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真說起來,卡蜜拉沒有討厭自己客戶的權利,這些喜好也就私下和江澤說一說,就連陳鴻銘她也說的很少,她知道陳鴻銘不會把自己賣掉去打小報告,但有些話就是沒辦法講,也沒必要說。
張家和斯賓賽家做生意很久了,大概是父親年輕時就有的合作關係,再遠就不是她的業務範圍,父親叫她來幫忙,卡蜜拉沒說什麼,領了地址和目標資料,到了約定日期騎車出發去唐人街最大的古董市集。
卡蜜拉經常來這邊搬貨,不管是哪裡的老闆多少都和父親有生意往來,小時候她在這待了許久,今天的工作算是回老地方做事。
父親說她得去給人當響導,有些人要來這城市工作,目標物眾多,近期幫派鬥爭多,高層權力洗牌太快,找一個當地人比較保險,還能從張家拿一些消息過去,卡蜜拉一聽知道是互惠,說了聲喔,對此不做反應。
正面市集沒辦法騎車進去,卡蜜拉從一旁的小巷子繞進去,這裡建築都仿造中國街道,土地最貴的地方還有一兩座四合院,卡蜜拉騎進其中一座四合院,後院有許多東方面孔的夥計在用方言談事,看到這台深紅色的重機只是撇了一眼,又繼續往手中的單寫數字,貨從一般的的側門搬進來卸貨,院子有一半都是物品。
卡蜜拉掰下自己的安全帽放下透透氣,年長的夥計老十一走過來和她打招呼,英文說得有點拗口,但還算通,也為難他這把年紀還要學外語,明明不用學也沒關係。
「今天來工作吧?爺說你今天要來玩,他在書房等你,準備了你愛吃的點心。」
「……不用特地準備,我只是來等人的。」卡蜜拉有點尷尬,她還是很不習慣江澤幫她準備吃的。
老十一聳肩,表示這他也管不了主子,他主子愛怎麼樣就怎麼樣囉,「你進去吧,等等這邊要放貨,車丟這邊就好我幫你顧。」
卡蜜拉抓抓頭髮,想想還是進屋了,這院子的人對她都很友善,下人也不會瞧不起她,比起小時候受訓的宅邸,這裡的人不會將她當成空氣,江澤那句話是這麼說的:比你出身更爛的人都有,但是在我這邊混口飯吃,一律平起平坐,不准搞事。
脫下夾克,卡蜜拉依照記憶中左拐右拐,進去另一個院子,在院外就聞到一股很香的味道,應該是江澤新買的香,走進去,江澤在廳門口的柱子前餵鳥,穿著一身淺色的唐服,抬手給籠子裡的飼料盒更換。
男人滑下的袖子看到手臂內側遍布刀疤,一路從手腕延伸到手肘,領子下的頸脖也有一道很長的刀疤,他收起手,袖子和領子替他遮去了那些年少輕狂的勳章。
「你比我想的早一點,黑糖糕還要三分鐘才會蒸好,稍早我叫人去西巷買。」江澤打量了卡蜜拉全身,微微一笑:「張丹嚴是不給你飯吃嗎?為什麼你跟上次比還瘦了。」
卡蜜拉搖搖頭回道:「沒有,這陣子酒店很忙。」
「他也該考慮別讓你繼續在那邊幹活了,浪費人才。」
「那邊缺人手,沒辦法。」卡蜜拉嘆口氣,「我不會過來工作的。」
這也不是需要遮掩的意圖,江澤噘起嘴沉默看著卡蜜拉,先放棄了瞪眼遊戲,他轉身叫人把院子的鳥籠子都拿去清,只留廳門口這一支。
卡蜜拉跟著江澤走進去廳堂,路過看那些鳥籠一個個被取下,她第一次見到眾多鳥籠子大概是她十一歲,前往張家工作之後在一個假日有機會回來玩,來的時候江澤正在算鳥卦,江澤簡單和她說了什麼是鳥卦,他今天要看什麼就讓人把鳥籠拿下去,之後卡蜜拉再也沒見過那隻小鳥。
江澤是個很特別的男人,跟喬西一樣在這行有他自己的地盤和名聲,江家是東方老名門,財富數代,這一代的當家江澤幹了不少大事,隨意挑一件都是令人驚恐,同樣二十多歲的人都未必敢說自己扛得過來。
他有許多店舖,這間只是其中一間,由於通貨方便,江澤老大會自己下來看看這裡的財經,今天卡蜜拉要來工作,他就更有理由過來喝茶。
卡蜜拉猜江澤早就算到最後會是這樣,中國人的算命術她一點也沒搞懂是什麼,江澤說這講一個玄字,再來是緣,最後是果,他能過手卡蜜拉的命也是緣分。
