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初歇，林葉淅淅，鳥鳴間關。

　　張生自避雨的楠樹底下轉出身，耷拉腳步斜斜走下坡，一面摘下方巾漉水。他渾身浸透，青布衫腳沾了圈泥水，滴滴答答狼狽的不得了。好一場春雨，他原是見山上青煙繚繞，南面開上大片林花，嬌豔可愛，遂擲了書本趁興上山，誰知老天爺翻臉翻得可快，走了沒半時辰便降這驟雨澆他。

　　現在不說要傷風寒，匆忙避雨時還迷失方向，敗興不得歸。

張生罵一陣、怨一陣、哆嗦一陣，半晌頭頂枝葉開闊，暖陽從枝椏縫裡曬落下，他氣也消了大半。扶木橫斜散走了一陣，總算拾著條向下的山徑，山徑引往一亭，林蔭盡處。他精神大振，嘴裏直念蒼天保佑，提裾向那石亭行，俟他真走近了，卻是嗅著一股香料煙味兒，遠見著衣料花花，想是避雨的先客。

　　這倒奇怪，蕞薾小山沒什麼名勝奇境，誰家貴人有他這樣大遊興？
　　他一心想看清楚，遂三併兩步委在岩後，探腦袋望那亭內瞧。

只見得那亭上春芽蓊鬱初吐，簷雨珠垂，亭裡連地石桌蒲團，酒壺香盒，不聞半點人聲，伸長脖子再看，只瞧著兩人無語對坐：東面坐上個面色白淨的冷郎君，不過二十來許年紀，身勢頎長，寬肩窄腰，撐一身半舊掐邊天青色長袍，細工樣式的如意雲腰封，皂靴倒是簇新烏黑，已染上青泥，瀟灑曠意，尋常富貴仕子作派。又見他一雙吊梢鳳眼刀裁也似，劍眉低偃，不露鋒芒；青絲高綰髮如浪、瞳含星子 、唇作絳弓，品貌極好的。

　　然那人眉宇凝沉，往那桌前盤腿一坐，輕佻浮美之氣盡掃去，反而大有持兵當關的煞勢。復見他臂膀精實，搭在膝上的手指多粗糙皸裂，掌背脈筋浮突蔓生，分明是做過武的。張生識人不廣，猜不出眼前究竟什麼人物，祇覺傲骨渾然，簡直善書裏畫的天仙魁星一般。

這一看他更發興致，不知這神仙人物對頭又是個什麼奇人──不說尋常人等，這等氣概怕是京闈幾個探花使都能壓過去。不料對頭一瞧，竟是個懨懨的麻臉，不僅年紀輕，氣概身量俱短人一截。同是衣青，他是稀淡淡碎花雨過天青，粉嫋嫋妃色汗巾子，滿身輕薄偏色。一張團圓臉蛋，嘴唇尖兒似笑還怨，眼眶未淚先凝，索然無味，實無一處可取。

張生初是失望，復見這人精神是不好，生得也還算沉靜，在那美士子前平起平坐，全無怯態；再一想書裡神佛多的是癩頭跛腳，這童生一臉麻子倒有幾分緣，心裡頭暗作頑石對仙葩，別有番奇趣。

　　士子翻過手腕，下一黑子。
　　少年以手曳袖，推一白子。

　　原來在對弈，給他中途闖進來。
　　棋盤上局已半成，縱橫十九路，路間黑白交相錯落，作河圖星譜。

　　亭下水煙裊裊，兩人一則捻只瓷杯淺飲，一則挑枝菸桿吞雲吐霧，四隻眼睛凝神盤中，無聲廝殺。

　　「通州發落之事，公子怎麼看。」
　　「千里大堤，決於蟻穴。」

　　士子落子九七，衝斷白棋活氣。
　　麻臉小生見狀坐正背脊，輕咬著菸嘴斟酌，綰髮士子也不催促，坐勢如山。

　　張生雖是耕讀清業，對弈雜技卻也略通，看盤中黑子連陣厚實，白子虛應突圍，勝敗是麻臉小生略高數子，心境是士子穩當。

　　「滿盤的棋難下。這會兒破綻洞開把自己走死，敵手沒留他活氣的道理，上不制下，必亂。」

　　奕石清響，少年一白子，下在中腹。

　　「長男為雷，剛強好功；長女屬風，擅舞做局，兩路相殺必滿地留劫。」
　　「少男質弱，卻識眾寡之用，此番見縫插針，未嘗不能反殺。」
　　「未必。驕兵固多敗、哀兵能否常勝，變數多也。」

　　「公子這話想來是切身體悟了。」他輕哂，前面虛贊，倒像要引對方這句，「守著死棋沒意思，逢危需棄。」

　　「先生此言，莫非叫人背信棄主？」
　　「豈敢。但效公子易主而事，不也好漢一條。」

　　先手活、後手死，殺去白子，提走黑子。

　　亭裡棋路交鋒，亭外張生也千頭萬緒。原猜想兩人是避雨偶識，這會兒聽他們一來一往巧語諷刺，料是七八分相熟──可說是友人未免情疏，說是敵罷，又點到為止，只道冷冷清清，愈看愈不明白兩人什麼親故。再聽他們雲裡霧裡，居然正以棋議世，只不知是誰家經緯，所談又是何事。

