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他被家中差出挑柴。
此為他從小幹到大的活,理當駕輕就熟,沒什麼困難,然而當他挑了兩肩的柴踏上歸路之後,卻在半途被長蟲阻了去路。
若是小蛇那倒也沒什麼,抽根柴挑去便是,可橫擋在眼前的卻是條巨蟒,既粗且長,原先不寬的道路被厚實的蛇身給從中截斷,一片片蛇鱗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潘林離蛇還四五步遠,立時懵了。
他什麼不怕,最怕大蛇—嗯,其他畏懼的物事,也很多—幼時給蛇咬的痕跡在小腿肚上還留著泛白的印子,當年給處理傷口時的哭爹喊娘也還牢記在心,他是沒可能貿然嘗試跨越巨蛇的。可不跨過去怎麼回去呢?這路就這麼一條,難不成要他拓荒闢嶺?
潘林心下猶豫,腳下更是半點不敢動彈,生怕給蛇察覺到了震動,朝他轉頭過來。
肩上的柴在猶疑期間越發沈重,他孤身一人挑著柴愣愣地杵在道中,大氣不敢喘一下,畫面看上去竟有些滑稽。
於是奈何見著的場面,便是一年輕男子立在小路正中央,兩旁可供人通行而過的空間全都被柴遮掩,連同望向對面的視野一併被擋的嚴實。
這麼下去可不是辦法,雖說自己只是為尋山寺而踏上旅途,絲毫沒半分急迫,但就這麼隨著這位施主待在這也是平白浪費了時辰。
「施主,」為了不嚇著對方,奈何在走近對方身後的同時,也不忘以禪杖抵地,讓頂端鈴叮作響,「需要幫忙麼?」
他並不比對方高出多少,離著兩、三步的距離也看不真切對面情形。
身後突傳金屬叩響,緊接而來是溫和的人聲,這漫漫荒路上竟來了個伴,潘林喜上心頭,聽得身後那人叫自己施主,想來是個出家人,當即轉過頭,果見一年輕僧人立於背後,手持禪杖,神情祥和,模樣看上去十分穩重。
「——前方有大蛇,擋路了。」
他目光不敢從蛇身上移開太久,急急朝前一指,話音落下後立時又將頭扭了回去,還不動聲色地往那僧人的方向輕手輕腳地後退了半步。
「師父懂趕蛇麼?不然這路難過啦。」
他也不顧自己挑的柴體積龐大,阻人視線,沒頭沒腦地便問,在這大蛇身前過一刻便多一分提心吊膽。
「明白了。」眼前青年似乎不太擅長應付蛇類,奈何垂著眼靜靜的聽完對方所述後,才隨著那手指往前一瞥。
嗯,看不出是否有毒,但體積是真的大,怪不得尋常人等會不知從何處理起。
奈何沉吟了一會,接著看了看手中的禪杖。
「那麼,失禮了。」他不甚介意木柴擋到視野,沒有持物的那手藉著青年肩膀一點,稍稍跳了一下兩人便換了位置。
金色禪杖也被他反手換了個握法,變成頭輕腳重的模樣。
奈何就這麼伸長了杖底,去戳了戳眼前的巨蛇。
潘林心臟幾近停止。
先撇開演前這名出家人好像身手矯健十分了得身輕如燕這點不說,怎麼竟然就拿杖去戳蛇了,這一戳還不把蛇戳起來嗎!?他本能地往後退了半步,爹常說野外打草可以驅蛇,遇蛇可以繞路,人怕蛇蛇也怕人,可就沒聽過直接戳蛇以驅蛇的作法啊!雖然這麼大條的蛇的確、的確也是不知道該怎麼打草以驚之!
