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一：魏四郎

　　余南渡之際，嘗聞同舟者言，鄭州地方有鬻陶致富者，適五十大壽，設筵廣邀名士官商，齊聚共饗。酒過三巡，客多酣醉，忽一少年登門祝壽，自陳路遙耽誤，愿獻一曲抵過。東道言諾，聞其聲越林鳥，花澗音迴，富商大喜，召之入座。又見少年錦繡紅衣，兩袖翠線填金、精繡翻燕一雙，翦羽如生，不似凡物；其貌美溫柔，應答珠璣，大類神人。眾客奇之。或問其府籍字第，自謂須水魏府小四郎。

　　是夜，陶商暴卒自室。親族疑為毒殺，訴於官。傳諸客上堂，獨不見魏郎。細究緣故，竟無一人相識。縣官遣往魏府拿人，卻告家中三兒兩女，固無四爺耳；復稱曾有庶出之四子，未五即夭。

　　陶商生前良善無宿讎，知縣莫得辦法，罰陶商家人誣告數板打發，後續無話。

　　陶商宅邸南數里，隔一水有陳姓織造府，數日前開篋曝干，失西滕王賜飛燕繡紅袍一件，裁工、繡樣與三郎所著悉同。商案後數旬，忽得衣返，照護踰新，內底夾一箋稱謝。富商子風聞此事又訟，提拘數人仍無所獲，案遂懸。或稱陶商犯鬼神煞，牽連魏陳兩門遭禍。

　　長安萬福樓有鄭州廚役，亦口述此事。

其二：客擊賊

　　王仲猶記那日陰惻惻的天色，濁雲低挨著緩山，壓的人喘不過氣。

　　那天生意挺好，不過幾時辰，滿車青熟杏子賣的剩幾顆爛核。瞅著天要下雨，王仲提早收拾果車準備下市，忽見黃塵裡走玄愍：來者葛袍元色滾滾、頭戴尖頂的烏紗帷帽，身形纖小卻削直，如一只雨前孤燕，穿市而過。王仲多乜了眼，那人應該是少年過客，手足效武人束袖縛甲，什麼樣貌卻看的不清，心頭不禁一陣邪門。

　　市場路窄，王仲斜過車讓道。小郎沖他點個頭，卻給後頭跑來的小夥撞了一下擠過去──這一撞，背上繫著的行囊已杳。小郎君怔了，只見方才那人在前頭高揚手裡贓獲，邊跑還忙回頭做鬼臉。

　　「謝過大善人！包袱揹後頭是施捨人的！」

　　語罷，賊推搡人群便逃，腳程飛快得很，路上沒一個人攔他。原來這人是出了名的潑皮，從前與過路教頭學了皮毛，正事不做，專挑外來行腳客搶劫。街坊憐恤他寡母無依，就剩這個兒子指望，祇好一味相忍。

　　王仲想幫忙拿人，卻不好丟下喫飯傢伙，回頭只見小郎君早自個兒拔了腿，鑽過未合攏的人縫隨上。一陣狂風走沙，揭黑帷帽入天，電光火石之際，王仲眼中分明瞧見少年併二指，直往懷裡揣──

　　挾、振、擲，三招一瞬。
　　暗光一線穿隙，毛賊身形緊接著一滯，噗通一聲面倒下去。

　　「嗨呦──老五摔跤嘍！」

　　看熱鬧的人爆出喝采，小少俠卻不理不應，只管剎住腳，接過旁人遞來的幃帽重新戴上了。王仲怔怔目送他大步流星，向前拾回行囊檢查遺失，恍然不知方才所見是幻是實。

　　正當眾人準備哄散，一個素來和無賴交好的菜販走向前，笑嘻嘻地搖了搖地上挺屍的友人，道：「嘿嘿，老五啊，平時要你多燒香行善不聽，這回腳給土地老爺絆著了吧──」

　　這不搖則已，菜販手一碰，忽然殺雞似的鬼叫連連，一骨碌跌在屁股上。旁人正要罵，卻聽他扯著喉嚨，怪腔怪調地喊。

「我去……怎、怎麼沒氣了呀！」

　　地上的老五給他赫然翻身，兩腳一伸，當真挺成了屍。眼癡呆望天，口鼻涓涓掛道血痕，那枚要命的開元通寶嵌在後腦大穴，沒入七分，沾菜販滿手黑血。

　　市眾轟地炸了鍋──光天化日下就這樣死了人！
　　黑衣客似是未料自己手重，多橫了一眼，卻也就那麼一眼。眼看他掉頭欲走，王仲不知打哪生的橫膽，喝一聲「站住」，跑上前抓住他的胳臂。

