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時末，少年踏著鋪滿磚地的清朗秋月，來到造訪數次的方城後巷。

夜已深，一般住戶多半早已歇下，而習慣早睡早起的申屠杏也不例外，但此時他的精神卻因期待著小冒險而毫無睡意、抖擻無比。

靜悄悄地從大房內溜出，抓準時間繞過戲班內夜巡的人手鑽出後門，沿著邊邊石階慢走免得踩上草地樹枝製造聲響才來到後巷，左右看了幾下才望見申屠杏，輕步快走過去，「杏哥哥……」第一次在夜晚還能看到對方，也第一次這樣大膽的想違背方城規矩，心情因此有些躁動。

看到那嬌小身影出現，申屠杏面上展露笑容，在人來到面前後低聲問：「小燕，你確定沒問題嗎？我可不想害你被罰。」

雖說白日已問過，不過因聽聞過方城的嚴厲處罰，申屠杏仍不免再確認一次。

「今天師父出城去啦，沒事的。」雙手摀著嘴小聲說完後就拉起了對方的手道：「走吧。」笑嘻嘻的彎起灰眸，帶著申屠杏照自己方才的原路小心翼翼的走進後門，關上木板門後蹲下身子撿起自己方才擱在地上的小蠟燈保持視線。

「杏哥哥想先去看看哪裡呢？戲台？戲服間？」邊思考路線邊悄聲問。

申屠杏笑道：「你來帶路吧，畢竟這裡是你的地盤。」

「好。」點點頭，因為難得可以當領路的那個所以志氣高昂的牽著杏哥哥的手走在前面，率先把人帶往了存放各種表演與武打道具的儲物間，雖然平時都是上鎖的但孩子細小的手臂可以輕易的伸進竹欄杆中把鎖給撥開。

「進來吧。」輕輕把門推開後印入眼簾的是一架子一架子排列整齊的金屬未開鋒刀具與許多台上需要的擺飾桌椅。

「......」

申屠杏看的眼睛都直了。

他走過去，手緩慢撫過眼前的戟，雖未開鋒，在月光映照下也散發出冷冽的氣勢。

「太厲害了......」他低聲呢喃，接著轉頭問小燕：「我能拿拿看嗎？」

「那個很重的，你要小心喔。」點點頭把門帶上，庫房不小所以若人要將長柄武器拿起也不會因為碰撞發出聲響。

「杏哥哥喜歡這些嗎？」因為自己現在拿不動所以也沒什麼興趣，只是好奇的問。

申屠杏點頭，雙目難得透出屬於少年熱切的光芒，手握上杆子後一提，便把那戟給拿了起來。

「......唔，比想像的還重。」他本以為台上用的多半較輕，卻還是得提氣才能單手拿起。

轉了幾圈過過癮後，申屠杏改而拿起一把劍端詳，憑看過的街頭表演的印象，隨意挽出個半吊子的劍花。
「小燕沒玩過嗎？這些刀啊劍的。」

「我練習都是用木刀呢，而且總是練不好。」一直怕打到別人或自己所以不敢放膽去甩，思來想去果然還是扇子更適合自己一些。

「杏哥哥好厲害，你怎麼會呀？」一看人這樣隨意一耍都比自己俐落多了，差點都要不顧情況拍起手來。

「照街頭表演那套依樣畫葫蘆罷了。」申屠杏又憑印象使劍擺出幾個架勢，才改而拿起雙節棍把玩。誰知可能太興奮而有些玩脫了，力道沒拿捏好，甩沒兩下棍角就打中額頭，擦出條血痕。

「吚。」看到嚇得僵在原地幾秒才回神，立刻把對方手上停下的雙棍拿了回來放好才快走回去看情況。

「杏、杏哥哥，很痛嗎？嗚……讓我看看。」因為室內昏暗而看不清人的傷，只聽人嘶了一聲也不知道嚴重與否，伸手捧住了申屠杏的臉，緊張的踮起腳靠近查看，心裡想著都怪自己帶人來這麼危險的地方。

比起額角的傷，得意忘形而出糗讓申屠杏難得的感到窘迫。
感受到頰邊被溫涼的小掌捧住，申屠杏隨意用袖子擦過額頭，另一隻手拍拍小燕的手背，乾笑道：「不，我沒事......抱歉、那個，道具沒怎麼樣吧？」

