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片會在離四色里約一小時車程的藝文展館舉辦,畢夏普的影像公司租下可容納三百餘人的演藝廳。
也許是因為他的名氣不若其他與會者要響亮,也或許媒體的嗜血在輪椅之前終於有些收斂,除了一些困惑、驚詫的目光以外,亞爾曼並未受到太多打擾,便坐姿端正地等候影片播映。
畢夏普對繁複冗長的流程不感興趣,將座談會和媒體提問的時間(是的,這位導演名面上說沒有邀請媒體,卻特別規劃了這個時段)都安排在影片放映完以後,將重點歸還給紀錄片本身。
眼下,除了畢夏普以外,最受關注和歡迎的便是艾德溫的家屬。開槍傷人的哥哥仍在監獄服刑,今日到場的毋寧是那對父母以及三兩個親戚,他們盡量低調,看上去坐立難安。
亞爾曼瞇起綠瞳,還想再看,一道人影來至他身旁,將視線擋去。與此同時,會場內燈光一暗,投影布幕亮起。
「很令人期待,可不是嗎?」低沉的嗓音充滿調笑意味,畢夏普落座於旁邊的空位,側身,附在他耳畔低語。
他沒有答腔,甚至不樂意給予一個注視。
紀錄片開頭,便是艾德溫‧奧登生前最後的採訪片段。
亞爾曼有些訝異,雖則在拍攝完成後,他並未看過任何素材或原始檔,對整個後製的過程、剪輯的選擇也一無所知——
但他可以確信,這是他拍下的畫面。當時在採訪中,總共出動三台攝影機,一是以腳架和滑軌拍攝的主鏡頭,另外兩者則是他和另外一位攝影師從旁抓拍、捕捉不同角度的中景至特寫。
沒有任何的場景建立、沒有任何說明或導言。
艾德溫的正臉赫然在布幕上呈現,表情隨著一句又一句的提問,從面無表情、到驚恐、到悔恨——最終潰堤。
這是一顆在情緒感染力上十分強悍,也衝擊人心的鏡頭。
就像是一個人的良知與原罪,被攝影機剖開,赤裸裸地、毫無保留地呈現在所有觀眾面前,而每個看到的人,都化為審判者,用自己心裡那把度量道德規章的尺,來斷定艾德溫的價值。
但,有誰真正擁有這個資格嗎?
Armand
4 years ago @Edit 7 months ago
在開門見山的單刀直入後,故事從頭開展,以發生在2001年7月的事件為濫觴,透過警方、受害者家屬的訪問,新聞畫面的補充,再加上部分戲劇重演手法,還原當時的事發經過。
畢夏普的團隊從2014年便著手追蹤此案後續,畫面十分充足,有許多法律相關人士以及艾德溫的獄友現身說法。而當年的共犯雖不願出面,但他的自白透過變聲出現在影片中。
因艾德溫家屬第一時間對劇組的疾聲控訴,引發網友爭議,當初雙方協議拍攝紀錄片的討論,家屬本身的看法,也一併穿插其中,讓整個過程透明公開,沒有任何欺瞞成分,不證自明。
這段影像,和今年五月中由網民在畢夏普公司前發起的靜坐抗議行動,採取平行剪輯、交互穿插,顯得十分諷刺。
除此之外,劇組遭到槍擊的事件亦有所提及,包括亞爾曼和畢夏普中彈、送入醫院搶救的零散片段。
亞爾曼是最晚加入劇組的成員。
出自他手的素材理應最少,但不曉得畢夏普出於何種居心,大量採用他掌鏡的畫面,比例近乎佔影片總長的一半。
包括艾德溫出獄後在超市工作的情形,日常生活,一次又一次在不同場景、不同時間的訪談——
這些鏡頭多為手持,不過相當穩定,如攝影師本人一樣理性、冷靜,連微小自然的晃動,都對應著人物的動作。
總長近兩個小時的紀錄片,逐漸進入尾聲。
畫面再度來到艾德溫最後的訪談。
當時,因為受訪者一再表次自己狀態不佳,所有攝影機都暫時進入停擺狀態,沒有誰拍下自我了結的瞬間。
然而,影片陡然進入黑畫面。
『我沒有錯,這是你們逼我的。』
那是艾德溫在開槍前,別在他身上、持續運作的無線麥克風,最後收錄到的一句喃喃自語。
隨後,巨大的槍聲響起。
和前面劇組遭逢意外事故的畫面(當時亞爾曼身負重傷,勢必是由其他攝影師所拍攝)相較之下,艾德溫開槍飲彈後,鮮血淋漓、殘不忍睹的畫面,現場的失控忙亂,歇斯底里的爭執——
警方、救護車鳴笛交織出的混亂,在亞爾曼的鏡頭下,無比精確,也無比真實,就恍如一個事不關己的旁觀者,俯視著倉皇不安。冰冷的注視,讓這些鏡頭,更加細思極恐、恐懼幽微。
紀錄片漸漸沒於黑屏。片名赫然佇立——
『Liar Paradox』,說謊者悖論。
亞爾曼不禁啞然失笑,久久不能言語。
與許多人所認知的不同,紀錄片可以擁有導演的觀點。換句話說,它不一定要客觀,不一定要中立。
因為這是導演對觀眾的表演跟詮釋。
這樣的片名,正是畢夏普對這部片的定義。
當一個說謊者說出,我正在說謊時,他究竟有沒有說謊?艾德溫所言,是事實?是對自我的袒護?還是其他?