這邊潘林大驚,另一頭的巨蛇也是因這麼一戳而開始徐徐蠕動,原本不見頭尾的身軀緩緩擺動了起來,卻不見兇猛攻擊勢頭,只向前又爬了幾吋便止,看上去不帶什麼威脅性,卻又著實令人不敢放心。
啊--。潘林發出了懊惱的聲響。
膽子大一點的話跨過去便是了。
奈何從頭到尾做這動作,倒是沒想這麼多。
看著無毒,戳個一下被咬,自己皮糙肉厚也禁得起這點傷……只不過就是沒考慮身後那名青年的心情了。
僧人似乎根本沒意識到並非所有人都跟他一樣,對恐懼感到遲鈍。
而彷彿要映證遲鈍這點,奈何此時才想起似乎有個更快更方便的解決辦法。
他緩緩的拄著杖,看眼前大蛇不再動作,彷若方才無事發生後,才轉過頭,用手指了指道路遠處。
「貧僧突然想到……如果施主不介意的話,貧僧可以用輕功帶施主過去?」嗯……況且輕功於他來說,也不是什麼大難事,於是他摩娑了會下頷,又悠悠的補了一句。
「也可送施主直接回去,這點路程……用輕功不成問題。」
「輕——輕功?」
雖然方才看人越過自己向前時大概就心裡有底,然而潘林直接聽聞這兩字從對方口中說出來之時仍舊無法克制地跟著覆誦了一遍,愣愣的模樣就像個沒見識的莊稼人似的,而他也的確是貨真價實的沒見識莊稼人。
「我,我很沉的,還挑柴,這不成吧?」
他發話時不覺皺起了眉,腦中的想像畫面怎麼想怎麼怪,光是輕功該如何帶人這點已是未知,這不僅要帶上個人更要帶上滿肩的柴,怎麼想都很困難的,還是說他小看了武學之力?
眼前僧人看起來並不具任何身懷武術之人可能挾帶的狠戾之氣,是替他安了不少心沒錯,可這輕功——帶得了他嗎?
似乎是全不曾見過武功之人,難怪會如此擔憂。
然而聽得此言,奈何僅只是微微翹起嘴角,表示肯定的點了點頭,動作輕的連斗笠看著也無絲毫晃動。
「嗯。」他朝青年走了過去,直到能觸及的範圍才停下。奈何所思所想單純的讓他的表情幾乎看不出變化。
似是要讓對方安下心,奈何朝青年往前平伸出手。
「不如貧僧先帶施主飛一小段?不會摔跤的高度。」他想若是要助人,也不可讓對方過於緊張。如果順利的話,指不定就能夠直接把人送回家。
飛.........
潘林以一種如臨大敵般的神情凝視了眼前的僧人好一會,期間除了風吹動長草時所帶出的窸窣聲響外別無他響,半晌後才見他點了點頭,表情依然凝重得可以。
連在個山路小徑上都能碰到習武之人,他這運氣可是越來越厲害了。
「不會摔跤,不會絆到大蛇。」
似是要確認對方所言,他替自己安神般咕噥了幾句,望向仍然一動也不動的巨蛇,這大小怕是已經成精了,怪不得不怕人。
遇見蛇精的念頭使他幾乎要打哆嗦,潘林飛快地將目光轉了回來,對上僧人平靜的雙眼。
「那便......麻煩師父了。」
說著他一手還五指併攏豎在胸前,作半個合十貌,另一手未免柴落地,仍在擔杖上握得嚴嚴實實。
飛起來竟是如此可怕的事情麼?
奈何心底雖打著大大的疑問,然而面上也無顯露一絲半毫情緒波動。至少青年最後鬆口願意給他載個短短一程,那麼只要確保第一次體驗輕功之人平安又不會被嚇著便可。
「貧僧失禮了。」他垂下眼看了對方置在胸前的手,默默走到那一側就將自己的手臂與其交繞。
「吸氣。」其實要不吸也沒問題,只是下個指令讓人有心裡準備也好。
奈何的下個動作與這句話間隔不長也不短,像是在確認青年不會自他手中滑落後,才以腳尖抵地,外加禪杖一頂躍了出去。
這一躍很長,離地高度也不高,約莫三尺再多那麼一點點。
奈何控制的力道挺輕,速度不快,若是忽略腳下騰空的感覺以及那一閃而過的巨蛇,或許挺有吹著夏日微風的愜意感。
落地時也盡量做到如同羽毛落下。
似乎也只是一瞬間的事。
涼風徐徐吹過潘林耳鬢,騰行於空,他的心底搔癢,雖與那僧人只一臂交纏,整個身子與柴卻是四平八穩,既無柴嘩嘩落地聲,身體也不見晃。幸而他並不畏高,整段路途只在起步時稍微往人身上靠緊了些,雖說離地不遠,只能算是反射動作。
落地後他回望來路,早已不見巨蛇蹤跡,這一飛少說也有十餘丈遠,感覺卻只過了幾瞬,他瞠目結舌,先看僧人臉龐,再望回來時路,再去看那人臉龐,見人一臉稀鬆平常模樣,只道是自己太沒見識。習武之人的輕功原來是這般模樣,那人也能成鳥啦!