　　「他是偷你東西在先，可是罪不當此！人家也是父母生養，你怎麼就這樣要人的命？」

　　看眾給這幕唬愣住了，一時鴉雀無聲。

　　少年給他拉的一晃，徐徐回過頭。那張臉上居然只存三分完膚，其餘盡遭火瘢啃食，薄嘴皮窄鼻頭，淺淺的眼塘、細細的眼摺子，底下蘊一雙黑毒至極的瞳子。王仲給那對眼珠一下看穿了魂，心底突突地跳，手指不覺鬆了開來。

　　眾人私語竊竊，著實這少年行跡可疑，可說是殺人，也想不出怎麼個殺法──其實市場十來個販頭，都是健壯莊稼漢子，一哄圍上去不準有個七八成勝算。可眾人給那眼神掃過去，各個背脊發悚，竟沒一個敢上前拿住他。

　　「父母生養？」
　　少年終於開口，細齒小舌，吐出淡淡四個字，全場卻都聽的明白。那嗓有些嘶啞，卻清雅軟糯，整城子上下，就是私塾先生說話也沒這樣腔調。

　　他重新瞥了眼屍首，慢條斯理掏出什麼，摩挲一會後張開手掌。指間叮叮咚咚灑下幾個子兒，跌在老五僵白的臉上。

　　然後他將錢串重新揣回懷裡，重繫行囊──這回鄭重地轉至胸前。眾目睽睽之下，黑衣客側身走入呆滯的人群，重新沒了蹤影。

其三：不義自斃

行藏虛實自家知，禍福因由更問誰？
善惡到頭終有報，只爭來早與來遲！

　　京城百千家萬萬民，九流等次自古有之。上九文人武士工商農、下九師爺牙婆盜竊娼，若說咱清白良民頭頂有天子，那麼城東劉大憲便是腆著肚腩，做一幫齷齪流氓中的霸王。

　　劉憲的名諱西市諸位恐怕不熟悉，且聽晚生細細道來：這姓劉的是東南城門腳的暴發戶，專做人牙子生意。在城門角啊可是人人談劉色變，恨不得親自唾他一口。

　　職業有貴賤、品性無出身，要是他做人行的端坐的正，哪怕是個牙家下九流，就是個叫花也得人敬重；偏偏這劉憲專門要把仁義廉恥四字倒過來寫一樣，憑個腰上百十貫髒錢、手下七八條惡漢，壞事做遍，把那城東南弄得烏煙瘴氣。什麼人投到那朱漆大門底下，工錢還沒到手，總能先給他變出個刁鑽名目欠下一筆──這一欠、呦，不得了，投胎做畜牲也好過欠劉大憲一文。要知這人放起貸如餓狗啖肉，房子、妻子，寒衣破褥全不放過，真沒東西可典，連皮也給活活剝了，還要挑你幾根瘦骨起來剔牙哩。

　　有城門角一句俗話為證：「過了劉門，有命也沒魂！」

　　也算老天沒眼，這劉憲居然有個獨生心頭肉，劉府裡人人叫一聲劉小爺。小爺驕蠻霸道與他爺一胎脫出，卻多了分機靈心眼兒，素來最厭他阿爺粗鄙，拿潑灑當威風。每晚酒醉囉噪，摧花折柳，連小廝也拉上出火。這回他夜半又酣夢驚醒，氣得推窗開口要罵──說也奇怪，遠遠只見他爺不吭不鬧，歪歪扭扭踩醉步往茅廁去了。

　　劉小爺心底古怪，咕咚一聲倒回牀上。要是平時他便這麼睡下，這夜卻越想越覺不踏實，翻來覆去，眼皮跳個不停。他究竟思量什麼呢，原來這事有段前話──

　　卻說前些日子劉憲帶在外頭收債遇上段插曲。這個債家是個破落老窮儒，老人家懂些相術，大夥兒輒戲稱許半仙。那日劉憲心情好，說半仙啊半仙，您老為我算算，算的好，便寬你幾天息唄。

　　許半仙端詳半晌，扯開又乾又沙的嗓，說，您是金玉裹身，龍咬喉！

　　劉大憲聽見有金有龍，心裡很是暢快，忙問下半句呢？半仙老眼精光，忽地遽然變臉，惡狠狠吐了一句：活著威風，死齷齪！

　　劉爺聽了大笑三聲，揚個手，隨從擁上去把他七竅撻了稀爛，齊聲罵：老貨咒死咒活，你越咒越死，爺越咒越活！許老一把窮酸骨頭，哪捱的住打？這一折騰居然就給撻死了。劉爺自恃有官相護，不甚為意，刮光了草屋權當結了債完事。

　　劉大爺不信邪，他兒子倒替他信了。可他這劉大爺的兒子，為了個老頭癡話擔驚受怕，傳出去像話麼？劉小爺權當睡了，隔日難得起了早，找老子請安兼算帳。

　　說也奇怪，平時老爺睡醒非弄得伺候的女人雞飛狗跳，今天整條走廊靜的發慌。劉小爺整路走來一個下人也沒見著，只有個新進的花臉小子，大清早跪在門口廊上擦地。他素來輕蔑父親豢養的貨腰姘子，抬了腳尖，望那人肩頭踢了踢說，噯、我爺昨夜招你睡覺沒？