每個人有各自的回答。
這題,也會永遠無解。
片尾名單在巨大的螢幕上慢慢滾動,亞爾曼‧利斯被放在攝影師的第一位。但此刻,最為人議論紛紛的,莫過導演。
燈光亮起,掌聲不絕於耳,畢夏普微笑站起,轉身面向觀眾席上的所有人點頭致意,神色自信、傲慢。
映演正式結束。
艾德溫的家屬難得現身,不免有媒體提出請求,希望畢夏普的劇組能與家屬合照一張相,作為新聞報導使用。
單邊綠湖平靜,另一眼則參了清清淡淡的笑意。
他忽然相信上回畢夏普和自己所說的話了。是利慾薰心嗎?或是其他在鏡頭以外的交易?向來不甘示弱的一眾家屬,竟然如此配合,不時以畏縮心虛的眼角餘光,掃過他身上。他愈發不能理解。
記者魚貫而上,亞爾曼推轉輪椅的手輪圈,打算隱進人潮離去,畢夏普卻忽地將手搭在他肩上,指尖輕壓施力。
那天,畢夏普也是如此,笑得極其愉悅,向他說:『繼續拍。』而那是一切的起點、一切的開端。
「既然要合影,那不妨,交給我們劇組的首席攝影師利斯來拍?否則,我可是拒絕入鏡的。」
淡金色髮絲的男人似笑非笑,語調上揚。
「真不明白,妳怎麼會放棄那麼有趣的傢伙?不理解情感,那不正好嗎?玩具最有趣的一刻,莫過於完全損壞、動彈不得的結局,只有如此,才算得上是將價值體現到淋漓盡致。」
畢夏普向後仰臥於單人沙發上,臂膀安放於兩側扶手。淡金色髮絲向後梳理的服貼,一雙眼睛神采飛揚。
「你也許搞錯了什麼,我不是放棄,而是被放棄的那一方,正因為如此,才讓人感到生氣。」
偏頭哼笑幾聲,短髮俐落的女人舉起玻璃桌上的杯子,將狀似燙口的黑咖啡一飲而盡,隨即站起身來。
「被當成玩具的傢伙,還不曉得是誰呢?」
媒體面面相覷,顯得有幾分尷尬。反而是面容斯文的男子勾起淺笑,聲線溫潤如玉、神情親切有禮。
「假如您不介意,能否借相機一用?」
他朝距離最近、端著數位相機的記者伸出手。黑色相機並未外接鏡頭,環顧會場,確實是手機以外重量最輕的選擇。
記者注視著輪椅上似是虛弱,目光卻執著堅定的男子,肩膀一顫,下意識的將自己的器材交付出去,確認人拿穩才鬆手。
……久違的攝影工具。
蒼白臉上,如沐春風的笑意依舊,他直面著畢夏普的驚愕、圍觀者的質疑,推動輪椅,慢慢拉開一些距離,來到相對高些的觀眾席,以左手為支撐相機的基點,撐在輪椅的扶手上。
子彈擊中左肩與左眼,停留大腦。
造成右半身運動障礙,左臂活動困難。
沒有一絲動搖或不穩。
就如同紀錄片裡,拍下的每顆鏡頭。
不對稱的玉綠同樣凝視相機,目光穿透鏡頭。
——他按下快門。
記者回收相機時頓覺驚奇。
在拿捏得宜的景框裡,可以看到畢夏普的劇組、與艾德溫的家屬之間那道無形的隔閡、假面下的不安定因子。
所有人的表情情緒被一網打盡,維妙維肖,喜悅、無奈、恐懼、自負……既像是一張照片,也像是一段短片。
從演藝廳連結室外長廊,試片會結束已有一段時間,人潮陸續散去。畢夏普大步追趕,一眼便找到乘坐輪椅之人。
咬牙切齒。對於計畫不若預期的不甘。畢夏普彎身,企圖用高大身型逼近產生的壓力,來產生某種威嚴與欺凌。
「亞爾曼,開什麼玩笑,難道你是在——」
薄唇扯開一抹輕笑,亞爾曼忽地伸手,扯住畢夏普垂落眼前的領帶,將人勒的好生窒息,不得不更加屈辱的低頭。
但致使畢夏普沒能反抗的,並非領帶上遠不及以前的力道,而是那僅存單邊的玉綠。冰冷、凌厲、又好生笑著的眼瞳。
「演戲?不,那是你擅長的事。作為攝影師,我只負責拍下最真實的東西,連著那些醜陋不堪,也無所遁形。」
「畢夏普,你認為很有趣?」
他莞爾,使勁,附在人耳邊私語。
「真巧,我也是。」呼息清冽,柔亮溫和的嗓音此刻添了些許磁性低啞。他輕聲笑了笑,將手鬆開。
推開人,頭也沒回的推著輪椅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