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新任教皇米迦勒傳達了第一道神諭，馬爾庫斯僅是面露微笑。他不是第一次參加上任典禮，相同的捷報已經聽過數次，特伊西亞斯是如此完美的系統，自然能夠應用在其他社會體制上，為不夠先進的人們帶來長遠穩定的新秩序。

一切是那麼理所當然，歡慶、鼓舞、洋溢喜悅，直到第二道神諭的揭示。

時間彷若凝結了一般寂靜。

馬爾庫斯從座席上倏然站起，屏住呼吸和怒氣，以及困惑……純金戒指在他攢緊的指節裡被捏得微微變形，梅杜里努斯伯爵深沉的視線來回打量臺上尊貴的教廷人士。

是誰的決定，是教皇？還是大祭司？不，特伊西亞斯不會做出與系統定義相悖的決策，在創始之初，為了創造秩序與規則的完美系統特伊西亞斯，怎麼可能留有自毀定義的運算式。

馬爾庫斯明白自己不應該質疑，他從未接觸過旨意，根本沒有過問的資格，但這其中一定有什麼出錯了。或許他們是共謀者？或許他們都被蒙蔽了。
是誰做得出這樣的事？馬爾庫斯出離憤怒，冷靜地思索著。

充斥禮堂的嘈雜重新回到他的耳裡，他聽見不遠處傳來的歡呼聲、近旁貴冑的低聲私語或者啜泣……另一陣騷動如一波浪潮抵近他的跟前，人群裡有幾聲驚呼，一縷濃烈的玫瑰花香襲來，令人不適，馬爾庫斯皺眉想著，催化劑？

穿出門廊走入會場，安妮凝視兩旁的大理石束柱並列而上，展延的圓弧稜線在至高處相拱為精巧的肋架券，天光自不可觸及的木造窗欞傾瀉，絕美如供給神祇步履至人間的階梯，層層疊疊，落入結構複雜的主聖壇空間。

上位儀式攸關特伊西亞斯的代言者，數年一度，自然辦得隆重，平時不可多見的上層人士濟濟一堂，即使人們無法親自前來，也能在直播間同步與會。

隨意入座，她穿著剪裁簡單的一字領深色洋裝，翠雀花、歐石楠、冠狀銀蓮爬上左肩。典禮期間，新教皇或傳遞喜慶的捷報、或陳述挑選繼位者的旨意，群眾或高呼歡騰、或背地竊語，她都只是平靜的直視前方，臉上沒有多餘笑意，甚至透出了冷漠來。

「歡宴，也可能是盛大的絞架。」她咕噥著並從席上站起，一時不察男子自身旁的碰撞。

他的通訊器響了，應該保持肅靜和秩序的禮堂早已亂得像一鍋煮沸的湯水，一名男子在經過並不寬敞的通道時朝身側的年輕女士倒去－－馬爾庫斯下意識地向前一步擋開對方，在那名男子踉蹌離去時才反應過來。

不走運的傢伙。他在心裡惋惜地寄予同情，平時他不會忽略一位需要幫助的Omega，然而此刻身邊就有另一位高貴的Omega女性，孰輕孰重顯而易見。馬爾庫斯衷心希望這場前所未見的騷亂不會嚇著她。

「女士，妳是否無恙？」出席重要場合，馬爾庫斯向來事先打過抑制劑以防萬一，詭異的香氣沒有對他造成影響。但這仍然不是貿然接近一位Omega的理由。他試圖徵詢對方的意願，開始推搡的人群沒有留給他們太多時間。「這裡太混亂了，請務必讓我送妳到安全的地方。」

「請稍等。」安妮顯得心不在焉，無暇顧及對方，兀自低著視線在腳邊逡巡，而右手頻頻摸向左側鎖骨，此處編織有序的肩花缺了一部份。「您有看到一朵藍色的、碗形、大小約這樣的花嗎？」

她攤開掌心比劃，向眼前的男士詢問。

真有閑心。不過嬌生慣養的Omega本應如此，馬爾庫斯表現得和顏悅色－－他總是對Omega有無限多的耐心。同時，這個要求表明面前的Omega女性並沒有受到香氣影響，他可以不必過於避忌。馬爾庫斯安心了些，依言往她肩上掃了一眼，隨即將目光投往剛才那名男子離去的方向，在那一側的地板上發現了與衣飾相符的翠雀花。

他躬身撿起掉落的飾物，柔軟的觸感使他不由得輕握了一下，花朵被寬大的手掌包裹住。是真花，馬爾庫斯感到意外，對那位年輕女士的品味印象深刻。

他起身折返，掌心朝上等待對方拿取。
「希望這是妳要找的東西。」

「嗯、看起來是被剛才那人撞走的。」因眼前男士協助尋回失物的下落，她不由得鬆了口氣，隨後動作謹慎的取回花朵，並點頭致謝。

安妮將湛藍色的翠雀攢握在手裡，不再別回原先的位置，畢竟沾染了Alpha味道的花蕾，已不適合用以遮掩自身氣味。她口氣平淡的說道：「忽然發情又沒有準備的Omega，肯定急了才橫衝直撞的躲。」