「鐵怎麼可能會有事呢？」皺起眉頭，看人似乎的確沒什麼事後放開手說道。

「我們出去吧，也不能在這裡停留太久……」又擔心的看了眼對方的額頭確定情況，接著把東西都整理一下才推著申屠杏走出門外扣上鎖。

「去看看戲服吧。」思考了下決定去個相對安全的地方，再次牽著對方的手走了小段彎路終於來到存放戲服的庫房，用了一樣的方法打開門後先讓杏哥哥進去自己才帶門而入。

與方才道具間大小有些差距的窄而長，這兒的架位較近，幾乎是申屠杏平舉雙手就能碰到兩側，各式角色戲服掛成一列列的在牆邊，只有幾件不與其他戲服擠成一窩的獨自一櫃，「那些是方城名角們專屬的定製衣。」

透過窗外灑下的月光，申屠杏簡單看過造型各異的衣裳，偶爾拉出幾件打量。

「這些衣服都是你們方城自己做的？用料和做工不錯。」

「是啊，是吳師傅年輕到現在的成果。」雖然近年來也有許多幫手了但主要還是申屠杏曾有幾面之緣的長者所負責。

「啊對了，杏哥哥來這裡。」像是想到什麼似的拉著對方走到最裡頭的梳妝桌，桌上擺著許多備用的胭脂水粉，要人坐下後彎眸笑道：「小燕幫你畫畫看吧？」

「......什麼？」

申屠杏看了眼桌上物品，再次看向面前眸中閃亮的男孩。

他用手指比向自己，「幫我？」

你確定？

「對呀，杏哥哥化起來一定很好看的我保證……！」雙手合十的試圖說服人，雖然學習梳化也一段時間了但除了自己的臉之外都沒有什麼可以額外練習的機會，難得有杏哥哥這麼好的素材讓燕紅蓼十分手癢。

申屠杏的微妙神情持續沒多久，便釋然的點頭笑道：「行。但你可得把我化的好看些，免得到時方城傳出鬧鬼傳聞了。」

「杏哥哥你放心吧，我可是有點自信的。」拍拍胸脯保證後就興致滿滿的動手動腳起來，小小的燭火擺在桌邊，也藉著窗外的些許月光照明，為了仔細畫上眉線便將臉給貼近了些，這才看見了對方額上的傷。

「這就不是沒事吧？」覺得杏哥哥真奇怪，明明看起來就很痛為什麼能一聲不吭的，拿櫃子裡簡單的割傷藥替人塗抹後再用瀏海遮起，替人整整鬢髮最後以指尖沾了些口脂輕輕擦在申屠杏唇上。

「好啦，你看！」用氣音高興的說道後站開，讓對方能看見面前火光照亮的鏡子。

申屠杏緩緩張開鳳眸，而鏡中映照出的人影讓他為之一愣。

申屠杏外貌不會給人陰柔的印象，但此時鳳眸眼尾和唇上各自的一抹紅，卻實在反應出其長相從母的特質。

他一瞬間還真以為看到自己的娘親了。

申屠杏傾身向前，眸中帶上新奇的抬手摸了下臉。面上薄粉把他頰邊的陳年疤痕和額上新添的擦傷都蓋了過去，配上眉間花鈿，襯的本就不深的膚色更加白皙。

「......意外的還行呢。手藝很不錯啊，小燕。」申屠杏眨下眼，看向鏡旁心情明顯很好的男孩，開玩笑道：「怎麼樣？我這樣有資格擔當名角嗎？」

「嗯、就差這個了！」閃亮亮的灰瞳看著對方，雙手上不知何時出現了一件水袖戲服，意圖明顯。

「雖然頭髮小燕還不會作，但可以幫你穿戲服！」

見狀，申屠杏露出哭笑不得的神情。
「這戲服看起來挺高級的，不太好吧......」

「欸——這個款式的是很常見的，而且只是穿穿看啊。」失望的垂下雙眉，再站近了一步，「杏哥哥說過今天是小燕的生辰吧？求你啦……」記的可清楚了，特意當成殺手鐧的提出。

怎麼可能忘掉？
畢竟小燕的生辰日，可是去年申屠杏親口替人訂定的。

看著男孩可憐兮兮的討好表情，申屠杏表情微妙的變化片刻，最後盡數化成一聲無可奈何的嘆笑。

唉，罷了。反正打從認識那天起，自己就無法拒絕對方的要求，左右不過是布料，穿了也不會少塊肉。

「好了，別再搖我的手啦，答應你總行了吧。」拍拍小燕的頭，申屠杏問：「就在這兒換嗎？脫上衣就行了吧。」

「嗯！」點點頭後對方乾脆的脫起上衣，抱著衣服站在一旁的燕紅蓼也就這樣看著，戲班裡幾乎全是男子，光膀子早已見怪不怪的他卻在人露出上身後別開了臉，不知道為什麼就是無法平常心看待。

