躍入扭曲的那瞬間，他猜想自己會死。

其實，冽崔並不知道靈魂終會歸向何處，在循著天柱之間殘存的脈動躍入時空通道時，他所感受到的，並非恐懼。

只是在劇痛與解脫同時向他襲來的那一刻，油然而生——“死不過如斯”的想法。

「若是最終能抵達你的面前，死我也欣然赴之」

沒錯，他並不恐懼，甚至能在想起絳風的這一刻，就充滿勇氣。

然後他想，想得心都疼了

他想

現在經歷的所有疼痛，絳風是否也曾感同身受，此等彷彿連靈魂深處也一起被撕裂的絕望，有沒有讓絳風對死亡不再憧憬？
抑或是、活著對絳風來說就有這麼痛苦，痛得幾欲麻痺，恨不能一刃了之？

在意識墜入黑暗前，冽崔胡亂想著，眼角不自覺地溢出淚水：「若是那樣，豈不是太寂寞了嗎？」

1.

意識恍惚間，冽崔知道自己正在作夢。
那是某個人、有意識地，希望他暫時不要醒來。
他猜想自己大概傷的很重，或許還命不該絕，有幸得到某人悉心照料。

「……」冽崔動了動不知是否還存在的手，試圖振動聲帶。
一隻冰涼的手制止了他:「別說話，身體的傷終會痊癒，心靈的裂痕卻不是那麼好修補，至少現在你得睡著」

那隻手的主人嗓音澄淨，像神殿裡的風鈴聲。

像他記憶裡風吹過水面、陽光灑進深池，神殿閃耀金芒

像那些回不去的過往，懷念地讓人熱淚盈眶。

他以為那一刻湧上心頭的酸楚會讓他痛醒過來，但是沒有。

嗓音的主人低低地吟唱，帶著他沉入夢鄉──

那確實是一個安穩地讓他不想再睜開眼睛的夢。
夢裡，他與同期進神殿的孩子們穿著相同的白袍，袖口紋著金線，黑髮堪堪過肩，被有著寬闊肩膀、步伐沉穩的祭司領著向前。
路過西側的迴廊時他不經意抬眼，望見了比他們還稍微年長一些的男孩在亭中靠著廊柱唸書。
當時他還不知道那一眼會在他的命運吹起變革的號角，只是突然想起了家鄉傳唱的一首詩歌：
當人們歌頌那個國度
會有星塵、荒漠和地底的伏流
有烈日、暴雨還有襲捲的狂風
有天邊無盡的紅色高牆，以及大地上佇立的通天白柱
那兒仍有劍與魔法
不變唯亙古長夜，與悠遠晨曦

『不變如亙古長夜，不變如悠遠晨曦』 這便是冽崔見到絳風的第一眼。 夢似乎永無止境，使人博古通今—— 詩歌即是預言，他卻至今才回憶起來。

2
夢外，絳風焦急地來回確認身上幾乎無一處完好的人的心跳與氣息。

冽崔似乎是緊接著他踏入時空通道，礙於時空交錯的不確定性，直到莊晚高長大成人絳風才在現世感受到差點斷裂的天柱連結。

得虧了絳風待了這麼許久，已多少能適應現世的世界法則，才不至在從旁人手中接到義弟的瞬間就看人送了性命。

絳風知道他欠下了大恩情，救冽崔的不是區區方外之物，是現世足以超脫法則的存在，甚至都比他年長。

這個女人吊著冽崔的一口氣就把人還給他，走的時候乾脆無比，只留下四個字:「好好待他」

「……」

此處不是迴沙，屬於迴沙的這副身體得不到它最好的治療，幾天過去都處於出氣多進氣少的狀態，好幾次絳風都以為冽崔就要在他懷裡氣絕身亡——

可或許這世界的神明待他不薄。

在他疲於奔命一個月後，冽崔被時空通道拉扯過的殘破身軀漸有起色，三個月後傷口就完全癒合，只是……普通人受到這等重傷，早疼的死去活來，獨獨冽崔三個月來從沒有清醒的跡象，彷彿丟了魂魄的軀殼。

絳風曾裡裡外外確認，也曾冒著欠下更多恩情的風險找她來看過。

那人來探望時不過匆匆掃過一眼：
「睡得太深了，但終會醒的」

然後她又向自己看來，眼中含笑：「你才是他的終點」

這句話像是有人突兀地敲響了警鐘，絳風突然一陣心悸——
他所感受到的並非預告災難的警訊，而是令萬物復甦的驚雷。

3
一週後──

被早晨刺眼的陽光晃花了眼、不得不爬起來拉窗簾的絳風，給自己倒了杯水後，慣例地走進自己的房間，床上的人兒霸占他的生活空間已快四個月，不吃不喝不吵不鬧，不耗半點生活費。

可絳風還是想要他醒來。

明明以前只要相安無事，醒著睡著他都覺得無所謂。

千年來的不聞不問原來只需要幾個月就能瓦解崩塌。絳風想，現世終究改變了他，他變得害怕失去，也許是因為與重要的人們從沒好好道過別──

他怕哪天醒了進到房間，得到的會是一具不再呼吸的屍體。

「拜託了…我承受不起……」他怕、怕再也見不到冽崔對他開口說話。

夏日的艷陽同樣平等地曬著冽崔白皙的臉龐，絳風伸手擋了擋光才往窗邊走去，往前邁步的時候突然感到異樣──

他租的公寓應該是沒有地毯的，

但是他踩到了什麼柔軟的東西?

