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最後終於與人相見，卻不明不白地迎來了第二次的死亡：燒灼殆盡後遺下孓然一身飄渺的空虛，也遺下了那到最後仍為著自己著想的吻。飄然拂袖，意識仍未完全消逝，似乎能夠隱約看見自己慘烈的死狀——炭化變形、嚇人地扭曲，直至破碎成塵。與她有著相同的終結，但實際上又相去甚遠。

閉上眼阻隔與仍在之人的連結，沉重的漆黑擁抱了孤獨的靈魂。無語而冰冷，單有會心的安穩。這樣就結束了。那些、和那些……無論如何贖罪也不會被原諒的過錯。約是基於不再有資格去接受更多的溫柔，但不離開就無法放下，便在此撒手人寰。

宛在水中，下沉和下沉。鮟鱇魚悄然現影，在深海中點亮一絲光線。隨著光球游動，死人的氣息不成言語，如何重複著呼吸，也沒有任何在臉側輕聲囁嚅的氣泡。

直到看見穩穩支撐著的桌面，才發覺自己並不如想像中身在深海。

對面傳來年輕女性溫柔的招呼。「歡迎您的到來，請坐吧。」她是誰？伴隨著語音如羽飄落，黑暗中纖細的手在自己面前置下一只茶杯。其揉和著輕柔的聲線與熱茶的香氣，撫過背脊，像發揮作用的安眠藥、止痛藥，或者一日疲累後浴室裡冒著薄煙的一缸熱水。
「想必您有許多問題吧？」她再次發語，帶笑卻隱含著一絲道歉。在檯燈無法觸及的陰影後方看著自己入座的人令人熟悉，卻像是記憶被深深封入抽屜一般難以與任何事物連結。「但在那之前請先做完這份問卷，好嗎？茶也是為您準備的，請隨意享用。」

困惑地眨眨眼，斂眸，視線投向打印在略帶粗糙質感的紙面上的墨水痕跡。

１． 請簡單的自我介紹一下。

望了望周圍，並沒有給予自己在紙上作答的工具。事實上紙面也沒有多留給自己好好寫下文字的空間。沒有辦法書寫作答的話……「……敝姓狹霧。狹霧……狹霧千尋。」緩緩開口，沉默令自己口乾舌燥，本就低沉的嗓音相比平常更枯朽幾分。僅此二句似乎太過簡短，但要從腦中翻出幾個能夠形容自己的辭彙都十分困難。

「……不是什麼……特別的人。」支支吾吾地擠出意義不大的回答。

２．住在什麼樣的地方？

瞇起眼努力咀嚼著文字。這個問題的用意是什麼？要怎麼回答？「市郊的公寓……。自己一個人住。……沒有寵物。」摸不太著頭緒，吐出了一段連自己都不明所以的句子，於是又趕忙絞起腦袋努力補充。「那個，總的來說……只是個不起眼的小地方而已。但生活機能應該還算得上完善……也不需要過長時間的通勤。」說到此處，那班幾乎總是滿員的電車浮現在眼前，竟令自己有些懷念起以前的生活。
「還是個不錯的地方……吧。」

微微揚起的嘴角沒有被回答問題的男子察覺。

３．家庭成員有哪些？

深吸一口氣，「以前的話……」變成自己一個人之前。「……和父親，母親一起住。」
話至此處，懷念的感覺摻入了些許歉疚與遺憾。

４．和家人的感情如何？曾有想過離家出走嗎？

「……沒有。」首先回答了後面的問題。還是算有？違逆一切，包括自己的想法，最後仍單單是幼稚地了結。那種念頭算是想離家出走嗎？自己也不太確定。
視線離開文字，「感情的話，也許談不上融洽。」撇向一邊的黑暗，再移到自己手背上突出的關節。「但、父母一直都待我十分和善……就算是我這樣的孩子……」也依然是他們的孩子。
貫穿鼻腔的一陣酸楚讓自己不由得抬手抹了抹臉。

５．如果有來生，是否還希望與他們再次成為家人？

「……如果。」如果有那樣的機會。自己能有那樣的機會嗎？擁有一個來生，擁有一個平安出生的機會，擁有一個平安的家庭。

內疚瞬間淹沒了思緒，空白的思路自體產生回音，沉默地聒噪起來。呆愣了幾秒，沒有作答，視線移向下一道題。

６．有養過寵物嗎？對於寵物的看法為何？

自己在記憶中並沒有飼養過任何生物。連自己的生命都負擔不起，何而去負擔他人？

「沒有。」說到寵物，短期內能想起的只有總在那位頭上生著一對兔耳的少女身旁打轉的小狗。似乎感情十分要好的樣子，一人一狗在書房內相依偎睡得安穩的情境歷歷在目。「或許……是能夠安定人心的存在吧。」
那是位十分和善的女孩。果然狗都喜歡友善的人嗎？但因為那對耳朵，好像也不能完全確定對方是人類，至少那映在刀刃上的甜言蜜語就不是。是嗎？