「太厲害啦!我還道輕功只能飛簷走壁,原來在空曠之處也能行。」
潘林有些意猶未盡,對著那僧人笑出滿口白牙。他人本就老實樸真,雖方才起行前的擔憂是不假,可被這麼助著送了一段路,早已認定對方非歹人,笑咪咪地將手搭回擔杖上,殷殷搭話:
「師父上哪去呀?這山丘上不常有過路人的。」
本擔憂青年會因為這段小小的旅途而遭受驚嚇,但看來是多慮了。
奈何微微的、僅只微微的顯露了點笑意,「兩者本同個道理,不成問題的。」說罷,便又用禪杖抵地,輕巧的往上躍起不及腰的高度。
並不像個成年男性跳起來時會有的厚重感,落下時反倒慢的如同蜻蜓點水。
向來他人問話全都如實稟告的奈何緊接著以手指向路途盡頭,視線跟著飄了過去,然而實際上他的目的地是否在那處,他也不曉得。
指不定中途又會偏離原先道路。
「杳無人煙之處,越容易遇著奇異之事,故貧僧只是在山中繞繞,看能否尋得他人遇不得的軼事——」他將頭轉了回來,「倒也並非耽擱不得,貧僧可以順道送施主回家。」
況且去鎮上說不定也能打聽些故事,也不失為一樁美事。
嘿——這倒也新奇。
潘林見這僧人確實身懷絕技,甚至還向他展示了輕功,態度平和,警戒之心片刻便消失無蹤。要他也會這輕功此後不也容易多了?但也罷,他可沒那時間學甚麼武功。
「你是說再飛上一段回去?」
農家男丁用手搓搓下頷,明顯對提議動了心。雖說他早幹慣了這種來回跑腿挑柴打水類的事,也是練得皮糙肉厚,然而卻不是銅筋鐵骨,柴扛久了會累,腳走久了會酸,此刻天降如此大禮,免費便車,似是沒有不接受的道理。
「我家順著這路一直下去便能看到了,那裡幾間農舍並排,遇上的第三家就是了。從這裡用腳走的話大約一刻鐘就到。」
他將同一隻手指向與僧人所指的同一方向,笑容依舊:
「不怕耽擱的話可以來我們這坐坐,給你沏個茶什麼的,師父也可以歇歇。」
沏茶談天麼,那是求之不得。
僧人視野沿著青年的手指一路往去,再緩緩地移回來。此時臉上可不只一星半點的笑意了。
好意被接受了自然要開心,況且若是無人跟隨,他倒也習慣步行——然而他自身也是喜好那涼風吹過耳畔的輕巧。
奈何點點頭,應的回答卻是那到達目的地後才需談得之事,「那麼便叨擾了。」無論是喝茶還是歇息。
他朝青年伸出手,示意對方準備好就可以將手放上。而他只要稍稍調整點重心,便能帶著人一路愜意的往前飛。
「哈哈,這搭上手就行嗎?」
潘林看向那隻伸出的手,抬頭再看尚不知如何稱呼的僧人,突然有種奇遇記之感——不久前他還在山路上對著蛇精發愣呢,這會卻可以乘風飛回家,難不成故事裡頭那先騰雲駕霧的仙人都只是武藝高強之人嗎?能過過這種騰空飛行的乾癮,機會難得,倒也快活。
「那麻煩啦,待會還要請教你如何稱呼呀。」
他思索完畢,騰出一隻手搭上僧人的手掌,還怕不夠緊似的握緊了些,還是有些擔心會在途中從空中摔落——即使高度本就不甚高。
「奈何。」他在掌心被附上時,同時吐出這兩個字。
青年將手握的更緊一些的舉動讓奈何往對方那處靠攏了些,才帶著人原地騰起,接著往前滑行那麼一小段。
在確定這樣的姿勢不會有人或者柴滑落時,他才更加放心的加快了點速度,距離增加了不只一星半點,連騰起的高度也少說有剛開始的兩三倍。
然而視野自然好上不少。
奈何定定地往前看去,沉沉的嗓音仍舊無一絲疲累,「奈何橋的奈何,並非法號,但施主便如此稱呼吧。」
「奈何?」
再度向上騰起的瞬間潘林沒忍住驚呼了聲,與方才截然不同的高度令腳下風景立時縮小了不少,他的心臟在胸腔內撲撲跳動,似乎也要跟著飛了起來。
他從沒想過人類可以如此騰雲駕霧。不對,他們根本也沒騰什麼雲駕什麼霧,一切都是憑著他身旁這位拿奈何橋當外號的奇人自身的能力,奈何,倒也是個學武之人會取的奇名。他從來就弄不懂那許多自取的稱號。
「我叫潘林,大家都叫我潘三,好記些。」
半晌後換他自我介紹,視線向下,頭一次從上而下地俯瞰自小到大熟悉無比的農村景緻。田野錯落,綠意祥和,噢——剛剛走過田埂間的那人不就是隔壁大牛?