十五歲少年的身子正在長開，雖仍帶些青澀，但申屠杏個子本就比同年齡人高，肩膀已寬闊起來，身子的肌肉線條也反應出其獵戶背景。

申屠杏將脫下的衣裳和腰帶簡單疊好，本要伸手去拿小燕手中的戲服，卻在這時敏銳的捕捉到門外的細微聲響和門縫下隱約的亮光。

有人！

申屠杏想也沒想，立刻將桌上蠟燭吹熄，然後拉著小燕躲進那擺滿名角戲服的櫃中，捂住人的嘴巴，側耳傾聽外頭動靜。

「唔。」尚未反應就來便被拉進大櫃中躲藏，半坐在對方身上的動作讓他不敢亂動，抱著手上的戲服、眼處所及一片黑暗的情況讓聽覺放大，背後緊貼的暖源只隔了一層衣料，讓燕紅蓼最先注意到的是自己的心跳。

一股不知名的癢意爬上全身令人下意識夾緊腿，僅能以鼻呼吸的狀態擴大了胸悶感，靠在申屠杏懷裡只覺得此刻無法思考。

一陣子後，申屠杏緩緩推開櫃子門，確認外頭無動靜了，才呼出口氣，踏出衣櫃。

「看來還是有人在巡邏的，得小心點。小燕，可以出來了。」

片刻後，見櫃子裡的人沒動靜，申屠杏疑惑的探頭，「小燕？」

「啊。」眨了下眼才反應過來的慢慢爬出櫃子，失去了火光的現在迷失的左右看了下找到申屠杏的方向。

「燭火……要再點嗎？」從袖子裡捏出藏好的火折子問道，語氣還因為方才的緊張狀況而有些虛。

「暫時不要好了，總覺得不放心。」申屠杏望向窗外，今夜正巧是月圓日，僅憑月光也能大概視物。
他從男孩手上接過戲服，手指翻過幾件布料。「嗯......是先穿這件嗎？」

「嗯……然後是這個。」替人分了一下後說到，「你穿好了小燕再幫你整理。」幸好此刻暗下了些，燕紅蓼大概知道此時的自己還因為方才的事臉色燒紅的異常。

申屠杏倒沒注意男孩的異常，只是小心翼翼的將戲服一件件套上，經過一番整理後，總算大公告成。

「這袖子還真不是普通的長。」申屠杏舉起水袖左右端詳，習慣了窄袖勁裝讓這身衣裳穿來顯得拘束。

當餘光瞟過銅鏡裡的倒影時，只看一眼他便忍不住笑出聲。「也太不適合了，一看就知道是偷來穿的。小燕，滿意了吧？」

「怎麼會，很好看啊！」在對方穿著的途中冷靜了一些，申屠杏高挑的身材很好的襯起衣著更顯標緻，繞著對方看了一圈。

「杏姊姊？」方才的狀況已經拋諸腦後，摀著嘴笑嘻嘻的說。

那聲「姊姊」讓申屠杏挑起眉尾，下一瞬，水袖毫無預警朝小燕的頭頂撲來，蓋了他滿臉。
「好妹妹，膽子肥了啊你？嗯？」申屠杏笑道，手隔著水袖把小燕的頭髮揉了一團亂。

「呀。」抱著頭防衛，兩人又打鬧了下才讓申屠杏換下衣裝，悄聲走出庫房後燕紅蓼再道：「帶你去洗洗臉。」說完拉著人來到空無一人的浴間，地上擺了幾桶蓄好的清水。

「這裡！」走道木桶旁蹲下，桶子的一側有著可以讓水流出的卡榫，「開一些慢慢流就好了，不會有聲音的。」

申屠杏花了點時間才將臉完全洗淨，途中小燕還出聲提醒幾次，才不至於在臉上留下可疑的紅痕。

洗完後，他隨意用袖子抹去水珠，呼出口氣：「還是這樣舒服。你們頂個妝也是很辛苦。」

「我現在也還沒習慣呢。」點點頭同意，在人洗淨後去取了塊布把地上水漬抹乾湮滅證據。

「好啦，我們去看看戲台吧。」終於到了他自己最希望帶申屠杏去的地點顯得有些興奮，拉著手靠著牆邊慢慢走，前面的路越來越往內部，率先經過了台後準備用的小隔間。

「哥哥們都在這裡擠著等上台呢。」想起了偶爾來這裡幫忙的樣子，戲班子大夥總是誰也不讓誰坐的舒適窩在一塊兒玩鬧的樣子總讓他非常羨慕。

申屠杏從簾後向外望，這個角度一般觀眾是絕無機會看到的，得以從戲中人的視角觀賞，倒也新奇。
少年跨步走到台中央，此時台下空無一人，但稍加想像，便能看到萬頭鑽動的盛況。