結果入廳發現黑糖糕還沒弄來,江澤問了一個夥計,今天市集人多,蒸籠趕不上人潮的速度,還要再五分鐘,他沒有生氣,說那算了,回院子喝茶吃水果等點心,卡蜜拉覺得江澤個性也陰晴不定,這麼孩子氣的決定也沒一個夥計阻止他。
兩人回到院子邊坐下,就坐在石造的台階邊上,卡蜜拉把夾克丟在江澤書房,她本來想拿夾克給江澤坐,一深淺色的衣服坐在地上是不是有病,江澤說什麼就是不要。
「別拿張丹嚴教育的那套對我,我們都是粗人,有什麼好髒不髒的。」他說。
茶葉是江澤喜歡的烏龍,卡蜜拉端著自己的茶杯看院外的晴天,暖陽曬得讓人放鬆,兩人就這樣靜靜地坐了一會兒,到黑糖糕送來,卡蜜拉去洗了手回來吃點心。
「過陣子我要去一趟西安。」江澤忽然說:「有人找到一張地圖,我覺得那裡有值得考據的東西。」
卡蜜拉撥紙的動作停頓了一下,疑惑的問:「不是說要退休?」
「過不習慣啊,日子清淨下來就不舒服。」
那張地圖是別人送來的東西,江澤何嘗不知道是別人想掏錢,要他出人力出學者,更精準一點來說,那人想要江澤出隊伍,窗口只想拿錢,辛苦的活兒都是江家的人幹,這一行本來就是如此,願者就來幹活,不願者就別吠。
把幾乎想退休的江澤請回來,那東西肯定很棘手,否則為什麼連地圖都敢拿出來請他。
「……那你的打算是?」卡蜜拉問。
「就去看看,如果我折在那邊,店裡還有小子幫我看,培養他這麼多年也不是白培養,還有其他那些誰都還在啊。」
「去的話還是帶自己人吧,把老將都帶去。」
「要是都死在外頭了誰幫小鬼?」
江澤總是說讓卡蜜拉回來打工,但不是真的要卡蜜拉在店裡看古董,她所學的完全與古董無關,江家以考古、買賣古董為名,祖上幾代早期被白商人稱為黑匪,意指他們幹的交易都是非法的買賣,在東方國家盜取死者財物拿來變賣不是什麼大事,賣屍人直到現在都還有人做,每一個行業都有他應該存在的價值。
就算把卡蜜拉請回來那也只是多一個打手,江澤不缺打手,他就是日子閒,想把自己經手的小鬼放在身邊看看,人有了年紀就容易念舊。
直到現在江澤都還未婚,沒有結婚的事已經氣死他家兩老,也快氣死他叔叔阿姨,江澤說什麼就是不相親不結婚。
好幾年前他從外頭拎回來一個小鬼,江澤都叫他小子(故意不叫他名字,看小鬼氣個半死),小卡蜜拉三歲,今年正滿二十歲,江澤認定這小鬼是他繼承人,卡蜜拉見過這人幾次,對方身上的氣質和江澤很像,眼神也很像。
都看起來隨和好相處,眼底的鋒利是殺過人才有的眼神,這小子十多歲時殺了人,卡蜜拉聽老十一說過一些,小子殺人之後捲入到江澤的生意裡面,明明自己也會被打死,他非得擋在自己兄弟面前死活不肯讓,那個樣子讓江澤看到有了興趣,把他和他兄弟抓出來在底下堂口做事,給他別的名字和一個新身分,想辦法開啟第二人生什麼的。
三個小鬼很喜歡卡蜜拉(江澤覺得他們只是很少見到西方美女,還是少見的紅髮),江澤沒有說,卡蜜拉猜到的是如果小鬼上位,江澤想要卡蜜拉回來保小鬼的命,這個考量沒有錯,一票小孩子裡面有幾個和江澤算親近,卡蜜拉是其中之一。
和把自己推入地獄的人成為好友是什麼感覺,卡蜜拉沒什麼感覺,她不覺得江澤是壞人,至少對自己不是。
「兩個禮拜前他去祕魯忙,打電話來彙報的時候還問我你什麼時後來?」江澤笑了笑,「結果你今天來啦,他人跑去埃及,有幾個地方他要查,要回來還要一個禮拜吧,當完響導要是還有空,你回來找他們玩一下。」
「響導有多忙,只是接收資訊而已。」
「哈哈,你以為的啊?每次這麼說完你就要忙了。」
她聳了聳肩,工作就是工作,忙就算了。
「他既然開始習慣那些活,你就乾脆點退休,打打算盤。」卡蜜拉放下吃完的點心盤,喝茶潤喉把嘴裡甜膩洗掉。
「……」江澤看他的晴空沒有回話,不知道在想什麼。