要是各路神明也都以這個角度看視世人,那似乎也無法看得太清。
在那瞬間認真思索究竟是要直稱這位青年本名,還是施主前加個姓氏,讓奈何稍稍張了嘴,喉頭也梗了一下。
好在抓著對方的手比他自己想像的還要平穩許多,並沒有因此而顛簸著嚇破人膽。
最終他還是照著他那死板的性格組織起語言。
「那麼……潘施主。」而他也同對方一樣往下方看去,上回到達這高度或許還是在東瀛,性子仍舊暴躁無章時,著實許久沒好好騰起遠望。
若心情煩悶,興許這麼飛一回,所有憂愁便一掃而空。人心有時險惡複雜,但有時卻意外的單純啊。
奈何頭上斗笠已被風吹至身後,懸著倒也無礙。
他輕輕捏了捏潘林的手掌,揚起下頷朝前點了點時也順帶讓面容越發隨著清朗微風而軟化,「施主家在哪個方向?」
「哎,你別叫我施主吧,聽起來怪正經的。」
潘林因「潘施主」一詞而嘿嘿發笑,一手挑擔,一手抓人,一時半刻不知該如何指引方向,只得用下巴朝左方努了努,又怕對方注意不到,浮空的腳小心翼翼地朝左晃開半部,搭配連聲「往這往這」,終是順利地轉到了正確的方向。
「不叫我潘三的話,三郎也行?阿三?總之等會要進了咱家的話肯定不只一個潘施主,還有你叫的呢。」
青年在空中兀自朝旁搭話,或許也因如夢似幻的飛空之旅而感到興奮不已:「再前方那處農舍,順著數第三家,旁邊有個大雞棚的便是了。」
嗯?這麼說來倒也是。
奈何兀自沉吟,接著小小的唔了一聲之後才緩緩的喊了這位施主阿三。
雖說只是直覺,但叫人三郎似乎還挺不好意思。
而在看清指引後,奈何也腳往空一頂,朝潘三指的方向飄過去。
與地面的距離不斷縮短,但速度不快,或許心臟稍強的人會愛上此種由上往下、稍微帶點俯衝的刺激感。
最後周圍的景色也從俯瞰小村莊成為自屋頂旁呼嘯而過,直到奈何以禪杖抵地,輕巧一蹬便將人平穩的送到地面上。
有些過了頭,奈何朝潘三望去,示意對方請先帶個路。
還真的叫了阿三,嘿嘿。潘林落地之時對天空尚有些依依不捨,方才的降落過程令人印象深刻,他想如果他們是長了翅膀的鳥的話這會應該在抖羽收翅,思及此也低頭看了腳下路面一眼,乾淨溜溜,沒有掉柴,該說是自己挑柴技術好還是奈何降落技術好?
當然是奈何技術好了。無庸置疑。
他回首望人,抬手招招,邁步前行:「這邊請這邊請。」
屋外的圍籬小門未關,想是家裡誰出門了沒帶上,潘林領著新識的朋友踏入自宅範圍,順手將扁擔及柴枝倒進屋旁柴堆,黑犬毛李子先是在他腳邊撲爬蹦跳,目光一轉注意到門邊陌生人,馬上開始連串吠叫,潘林只得托著狗身向後轉,直趕狗入後院,嘴裡連番「是朋友、是朋友」,和黑狗較勁似的,從旁看上去甚是滑稽。
「噯,這咱家看門狗,擾了你真抱歉。」
與黑狗纏鬥途中他還不忘回頭向來客賠不是,一面用頭指了指屋內方向,示意對方暫且先入內,自己扯開喉嚨也朝屋內喊聲:
「娘,有師父來作客啦!」
奈何跟上青年時,忍不住往旁的地方看去。
田埂與農家錯落,時聞雞犬鳴聲,看來不管世間何處的鄉下地皆是如此寡淡,卻又令人忍不住駐足,嗅聞其中的恬靜。
他越發覺得這趟來的不虛此行。
即便被護著自家人的黑狗連聲狂吠不止,他也覺得無傷大雅。不如說便是這突來的一齣讓他更覺輕鬆。
閉目冥想可能也沒這般清心靜氣的效果。
「無礙。」他豎起單掌,朝那狗兒微微一笑,也不管這招是否有用,反正心意有到便可。
而奈何落下一句淡淡的知曉了後,才照著青年所說踏入屋子裡。