馬爾庫斯表示同意。「願他有好運氣吧。」

他側身給Omega女性讓開一點空間，保持著距離為她開道。空氣中開始瀰漫旁人被誘發出的氣味，混雜而紊亂，馬爾庫斯略皺了眉，看向她時恢復了從容的神色。「馬爾庫斯‧孚里烏斯‧梅杜里努斯。這樣倉促的會面真是遺憾，近衛隊應該保證典禮的秩序……」他一邊向外走，一邊觀察人群的動向以策安全，此刻無暇互相見禮，保險起見他們最好不要有任何接觸。馬爾庫斯即將說出的抱怨終是化為了溫和的問候，「妳感覺還好嗎？距離門口還有一段路。」

「還好。感謝您的幫忙，梅杜里努斯閣下。」往主聖壇看去，教廷的主事者似乎不打算管制騷亂的群眾，安妮猶豫片刻，轉頭跟上梅杜里努斯。

「本期待這會是場別開生面的上位儀式，但顯然大部分人並沒有因為特伊西亞斯帶來的啟示而豁朗或衷心喜悅。」她邊向前，並保持一個合適的距離說話：「看樣子這回又如我的父親所預料，我來錯了地方。」

「上任典禮應該是莊嚴寧靜的，造成此般混亂局面，他們責無旁貸。」顯然馬爾庫斯同樣有所不滿，只是他的指稱很模糊。他分神看了一眼跟隨前行的年輕女士，她的冷靜和鎮定出乎意料，並不需要旁人的寬慰。馬爾庫斯被她的話語引起了興趣，在適當的停頓後問詢：「冒昧請問令尊名諱？」

「 家父嗎？ 」沿著列柱穿出中殿，聽見問題後，安妮看向對方，露出禮貌性的微笑：「考慮到您也說了自己的名字，同樣的要求並不算冒昧。」

「艾爾伯特．以賽亞，瓦拉第的伯爵。如果有機會在他處遇上我的父親，可以告訴他，您曾經幫助過他的女兒安妮。」

「原來是以賽亞家的小姐。」同為傳統派貴族，馬爾庫斯對以賽亞家族有一定的認知及好感。他的語調變得輕鬆了些，「向高貴的女士施以援手是貴族的義務，我可不敢以這等舉手之勞向令尊邀功，也許我該想點別的開場白。」

談話間兩人逐漸接近教堂門口，流通的新鮮空氣使人精神一振，室外晴朗的景色像是一幅畫，絲毫未被隔絕在室內的騷亂暈染。

「這裡還算安全。」馬爾庫斯打量周圍，沒看見近衛隊的身影，不遠處也有一些人或站或坐地休息，想來被影響的人數不少。

「能聯絡得上人嗎？若有需要，我可以派人送妳回去。」他提出詢問，這才發覺通訊器持續作響。馬爾庫斯旋轉戒指，把它關掉了。

「這倒沒關係，我認識的人稍等就過來。」環顧四周，安妮走往遮蔭處，斜倚在出口邊側的浮雕拱柱旁。

她好整以暇打量著梅杜里努斯日光下俊朗深邃的輪廓，等待他關掉手上的通訊器，便不著痕跡的收回目光問道：「更何況，您應該也有其他重要的事？」

「不是要緊事，只是家族看見直播發來的聯絡。」一族當主總是會受到關注和保護，馬爾庫斯對此頗有自恃年盛力壯的Alpha，不受管束的意思。

陽光穿過柱廊，他站在外側，偶然一陣暖風拂動以賽亞左肩上綴飾的花卉。靜謐的氣氛讓他回想起前幾次典禮散會的情景，人們虔誠而謹慎、或自在談笑，有序離開莊嚴的會場，馬爾庫斯從不知道那會使他感到懷念。

「真是可惜，」他低聲說道：「在我的記憶裡，典禮向來平安落幕。沒人預料得到會有這種情況。」

「這一次，特伊西亞斯的旨意不盡人意，教廷管轄的會場能出亂子，更是前所未見。若非如此，我倒是認為這是與一位優雅的女士相稱的莊重場合。」馬爾庫斯俯首和以賽亞對視，橄欖綠瞳仁浸入陽光顯得暖和。

「令尊不願意讓妳出席，莫非已有所預見，而我是否有幸聆聽？」

安妮看著與之相對的橄欖綠瞳仁想了想，說道：「這恐怕要讓您失望了。很遺憾，家父並不能預見特伊西亞斯的意旨。他僅止是太過理解，自己的女兒不能融入群眾的激情。」

「而的確也是如此，我希望特伊西亞斯帶來的是平靜和安寧，至少對於我這類人來說是這樣，總必須抓住一種信仰，才能停止對生命永無止境的質問。」安妮打住思緒，眼簾下藏著未竟話語，而她自認很好的將其收起。