好一會兒,江澤才碎嘴了一句:「姓張的都是王八蛋,讓人沒辦法退休。」
卡蜜拉望天的眼神聞言看過去,她以為江澤罵的是她老大,轉念一想罵的應該是另一個姓張的,那人現在在斯賓賽家做事,至於退休是什麼時候的事,卡蜜拉想,等那人從這行淡出,江澤才會退下來吧。
「找時間去和他吃飯吧。」卡蜜拉偏頭看著江澤,江澤看她,卡蜜拉補充:「那個王八蛋。」
江澤沒理她,似乎是覺得自己太不像個成年人,灌了一杯茶,起身回屋裡拿菸去。
江澤回屋有點時間,卡蜜拉靠著一旁的圓柱曬著暖陽,她蠻喜歡曬太陽,熱一點也沒關係,這裡十分清淨,明明外頭就是熱鬧的市集,過了一個廳,靜的只能聽見鳥叫聲,還有鳴鳴蟬聲。
在宅邸裡沒有這樣的生活,也不是說父親的居住品質不好,就是……有那麼一點,太有東方陰鬱的味道。
「換了菸之後我覺得這個不錯,你要不要拿一組回去給你家大人?」江澤回來坐下,順道拿了一個煙灰缸,拿起打火機點起一根菸抽了一口,卡蜜拉聞味道,還挺好聞,不是女孩子喜歡的甜膩味,就是菸草純粹的香味,偏濃郁,很符合男人的喜好。
「不介意的話?」
「不會啊,就當送他,他也把你顧的不錯。」
卡蜜拉跟著燃起一根菸,早前她還不滿二十,江澤會希望她別抽,保養肺啊,養顏美容啊,工作性質不可能不會抽菸,他也就只是說說。
夾著菸的手骨節分明,卡蜜拉的手白皙,沒有太多戰鬥留下來的痕跡,江澤的手大,骨節又粗,長年握刀下來,他的指腹都有刀繭,衣服的身體並沒有表面看到的斯文樣貌那麼柔和。
兩人坐著緩緩吸菸又吐息,情緒靜了下來,江澤接續他沒有說完的那個王八蛋,繼續說:「張麟你還記得嗎?那個王八蛋。」
「嗯,記得。」卡蜜拉點點頭。
「我前幾天和他單獨去吃飯,你也知道我們是舊識了,認識那麼久的時間,他還想在斯賓賽家做事,我想讓他回來我堂口,跟我一起幹活兒。」
「他拒絕了?」
「沒,他沉默了很久,然後說等他把事情做完再說。」
張麟這人,出身中國東北,名門望族,反正血統是非常高貴的那種,卡蜜拉只能找到一些相關資料,那個家族幾乎隱居起來,留下來的只有這些枝葉末節的線索,那不重要,張麟這人是個傳奇,在中國打拼那時,他見神殺神的態度引起一陣譁然,多少高手前去挑戰,多少高手敗於他手下。
江澤和他曾經有一段時光是一起共患難的,再後來,江澤死在雪山裡,沉了大概幾年,張麟也消失於世,再出現時他已經在斯賓賽家做事,又過了幾年,江澤回來了,兩人那斷開的緣又再度被續上。
卡蜜拉想……江澤一直都很喜歡張麟,是愛情的那種喜歡,她不知道他們兩個發生什麼事,看起來不是外人能夠管的了了。
「什麼事?你不是說雪山那一行已經解決了嗎。」她問。
「我不知道,他一句話都沒提,問了他半個晚上從來沒回答過,灌他酒,連續逼問也都沒用,我還被他逼酒逼到喝死了,睡醒他就躺在那邊裝沒他的事。」
「……他那天過夜啊,我以為他……」卡蜜拉挑眉,她以為他們兩人的事停留在過去了。
江澤皺眉看了卡蜜拉一眼,「把人灌死還丟在外頭聽起來很像他會做的事吧,還好過去不是白混,他怕我被人砍頭,留下來睡的像一尊雕像,雷打不動。」
「這聽起來也很像他會做的事。」
私心的話,卡蜜拉還是希望那個姓張的多回頭看看自己在做什麼,別後悔才好,很多話很多事當下不去做,想到也來不及了。
江澤哼了一聲,他沒有再說話,坐在那兒抽自己的菸,卡蜜拉安靜待在人身邊抽完了一支菸,注意力從茶水又轉回天空。
江澤的餘光撇了卡蜜拉一眼,他這輩子就是剋這種啞巴,天空永遠比旁邊的人事物還值得注目,有時他又想,他自己這個個性也許就適合跟啞巴相處,他做那個說話的人,交出了自己的主導權。
說來說去還是被那個姓張的影響,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