他稍稍提起音量,但仍舊是四平八穩的態勢,倒無所謂尖聲拔高的粗莽,「貧僧打擾了。」
陽光透窗在屋內印出幾方亮框,一名中年婦人聞聲從屋後轉出,先是微怔,而後笑臉盈盈,對來客親切問候,順道招著人在屋內的桌邊坐下了。
「我挑柴路上遇著大蛇,師傅幫我脫開的。」
潘林負責向他娘解釋狀況,一邊說,邊將肩上的簍袋卸下,堆在屋角的床榻邊。他並沒提到輕功之事,知道娘對身懷武藝之人也有些戒備提防,於是簡單帶過,接過婦人遞來的茶盞,在桌上擺放整齊。
屋內並無其他男丁,可聽得更裡處傳來織布機軋軋聲響,爐上本就燒著水,估計一會便可拿來沖茶。
「嘿,好啦。」
潘林張羅張羅桌面,將雜物清開,自己也跟著一屁股在奈何對面坐了下來,笑得友善:「茶得等會就是。我爹爹哥哥都下田去了,家就這麼大,有點寒酸,你別介意。」
婦人和藹的招呼聲讓他不禁跟著漾開一抹笑,沒多加推託便將禪杖靠牆,依言落座。想來小農村親切好客之道,因世故習俗而互相推讓,反倒失了那份純樸。
而自在道上遇見那青年起,他便覺身心似是被喚回世俗,但非大城中熙攘的世俗,而是能召回赤子之心的世俗。
這趟來的可不是個大收穫。
「無妨,於貧僧而言無所謂寒酸不寒酸,僅有真誠與不真誠之分。」奈何垂著眼,似是細細覺察桌面上的木質紋路,隨後拖沓的拉著視線往那割出道道光暈的窗框看去。
「此處清幽,雞犬相鳴聲不絕,貧僧能獲此機會來訪,才是幸甚。」
「那這得是很真誠了。」
潘林將雙手胳膊擱到桌面上,笑嘻嘻看人,不一會又改換了個姿勢,一手手肘抵桌,用手掌去托著臉。這僧人講話斯斯文文的,倒是還好沒有掉書袋,否則只怕他也只能聽得一知半解。
「大家都道這裡好,我也覺得很好,不過也不常有外人逗留,多半是過路客一類,都不會久待的。你打哪來的呀?前不遠就是竹溪鎮了,要上那去嗎?你用走的還是會用輕功?」
青年一開口便有些停不住,難得有村外人士作客,還是個僧人,新鮮,說什麼都想好好聊上幾句。
他另一手撥弄著還空著的茶盞,漫不經心地讓其在指下轉了半小圈,杯底滾過桌面時發出細小的骨碌聲響。
小夥子靈動的各式小動作讓奈何也忍不住將雙手放上桌面,肘部撐著身體便有些懶散的懸著。
平日出家人作態無法不端正,此時受氣氛影響倒覺慵懶幾分也無傷大雅。況且他本就非嚴守戒律的中土僧人。
「貧僧自逐鹿城來。」他思索著回應的線頭,認真想著回答順序的面容卻是輕鬆愜意。
「一路步行至此,非用輕功。目的地可是竹溪,也不可是竹溪。」這映證稍早時他所說的僅到山中繞繞之話。於奈何而言目的地尚且未明,而且並非必要,那麼終點可以是天下四方。
「貧僧為尋山寺與山中軼事而來。施……阿三這處是否有流傳鄉野的奇聞?妖魔與鬼怪之類,貧僧可否聽聞些許?」
奈何口中那斷尾的施主二字未來得及逃過農家小伙的耳朵。
他對著面前結識不久的僧人咧開嘴笑,那人放鬆的姿態比起一般莊嚴僧人要親和許多,至少對著他不會令人只想合十鞠躬來聲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鄉野奇聞多得去啦,只是不知和逐鹿城中有啥不同,這類精怪故事我爹知道很多,要他在的話就可以由他講給你聽了。」
小夥子放過茶盞,將其在桌上端正地重新放好了,改以雙手托住下頷,作認真思考貌。這左近鄉村野地的,前有山後有林,關於動物成精的傳聞早已屢聞不鮮,打小聽老虎精化人捕食山中行路人的故事已聽得倒背如流,另還有些諸如河神出巡、修行洞穴、猴精、蛇精……等,處處是故事,處處有奇談。