絳風垂首一看，不禁哂笑:「不過就是棉被的一角、」

……等等，

棉被怎麼可能落在地上?

冽崔不可能在睡得像個屍體的狀態還能掀翻棉被，有什麼人動過?

不、不可能。

絳風對自己的力量還是很有自信的，絕無可能有誰能在他眼皮底下動這屋裡的人。

答案幾乎呼之欲出，那一刻，恐慌並著期待一同佔據他的內心，彷彿是為了映證最後那唯一的猜測──

床上的冽崔翻了個身，散開的黑髮隨他的動作落滿肩頭，有幾縷蓋過臉頰，眉峰因光線微微簇起，絳風見狀眼疾手快地揮手施術，忍下了衝上前把人喚醒的衝動，他小心翼翼地、萬分珍重地在床沿的一角落座。

萬幸他還記得打電話向店長請假，從接到冽崔以來他便不止一次提過自家小弟出了意外昏迷的事情。同事們都能體諒，有人主動給他送了補品，還有人發給他許多術後調養的食譜，店長更是盡量不讓他排大夜班，好讓他多些時間照顧家人。

時間靜靜流淌──

夢裡

冽崔正值長個子的年紀，與在神殿結交的朋友們課餘時總玩在一起，神殿花園後方有一條獸徑，寬度剛好能容一人通過，他們偶爾會經由這條小路溜到郊外的小溪。

玩水、抓魚、試身法，樣樣都來。

這些畫面如此真實，連潑到臉上的水都帶著被太陽曬過的微溫。

可冽崔知道這些全是假的，當他在這個年紀時，已經跟這些同期進神殿的孩子們疏遠，整日埋首於修練。秘密通道的來歷或許是曾聽人提起，但他應是不知那條獸徑有幾條分岔、盡頭又有什麼景色的。

這虛無飄渺的夢境裡，這些過分具體的訊息無疑是警訊──

有趣的是，只要冽崔靠近小溪，就會有股力量在冥冥之中阻止自己，即便是那群孩子們拉著他，只要一離開岸邊，他的意識就會中斷，一陣眼花撩亂後，他又身處原地。

就像有什麼人強烈地想留下他一般。

某個人的手伸至他面前，開口道：「吶，冽崔你啊，神殿水池的水是水，這小溪的水也是水，你怎麼就是不肯跳下來呢?」夢裡正常的對話是成立的，冽崔不禁感嘆施術將他困在這裡的那位存在手段著實高明。

偽造的夢能有這麼高的精密度是很稀有的，同樣地──

這麼高精度的虛構世界也是很危險的，一恍神便有可能分不清虛實：
「對我這麼有自信？若不是有這條小溪，恐怕我就想一直待在這個世界了」

向他開口的孩子聽畢，便不容分說抓緊他往溪裡走去，視線始終在他身上：「你說的沒錯，這水不是你該沉溺的地方」

冽崔發現自己無力抽身，有些凶狠地回瞪：「夢裡也不是我該存在的世界」

水已經漫過腳踝，抓住他的孩子停下腳步，接著毫不留情將他往溪裡一踹：「所以你才問你呀，你明知自己不會沉溺於此，怎麼就不肯出去了呢？」

倒向水面時並沒有傳來預期的疼痛，但水瞬間灌入胸腔產生的窒息感刺激的他整個人猛然彈起，久違的新鮮空氣灌入肺部。

冽崔連連嗆咳，背上撫過一個溫柔的力道，空氣中不存在任何的魔法粒子，陌生的空間裡到處散發著他不熟悉的味道。

但是不討厭。

絳風先是被冽崔猛然起身的身影嚇了一跳，接著又被人咳得喘不上去的反應給弄得有點不知所措。

待雙方都冷靜下來後──

於眼神相望的靜默中，先開口的是絳風：

「世界把你還給我了」

冽崔心想他歷劫歸來還是挺有收穫，人生難得有一次能聽到絳風講出這樣的話。

但，僅只這一次，他知道：

「不，是世界帶我找到你的」

＝＝＝＝＝＝＝＝哈哈哈ｅｎｄ啦＝＝＝＝＝＝＝＝＝

放一個小後話（...由於這段跟本文畫風太過不符於是就拿掉了哈哈哈)：

兩人相視而笑──

然後冽崔狀似不經意道：「嗯...你要繼續這麼站著，還是我們沒有機會來個重逢的擁抱?」

絳風微愣，有那麼一瞬間笑得頗為險惡：「當然可以」

無論幾次都行。

太過ＯＯＣ大概不是你們的錯覺，事實上我一直在ＯＯＣ的大道上越走越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