７．所從事的工作為何？

「很普通的……。」想到了什麼，尾音漸漸消失。短短幾年，從來沒有對從事著的工作感到絲毫滿意。但這不是重點。
只是提到工作罷了，心中油然而生的這份排斥感是什麼？

犯了頭痛的老毛病，稜角分明的五官擠皺了輪廓，按著腦側直接將視線投向下題。

８．和同事間的相處如何？曾有想過離職嗎？

顱骨中像是被槌子不斷敲打著，卻不禁抽了抽嘴角，像是在憋笑。
自己也不太清楚這些文字有趣得足以讓自己發笑的點在哪裡。或許是雖然工作狀況都很穩定，但離職的想法已經出現過好幾次了。甚至還身為受到賞識的人，多少有些諷刺。

「……是的，有想要離職過。」
但真正有趣的是，如果想要的話，自己隨時能去找一個更加舒服的位置坐下，卻還是選擇待在這裡。為什麼呢？跟蹤曾經是那麼能令自己滿足的事情嗎？完全想不起來了，像是有什麼東西被硬生生地抹去一樣，只剩下歪斜咧開的嘴角、回憶中扭曲的充實感，和對異樣的自己感到作嘔的心情。

９．視為寶物的某樣事物。

像是丟失的東西在無意的翻找中出現在眼前，已經空了的塑膠包裝和垂在一旁的優雅緞帶佔據視野。

「……」

什麼？

１０．最美好的一段回憶。

接踵而來的是陶瓷娃娃甜美的笑容。與在伊甸園現身的天使有著同樣的面貌的她，隨即化為一把利刃扎進胸口，自心口的傷疤開始燃燒，同樣尖叫著破碎，變形、扭曲。同樣？

啊，對呀，變成那樣的是我自己。

１１．最厭惡的一段回憶。

對呀，那是我自己。
那是我自己。
我自己。

在眼前舉起抽搐的五指，不同色的溫熱稠液於手上交融。

驚嚇讓自己狂亂地甩著手想要擺脫。不要。我不要。好噁心。我討厭我自己。我恨我自己。不要。拜託不要。快要吐了。拜託不要逼我想起來。不要。不要。不要。我恨你。狹霧千尋，我恨你。恨之入骨。恨不得你現在就去死。

死。你死了。你？我死了。死了兩？次。

１２．想忘卻的一段回憶。

就算不去看字，默念的聲音仍然在腦中清晰地盪盪迴響。

不要。不要。
全部都想起來了。
不要。對不起。我知道我死了。他也死了。她也死了。都死了。是我的錯。是我的錯？哪些是我的錯？全部都是我的錯？
好後悔。讓我忘記。我不能忘記。
好痛苦。不要。不要說了。

１３．最喜歡的景象。

是血。全都是血。我不喜歡啊。不是。不是那樣。
石頭是血。會呼吸的血。血在跟我說話。是那樣嗎。那是我的聲音？那個男人在尖叫。不要。拜託停下來。你手上的刀子。肌肉在哭泣。血沫在悲鳴。停下啊。
不要。好後悔。他可以得救的。明明就可以得救的啊。

都是我的錯。

１４．最喜歡的場所。

濕潤腐爛的枯葉和泥土上全都是血。他的血。你的血。你？是我的血。

我不喜歡。好噁心。

１５．想要再去一次的場所。

我不想看到那裡。不要。連沙漠和雪地都不想要。讓我一個人。拜託。拜託。我不想回到那裡。讓我離開。讓我忘掉。對不起。讓我逃避吧。

讓我逃避吧。

１６．最愛的人是誰？和對方的關係是？

我不想看到她焦掉的樣子。她明明從來都沒有烤過發焦的餅乾。

１７．最恨的人是誰？是否想過殺害、或希望對方死去？

我不想看到他焦掉的樣子。他明明連無法死得安穩都令人生厭。

１８．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是誰？覺得他的存在有何意義？

死了。

１９．要是時間能重來的話，希望回到什麼時候？

全都死了。結束了。不要再說了。饒了我吧。拜託。不要再繼續了。

２０．

自己的死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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檯燈受到纜線牽扯搖晃著倒下，男人尖叫著用桌緣敲碎了茶杯，抓著尖銳的碎片塞進自己的喉嚨。
如果不論重來幾次都會不會被原諒的話，是否從此不再睜眼便是最清靜的結局了呢？

翻過被塗亂的一頁，故事提起墨滴尾，走出了劇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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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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