啊。潘林一拍掌,靈光乍現。
「那不如我說個蛇精的傳聞吧。就剛道上不是見著了大蛇嗎,雖然感覺不大像傳說中的那條,但剛好有個關聯。嗯……這麼說吧,相傳這附近的山上有隻黑色的大蛇,修煉千年,已經成精,能化人──」
說話聲倏然而止,才剛起了個頭的故事生生打住,潘林抬頭,烏黑的雙眼溜溜注視著奈何,彷彿這才想起什麼驚天大事,開口就問:
「這個你沒聽過吧?」
奈何張嘴,淡淡的說了句洗耳恭聽,顯然不太介意這些故事是否聽過——想來若是同一則故事在不同地點皆有出現,或許也是值得一探究竟。
接著在靜靜順著對方的話聽下去,卻見著對方這真誠又十足有張力頓點時,奈何終究是止不住在這狀況下噗哧一笑——這全都怪鄉村氣氛太愜意平凡,想正經都嫌浪費。
「沒聽過,」他勾著唇角搖搖頭,似是為的讓人放心而又笑笑的補了句話,「阿三放心說,出家人不打誑語的。」
在室內顯得礙事的斗笠終於在被僧人意識到時自背後懸著的狀態給取下,蓋在桌面上佔據了小小一角。他再連同頭上布巾也給拿下,捲成小小一團置於斗笠之上。
「好勒,那我繼續啦。」
潘林的視線緊隨對面僧人的手部動作,末了抬起頭來,那聲笑對他興許起了鼓勵作用,於是農家小伙再接再厲,故事繼續:
「那蛇精能化人,得了這本領便時常下山混入人群,學習大夥的儀容語言,好讓自己更加人模人樣。雖說是蛇精呢,倒也不是到處為非作歹的惡徒,就是喜歡向人索討身上的奇珍異物,要給他了呢,他滿意了還會夜裡帶點野味放到你家門口答謝,可要掏不出好玩東西給他呢,聽說他就會把人的魂吸去,讓這人癡呆三年兩年,運氣好的話過個幾年就恢復了,可運氣不好的就一輩子呆去了。」
說著,潘林起身轉到爐邊,將盛裝熱水的湯壺給提了來,拿過奈何跟前的茶碗,一邊灑入茶粉,嘴上一邊不停:
「凡是被奪了魂的人呢,身上都會有蛇咬的傷痕,比起一般的蛇更加明顯,因為那蛇精很大嘛,牙當然是很粗的。我翁翁年輕時就碰過,他當時在往竹溪鎮的路上,左右荒涼四下無人的,後頭突然有人出聲叫他,和和氣氣,趕上來和他一同行路,還聊了一段,可聊著突然開口問他身上有沒有什麼好玩東西可以借他瞅瞅。我翁翁當然是沒有啦,身上只有幾個籃子,裡頭一堆一點都不稀奇的菜啊蛋啊,哪裡有什麼好玩東西。」
熱水沖入茶碗,將粉末稍微化開,小伙拿了桌邊備好的器具入盞攪動,藉此將茶粉調勻:「翁翁正想說沒有來著,卻突然想起這個蛇精的傳說,心裡急啊,孩子才剛生,可不能就這樣癡呆了。這可怎麼著呢?又不能隨便交差了事,那人看他猶豫,臉上表情越發邪門,兩個眼睛就越來越像蛇眼,怪可怕的。」
「翁翁急得不行,只能豁出去,把帶在兜里的塤掏了出來,那蛇精覺得這土東西平平無奇,差點就咬人了,翁翁說不不,這東西可以奏出好聽曲兒的,你聽聽再說,然後就吹起來了,吹的是自己編的曲子。」
拌得差不多的茶已被重新推回給奈何,潘林自己拿了另一盞,倒粉,攪勻,「蛇精從沒聽過那樣的曲,覺得太好聽啦,的確新奇,於是就放我翁翁走了,臨走前纏著再聽了一次,過幾天還給他送山雞到家門口,哈哈哈。這都是聽我翁翁說的,我想他應該不會騙人吧,至少他說的那曲子是有教我的。哎呀,有點平淡的故事,你別介意。」
娘!他緊接著扯開喉嚨向屋裡叫了一聲,茶好啦!
