先請。」
商人並未捨去禮節,紳士一禮奉予領主。
魁拉隨手解下外套,銀白寬闊翅翼從背脊延伸竄出。撕裂風的銳聲載著龍竄進藐視重力的大氣。領主總是不等他人就逕自轉身。
無法形容他對查理.愛因茲的異乎尋常毫無所覺,亦不至於冷漠得視而不見──可在映在爬蟲類雙眼的好像僅是擦過邊緣的「有趣」一詞。爬升到足以在指間捻起城鎮的高度時,魁拉才稍事停歇。
初次見得銀白龍鱗是得以藉由黑暗掩飾的愕然。朝向他人身後,隱去情緒與否是無謂的是非題。秒針走出十格,商人終於伸展雙翼。
相較龍張揚地撕裂空氣,乘載黑翼的風近乎無聲,宛如小舟悄聲滑過水面。此時無論仰望天際抑或是俯瞰眾生,放眼望去皆是星空──吸血鬼見慣而又未慣的景色,只因此處還有魁拉.梅薩斯。
商人沉默未發一言。
至若煉金術士的思緒早就隨晚風飄盪升騰散逸夜空。腳尖懸浮的剎那,始意識到自己遠離大地塵俗古今世界,就連追求造物者權柄的行止也悉數純化成與憧憬似是而非的心嚮。
良久,聚攏漫然靈魂時,回首一瞧吸血鬼的影樣宛若遭誰人攝去神智。之於行商,這理應不是鮮見的景色。魁拉的邏輯簡直不存在如對方此刻心情的一席之地。
「……平日行商趕路時,所見也是這番景象。」
吸血鬼在紫眸掃視時勒令喉嚨拼湊語句。領主宛若毫不知情──理性告知事實,感性則不免惆悵。查理試圖將視線中星野漫漫一並收入眼中。
「當然,每日的夜空皆不相同。也有運氣不佳陰雲遮擋,僅剩寒風伴隨左右的日子……」
直指上天的食指轉而朝向地面,「這時,看看地面上的星辰也不錯。」
沿著吸血鬼伸長的指尖,確有幾戶不願就此入眠的燈火滲透微光。當然不能與天川比擬,但要點亮地面業已足夠。
魁拉憶起先前高雅店鋪裡的會話。查理.愛因茲也說過喜愛花徑。暗想那大概也是對方觸及煉金術的緣由。視界廣博。如同匯聚溪河的湖海,並與停滯無緣。
「您不曾有流連景色而延遲了行路的經驗嗎?」問句出自純粹的好奇。
「有的。」
商人總是溫和而有禮。笑容宛若面上剝不去的血肉肌膚,或許立於土地仰望銀漢者會將翡翠錯認歸於點點星光。
「行路之中,並非每次都為了訂單而匆忙趕路──當然,若是與萊娜同路,我就必須捨棄這個小小的愛好了。」
吸血鬼樂於創造新生記憶收入囊中。恐怕同行女子無法苟同──「你真的很閒。」
他將原話如實敘述出口。句尾是裝模作樣的怒意與無可奈何的笑意。
一兩聲輕笑細微得等同塵埃。
「──有任務在身的旅人不得無謀。」魁拉突如其來的重述過往談話內容,卻突然拐了彎,「但若以觀賞為任務,論點便無從反駁。」
就結果而言,是認同了吸血鬼的看法。
「您能認同我的觀點,真是十分榮幸。」
吸血鬼再次應和。午夜的星空深處寒風刺骨,對吸血鬼與龍來說則和平地無異。查理看入塵世閃爍搖曳的火芒,說道:「行商諸多見聞,如這些星星點點,能夠串接成為故事。若大人對故事有些興趣,隨時恭候您的光臨。」
暈船查理……太難控制了8……
他就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