　　不會真遇上神仙對弈吧。
　　他屏息滲汗，想得渾然忘我，身上都不覺冷了。

　　「如何？」
　　「不好說。」

　　夫棋戲成敗在於占地占子，不在擒王。那公子初勢大開大闔，棋路破竹，後卻執於圍地，遭巧計衝斷。西隅互咬，東翼局破，公子終是撒手，不再下子。棋勢如大鯤擱淺，受螻蟻嚙噬，中道而衰。

　　張生雖是半局纔跟上，卻也看出那公子棋藝不俗，非憑一時投機巧合可壓制，仔細研究白子，狀似散慢，數手之前便已定謀，最後收官作成一氣，連殺。見那小生大類女兒，心思細狠如斯，亦是婦人毒心。

　　這盤棋纏鬥不清，雖勝，亦是贏得濁惡。

　　料那麻臉少年心中自明，贏棋也不見喜色，籠起兩手研究大局。梳理推敲著，有感而發：「你心裡有執，所以贏不了。」

　　「我故有執，執正理、執正義。」那公子忙不迭，卻答非所問，「你有執，卻不辨所執何物。」

　　少年聞言抬目。眼底一瞬沉光灼灼，卻是斂息成隙，和顏笑了一笑。

　　「不知其物，焉能有執？素聞公子是修過佛學的，何不替後生開示幾句。」

　　「先生執什麼我不清楚。但先生想什麼，我卻知道。」
　　「直言無妨。」

　　他作態沉吟片刻，眼中星子卻不映那少年，直墜張生眼底。
　　「樓春、浪淘罷。」

　　視線冷不防相撞，張生給那銳利鷹眼盯的心虛，連忙縮頭躲回石後頭。

　　瞧那公子正經八百的，繡口卻先吐兩詞牌名兒出來。他初想兩人妍蚩雲泥，難不成是諷那醜少年妄動春心……但那人笑則笑，眼底無半點輕浮。不由得細思揣磨。

　　「樓春」係玉樓春，「浪淘」乃浪淘沙。
　　合「玉」「沙」兩字，不即「欲殺」？

　　想來他真的撞破天機，這會子要除他！

　　張生自如夢似幻的際遇驚醒，一時顧不上邏輯情理，嚇得掉鞋也不撿，一腳高一腳低地往林子深處逃遠了。馮喜斜眼睨亭外好大聲響，冷笑一聲，袖裡的右手仍是空空地搭回棋盤，五指尖叩叩輪轉。

　　「怎麼？公子而立未過，已念著陰德替來世打點？」
　　「生者有命。」沉莫續道，「那人知守口慎言，想來是個真君子，不該殺。」

　　他皺了皺眉頭，知道沉莫隨口搪塞，也懶與他爭，俯身去拾棋子：「沉公子只念著成全知己，卻讓晚生作了回假丈夫。」

　　「先生要做丈夫，倒嫌齒短兩分。」
　　沉莫輕搖酒杯，打諢亦是一板一眼。

　　「公子做人私兵還糟蹋了這副巧舌。」
　　馮喜不作聲咂舌，將黑白棋石擲進棋奩，掃去殘局。

　　重斟酒、棋局再開，世事相爭不曾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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角色鬥智鬥勇，中之要死要活(O)

大半夜跟 ZAN1014 寶貝下棋～
原本想著兩人性格冷熱，戍兵與刺客/私兵與線人之類有很多異同可以寫，結果寫落落長都在打高級嘴砲(…)

然後中之完全不會下棋……請輕鞭……

oO(怎麼變這麼長

這一趟來往跟著路經張生的視角看得太過癮

先沈莫的外貌形象是描寫細緻，而後馮喜的氣態也跟上。最後那幾句小爭卻又有些生動可愛。喜歡的地方太多也點不過來，總之請收下我的心（不要
對了www藏頭也好可愛www

天，好生動，團圓臉蛋可愛愛 那個神韻也寫太好，對弈好有氣勢，一邊下棋一邊講幹話那氣氛也好好，你真的很懂雙關，字裏行間似在下棋，又似是在講彼此為人處事，講當今局勢，就很有感覺
馮喜中你是雙關大王 喜歡哦！

字裡行間的往來推敲好棒⋯太過癮了，雙方下棋的氛圍配合談論局勢的描寫很有味道，非常喜歡！！！

TurquoiseGold: 謝謝3喜中ㄉ心心…收下了 (ㄝ
我真的整篇只想寫外貌那段 認真寫完沉莫很帥剩下就都亂寫(
然後藏頭……太久沒寫我盡力ㄌ……

hills0527: 謝謝小山中…過獎了…
其實馮喜臉型究竟是橢圓還是三角我一直沒決定，不過他下巴短臉頰軟應該都還算團圓臉 吧 尤其跟沉大帥哥比(
他們就是下一下開始聊政治……被偷聽到馮喜就想sa人 (日常造業1/1

lrcn: 居然能被霍中稱讚凝練 謝謝……(心虛
寫這篇一直覺得自己江郎才盡ㄌ(…) 堆堆詞寫帥哥自嗨一下

團圓臉真的會想戳戳看（被殺

（我的寶欸 我的寶（超級沒有內涵的大聲讚頌

duzidai: 努力的表達他們萬分之一聰明 其實也就趕上沉莫的 馮喜的話差不多就這樣(誒
能夠有過癮的感覺代表我成功了 謝謝子青中

ybz2026wx: 北寧兄的話我覺得可以考慮一下…就戳一下的話…… (架住兒子(誒

ZAN1014: 耶 (亂偷還敢大聲

好好看在看一次也好好看 好喜歡對奕的模樣 好喜歡 痕