僧人從頭到尾都無一絲分神,聽著面前人說話時的神情簡直像極了正在聽他師父的早課,一刻也沒落去。
這故事說長不長,說短不短,但到最後也失了剛開始說的聽聽奇聞軼事,而偏向那處行的目的,反倒是全神貫注的在想想那場景與周圍路途,時不時便與今日行過的景象做連結。
還挺有趣。
奈何那擺出的神情分明就非介意,還聽得頗一板一眼。他在對方往裡頭喊時撈過那備給自己的茶杯,淡淡的啜飲了一口,才再度不像個僧人般的笑了起來。
「貧僧收穫了一則故事,還得這杯茶水,豈不欠了許多人情。」他抿了抿嘴,以舌尖舔了舔齒列,但舉止又不顯粗鄙,仍舊一副優雅作態。
他並不覺此處茶不比其餘地方,逕自放下杯後才抬起眼與人對視,「若阿三不介意,能否再讓貧僧欠一項人情?」
「能否讓貧僧聽聽那首曲子?」
「噯,停停。」
潘林待母親端茶離去後擺了擺手,倒不急著幫自己泡茶,見奈何喝了茶,又見人笑,似乎對故事還算滿意,心下高興,也咧嘴笑道:「你剛帶我逃開大蛇,又帶我飛了這段路回家,這不算你欠我人情吧?吹曲兒也不是什麼難事,我也愛吹,當然可以的了。」
剛好他長時將裝有樂器的布袋繫在腰間,這會不需起身拿取,只將手向下一身,掏掏囊袋,渾圓的樂器片刻即入手間。他有些獻寶似的將塤捧到桌面上,雙手托住底部,向奈何展示,左轉右轉:「你瞧,就這個,我都隨身帶著的。」
「我吹得也不算頂好,就暫時打攪你的耳朵啦。」
一吸氣,潘林將色澤深暗的樂器湊近嘴邊,嘴角先是朝聽眾略帶俏皮地翹起半點,接著將吸滿腔的氣息對準吹口緩緩吐出,塤聲嗚嗚作響,繞屋圍樑。
青年曬黑的手指隨著音韻變換在塤身上靈活移動,每逢樂音轉折處,身體便會不由自主地一頓一頓,拉長音時樂聲迴轉,他自己總覺得那有點像揮舞的絲帶,繞繞轉轉,彷彿隨時可以鼓動翅膀,翩翩飛翔。
塤聲本蒼涼,然而這一曲奏來卻不顯悲涼,柔和的曲調,聽上去更似撫慰愁腸。他專心於演奏,不覺連眼睛都閉上,雖已是滾瓜爛熟的曲調,可每次都馬虎不得。
要是奈何能聽得高興就好啦。
那演奏者的神態讓人瞧著便能直墜其中,心神與之一同鼓舞。也許是一路上的氣氛使然,更能讓人融入此間而無法自拔。
與方才說故事時不同,僧人現下的神情比起聽課,更像是聽暮鼓晨鐘那悠揚迴盪在霧中山谷之間的空靈,只不過那些彷彿遠在西天的樂音換成了燙貼心脾的暖意。
溫暖的、滑入耳中如午後溫了一壺熱茶,順著喉間將四肢烘得暖暖,恰似微陽罩頂。
奈何於青年演奏完畢時雙手合十,低垂的眉目比起佛堂中肅穆的佛像還要多添了溫潤。
他現在才緩緩的回應先前那一席話,「施主說吹得不算頂好。」
「——但聽在貧僧耳裡,已算得上裊裊餘音。」
奈何這話說得客氣好聽,潘林放下樂器,難掩面上開心神色,雖不甚確定「裊裊餘音」確切代表什麼意思,但從前後文推敲,想必是誇讚人的話,也就自然而然地難為情了起來。
他撓撓頭,將後頸的髮絲又撓亂了幾綹下來。
「哈哈哈,多謝你啦,我平時沒幹活就拿著吹,和樂器熟得緊了,只怕我娘嫌我在屋裡吹曲兒太吵了,希望你還喜歡吧。」
他伸伸舌頭,朝屋內瞥了一眼,織布聲依舊,無特別動靜,想來他娘是因客人在場,不便跑出來揪兒子耳朵。潘家老三歪回頭來,望向奈何的眼睛眨巴眨巴。
「你接著往哪走呀?還是要在我們這待久些,逛逛?不過這兒沒什麼好玩的,只有牛啊雞啊豬啊,跟一堆莊稼人。」
他想這距離日頭落下的時辰不遠,若要住下許是給人添堵,於是他徐徐起身,以單掌行佛禮。
「貧僧會先往竹溪行去。」到竹溪鎮上,找間常住的客棧住下,明日再繼續走走也不遲。
奈何以微笑代誠摯,望這回應不給人嫌棄之感,「回程時會再上門拜訪,若到時還能討杯茶喝,貧僧便感激不盡了。」
這處給人感覺待多久都不會膩,即便要他每次經過都來拜訪——他大抵也是樂意至極的。