「從剛才的話聽起來，您好像對教廷頗有微詞。我很好奇，特伊西亞斯的旨意哪裡不盡人意？」

「是我唐突了。」聽聞了再尋常不過的緣由，馬爾庫斯點了點頭，為自己的無端揣測付之一哂。他只是隱約感覺這是一場預謀，而或許有人更早發覺端倪。「誠然，任何人都無法預見特伊西亞斯的意旨。」

面對以賽亞的問句，馬爾庫斯流露出些微訝異，他看著以賽亞過份白皙的容貌，話語在舌尖稍頓了一會兒，似乎在斟酌如何應對一位少出家門的Omega而不顯得太過火。「我向來敬重且遵從教廷的決定，今日主事者並未善盡管理責任，致使與會眾人陷入險境，我也不得不對此表示批評。」

「如妳所言，特伊西亞斯應該帶來平靜和安寧，我亦如是想。教皇人選不再限制於階級，那麼一直以來特伊西亞斯維持的寧靜，不是已經產生裂痕了嗎？」他意有所指地朝教堂外四散歇息的人們望去。

「若您要為會場的失序而指摘教廷也無可厚非，牧羊人確實該擔負起妥善管理羊群的責任。」跟循梅杜里努斯的視線望向人們，安妮沉默片刻後再度開口。

「教皇繼承者的階級身份或許會引起波動，但我不認為這足以打亂原有的秩序。至於是否有人會將這件事作為一個象徵或預兆，藉此搧動群眾，這點我並不敢篤定。」看著梅杜里努斯，她闡述自己的想法，如往常和父親交換彼此的意見觀點那般自然。

「平心而論，作為特伊西亞斯的僕從，教皇無論出自哪個階層，只要他有良好的智慧和素養，能夠忠實傳遞系統的旨意，非出身貴族也未嘗不可。」

日光悄悄移動它的角度，冰涼的大理石柱逐漸被照得炙燙，安妮不滿的皺起眉頭，將身體略微抽離。

「以往特伊西亞斯皆是自貴族中揀選祂的僕人，我想那是因為身為系統創造者後代的我們，能以最貼近的語言詮釋祂的意志。」

「數百年來，貴族階層仰賴家族的教養與血緣維繫它傳統的精神、智慧與品格，可是您想，一條不斷流淌在廣大渠道上的河，帶上了太多渣滓，如何能保持自身的純淨？更別提那些已經離經叛道的。」她頓了頓，話鋒一轉談起了貴族圈的現況：「說真的，如今多得是空有貴族頭銜而毫無貴族素養的傢伙。」

以賽亞家族的虔誠與恪守禮儀使他們成為貴族當中著名的傳道者，馬爾庫斯也以為他所注視的，僅只是一位品性純潔而固執的教徒，聽著以賽亞愈來愈針砭時弊的言論，他目不轉睛地看著隱藏在陰影裡琥珀般的眼眸，隨後揚起莫可奈何的笑容。

「妳的見解令我欽佩，以賽亞家的小姐。」他輕鎖眉頭，狀似思索，「不錯，我不能否認，時至今日貴族的枝葉已經開散得太多，這其中有些枯枝，或甚遮蔽了通往天空的視野。也許這是特伊西亞斯要我們重新學會謙卑……」

他沒有說的是，特伊西亞斯的選擇未必會帶來好的改變，實務層面的種種利益錯節盤根，他不認為是和一位小姐的合適話題，何況是足不出戶的Omega。畢竟，是他自己先懷疑了特伊西亞斯－－馬爾庫斯陡然意識到，從前他可以自認是忠實的信徒，如今疑慮的種子已經在心底生根發芽。他下意識地想要迴避這個可以稱之為背叛的想法。

而對於意志堅定的，即使有些天真，他的尊敬之意仍是發自內心，為了他已經無法達到的真摯與理想。

「謙卑嗎？或許吧。」安妮挑了挑眉，漫不經心的說道：「但是，梅杜里努斯閣下，我的見解無足輕重。」她半掩眼眸，神情曖昧不清。沒有任何一種見解應該被欽佩，它關乎的只是個人的抉擇。

恍惚間安妮聞見熟悉的綠檀香氣，當抬起眼，她看見穿著一身便裝的阿爾傑儂正邁著輕漫的步子走來。

「接我的人過來了。」看了梅杜里努斯一眼，她邊說邊捋順裙擺，桎梏的嘴角略微上揚，面龐如掃去陰霾露出了光采。

「那麼我的任務到此結束了。」馬爾庫斯朝往此處走來，似乎是下屬的男子略一點頭致意。
他回過頭，在邁步離去之前鄭重地頷首。「幸會，以賽亞家的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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