　　那人見了他像見著他阿爺也似，伏地龜縮一團，埋著腦袋悶悶答道：小人不知，整夜等著老爺，沒聽人來叫，猜想是吃酒睡沉了。

　　小爺瞧人伏地上不動，冷笑聲，失了欺負的勁，頭不回跨腳進了主人房間。

　　　　只見內寢是狼藉如常，倒了那貴妃穿花屏、破了百壽奇松盆，各方孝敬奇物有打落的、有污髒的，紅紅金金，好個斯文掃地，富麗畫堂成一團腌臢地。小爺看的直咂嘴皺鼻子，提襬跨進檻內，地上灑了胡酒，紅斕逾血，熏得床椅木材吃滿酒氣，撲鼻薰人。這分明招過人，那張紅幔錦繡的大床埋葬多少青春血淚，此番卻不見他家大肚爺們睡在上頭。

　　不待小爺細看，一聲尖叫破窗刺耳，把他驚的一跳。

　　那叫聲淒厲非常，簡直不像人的喉嚨能發出。小爺初還惱是哪個奴才打擾思緒，推門慢慢踅去，聽聞忙亂才緊了步伐。只見屋角早聚起了人，茅廁酒肉臭氣沖天，嗡嗡蒼蠅亂響，兩隻生碗口粗的光腳ㄚ子伸出廁外。

　　你道是誰呢，這不是別人，正是家主劉憲！只瞧泥牆似的壯碩身軀一頭撞破了踏板，倒蔥栽在大坑糞水裡，赫然已屍僵多時！那死況如何淒慘不分多說，漫地臭惡腥穢，真真地獄一樣光景。

　　劉小爺眼一黑，「哇」一聲吐了滿身滿地，暈眩欲死之際，忽然發覺劉憲身上穿的夏紗單衣，給穢水泡透貼膚，在晨陽下金灩灩地閃──方悟那許半仙算的金玉裹身、死齷齪，竟是這麼一個駭人的讖！

　　列位看倌，神鬼讖算本係無稽之談，聊充酒後茶餘嗑牙罷，然這業報如此靈通，卻又非常理可以解釋了。咱寧信其有、毋信其無，光天化日做人處事，不可一日不慎啊……

／

「小先生說了金玉裹身，不知龍咬喉也有應驗……」

　　劉府死了主子，污錢打造的天下遂而崩毀。諸人各懷鬼胎，師爺急著收拾自房財物珠寶，奴隸踰牆亡走，幾個家僕大了膽進了主人房間，隨意偷竊。劉少在花園惶惶不知所措，終於有個下人還有點良心，掩住孩子的眼睛拉走了。這齷齪天地經年不見王法，這會兒自然也得緩緩。

　　食盡鳥投林、樹倒猢猻散，沒人注意到廚裡的大灶燒了整夜，綢被蘇繡吸入灶口，為明艷火舌啖盡。

　　擦地少年提著木桶，逆著紛擾蜚語穿過長廊，獨自走出屋背。他的影子太弱，短褡掩護一身紅紋斑斕，淡的是疤、深的是涸血。

　他面無悲喜，低頭端起木桶，直往溝渠倒水。
　溝底污穢沖湧而上，水流擾碎了油光，一波推過一波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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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整自信後還是趁凌晨偷偷發了
ㄝ 雖然噗首這樣寫可是實在不會寫恐怖故事 就只是三篇輕鬆a死人故事
唯一恐怖的大概只有殺人犯就在你眼前ㄅ

魏四郎的白話版
開燈版

看得太過癮了，真的好有少年時代瘋看武俠小說的感覺，但是又帶有古風的懸疑感好有趣

真的好像在看聊齋
敘述好流暢，用字遣詞都好舒服

喜歡！！！ 一口氣看下來好爽！又帥又刺激！ 太棒了！！！

喜翻你的文筆 好洗練 真的充滿說書的感覺 虛虛實實 精彩！

補 客擊賊後續
毫無悔意ㄉ馮

TurquoiseGold: 有武俠的感覺太好了
雖然把人打暈是小俠 把人打死就是小賊了呢 (表符？

guanguangchou: 謝謝誇獎… 我最愛聊齋ㄌ

hills0527: 就是這種感覺…在沒有刑事鑑定的時代濫殺的馮馮 (且慢

soaringmind2: 55謝謝捧場 隨筆性質根本只剩敘述 讀起來精彩那些人也死的值得了(並沒有

氛圍好棒!!!前頭像是翻閱舊案的聊齋記事，後篇說書的抑揚頓挫語氣太有實感了！好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