「當然當然,到時要是由家裡其他人應門的話你就說是阿三的朋友好啦,我過幾日也得到竹溪鎮買賣去,怕正好不在家。不過我娘也識得你了。」
潘林也跟著起身,望眼外頭天色,現在趕到竹溪鎮上還不致太晚,更何況眼前這人身上可是懷有奇才,說不定空中蹬個幾次,三兩下就飛到鎮上了。
「下次再見的話也多聊聊你的事吧,今天都聽我說,倒沒怎麼聽你介紹。還是說出家人不說這些事?」
他笑道,臉頰凹出兩個真摯的酒窩,連帶著露出那雙整齊的大板牙,邊跟在奈何身後走向門口,接著回頭確認對方沒不小心留下什麼隨身物品在屋內。
「好。」就不知幾日後會不會在竹溪鎮相遇。
奈何朝頭頂放上布巾與斗笠時,回頭與人點了點頭,拿起禪杖時發出的聲響輕柔的與僧人身分相符。
他站在潘家門口,於對方說起自身時微微一笑。
「他人不問,貧僧便不會主動說,但……」僧人沉吟了一會,闔上眼思索片刻後,重新抬起眼時就連眼中也盈滿了笑意,「既然阿三都說到此了,貧僧便小提一點。」
「貧僧乃東瀛人,下次也給阿三說點東瀛神話吧。」
禪杖抵地,發出脆耳叮鈴聲,而他也舉起單掌,「那麼——後會有期,阿三。」
「後會有——咦?!」
潘林話接得順口,反應慢了半拍,這一句道別幾乎要說完了才消化完奈何的上一句宣言,連帶著中斷原先話頭,由一聲由衷的疑惑狀聲詞取而代之,表情也隨著成了目瞪口呆狀。
「東瀛?!你是說很遠很遠的那個東瀛?大家在說的那個東瀛?」
他沒遇過東瀛人,據說往來船隻的地方時常可見,並非多大新鮮事,然而他家離那地方可遠了,這會面前活生生站著一個,還請奈何說這話千萬不要是在玩他吧。
他並不覺得奈何有哪裡不同,無論長相、談吐或是會武功這點——東瀛有武功嗎?居然操著相通的語言嗎?他實在是對東瀛一無所知。
原先因塤技被誇讚而感受到的得意早已被滿腹疑問取而代之。
奈何本已踏出兩三步,卻在聽得青年對空驚詫時回過頭,忍不住笑的比前幾次都還要誇張。嘴角也咧的彷彿不能再更開。
他並沒有正面答覆,而是在舉起手隨興的揮了揮,當作一個模糊的回應後,便轉過頭繼續前行。
僧人輕吟東瀛歌謠,字字句句皆輕柔的異鄉語言流暢的在他踏上步伐時滑過身側。
他的背影最終融入遠山,再也無法見得。
潘林待奈何走遠後才退回門後,閉合門扉,腦中仍充滿僧人說話時的一言一句,以及從竹溪鎮上的朋友們那邊聽來的東瀛故事。
挑柴路上居然給遇到了個身手不凡的東瀛和尚,嘿,今天也還真走運。
他一向喜結新朋友,這會因為對方自稱東瀛人而讓他胸中充塞自豪之氣,或許等等還可向隔壁大牛炫耀一番,他今天可是在天上飛過了,就不知那土包子信不信。
輕手輕腳地退回屋內,潘林將桌上散落的茶壺及茶碗收拾收拾,嘴上一邊哼著方才吹的曲調,結束後朝屋內再喊一聲,提起裝了水的壺,溜回前門:
「娘,我找爹他們去啦!」
謝謝奈何和基友中一起玩並為龜速大力磕頭
......!(把手圈在臉旁邊吶喊)
從剛開頭看到蛇的dokidoki到飛上天的dokidoki都是好難得的體驗,謝謝奈何讓農家男丁體會了一把在天上飛的快意,說了個莫名其妙的故事還希望奈何不介意
奈何真的給人好安心的感覺,最後的笑也太美好QQQQQ......(躺在鄉村小徑)
潘林超可愛!!!!!(對著山谷喊出一堆回音)
能夠蹭到茶蹭到故事還蹭到現場樂器演奏表演奈何太幸運了!!!而且還能一起飛一段也好快樂!!!之後每次來找潘林奈何大概都會先問問要不要看風景!!!(哪來的怪叔叔
謝謝小老百姓中帶我進家門
(?)小農村氛圍真的太讓人欲罷不能了不只奈何在笑中之在螢幕前也笑的超溫暖.......笑得像阿嬤(???)
鄉野奇談好有趣!!對潘家的塤音又多一層嚮往了
大師描寫聽樂曲那段也寫得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