「以後換你了。」申屠杏轉頭，朝跟著走上台的男孩笑道。

在對方看著外頭的時候鑽去拿了個小布包藏在身後才跟上，「嗯，然後杏哥哥就會在那裡！」笑瞇瞇地舉起手指向了舞台側二樓的看台座位。

「杏哥哥……你可以坐下來一下嗎？」先席地而坐後拍拍面前的地面說。

申屠杏看一眼二樓絕佳的位置，嘴角勾起，才按照小燕的要求盤腿坐到地上。

申屠杏坐下後自己又靠近一些，有些謹慎的左右看了下才開口唱道：「年年黃菊艷秋風，更有拒霜紅……」孩童稚嫩的歌聲在偌大的場地中一下就消散了，只有面前的人得以聽清，小小的吸氣明白了他的緊張。

「——西江綠水無窮……這個是吳師傅教我的歌，他說跟生辰有關所以……」對其相關意義也不是很懂，是自己問了跟生辰有關的詞才知道這首歌的，說完有些慌張地從身後掏出那個布包。

「還有這個是我自己做的，杏哥哥你說生辰要回家過對吧？所以趁你還在城裡的時候就想說要送給你……」

申屠杏眨眨眼，顯然沒料到小燕將他帶來戲台中央是為了唱祝壽詞的。他接過布包，低頭看了片刻，才問道：「可以打開來嗎？」

接獲男孩略為緊張的點頭後，申屠杏拉開上頭麻繩，布料攤開，裡頭之物露出。

是一個人偶布娃娃。
而且，樣式還十分熟悉。

申屠杏的手指撫過娃娃側臉的疤痕，鳳眸張大。「這是......我？」他抬頭看向小燕，「你做的？」

「嗯，也是師傅教我的……」講出來才有些不好意思，這樣聽起來都不知道要歸功於誰了。

「做的可能還是不太好但沒時間了，所以……」抓抓腦袋，做了不少失敗品還都遺留在師傅那裡沒有拿走。

居然在束髮之年收到了做成自己外貌的布娃娃，這是申屠杏始料未及的。他低頭仔細翻看，雖然作工並沒有多精緻，但從比例到神韻，看得出來做的人的一番用心。

過了半晌，少年才抬頭，燭燈照的一雙黑瞳跳動著暖光。

「我很喜歡，謝謝你。」申屠杏笑的眼睛瞇起，他是真的很喜歡，無論做的如何，男孩的真心便足以使他感到開心。

「其實，我也有禮物要送你。」申屠杏伸手到衣襟裡翻找，須臾拿出一物，拉過小燕的手後，將之放入對方的掌心。

「小燕，生辰快樂。」

「哇，是小兔子。」很高興對方喜歡他努力準備的禮物，而當自己的手上也獲得了對方送的東西更是睜大了眼。拿近細看，那是一個木雕細緻的兔子擺件。

這是燕紅蓼人生中第一次收到所謂的生辰禮物，且不論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生日是哪天，方城孩子們也從來不過這種日子，甚至生辰這是的細節還是去年才從申屠杏口中得知的。

「原來過生辰是這麼開心的事情，謝謝杏哥哥！」一手握著小兔子就張開雙臂抱了過去。

申屠杏笑著接住小燕，「思來想去，覺得雕個兔子給你最適合。喜歡便好。」

他本欲再說什麼，然而這時，戲台大門處傳來一陣鎖匙敲響的聲音。

聞聲，申屠杏趕緊把燭燈吹熄，在小燕的帶領下穿過後台來到後方小路，彎彎繞繞的疾走一陣，終於再次回到方城後門處。

月光下，兩人互看一眼，不約而同因方才的驚險插曲而笑出聲。

笑聲間歇，申屠杏才道：「明天......應該是今天午後，我就會出城了。小燕，之後再見。」語畢，他揉兩下男孩的頭。

踏出方城外的那瞬間緊張的有些喘不過氣，卻一瞬間就接上了笑聲，燕紅蓼覺得偶爾打破規則好像也沒什麼不好。

「哈啊……嗯，之後再見，回來的時候要跟我說今年的長壽麵是什麼味道喔。」打了個呵欠後揉揉眼睛，揮手跟對方道別。

申屠杏見狀也無法克制的跟著打了個哈欠，他本應早已熟睡，此時放鬆下來，疲勞感終於湧上。

「當然。那我走啦，你也趕緊休息去吧。」少年伸了個懶腰，朝面前男孩展顏一笑。

「小燕，祝好夢。」

———

不得不說杏哥看起來真的很像誘拐可愛小男孩的變態......（ ）
偷偷說 這篇過渡章滿多小細節未來都會再提到喔 （簡而言之：呼應&埋梗）

我比較想當一旁紀錄兩個弟弟年少情誼懞懂天真的變態....（住手

TurquoiseGold: 矮油 看來躲在草叢中身旁的夥伴是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